冬月初一,晴,微風。恰逢周六,一個好趁暖陽撒撒歡兒的日子。
梅園,我,只是呈現,不辯不嗔,任由尖冷的風鳴、寥落的鳥啼和著潑灑的陽光,制造動靜,聒噪人間。陽光下,園中遛娃,溜達,行吟,閑諞,枯坐冥想,請自便。或在那一大片由蒼綠漸成枯黃的茸茸草坪上,來它一個躺平,放空腦袋,捎帶上來個“日光浴”,靜享這份慢時光,算是還沒虧了老天一番心意。大雪節氣日近,寒意將深,冬臘月里,如此的愜意不會多了吧?
我,梅園,靜處小城西南隅,鸛河東岸,寺山北麓,一句“疊嶂橫江幾席間”,就像寫的是我嘛。有了這山水作伴,我索性裸裎天地間,動靜自專由一回吧,只因不枉了這亭午夜分的經天曦月。因了這等慷慨,我也來美麗一下子!
我名梅園,自會梅樹成行、成片,成叢、成群。梅林里,有靜守一隅三五星點的“孤獨者”,也有撒豆成兵烏泱泱的“梅花陣”。紅梅、白梅、三角梅、榆葉梅,“各美其梅”,“梅梅與共”,錦繡了這片梅景。前腳后塵,已有枇杷黃中帶白花兒朵朵開,逗惹蜂兒聞香飛又來,蠟梅綻芽苞、桃枝泛綠意、左映右帶,茂松發千枝,修竹逾萬竿,孤蘭向隅開,秋菊過境遷。還有巨石、假山、銀杏、桂林、綠籬,草坪等“賢相良臣”來佐使。凡此種種,歲寒三友也罷,四君子也行,風雨同天,山河一道,少了哪一樣,都算小缺憾、不圓滿。好在,應在盡在了,都成了這方天地里不二的存在。
正午,風已少了尖冷,只是頗有些薄涼。逆光里,竟見到了或麇集或零亂飛舞著的蠓蟲、蠢蠢欲動振翅欲飛的凍蠅。難道,這些小生靈尚不知寒暑易了節,正該不失體面地歸隱?這還不算,有人見過鄉間村道邊,蔥綠可人的油菜,已頂起金燦燦的花兒來啦,只少了些蜂蝶的喧鬧罷了。那好吧,我也按捺不住,急急如律令,喚起那一株株紅梅,快快爆脹一樹芽苞。從春挺到了夏,從夏忍到了秋,從秋熬到了冬,紅梅們早早在圓睜著媚眼,單等著大展一番拳腳呢。哪怕前方的朔風凝霜、飛雪寒冰,它們也不睬不顧不懼啦!
我是梅園,少不了文化人的溫情。既辟為游園,步道蜿蜒曲徑通幽,滿園的梅文化元素。“驛外斷橋邊”“風雨送春歸”,西門兩側照壁上熠熠生著輝,更有梅花妝、梅開二度、梅花三弄、梅妻鶴子、望梅止渴、青梅竹馬、驛寄梅花、踏雪尋梅等掌故來打卡。西門、南門和居中梅亭的廊柱上,那詠梅的楹聯,由不得你不駐足品鑒,擊節嘆賞。梅,它從《詩經》里迤邐而來,暗香浮動了三千載。聰明的你,盡可大開腦洞,補白一下,還不該漏下哪些?哦,少不得青梅煮酒,“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梅花嶺,梅嶺,梅園新村,紅巖上紅梅開,報花名,梅娘,無錫梅姑娘,可怎能少得了那王冕的墨梅、櫳翠庵的紅梅、龔定庵的病梅呢?
我,梅園,當然少不了那主角,人。或健走或遛彎或坐臥或進食,多是遛娃一族、銀發長者、紅男綠女,都在靜享著暖陽的愜意。園邊,銀杏林下,金燦燦的葉片,紛飛若蝴蝶、躺平如手帕,有三五小兒女,撩起一陣陣黃葉雨,和著稚嫩的童聲笑語,喧嘩成了一片快活林。亭午時分,梅亭。與兩翁、一嫗對坐閑聊,你頓感往事越千年、人間只一秋。慢聲細語話人事,三位高人淡如菊,倒更見出你的“小”來:變老?急個啥!長尊在此,你還少不更事著咧!人家仨,儼然獨釣寒江雪的笠翁笠婆了,而你,還要賴在時光的門檻邊,遲遲不肯踅摸進來,癡想著青春猶在,世人只應笑你、早生了華發。那邊長椅上,一對翁嫗并坐。那老翁,迎著日光在細瞅一本《太極24招式》,那老嫗,一旁閉目養神,一樣的舒衣廣袖,正是太極耍罷,在此暫歇。日月悠萬古,山水幾席間。閑來無一事,行吟松梅畔。或石條的或方木的,凳椅遍園,落地燈、高桿燈,三五月明之夜或也無雨雪也無風霜的傍晚,漫步園中,自有別樣樂趣,只要你愿來。慢時光里慢生活,長了歲月,你也長了見識,更長了精神。此在,當下,現世安穩,如此甚好。
更大的動靜,你得走兩步去尋。我的近鄰、四圍,便是眾聲喧嘩和塵心騷動的歡樂世界:百鴿園、金魚塘、游樂場、太極之家、民樂清音,當然少不了滾滾車流和市井人聲。青綠的二道河水,日影流布,水下游魚細石,清晰可見。聲浪陣陣翻涌,掠過梅園、渠面,倒更顯出此園、此渠的幽靜。放眼東望,更大的場地,更大的人浪,別是一番活色生香、花樣世界。鴿子群、金魚陣,逗引來一撥撥親子家人、蜜樣情侶,或投食,或嬉戲,隨心無狀,人、魚、鳥,一樣的親密無間。吃喝耍的好玩意兒,但凡可以動起來的人氣花樣,那兒都會有,也該有,余下的,有你好看嘍。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風雨日月里,山河依舊在,寒梅為你開。一句唐詩最知我心,我,梅園,不避風雨,不計曦月,只為你來。
石之帖
一曲《雨花石》,讓低至塵埃、深埋于泥土的精靈,脫不掉感人肺腑的魂魄和神采。它讓我懷想起老家的那些石頭來了。
在還沒橋和壩的日子里,河西老家一溝坡河灘,沙石滾瓜成堆、橫嶺側峰。白日夜間、風里雨里,幼時的我,總把石頭作玩伴、當親人。這溝坡,是伏牛山余脈,這河灘,是鸛河、丁河、孔溝河和祖居之地東鄰的峽河。有山河自在縱橫,有溝渠泥沙俱下,裹挾滾翻的山石,磨平了棱角消散了野氣,不算啥稀罕物。
與石作伴,苦樂統統因了它。
兒時里的它,又大又硬又多,還死沉死沉。它埋在路上老絆腳,躺倒地里硌鋤鐮,擋到渠底起浪花,橫臥河心成踏石。
從小學念到初中,八年里,晴天一身灰,雨雪天,趔趄在混著黃泥漿、卵石塊的村路上,幾成泥猴。一路上,黃泥巴親著你,尖棱石硌疼你,劃爛腳底,卻躲它不過,下一番泥濘中,它還會來做精。
崗坡地里,黃牛犁過或鋤锨翻過,密密層層的料礓石,大如拳頭、小如鵪鶉蛋,和泥塊一個色,難分清也撿不凈。這石頭,還和王莽攆劉秀有了牽扯。坊間傳說,劉秀還沒熬熟面疙瘩湯,眼瞅著王莽攆上來了,只得起身逃走。慌亂中,滿鍋面湯潑灑一地。這以后,它就漫山遍野了。
老家西北的山坡上,橫七豎八的黑黢黢巨石,像極了天外來客。這堆夯貨,質堅如鐵,也叫燧石,先人們鉆燧取過火,化生成熟,祖輩們拿它和火鐮,燃了火繩,點過旱煙。坡上只長著成片成堆的黃陂草、酸棗叢、荊條窠。這荒草,它長有倒鉤的尖長毛錐,老是戳透棉襖褲直扎皮肉。那年月里,修繕草房,卻總也離不了它。還有那酸棗,墊饑甜嘴好吃物,那直長的荊條,編籮筐、編斜笆的上好材料。
河灘上,過年前,寒風中,用一截截鋼筋頭和鐵扎絲自制的小鐵耙,一遍遍爬剔著石子石塊。它們非得是條狀的,青色的,大小適中的,好來壘砌柜臺、界墻、甬道。尖嘯的老北風、黏著冰碴子的石塊,聯手制造徹骨的冰冷,透過指尖、空筒棉襖褲襲掠全身。多年后,那種瞬間遭了電擊的感覺,跟它太像了。
河中間,一長溜大石頭穩坐河心,下首積著碎石細沙。初中時,好些個上早自習路上,順路去河里拉沙。一車直淌著水的細沙,父親緊握車把,手拉肩拽,我在車后或一旁攢著勁揎。一路上有坡有溝,老是會撞上石塊或掉進泥坑,拼盡氣力,才能挪動幾步。那幾年,也曾撈起河石,肩背臂摟著,一路跌跌撞撞馱到了學校,為建泥瓦校舍積攢根腳石。
正月里去姨家,路上河里結冰臥雪,河當中,踏石上腳一滑,掉進冰河里。到了姨家,趕緊給裹上那時還很稀罕的厚厚駝絨衣褲,那是給我喊作三爺的老人家穿的。熊熊大火旁,有在烘烤著的濕棉襖褲,還有驚魂初定、一身暖洋洋得老想栽盹的我。后來,蹬著自行車,馱著年禮,蹚過水,涉過灘,河水深淺、寒溫,哪兒有沙坑、石窩,熟得像數自己手指頭。也曾扛起自行車,挽高褲腿,歪歪斜斜在冰冷刺骨的淺水處。再后來,就只是穿梭在用圓木、預制板等搭起的便橋便道上了。
最苦的,莫過于拉架子車。拉石子鋪公路,一車石子千余斤,烈日下,艱難蛇行在那道兩三里長的大漫坡上。淚水和著汗水,灼痛了雙眼和皮肉,砸落到塵灰里,路前方,無限的漫長。一年到頭的拉莊稼拉糞拉柴禾拉土方,治河改地交公糧賣紅薯干,河灘上的顛簸和沙石的阻隘,很是家常便飯。后來有了手扶拖拉機顛簸在亂石灘上,把果園里的桃呀李呀運過對岸,銷往省外,直覺總算跳出了苦海。
石頭,也會給你意外之喜。
夏日向晚,河水湯湯、深可淹沒人身,洗澡時摸一陣河石,尋得了一扁長小麻礫石塊,圖案酷肖一只駝黃色松鼠。隨手把它丟向岸邊,臨走時翻檢了老半天,再也尋它不著了。站立河中,撈到輕薄扁長的青石瓦片,側身后仰翻手,貼著水面奮力平平擲出,濺起一溜串水漂兒。瞅著它嗖嗖嗖地射向對岸,這就有了好長一陣子的暢爽,有了樂此不疲的窮開心。
家家離不了的磨刀石、牛槽豬槽,多為麻礫石或大青石。農忙時節,大人們起早貪黑忙活,還得瞅空操起鐮、斧、刀、剪、鍘,噌噌噌研磨。石下,泛起層層膩白的灰漿,直至那家什鋒利一如新硎、鋼藍直泛寒光。就連那架水磨坊,水輪連著石碾,沒明沒夜轟隆隆個不歇氣,嘩啷啷空轉著的磙碾,總會有讓人驚懼不安的火星迸濺起來。磨坊外的水槽里,總能捉到兩三斤重的雜魚哩。
暑假里,石堤、浪花和坑洼不平的亂石灘,正好來撒歡兒。午后說是?個籃挎把鐮去割草,八成是成群結伙直奔老鸛河,坐浪尖、打水仗、扎猛子,或是游過對岸,偷瓜摘果去。每回都要遭叱罵追攆,要不就是園邊人家一群小子們的包抄截擊,還有碎石塊、臭腥泥的狂轟濫炸。眼看日頭落了山,這才收攬點茅草芭茅紅柳條,趁著天黑,過秤、攏到草堆里,交差記工分。對爹媽謊報齊邊兒一籃兒45斤,其實是4.5斤!
穿行過北山七鄉鎮,見識了一河兩岸的累累巨石,參悟了水、土、石、林和山里人家的因緣宿命。也曾遭遇過水毀的村路、垮塌的便橋,硬是借著蹦跳在石尖上、躲閃著淤泥坑的摩托,還有往來煙波里的渡船,一路走了下來。集鎮上的短時午休,天熱難耐,汗落如雨,日將落時,一個猛子扎進去,探身伏在河中巨石邊兒,已是風尖冷水冰涼了。
那年在鎮上,一夜大醉、煩躁難耐。天微明,強撐著去爬坡。夜間剛巧落了陣雨,坡上濕滑難行,回身踉蹌在變電站水泥小路上,與一道兩行黃中帶白的板栗花來個密接。原路折返,沿石板街直奔漢王城。遠遠望去,日出東方,耙齒山法相莊嚴,一壁金光,昭告于我:此處,八戒發過威,閻羅施過令,漢王落過難。齒痕在此,抵賴不得。
正月里,有微信曬了娘倆歘子情景:老媽坐到沙發邊,鞋一摔,腳一盤,就和我歘起石子來了。一下子,從前的日子,麻溜的老媽,又回來了!前些年,仄仄歪歪在河灘上,翻翻揀揀找黃蠟石、擂臼硾,反倒揀了一堆河蚌。初冬暖陽里、歲末春初時,晨光下,鵝卵石甬道上,一路漫行,賞金鱗悠游淺底,無憂飲食。不時有柳葉翩然飄落,輕悄不語,激不起一絲漣漪。二道河上,水流潺湲,隨性流漫,偶爾泛起細細的浪花,那多半是水下有了卵石的攔擋。那嘩啦啦的飛珠濺玉,莫不是水石和解后的笑語聲喧?
后來,河上有了橋和壩,河心見了底,鐵板一塊褐紅的連山石。洪峰過境,有驚無險,兩岸沙石漸稀,河灘巨石無蹤。大河安瀾,可記憶里石堆壘成了山,水漂兒還在漾著溢著,如碟若星,漸漂漸蕩漸遠。
作者簡介:任迪飛,河南南陽西峽縣人。有個人公眾號“超低空飛行者”。新聞稿變過鉛字,公文稿得過獎狀,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