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很少把杜甫三臺時期的詩歌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但杜甫流寓三臺期間對儒學的承繼與充盈以及詩歌流露出的家國同構與儒釋思想的匯合,實為杜甫“圣化”的關鍵,進而確定了杜甫文化符號的地位。因此,本文提出重估杜甫三臺時期詩歌的文化價值。
一、杜甫于三臺承繼和踐行了儒家思想
杜甫對儒學的貢獻并不像陸德明和韓愈那般突顯,他沒有皓首窮經,晚年甚至親佛近道,從儒學發展史上看,似乎并無其位置。但是,儒家強調修身,注重實踐。孔子有言:“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故孔子所堅持的人生的高度是可以通過現實生活中的“修己”實現的。因此,可以認為儒學實質上是一種實踐的哲學,如若從這個角度考慮,杜甫對儒學發展的貢獻或許要重新衡定。
杜甫于三臺期間,承繼與踐行了儒家思想。“安史之亂”吹響了唐王朝日薄西山的號角,杜甫也隨此啟動了漂泊的步伐。顛沛流離的生活一方面讓杜甫飽嘗艱辛,另一方面也使杜甫深入貧苦大眾,為其心懷黎庶之心奠定了底色,讓其為民請命找到了現實依據,故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深刻揭露現實的詩句。反過來,亦正是目之所及,皆是亂世窮民的切身體會,促使杜甫將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奉為行事準則,即使“立功”不可行,亦要“立言”以存世來承繼和踐行儒家思想。觀其一生,悠悠十余年,漂泊終是客,但杜甫心中的儒家思想卻歷久彌堅。
杜甫于三臺期間對儒家思想的承繼首先表現在外化為“忠”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大丈夫”精神。所謂“忠”,即“忠于君、忠于民”。蘇軾褒評杜甫,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自然,杜甫“忠于君”的形象也從此由許許多多的“蘇軾”不斷豐滿起來。故而,后世之人提到杜甫便自覺或不自覺地認定其“忠于君”的形象。事實上,如此粗疏地定義杜甫的形象有蒙塵之弊。歷史語境中的杜甫,于君權至上之念中持強烈的批判精神。杜甫忠君,但并非愚忠。杜甫歷經玄宗、肅宗、代宗三朝。唐玄宗,開元盛世無可非議,但后期喜大好功,奢靡之氣盛行?!侗囆小罚骸斑呁チ餮珊K?,武皇開邊意未已。”《千秋節有感二首》(其二):“圣主他年貴,邊心此日勞。”杜甫直接揭露了玄宗奢侈過度、開邊無盡、釀成禍亂。而觀同時代之詩人,則多以攀貴依富為務,粉飾盛時為志,所致并非為民請命、為君分憂。以此觀之,杜詩似一股清流,于氤氳污濁之氣的時代,滌蕩了腐朽者的心靈,亦圈畫了圣者的坐標。《有感(五首)》是杜甫于梓州所作,其中“莫取金湯固,長令宇宙新。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愿聞哀痛詔,端拱問瘡痍”表露了杜甫對局勢的深憂,于是杜甫對唐代宗提出息戰、行儉德的規勸,呼吁君主下“哀痛詔”罪己,與民更始。
孟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考察杜甫的君民關系,不難看出杜甫“忠于君”說到底其實是“忠于民”?!斗顫A重送嚴公四韻》:“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歲暮》:“天地日流血,朝廷誰請纓。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薄斗钏蛧拦氤崱罚骸肮舻桥_輔,臨危莫愛身。”杜甫雖無“官身”,但仍懷“官責”,拳拳之心,昭然可見。
二、杜甫三臺詩歌豐盈了儒學內涵
杜甫三臺詩歌充盈了儒學內涵,尤其是“仁”的內涵。近代學者常用“民胞物與”定義杜甫的人道主義精神。杜甫三臺詩歌的“民胞”特質主要表現在“非戰”思想上。“非戰”,顧名思義,反對戰爭,譴責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但是杜甫的“非戰”是矛盾的對立統一,杜甫反對戰爭,但又不是絕對反對戰爭,即肯定一些正義戰爭,但又反對戰爭中的殘酷、非人行為。杜甫在三臺直接或間接描寫戰爭的詩篇有《苦戰行》《去秋行》《王命》《征夫》《釋悶》《憶昔二首》《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等?!犊鄳鹦小罚骸案筛晡炊ㄊ咽?,使我嘆恨傷精魂……別時孤云今不飛,時獨看云淚橫臆?!鼻皟删渲v述戰爭還未結束,而詩人的舊友馬將軍卻陣亡沙場,實為令人痛心疾首之事,后兩句講孤云常在而人卻不在,懷念馬將軍的同時,也蘊含為其效命捐軀,平反為國的贊揚之情?!墩鞣颉罚骸笆規兹嗽?,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見哭,城市不聞歌?!碑攣y世帶來人口銳減,社會動蕩的時候,杜甫便有了《憶昔二首》中“愿見北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書郎”的期盼,希冀能出現傅介子這樣勇猛的人物來敲響戰斗的鼓點,湔雪國恥。當杜甫聽聞安史之亂弭息,便驚喜若狂,沖口唱出《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此詩似勝利的號角聲,飄向四方,故而清人浦起龍評其為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也”。但又觀之《有感(五首)》:“盜賊本王臣。”即杜甫認為“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愿君能行德儉。所以,于對立統一的“非戰”思想中,可以感受到杜甫從一而終的仁愛兼濟之心。
杜甫的“物與”思想用他自己的話來表述,便是“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杜甫三臺詩歌“物與”思想主要表現在對自然界的吟詠上。因三臺有涪江流經,杜詩中亦呈現出較多與江有關之物象。如“江魚”“泥沙”“江樓”“江亭”“江船”“江霧”等。杜甫將視線延伸至自然界,表現對自然界弱小的關注,進而展現出的“節用”意識,尤為可貴。子曰:“道千乘之國……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弊釉唬骸吧輨t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笨梢?,儒家重視“節用”反對鋪張浪費。觀之杜甫三臺詩歌,如《又觀打魚》:“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薄懊撀薄鞍肷胨馈薄皞麚p”“垂頭”,杜甫用這些詞匯,揭示竭澤而漁的殘酷、魚群的可憐,并進一步引出對任意糟蹋、不知愛惜的現實的反思?!抖餍小罚骸叭馕恫蛔愕嵌?,何為見羈虞羅中?!痹娙藢σ环N名曰“鵒”,不能高飛,且肉味不佳的鳥被捕殺而哀怨。杜甫這種物我同一的特質催發了其“節用”的思想意識,而這種思想意識又使杜詩臻于“物化”之鏡。
三、杜甫于寓居中厚植家國情懷
孰為圣?何能圣?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笨鬃诱J為堯偉大、崇高,天是最高大的,而能效法高大的天只有堯,因此孔子尊堯為圣。觀之杜甫,幾近失敗的仕途生涯,極度潦倒的漂泊生活,少陵究竟何以能為圣?蘇子瞻言杜甫:“一飯未嘗忘君。”杜甫一以貫之的忠君憂國、傷時念亂以及平凡人生中完成儒家理想人格的建樹實為“圣化”之關鍵。
杜甫于寓居中,厚植家國情懷。向來游子多離愁,唯有解藥是還鄉。戰火紛亂、山河破碎導致人不得不離開故土,弭息戰爭,盛世再現便成了杜甫三臺詩歌中的殷殷期盼。困苦的寓居意識和濃烈的故園之思相互碰撞,使杜詩常蘊悲慨清奇之風。除了大家所熟知的《月夜憶舍弟》“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在多含沉郁頓挫之狀的杜甫三臺時期的詩歌中同樣能體悟出這種感染力。譬如《巴西聞收宮闕,送班司馬入京》(二首):“嘆君能戀主,久客羨歸秦。”《悲秋》:“始欲投三峽,何由見兩京?”
首先,杜甫三臺詩歌的家國情懷表現了親人不得相見的思念、擔憂之情與故園破碎、難歸的無奈之憾?!蹲谖渖铡罚骸霸娛俏峒沂拢藗魇郎锨??!倍鸥λ寄钣鬃?,把寫詩作為自己的家學,用以勖勉宗武?!犊鸵埂罚骸袄掀迺鴶导?,應悉未歸情。”此為杜甫于三臺寓所給在成都草堂留居的妻子而作,希冀妻子理解詩人不能歸家的苦衷?!毒湃盏氰髦莩牵ǘ祝罚ㄆ湟唬骸暗苊帽枥?,乾坤醉眼中。”此詩講述詩人年邁體衰,加之戰亂流離,與弟妹離散,關塞阻隔,故園難回,親人難聚。其次,表現了強烈的唐朝中興之愿。數年戰亂,民不聊生,渴望山河統一、鑄劍為犁是杜甫的夙愿。《薄暮》:“故國見何日?高秋心苦悲?!惫蕠恢稳詹拍苤鼗兀诖饲锔邭馑臅r節,詩人內心苦苦傷悲?!哆h游》:“似聞胡騎走,失喜問京華。”詩人聽聞史朝義敗北逃亡,急忙探尋京華的現狀,流露出強烈的政治情懷?!都念}江外草堂》中的“干戈未偃息,安得酣歌眠”與《喜雨》中的“何由見寧歲,解我憂思結?”均是詩人憂心國家局勢,渴望天下安寧的熱切期盼。此外,杜甫三臺詩歌的家國情懷中還有一個熠熠生輝的特質——擔當與諷刺。杜甫于三臺積極激勵友人建功立業和諷刺社會弊病亦是其家國同構的重要一環。《奉送嚴公入朝十韻》:“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痹娙硕鸥﹄m居廟堂之遠,卻仍心懷朝廷,一片赤誠之心昭昭在目?!稊蹬憷铊髦莘航?,有女樂在諸舫,戲為艷曲二首贈李》:“使君自有婦,莫學野鴛鴦?!北驹姙槎鸥ε憷铊髦莘航?,以“莫學野鴛鴦”譏諷李梓州“女樂”之盛,可見杜甫危言危行之品性?!栋臀髀勈諏m闕,送班司馬入京》:“嘆君能戀主,久客羨歸秦。”詩人尚嘆流離,表露思君戀闕之意與憂國憂民之心。可謂,杜甫的家國情懷內蘊于心,時時而念之;外顯于行,事事而為之。后世于攝人心魄的杜甫詩歌中,讀懂了家國的辯證法。
四、至德至誠,陶鑄文化符號
儒釋交匯,益彰至德至誠。唐朝,一個洋溢開放、包容風氣的時代,儒、釋、道三教在這塊沃潤膏腴的土地上融合、發展,杜甫便于這樣的時代生長。有研究稱杜甫“一生只在儒家界內”,大致不錯。杜甫亦以儒生自居,如“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但這種說法割裂了杜甫從小便受到佛、道思想浸潤的關系,忽視了佛理與道法早已成為杜甫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唐代佛教甚是流行,對當時的語言、音樂、建筑、義理等方方面面都有所影響,文學更是之,“詩佛”王維便有大量佛詩存世。觀之杜甫三臺詩歌,亦出現大量佛禪語言。《上兜率寺》:“白牛車遠近,且欲上慈航?!薄陡⒊强h香積寺官閣》:“諸天合在藤蘿外,昏黑應須到上頭?!眱稍娭谐霈F了“白牛車”“慈航”“諸天”等佛經詞匯。故而,可謂杜甫一生皆在三教內,而無唯一之說,不過是有主次、階段之分罷了。蜀地是中國佛教傳播的重要區域,有兩千多年歷史,向有“言禪者不可不知蜀”之說,三臺佛寺林立,慕禪者亦眾??v覽一部《杜工部集》,佛禪詩間見其中,但三臺佛寺詩之多可謂地方之最。而此間,熔鑄儒家仁愛思想與佛教慈悲情懷的杜詩,將杜甫陶鑄為一個具有穩定意義的文化符號,因而有聞一多評杜甫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事實上,杜甫的民胞物與、兼愛天下的人道主義精神業已超過儒家憂國憂民、忠君愛民的闡釋范疇。從古今學者,多以儒治杜可見,儒學于杜甫而言,的確貫穿其整個人生,占據重要的地位。但不可否認的是,杜甫,尤其是晚年杜甫,以一個精神探索者的身份,從佛學中汲取智慧,渴望超脫度世,由此可見杜甫胸懷之博大。如果說唐時的開放風氣對杜甫博大的胸懷影響是客觀被動,那么三臺杜詩“不薄今人愛古人”“轉益多師是汝師”表現的便是杜甫的主觀能動。杜甫的三臺詩歌中儒釋交匯,彰顯了杜甫的人性光輝。
(四川文理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基金項目:四川文理學院2021年度校級科研項目“三臺杜甫詩歌文化價值重估的探究”。
作者簡介:陳桃(1989—),男,四川安岳人,碩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與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