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鑫
(華北電力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2206)
《民法典》人格權編中對個人信息保護的相關規定為構建個人信息保護的救濟制度奠定了實體法基礎,除此之外,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刑法等諸多法律法規中,都有關于個人信息保護的條款,然而,法律條款過于分散、缺乏統一操作標準。2021年8月20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次會議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自2021年11月1日起施行,其中第70條規定,個人信息處理者違反本法規定處理個人信息,侵害眾多個人的權益的,人民檢察院、法律規定的消費者組織和由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由此可見,在立法層面,個人信息保護的救濟方式包含公益訴訟。但僅此一個條文勢必無法構建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制度,未來應出臺相關司法解釋進行細化規定。在實踐層面,2021年1月8日,全國首例適用民法典的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宣判,在這起案件中被告孫某將自己從網絡購買、互換得到的4萬余條含自然人姓名、電話號碼、電子郵箱等的個人信息,通過微信、QQ等方式販賣給案外人劉某,案外人劉某在獲取相關信息后用于虛假的外匯業務推廣,公益訴訟起訴人杭州市下城區人民檢察院據此提起民事公益訴訟。2021年4月22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11件檢察機關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以下簡稱“典型案例”),其中6件行政公益訴訟案件,均是檢察機關通過制發訴前檢察建議,依法督促行政機關履職整改;其余2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以及3件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法院均進行了審理和裁判。雖然司法實踐先于立法進行了探索,但客觀上也存在著操作不統一的問題,正因為如此,最高人民檢察院才發布典型案例以起到示范作用。在學理層面,過往學者們更多側重對個人信息保護立法中相關實體問題展開研究,對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救濟方式的研究甚少,縱觀現有文獻,會發現甚至對這一新型公益訴訟制度的界定仍未形成較為統一的意見,可以說缺乏足夠的理論準備(1)關于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主要論文有:張陳果.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程序邏輯與規范解釋——兼論個人信息保護的“消費者化”[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6);邵俊.個人信息的檢察公益訴訟保護路徑研究[J].法治研究,2021,(5);薛天涵.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制度的法理展開[J].法律適用,2021,(8);張新寶,賴成宇.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制度的理解與適用[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5);張龍,徐文瑤.個人信息保護領域檢察公益訴訟的適用[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21,(4);蔣都都,楊解君.大數據時代的信息公益訴訟探討——以公眾的個人信息保護為聚焦[J].廣西社會科學,2019,(5).。鑒于此,筆者認為有必要系統地對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基本理念、實施程序等問題進行研究。誠然,《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關于公益訴訟的制度規定能夠發揮著基本的規范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司法先行,但畢竟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具有獨特性,與其他領域中的公益訴訟存在差異,其實際運行仍面臨著諸多問題,因此既需要在理論上進行探討,探究將個人信息保護納入公益訴訟的理論基礎,同時又要在現有公益訴訟的框架下進行相應的獨特程序設計。
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屬于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范疇,正如典型案例所示,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既包括民事公益訴訟也包括行政公益訴訟,限于本文的研究旨趣,僅就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展開論述。筆者將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定義為:特定的機關和組織根據法律規定,為了保護眾多個人信息權益,對違反法律法規、侵犯個人信息權益的個人信息處理者向人民法院提起并要求其承擔民事責任,由法院按照民事訴訟程序依法審判的訴訟。
《民法典》采用“個人信息保護”的表述,而未獨立設置個人信息權,主要是因為目前理論界和實務界還缺乏深入研究,尚未形成基本共識(2)黃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人格權編解讀[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213.。但個人信息屬于“私益”這一點并無爭議,“私益”如何能上升為“公益”,從而與僅直接保護自身利益的私益訴訟相區別是首先要明確的問題。第一,隨著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科學技術的發展,個人信息呈爆炸式增長。個人信息總量增長的來源主要為社交網絡、電子商務平臺和移動智能終端(3)王忠.大數據時代個人數據隱私規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32-33.。社交網絡平臺收集用戶姓名、年齡、性別、音頻、視頻等信息,電子商務平臺記錄著大量的交易信息,普及率顯著提高的手機等移動智能終端也是個人信息的重要來源。根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布的第49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12月,我國網民規模達10.32億,其中手機網民規模達10.29億,互聯網普及率達73%,我國網絡購物用戶規模達8.42億,占網民整體的81.6%。騰訊公司在2016年就披露其數據中心存儲總量超過1000PB(1PB≈100萬GB),超過15000個全世界最大圖書館的總量,而且每天以500TB的數據上升。從數據上看,個人信息在互聯網時代無疑呈現巨大的規模特征,而大規模的個人信息在實踐中往往上升為社會公共利益甚至在國際傳播中涉及國家利益。第二,個人信息案件中通常體現為大量個人信息的侵犯,例如上文提到的全國首例適用民法典的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涉及4萬余條個人信息,在典型案例7中,被告某網絡科技有限公司違法違規收集、儲存用戶個人信息更是達到了1100萬余條。龐大數量的個人信息涉及不特定多數個人信息權益,應屬于社會公共利益的范疇。第三,個人信息除了具有私人屬性,還具有公共屬性,關涉他人和社會利益(4)高富平.個人信息保護:從個人控制到社會控制[J].法學研究,2018,(3):93.。因為個人信息不是封閉狀態,為了社會交往,各個個人信息處理者對個人信息進行收集、使用,這是個人信息應用的基本場景;而在大量的社會交往中形成的個人信息,組成了企業、社會、政府運行的基礎,也是創新進步的蓄水池,可以說個人信息是公共領域的一部分,在法律上和實踐中都能夠被廣泛應用(5)CorienPrins,Property and Privacy:European Perspectives and the Commodification of Our Identity,16 Information LawSeries 223-257 (2006).。
根據《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針對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檢察機關、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個人信息保護法》中也規定了人民檢察院、法律規定的消費者組織和由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有權提起公益訴訟。這就意味著原告并不是個人信息保護案件中受到損害的個人,公益訴訟的起訴主體并無直接的利益損失,主要是考慮到其在資質上與公共利益相關,故允許其提起訴訟。如果提起訴訟的主體是受害人個人,則不屬于民事公益訴訟而應歸于一般的私益訴訟。
之所以需要特定機關或組織而非公民個人提起訴訟,在于個人的損害賠償權,或者因為難以計算個人信息的價值,或者由于難以舉證,不得不淪為 “紙面上的權利”。同時,成千上萬的個人信息受害者必然令法院不堪重負,難以完成司法使命(6)張新寶.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立法主要矛盾研討[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5):49.。在美國,個人信息的保護也多由美國貿易委員會(FTC)或檢察長承擔,在英國,也由英國信息委員會(ICO)擔當類似的角色,例如在2016年美國大選時,多達5000萬的臉書(Facebook)用戶的數據被劍橋分析公司泄露,并用于為特朗普團隊定向投放政治廣告,對此ICO的調查員專門進入劍橋分析公司位于倫敦的辦公室進行調查,同時,美國馬薩諸塞州總檢察長也就臉書與劍橋分析公司的關系展開調查。
盡管《民法典》第1037條規定了個人對于信息查閱復制和更正刪除等權利,根據《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規定,個人信息權益受到損害,按照個人因此受到的損失或者個人信息處理者因此獲得的利益確定;個人因此受到的損失和個人信息處理者因此獲得的利益難以確定的,根據實際情況確定賠償數額。但是公民個人要想在權利受到侵害時得到實體救濟,卻并非易事,傳統的私益訴訟往往不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首先,個人與信息處理者實力不對等。2021年5月21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105款App違法違規收集使用個人信息情況的通報(7)中國網信網.關于抖音等105款App違法違規收集使用個人信息情況的通報[EB/OL].(2021-05-21)[2021-08-16].中國網信網,http://www.cac.gov.cn/2021-05/20/c_1623091083320667.htm.,大量日常生活中使用的App存在著非法獲取、超范圍收集、過度索權等侵害個人信息的現象。由于信息處理者的優勢甚至壟斷地位和個人有限的認知能力,在信息收集和處理上個人總處于被動的地位,依賴網絡生活的個人對于信息收集或者授權只能選擇同意或允許,自主權實際上很難獲得保障。并且,由于技術壁壘,個人也很難認識和了解到信息處理者如何收集以及收集到何種形式的信息,以及信息被收集和使用所帶來的后果。更值得注意的是,信息處理者如果是通過后臺以秘密方式取得信息,就更難以察覺,這就使違法行為難以被個人甄別,進而難以提出相應的訴求進行救濟,同時在舉證上私益訴訟也存在相當的困難。
其次,私益訴訟維權成本高,效果不理想。基于個人信息保護的私益訴訟在實踐中數量較少,就已有的案件來看,原告的訴訟請求較難獲得支持或者未能得到充分救濟,例如在顧某訴某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一案中,某公司向顧某撥打推銷電話,顧某表示反感此類騷擾電話,詢問從何渠道獲知自己的電話號碼遭到拒絕,法院認為現有證據不能證明撥打電話的行為給顧某本人帶來了人身或心理上的損害后果,也無法證明公司侵犯顧某的主觀過錯。如果顧某認為公司非法獲取其電話號碼,可以向公安等相關機關進行報案,法院不予處理,同時因為顧某主張的交通費、打印費、電話費等維權費用,由于于法無據,也不予支持(8)遼寧省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遼01民終1687號。。再如在郭某訴某資本管理公司一案中,由于收到涉案公司發送獲獎短信,郭某主張侵犯個人信息,請求該公司賠禮道歉并賠償損失,最終法院支持了賠禮道歉的請求,但精神損害以及維權材料打印費、郵寄費、誤工費等損失,因缺乏必要的證據佐證,未予支持。郭某表示一年間接受幾百條騷擾短信,由近百家公司發送,因受訴訟規則限制,無法同時起訴所有公司,維權難度極大(9)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京02民終10830號。。由上述案例可見,私益訴訟對于受害人而言在取證上存在較大難度,同時案件標的額較小卻造成受害人較大訟累。
行政手段具有主動、高效的優勢,《網絡安全法》規定國家網信部門、國務院電信主管部門、公安部門和其他有關機關、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有關部門負有網絡安全保護和監督管理職責。《個人信息保護法》規定國家網信部門、國務院有關部門、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有關部門履行個人信息保護和監督管理職責。對于相關違法行為,上述有關機關可以采取責令改正、給予警告、沒收違法所得、罰款、責令暫停相關業務、停業整頓、通報有關主管部門吊銷相關業務許可或者吊銷營業執照等處罰措施。然而在實踐中,行政機關能否有效保護個人信息不受侵犯呢?筆者認為不能抱有過高的期望。一方面,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行政機關更側重于涉及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的監管,對于個人信息保護監管力度并不足,而且在互聯網+、大數據產業不斷發展的今天,有關機關持較為寬松的執法標準,對相關個人信息處理者的違法行為沒有嚴厲打擊,甚至行政機關對壟斷企業和組織采取縱容態度。2017年12月24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勝俊作關于網絡安全法、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實施情況的報告時表示,“網絡安全監管‘九龍治水’現象仍然存在,權責不清、各自為戰、執法推諉、效率低下等問題尚未有效解決,法律賦予網信部門的統籌協調職能履行不夠順暢。”(10)任文岱.個人信息權利保護 公益訴訟值得推廣[N].民主與法制時報,2018-01-28(002).而如果一味加強監管,則也會加重所有納稅人的負擔;另一方面,行政機關的監管并不能對個人救濟產生直接的效益,例如行政機關的罰款并不直接用于受害個人的經濟賠償,所以行政機關的監管并不能直接彌補民事侵權造成的損失。
2009 年我國就將侵犯公民個人信息行為納入刑法保護,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合發布《關于依法懲處侵害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活動的通知》,201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九) 》又進行了修訂。由于刑法的謙抑性,只有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行為達到嚴重侵害或威脅程度才應受到刑罰處罰,并且有學者主張應當將犯罪目的作為必要要件,因為如果出于正當目的,例如企業間合法進行信息共享,因保護措施不當對個人信息造成侵害無需動用刑法來保護信息主體(11)高富平,王文祥.出售或提供公民個人信息入罪的邊界——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所保護的法益為視角[J].政治與法律,2017,(2):53-54.。刑事保護手段雖然能夠起到強大的震懾和教育作用,但也具有明確的邊界,從而才能平衡懲罰犯罪與信息產業發展之間的關系。
增設個人信息保護作為民事公益訴訟的單獨類型進行規范,立法上已經體現出其必要性。現行民事公益訴訟制度以環境公益訴訟和消費公益訴訟為典型代表,且均出臺了相應的司法解釋進行規范。隨著實踐的需要,近年來在英烈保護、個人信息保護、未成年人保護等領域也出現了民事公益訴訟的典型案件。可以說公益訴訟成為私益訴訟、行政監管和刑事處罰之外的一種有益的救濟方式,能夠克服私益訴訟中當事人弱勢,行政資源不足、監管不力,刑事處罰打擊范圍較窄的局限。但在目前沒有專門針對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進行細化規范的情況下,現有的公益訴訟制度并不能完全適應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需求,其一,起訴主體上具有特殊性,如何界定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需要進行明確;其二,個人信息保護案件通常涉及互聯網等信息技術,在法院管轄、事實調查和證據收集、認定上存在特殊性;其三,基于個人信息權益的侵害而提起的訴訟在訴訟請求和裁判效力上也與其他類型的公益訴訟不盡相同,對此本文第四部分將展開論述。
除了《民事訴訟法》第58條的規定和《個人信息保護法》第70條的規定,為正確審理使用人臉識別技術處理個人信息相關民事案件,2021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專門發布《關于審理使用人臉識別技術處理個人信息相關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人臉識別適用規定》),其中第14條規定,信息處理者處理人臉信息的行為符合關于民事公益訴訟的相關規定,人民法院應予受理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提起的民事公益訴訟。從以上法律依據可以看出,個人信息保護的司法救濟方式已經具備了實施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基礎,使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具備了基本的可行性。
在司法實踐上,可以說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在《個人信息保護法》實施前后已經進行了初步的探索,尤其在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上已經有了一定的實踐經驗和典型案例,例如2018年以來,上海市檢察機關公益訴訟檢察部門組成專案組集中辦案,調查分析近30款APP在個人信息收集、使用方面的問題(12)屠春含,吳禮勤. 探索公益訴訟多維度保護App所涉個人信息[N]. 檢察日報,2019-08-04(003).。在典型案例7中,2019年5月,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檢察院在開展公民個人信息保護專項監督行動中發現APP強制授權、過度索權、超范圍收集個人信息等問題突出,進而提起公益訴訟。除了來源于檢察機關的主動監督,還有相當一部分案件源于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以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方式進行(13)順義法院順利審結北京法院首例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件[EB/OL].(2022-03-03)[2022-03-05].順義法院網,https://bjsyfy.chinacourt.gov.cn/article/detail/2022/03/id/6571603.shtml.。購買、出售公民個人信息的犯罪行為同時也是侵權行為,并且損害了眾多不特定公眾的人身權益和財產權益,因而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故除應受到刑事處罰,還應依法承擔民事侵權責任(14)江蘇省泰州市高港區人民法院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判決書(2020)蘇1203刑初123號。。除了檢察機關的實踐,消費者權益保護協會通過提起消費公益訴訟實現消費者信息保護,例如2017年12月江蘇省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會對百度公司提起了消費民事公益訴訟,在這起案件中,南京市消費者投訴“手機百度”“百度瀏覽器”兩款手機APP在用戶安裝前未告知用戶所獲取 “監聽電話”“讀取短彩信”“讀取聯系人”等涉及消費者個人信息安全的相關權限。針對百度公司涉嫌違法獲取消費者個人信息等相關問題,江蘇省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會提起了消費民事公益訴訟,后來被告提交了整改方案,撤銷了APP中部分敏感權限,優化了權限獲取的方式并對有關權限的獲取目的進行說明。整改完成后,2018年3月原告撤回起訴。這一實踐對于個人信息保護也起到了較好的效果,但此類實踐所遇到的疑問在于對于使用手機APP的用戶如果不存在消費行為是否能認定為消費者進而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在非消費領域,消費者協會對于個人信息保護則不具有起訴的主體資格。盡管司法實踐存在諸多要解決的問題,但總的來說,我國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在司法實踐層面已經有了前期探索,為構建獨立的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體系積累了經驗。
公益訴訟,旨在維護社會公共利益,既包括預防不特定多數的個人信息所代表的社會公共利益遭受侵害,也包括對已經造成的公益采取積極有效的補救措施,前者屬于預防功能,后者體現為救濟功能。同時,在全社會對個人信息保護日趨重視的背景下,構建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還具有以下功能:
1.執行、解釋法律,生成新型權利
公益訴訟的構建和實施適應了個人信息保護的需要,成為政府監管的補充措施,為個人信息保護法的實施提供了有效的路徑,同時也有助于政府遵守、落實個人信息保護法。通過訴訟,尤其是以公益訴訟的方式實施法律,強調通過訴訟活動對侵害個人信息的行為進行制裁和抑制,促進政府完善執法,比個別打擊、治理、整改更有意義。因為政府基于資源和信息的有限,無法對所有的侵害個人信息的行為及時治理,而公益訴訟的實施,尤其是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則能夠提示行政機關應當采取行政行為,不能怠于執法。在這種互動中,保障了個人信息保護法律法規的實施,也節約了行政資源,規范了行政行為。同時,個人信息保護這類新型公益訴訟的實施,主張實體法并沒有明確規定的個人信息權,要求法院確認,就邁出了生成權利的第一步,為后續修法奠定基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公益訴訟將成為個人信息保護的權利運動,當大量案件出現的時候,促使司法提供救濟,立法予以回應,確立相應的實體權利義務,進而對未來可能產生的糾紛形成裁判根據。
2.支持私益訴訟,完善救濟途徑
公益訴訟與私益訴訟并不沖突,二者相輔相成,提倡構建公益訴訟絕非排斥私益訴訟,而應當使二者協調發展。在公益訴訟中,公益訴訟中原告在經濟能力、知識水平和調查取證方面優于私益訴訟的受害人,公益訴訟的進行能夠為后續私益訴訟的進行提供動力支持,同時公益訴訟的經驗,也能夠為私益訴訟節約訴訟成本,降低訴訟難度。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裁判的擴張效力,及于眾多的受害人,實現對公民個人的賦能,公民個人在私益訴訟中可以援引公益訴訟的裁判,從而增強私益訴訟的效用,進而完善各類司法救濟途徑,最大程度推動個人信息保護。
3.形成公共政策,推動社會變革
公益訴訟案件的處理結果不僅與原告而且與原告之外的眾多社會成員,即某個或某些社會集團或社會群體的地位、生存狀況的改變直接相關(15)陳虹.環境公益訴訟功能研究[J].法商研究,2009,(1):30.。這就是公益訴訟的拓展功能,即公共政策導向功能,案件的處理結果常常與潛藏在案件背后的公共政策調整、現行立法的修改和完善等社會問題密切相關(16)[美] H.蓋茨.公共利益訴訟的比較法鳥瞰. [A]//[意] 奧諾·卡佩萊蒂.福利國家與接近正義.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65.。在個人信息保護的案件作出裁決后,也將成為行政機關、個人信息處理者和社會公眾的行動指引,促進公共政策的完善。當然,法院在審理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案件中,既要注重解決當事人之間的糾紛,也要綜合考慮政治、經濟、社會及個人信息保護相關等政策因素。將個人利益訴求轉變為公益的救濟方式,公益訴訟營造了公眾參與機制,公益訴訟也就不僅僅是目的,而是形成良法善治的一個契機。“訴訟追求的與其說是這些個人得到社會保障的權利, 還不如說是改變社會福利制度本身。”(17)[日]谷口安平.程序的正義與訴訟(增補本)[M].王亞新,劉榮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257.在公益訴訟中,法官不是被動的,法院為弱勢群體尋求正義,為行政機關和個人信息處理者明確義務,以司法的方式將法治觸角延伸至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回應社會需求,即便法院的裁判不能產生直接的社會治理效果,但至少也具有示范意義,能夠起到推動社會變革的作用,因為其可以弘揚個人信息保護的價值,推動觀念革新,成為全體社會成員的行動指引。
數據開發、共享、交易帶來數據產業蓬勃發展,但隨之帶來的與個人信息保護之間的沖突也越來越明顯,個人信息保護與扶持數據產業發展之間應當力求平衡,既要強化個人信息保護,又不能妨礙數據流通,限制個人信息的經濟效用。平衡二者之間的關系,也是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所應秉持的基本理念。法院在裁判案件中,在強化個人信息保護層面,一是要堅持處理個人信息應當遵循合法、正當、必要和誠信原則,個人信息的收集、存儲、利用各個環節都應當遵循這些基本原則;二是要把握處理個人信息應當以充分告知并取得個人同意為前提,概括授權或者模糊授權中未能明確收集哪些個人信息、是否可以利用個人信息以及在何種范圍以何種方式利用個人信息均應明確,否則將侵害個人對信息的決定權和知情權;三是對于不同種類的個人信息區分對待,尤其是敏感個人信息,包括生物識別、宗教信仰、特定身份、醫療健康、金融賬戶、行蹤軌跡等信息,以及不滿十四周歲未成年人的個人信息應當予以嚴格保護,處理這些信息要取得特別授權。在處理個人信息保護和支持數據產業發展的沖突關系上,最大限度使法律保障的利益得以實現,最大限度地減少利益的損失,是法院在處理利益沖突時應遵循的基本原則(18)王利明.數據共享與個人信息保護[J].現代法學,2019,(1):55.。我國數據產業作為新興產業,應當鼓勵數據共享,但又不能完全脫離個人信息保護,使其野蠻生長,只有維護好個人信息保護的底線,才能使保障產業長久平穩發展。
同時也要注意到,在具體的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案件審理中,公民個人與信息處理者作為矛盾雙方,審判者要正確區分數據合理使用與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界限,要平衡雙方的利益,不可偏廢,絕不可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名,實則侵犯企業、組織的利益,在競爭的市場環境中,公民具有相當的選擇權,市場具有其自身的優勝劣汰的能力,司法要掌握好尺度,過度的司法干預會破壞市場的規律和信息技術的發展。
隨著《個人信息保護法》的通過,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具備了明確的法律根據,但具體的訴訟如何實施,還缺乏更為細致的規則,筆者在此就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應依照何種進路展開進行探討并提出相關對策建議。
1.適格原告
何者能夠提起公益訴訟,是訴訟啟動階段必須考慮的問題。《個人信息保護法》第70條明確規定人民檢察院、法律規定的消費者組織和由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可以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結合《民事訴訟法》第58條“法律規定的機關和組織”的界定,可以看出,個人信息保護法將法律規定的機關界定為檢察機關,將組織界定為消費者組織和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
(1)人民檢察院
隨著2017年《民事訴訟法》修訂將檢察機關確定為公益訴訟的適格原告,檢察機關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目前幾無爭議,個人信息保護明確納入檢察公益訴訟法定領域后,2021年8月21日最高人民檢察院下發《關于貫徹執行個人信息保護法推進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檢察工作的通知》,特別指出要進一步增強檢察履職的責任感和緊迫感,切實加大辦案力度,推動公益訴訟條款落地落實。檢察機關能夠提起公益訴訟的基礎在于,首先,在我國長期奉行“家國一體”的政治結構的背景下(19)費孝通.鄉土中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29-40.,國家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一直以來并非涇渭分明,雖然隨著社會發展,國家與社會逐漸分野,國家與社會有著各自的利益代表機制,對于法律明確規定由國家獨占的公益,應該首先由國家機關作為公益代表機關;而涉及既有公益也有私益的群體性或分散性社會公益領域,應該建構公益保護與私益保護并行不悖的機制(20)劉藝.檢察公益訴訟的司法實踐與理論探索[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2):8.。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屬于私益與公益兼而有之,從民事訴訟實施的可行性上講,當社會公共利益遭到損害,國家雖然負有維護責任,但因其是抽象主體不能在訴訟中擔任角色,因而通常要求具體的國家機關作為代表,為維護國家和社會的公共利益擔當原告,提起訴訟。而在我國所有的國家機關中,檢察機關是最適合的代表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訴訟主體(21)蔡彥敏.中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檢察擔當[J].中外法學,2011,(1):165.。因為檢察機關是法律監督機關,維護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是其職責所在。其次,雖然行政機關也代表國家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并且能夠履行利益保護的職責,但行政機關并不是較好的公益訴訟起訴主體,其一,行政機關本身就有著高效實施監管措施的職能,公益訴訟并非第一選擇或者說沒有必要采用訴訟手段,考慮到產業發展、大規模平臺和企業的市場地位,行政機關也并沒有動力進行訴訟;其二,行政機關如果提起訴訟,會破壞原被告之間平等的攻擊防御地位,因為行政機關本身是監管主體,與個人信息處理者地位不平等,會成為過于強勢的原告,甚至會侵犯法院的審判權,并且每一個行政機關均有其職權范圍,行政機關作為原告相當于擴張了行政權力,違背現代行政法中限制權力的基本理念;其三,在公益訴訟案件中,往往同時存在行政機關監管疏漏的問題,如果行政機關作為原告則容易掩蓋政府責任,將全部責任轉嫁于被告,使被告處于更加不利的地位,也會打擊產業發展積極性。
在民事公益訴訟領域,人民檢察院的公益訴訟實施權與有關組織的公益性訴訟實施權構成競合關系(22)黃忠順.完善程序規范強化檢察公益訴訟協作[N].檢察日報,2021-09-27(003).,基于司法資源有限和檢察監督權謙抑性的考慮,人民檢察院應當在有關組織經通知或公告仍不起訴的情形下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2)消費者組織
從《個人信息保護法》的規定和目前的司法實踐來看,消費者組織是提起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法定“組織”,可以預見保障消費者個人信息安全將成為新形勢下消協組織加強消費者權益保護的著力點。中消協也明確表示希望各級消協組織以《個人信息保護法》頒布和實施為契機,創新履職方式,打出維權“組合拳”,積極推動消費者個人信息保護工作邁上新臺階(23)中消協支持重慶市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會提起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EB/OL].(2021-09-03)[2021-09-16].中國消費者協會網,http://www.cca.org.cn/zxsd/detail/30172.html.。《個人信息保護法》頒布后,全國開庭審理的第一例有關個人信息保護的民事公益訴訟案件就是由重慶市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會提起,該案被告重慶某公司通過其微信公眾號發布文章《重慶已購進口白蝦顧客名單》,涉及10979名消費者的住址、電話、姓名、身份證號等個人信息,涉嫌非法泄露眾多消費者個人信息的行為。筆者認為,雖然目前消費者組織能夠提起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但應屬于過渡性措施,只能暫時彌補檢察機關以外適格原告的欠缺的現實境況,長遠來看筆者并不看好消費者組織提起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首先,消費者組織主要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就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行為履行相關公益性職責,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29條的規定,經營者對消費者的個人信息的收集、使用應當合法、正當、必要,不得泄露、出售或者非法向他人提供。除此之外并沒有賦予經營者更多的義務,消費者的個人信息刪除權等未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得到明確保護,也就意味著消費者組織的請求權基礎并不全面;其次,消費者組織只能為消費關系中的消費者維權,即僅能就與市場活動和消費行為相關的損害個人信息的行為提起公益訴訟(24)張陳果.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程序邏輯與規范解釋——兼論個人信息保護的“消費者化”[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6):72.,對于非消費法律關系以及非消費者,例如大量公民電話信息泄露導致經常接聽騷擾或推銷電話,此時消費者組織提起公益訴訟則會力所不及;在上述重慶市消費者權益保護委員提起的公益訴訟中,被告重慶某公司實際為一家營銷策劃公司,并非進口白蝦的銷售者或生產者,原告按消費公益訴訟提起訴訟似有越權之嫌;最后,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目的與消費民事公益訴訟的目的不同,前者側重人身安全的保障而后者側重公平交易的維護,同時個人信息處理者基于網絡平臺等處理時通常體現為免費,并沒有直接購買商品和服務的交易,在這一意義上《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規定的諸多賠償性規則無法產生實際效用,消費者組織也就喪失了提起公益訴訟的優勢和武器。總而言之,消費民事公益訴訟與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在消費領域存在競合,現階段允許消費者組織提起訴訟確有其現實必要性,但在個人信息保護的專業領域,未來應當由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提起相關訴訟更為妥當。
(3)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
雖然國家網信部門確定的組織目前仍未“落地”,但就專業的個人信息保護領域而言,一些組織具有較強的專業優勢和組織優勢,會成為未來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戰場的活躍角色。2016年,國家發展改革委等十部門發布《關于全面推開行業協會商會與行政機關脫鉤改革的實施意見》(發改體改〔2019〕1063號)中以工信部為業務主管單位的中國計算機用戶協會,中國信息產業協會、中國移動通信聯合會、中國通信工業協會、中國通信標準化協會、中國通信企業協會、中國無線電協會、中國互聯網協會等相關通信領域協會都在已脫鉤或者擬脫鉤名單內,以中國互聯網協會為例,其基本任務之一為“維護國家網絡與信息安全,保護公民的信息安全,維護行業整體利益和用戶合法權益”(25)中國互聯網協會簡介[EB/OL].(2021-09-09)[2021-09-13].中國互聯網協會網,https://www.isc.org.cn/article/9661083678273536.html.。并且,協會在組織機構中就專門設立了個人信息保護工作委員會。可見我國目前存在著以個人信息保護為職能的專業組織,國家網信部門在確定時,應當設定條件,例如依法在設區的市級以上人民政府民政部門登記,專門從事個人信息保護活動連續五年以上且無違法記錄等。同時,有學者認為應當借鑒域外,例如澳大利亞的網絡產業聯盟(IIA),考慮在主管部門的指導和監督下成立行業自律組織(26)周漢華.個人信息保護前沿問題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242.,由行業自律組織承擔起提起民事公益訴訟的職責。
(4)起訴順位
盡管目前由檢察機關提起的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數量占據絕對優勢,可以說檢察機關是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戰場的“急先鋒”。在《個人信息保護法》實施后,在杭州、揚州、常州等各地法院宣判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中,基本上由檢察機關提起訴訟(27)蒲曉磊.個人信息保護法施行兩個多月 公益訴訟成為個人信息保護利器[N].法制日報,2022-01-11(005).。雖然檢察機關代表公益是天然的、法定的(28)謝鵬程.論法律監督與公益代表——兼論檢察機關在公益訴訟中的主體地位[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1):104.,但不能違背檢察監督謙抑性的法理,因此檢察機關仍應履行提起訴訟之前的公告環節,提示其他適格主體提起公益訴訟,當沒有適格主體、適格主體不提起訴訟或者私益訴訟也未提起的情況下,檢察機關才應當提起公益訴訟,在前置環節有相應主體起訴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可以通過提供法律咨詢、提交意見書、協助調查取證、出席法庭等方式支持起訴。
2.適格被告
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被告為行政機關以外的個人信息處理者,如果將行政機關作為被告則為行政公益訴訟。通常情況下,被告為直接實施加害行為的個人信息處理者,這里的個人信息處理者既包括一般的個人信息處理者,例如某App的開發運營者,也包括《個人信息保護法》第58條規定的“提供重要互聯網平臺服務、用戶數量巨大、業務類型復雜的”特殊的個人信息處理者。一般的個人信息處理者接入互聯網和處理個人信息的能力受制于技術環境和運營環境,而互聯網平臺對個人信息的處理活動潛在的威脅和損害是難以估量的,更容易造成公共利益的損害,因此必然不能忽視平臺的責任。如果個人信息處理者因合并、分立、解散、被宣告破產等原因轉移個人信息,則接收方為被告。除了單一被告,在實務中還可能出現共同責任的情況,其一,如果多個個人信息處理者共同處理個人信息,則構成共同侵權,為必要共同被告;其二,如果多個個人信息處理者無意思聯絡,但對于相同內容的信息進行處理,為普通共同被告;其三,在一些案件中,除了存在直接侵權的個人信息處理者,還可能存在《民法典》第1195條、第1197條規定的非直接侵權的“網絡服務提供者”,例如互聯網服務提供商(ISP)和網絡內容服務商(ICP)(29)鞠曄,凌學東.大數據背景下網絡消費者個人信息侵權問題及法律救濟[J].河北法學,2016,(11):56.,未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對損害承擔連帶責任。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利用信息網絡侵害人身權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條的規定,原告可以起訴個人信息處理者或者網絡服務提供者,原告僅起訴網絡服務提供者,網絡服務提供者請求追加可以確定的個人信息處理者為共同被告或者第三人的,人民法院應予準許。原告僅起訴個人信息處理者,個人信息處理者請求追加涉嫌侵權的網絡服務提供者為共同被告或者第三人的,人民法院應予準許。
《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規定,處理個人信息侵害個人信息權益造成損害,個人信息處理者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過錯的,應當承擔損害賠償等侵權責任。除了損害賠償,對于人格權請求權對應的責任還包括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恢復名譽、賠禮道歉。針對公益訴訟而言,主要爭議在于是否能提起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楊立新教授認為原則上應當局限在非損害賠償的責任方式(30)楊立新.個人信息處理者侵害個人信息權益的民事責任[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5):53.,因為公益訴訟的主體不能在訴訟中將損害賠償作為收益。張新寶教授同樣認為包括精神損害賠償的損害賠償并不是公益訴訟的主要法律責任,個人損害受害人可以通過提起私益訴訟解決。并且,在公益訴訟中也不宜適用懲罰性賠償,因為在刑事制裁和行政處罰之后如果再對同一違法行為適用懲罰性賠償金,就可能使被告遭受多次懲罰(31)張新寶,賴成宇.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制度的理解與適用[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1,(5):68-70.;但也有學者認為可以適用一般補償性賠償和懲罰性賠償(32)楊曉嬌.網絡實名制環境下個人信息權的合同法保護[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9.161-191.。類似的問題在美國的個人信息保護集體訴訟中也存在,法官通常認為在過失的情況下,如果原告不能證明損害或者威脅是直接的(direct)、具體的(concrete and particularized)、實際的(actual)或迫在眉睫的(imminent),經濟賠償這一請求就難以獲得支持(33)Monsanto Co. v. Geertson Seed Farms, 561 U.S. 139, 149 (2010).。雖然上述觀點有合理性,但筆者認為在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中可以適用損害賠償及懲罰性賠償,其一,在美國的集體訴訟中,在例外情況下,對于故意行為或造成人身損害的案件,可以適用損害賠償。在典型案例8中,法院支持了原告的懲罰性賠償訴訟請求,這說明在司法實踐中損害賠償或懲罰性賠償并非絕對禁止;其二,客觀上損害賠償之外的責任方式在個人信息保護案件中往往不能起到有效的作用,因為個人信息蘊含的價值巨大,如果不苛以損害賠償或懲罰性賠償,就不能對侵害行為起到有效威懾和預防的作用;其三,刑事責任、行政責任與民事責任分屬不同的責任領域,并行不悖,美國集體訴訟中雖然損害賠償的請求在很多判決中遭到駁回,但其實際上卻成為和解的重要籌碼,因此,損害賠償或懲罰性賠償的實際意義往往體現在原告可以憑此與被告進行平等談判,從而達成調解或和解,更加有利于徹底解決糾紛。故有必要允許原告提起懲罰性賠償的訴訟請求,使違法成本大于收益,才能發揮公益訴訟的威懾力。當然,在訴訟實施上,損害賠償或者懲罰性賠償面臨著舉證繁雜,賠償金確定、計算和分配等程序難題,這可以通過確定金額計算標準及上限、設立基金及監管措施、設置賠償金發放或個人利益補償機制等配套措施予以完善(34)杜樂其.消費民事公益訴訟損害賠償請求權研究[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7,(6):168-180.。
由于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案件往往涉及人數多、社會影響大,辦案難度也較大,建議由中級人民法院管轄或最高人民法院指定的中級人民法院以及互聯網法院集中管轄。在地域管轄上,可以參考侵權案件,由被告住所地或者違法處理個人信息行為地人民法院管轄。基于個人信息可以借助互聯網廣泛傳播,可以將違法處理個人信息行為界定為實施被訴行為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或網絡服務器所在地,前者是指個人信息處理者上傳侵權信息時所使用的計算機終端所在地,后者是指個人信息上傳至互聯網后所存儲的服務器所在地。同時,損害結果發生地包括被侵權人住所地。對難以確定違法處理個人信息行為地和被告住所地的,原告發現違法處理個人信息行為的計算機終端等設備所在地可以視為行為地。對同一侵權行為分別向兩個以上人民法院提起公益訴訟的,由最先立案的人民法院管轄,必要時由它們的共同上級人民法院指定管轄。
有學者認為原、被告在舉證能力上實力懸殊,公益訴訟的起訴權主體不易獲得第一手侵權證據,應當實行證明責任倒置(35)薛天涵.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制度的法理展開[J].法律適用,2021,(8):163.。但由于個人信息處理在侵權行為、歸責原則甚至起訴主體等方面存在較多形態,故證明責任問題在公益訴訟中更顯復雜,應當綜合考慮再進行分配。從侵權的構成要件來看,首先,在侵權行為方面,侵權行為包括作為和不作為,作為包括個人信息的非法收集、存儲、使用、加工、傳輸、提供、公開等行為,不作為包括沒有采取必要措施進行保護或補救,導致個人信息被泄露、竊取、篡改或者丟失等。隨著個人生產生活日益線上化、數據化,個人信息的處理也變得技術化和隱秘化,每個人的出行、消費、運動、通信等信息被采集、處理和使用,這種情況社會公眾一般是不完全知情的。在商業利益驅使下,個人信息處理者可以悄然實施侵權行為,并且這些個人信息構建出的“虛擬我”如果失真,對“現實我”在信貸、就業、經商等重大事項上產生負面影響,社會公眾的不知情和被操控的風險和損害更大(36)個人信息保護課題組.個人信息保護國際級比較研究[M]. 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7.7-9.。因此,在侵權行為被個人信息處理者壟斷情況下,有學者認為有必要將侵權行為要件倒置,個人信息處理者要證明信息來源和使用合法,否則便可判定其構成侵權(37)王碩.個人信息保護不妨實行舉證責任倒置[N].中國消費者報,2014-06-13(001).。筆者認為,可以在個人信息保護私益訴訟中主張侵權行為的證明責任倒置,但不宜在公益訴訟中將該要件適用倒置,因為公益訴訟的提起必然基于已經獲知的大規模個人信息侵權事件,在此情況下如果再倒置侵權行為要件則可能導致個人信息處理者證明責任過重。當然在證明標準上,可以借鑒實務中的做法,例如在“龐某某與北京趣拿信息技術有限公司等隱私權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只要原告能夠提供證據表明被告存在泄露個人隱私信息的高度可能,就可以認為實施了加害行為(38)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京01民終509號。。甚至可以采用更為緩和的證明標準,從而降低原告的證明負擔。
其次,在損害結果方面,一般產生了實際物質或精神損害結果或者構成危險才會引發訴訟,所以損害結果應當由公益訴訟的起訴主體證明。但正如前所述,由于個人信息處理的隱秘性,以及個人信息傳播、復制的迅速化,在造成財產損失、精神損害等顯性結果之前,個人信息已經處在非法收集、存儲的狀態,甚至社會公眾對其危害結果毫不知情,因此應當允許公益訴訟起訴主體初步證明某種侵害公共利益的結果產生或可能產生就可以提起訴訟,具體的初步證明可以考慮是否有證據證明損害結果涉及人數較多或不確定,足以構成社會公共利益;以及是否提出各項損失的證據或評估報告。在案件進入實體審理后,符合法定情形還可以申請鑒定或者申請法院調查取證,從而進一步明確損害結果。
第三,在因果關系方面,原則上公益訴訟原告應當證明個人信息處理者實施的處理行為與個人信息被侵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因果關系的證明可以通過證明個人信息由處理者處理并且該信息遭受了侵害得以實現。實務中的難題在于,個人信息處理者較多,可能均處理過涉案個人信息,公益訴訟原告難以證明究竟是哪些處理者的行為導致公益受到侵害,此時因果關系要件應當倒置,因為信息控制者具有更強的能力和更低的成本證明其行為與信息損害無因果關系(39)劉海安.個人信息泄露因果關系的證明責任——評龐某某與東航、趣拿公司人格權糾紛案[J].交大法學,2019,(1):187-188.。并且,被告如果能夠證明其他主體有侵權的高度可能性,也不能直接否定其行為與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因為其他主體有侵權的高度可能性,不等于被告就沒有侵權的高度可能性。德國聯邦數據保護法(BDSG)中也進行了類似的規定,認為在自動化數據處理場合,如果不能查明多個數據控制人中的哪一個引發了損害,則每個控制人或其權利實施者都承擔責任(40)葉名怡.個人信息的侵權法保護[J].法學研究,2018,(4):93.。
第四,在過錯方面,根據《個人信息保護法》第69條的規定,個人信息侵權適用過錯推定,在證明責任上就體現為公益訴訟原告不必對過錯要件承擔證明責任,在倒置的情況下,個人信息處理者對自己沒有過錯承擔證明責任。值得注意的是,過錯推定的規則原則僅適用于“造成損害”的情況,也就是過錯推定僅適用于損害賠償,而非所有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章第2節專門對敏感個人信息的處理規則進行了規定,生物識別、宗教信仰、特定身份、醫療健康、金融賬戶、行蹤軌跡等敏感個人信息更容易與重大社會利益相關,屬于高度危險行為,因此有觀點認為因處理敏感信息而產生的侵權賠償責任,應當適用危險責任即無過錯責任;處理非敏感的個人信息產生的侵權賠償責任,適用過錯推定責任(41)程嘯.論我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中的個人信息處理規則[J].清華法學,2021,(3):72-73.。筆者亦認為,在涉及敏感個人信息處理引發的公益訴訟案件中,公益訴訟原告無需對過錯這一要件進行證明。當然,如果個人信息處理者能夠證明已經采取了法定的或必要的措施,對個人信息進行了妥善處理,則不應當認為個人信息處理者存在過錯。
綜上,證明責任的分配與當事人與證據的距離、取證難度等因素均密切相關,考慮到公益訴訟的形態較為復雜,例如根據原告的不同性質,在實踐中體現為檢察機關的舉證能力較強而社會組織的取證手段較為匱乏,可以在個案中由法官通過調整不同構成要件的證明標準,從而整體平衡當事人的證明責任負擔。
如果訴訟時個人信息處理者仍在實施危害行為,則有必要適用行為保全制度,如果不能及時制止違法收集、使用、加工、傳輸、買賣、提供個人信息的行為,經過訴訟為時已晚。《人臉識別適用規定》第9條規定了自然人有證據證明信息處理者使用人臉識別技術侵權,可以申請法院作出人格權侵害禁令。在公益訴訟中同樣可以根據原告的申請責令被告實施一定行為或者禁止實施一定行為,例如責令被告及時刪除或更正有關信息,原告沒有提出申請的,人民法院在必要時也可以依職權采取保全措施。
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判決在事實方面體現為,公益訴訟案件中事實的認定對于后訴具有證明效力,后訴的公益訴訟或者私益訴訟就侵害事件的違法性進行證明,只需要援引公益訴訟的判決即可(42)張衛平.民事公益訴訟原則的制度化及實施研究[J].清華法學,2013,(4):22.。對于后訴而言,已經確定的公益訴訟勝訴判決才能拘束其他尚未起訴的訴訟實施權主體,而敗訴的判決則不禁止其他主體針對同一公益性請求再次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同時,相關實證研究表明,信息抓取類私益訴訟中,個人信息司法救濟呈現侵害規模大、勝訴比例低、訴訟動力不足的特點(43)陳晨,李思頔.個人信息的司法救濟——以1383份“App越界索權”裁判文書為分析樣本[J].財經法學,2018,(6):103-104.。因此,一方面,公益訴訟的提起不妨礙私益訴訟的提起,二者可以并行,同時個人信息保護公益訴訟的既判力適度擴張,能夠起到彌補私益訴訟上述劣勢的功能,例如公益訴訟的勝訴裁判效果及于個人,如果公益訴訟敗訴,則效力不及于個人,個人仍可以在私益訴訟中提出新的事實和證據,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在司法實踐中,可以考慮用先行判決的方式,對被告是否構成侵權進行判決,暫不處理賠償的總額及如何分配(44)朱倫攀.互聯網金融消費公益訴訟制度適用研究[J].中山大學法律評論,2018,(2):41.,個人可以根據先行判決的結果,再選擇是否提起私益訴訟。
為了增強公益訴訟起訴主體的訴訟動力,減輕經濟壓力,應當在相關訴訟費用及其他合理支出上進行特別規定,首先,原告起訴時無需繳納案件受理費,原告敗訴時免收受理費,被告敗訴則須負擔受理費;其次,原告可以主張由被告負擔案件調查、咨詢、鑒定、評估等合理費用及合理的律師費,原告敗訴時上述費用可由財政或專項基金負擔;第三,原告為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采取合理預防、處置措施而發生的費用可以請求被告承擔;最后,原告申請行為保全的,不要求提供擔保。
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許多有關我們生活的片段訊息,被新技術搜集,被公司存放在計算機數據庫中,被散播在整個互聯網上。甚至那些從來不上網的人,也可能有些個人信息在互聯網上。一旦傳播到互聯網上,就可能變成永久的數字式包袱(45)[美]丹尼爾·沙勒夫.隱私不保的年代[M].林錚顗譯.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17.。大數據在深刻改變著人類生活,但是信息分析、挖掘也具有高度的不可預測性和模糊性,打破了自然人與信息處理者之間的利益平衡,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傳統侵權法賴以建立的社會場景,從而致使過錯責任的一般條款和網絡信息的侵權責任條款難以應對大數據時代的個人信息保護危機(46)張建文,時誠.個人信息的新型侵權形態及其救濟[J].法學雜志,2021,(4):40.。個人信息安全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威脅,引發了新的損害,加劇了個體與信息處理者之間的強弱對比,如何通過公益訴訟為個人信息提供保護,是目前值得嚴肅對待的一項重要課題。在公益訴訟的實施中,由于缺乏專門的司法解釋,在當事人的確定、訴訟請求的主張,判決效力的擴張等方面仍有論證和探索的空間,尤其由于侵權行為的多樣性以及歸責體系、因果關系認定、損害判定的復雜性導致證明責任存在較大的適用困境,需要立法層面予以回應。總體上,個人信息保護民事公益訴訟的構建,應當符合既強化個人信息保護的目的,也要強化個人信息利用的效用,以期最大限度調和個人信息保護與企業利用、社會安定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