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
(齊魯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濟南 250353)
國產喜劇電影在自身發展過程中,既能吸納歐美喜劇優長,又與現實主義密切結合,往往選擇嚴肅主題,以小人物的成長和變化為主。梳理近期的國產喜劇電影可以發現,黑色喜劇片在亞類型中占據多數:出現了《驢得水》(2016)、《火鍋英雄》(2016)、《我不是潘金蓮》(2016)、《西虹市首富》(2018)、《一出好戲》(2018)、《老炮兒》(2018)、《我不是藥神》(2018)、《飛馳人生》(2019)、《瘋狂的外星人》(2019)、《無名之輩》(2019)等影片。這些黑色喜劇多采取類型融合的樣式,常常深度呈現底層社會現狀、地域文化和諷刺隱喻,使得觀眾在體驗思維情緒的初步快慰后,進一步獲得了對人性理解的心靈共鳴。盡管從美學角度看,上述喜劇作品的敘事模式尚未定型化,且難以對這些文本進行一種標準化、整一性的總結和闡釋,但從其悲喜劇的戲劇內核,局部采用悲劇性表達方式、背后的文化意指等方面,仍然可以發現其中存在著統一性和共性。
喜劇電影之所以深受觀眾喜愛,在于其對世俗生活的熱愛和對現實的假定性想象,用詼諧戲謔的方式來抵抗世界的荒誕和丑陋,使觀眾暫時擺脫現實的煩惱。因此,喜劇如果不能折射社會人生并予人給養,則屬于純粹的娛樂而喪失意義,也會讓喜劇失去長遠發展的活力。
當下的喜劇作品大多都以喜中帶悲、笑中有淚為主,也就是說喜劇中雜糅了悲劇元素,因而喜劇和悲劇并不再是涇渭分明,互相采納對方的因素反而能夠強化自身的意味。悲劇性是一個美學范疇,指的是人對死亡、苦難和外界壓力的抗爭本性。悲喜互為映襯,觀眾反而能更深刻地覺察到劇中人物的悲情所在,也正是這種悲情引發的共鳴,讓觀眾從喜劇中跳脫出來,從歡笑中察覺到創作者更深層的寓意。“悲”成為喜劇效果凸顯的重要手段。
喜劇以產生笑的效果為特征,“笑”很多情況下是由荒謬感帶來的。國產黑色喜劇多采用局部荒誕敘事,即并非整個故事建立于荒誕的世界觀之上,而只是“現實元素的荒誕化,以現實生活為出發點,輔以幻象主義、主觀主義等荒誕式的故事情節或者視聽表現元素,以不完全的還原現實世界來滿足觀眾的叛逆、宣泄、對抗的審美期待,表面上看仿佛脫離現實,但是整個故事的基調又是扎根于現實”。[1]
《我不是藥神》這部影片中,小商人程勇面臨著父親病危,離婚喪失兒子撫養權,印度神油店經營不善的窘境,為了錢才鋌而走險販賣走私藥;慢粒白血病病人呂受益吃不起高價藥,窮途末路之下找到了購買仿制藥的路子;患病女孩的母親思慧,去夜店當脫衣舞女郎只為攢夠藥費。高價正版藥和低價仿制藥價格懸殊巨大,而仿制藥可以讓吃不起正版藥的病患活下去。影片并沒有嘗試真正厘清藥價高背后的原因,比如研發成本。而只是反復渲染另一個事實,為后來程勇得以成為孤膽英雄埋下伏筆,博取觀眾的同情。誰能擔保自己不會面臨片中病人所面對的困境,觀眾在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無奈,在別人的故事里感受到自己的命運。影片涉及到效率和平等,法制和道德等種種矛盾,我們無法同時追求多種價值,社會也無法快捷的找到多元價值沖突的完美解決辦法。《我不是藥神》以喜劇片之名上映,卻讓很多人哭著走出影院。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喜劇是笑容背后隱藏的痛苦。
眾多黑色喜劇片不謀而合地涂抹了法制故事的底色。由于在“法制事件”中蘊含了大量折射人性與人道主題的內容,因而在法制的對抗與守護中就能夠更加尖銳而清晰地辨識人性的暗淡與光芒。《老炮兒》當中的約架、洋刀;《無名之輩》中的搶劫、土槍;《我不是藥神》中的販賣假藥,《我不是潘金蓮》中的假離婚、《火鍋英雄》中的火鍋店三兄弟策劃搶銀行遭遇另一真正實施搶銀行的犯罪團伙,這些都帶有令觀眾不適的 “違法”的意涵,但在小人物電影的語境下,違法、犯罪或暴力往往被“降格”,成為掙扎的突圍嘗試。這些情節發生在小人物充滿差錯和不順,遍布坎坷和挫折的境遇中,表達創作者對邊緣人群的關懷,在一定程度上喚起人們對社會秩序、社會正義的現實感知。
《火鍋英雄》將犯罪、青春、動作等類型元素疊加在一起,以山城重慶特有的由防空洞改造的火鍋店為背景,講述了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主人公劉波是一個生活不斷下落的社會青年。做生意屢戰屢敗,欠下二十萬元的賭債,除了家人和兩個朋友,幾乎一無所有。三個好友打算先擴建“洞子”火鍋店再賣個好價,“擴建”不過是將防空洞內的店面繼續延伸,結果挖通了理財公司的金庫。從天而降的巨款,大家糾結于拿還是不拿,最后討論出一個封住金庫洞口的辦法。然而上門討債的七哥、窮兇極惡的劫匪,對三人步步緊逼,卻誤打誤撞地展開了殊死搏斗,與劉波三人混戰在一起。三個人都拼了命地壓制劫匪,最后金庫得以保全,理財公司人員獲救。影片巧妙地地方在于劉波等人懸崖勒馬,行為完全在法律框架之內。商業類型片的底線就是要講一個真相大白、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兇犯要伏法或者死去,“好人”要撥開云霧見太陽。這不只是社會道德要求,更是電影商業性的訴求,因為這樣才符合大多數人的心理期待。
《我不是藥神》中商人程勇賣仿制藥的確違法,但是一開始程勇為錢,白血病患者們為命,程勇是間接地被“雇”犯罪了。程勇在自己開辦了服裝廠且衣食無憂的時候,卻第二次做起了“藥神”,這也是他終于成為不謀利反而“做慈善”的“藥神”的重要蛻變——拜托印度廠長幫自己回購市面上所有的仿制格列寧,并把自己2000元買回的藥全按500元賣出。這次他的“犯罪”不再是受雇,而是自愿。這其實是他對自己之前的離開的一次“贖罪”。程勇代購仿制藥的案件本質上是生存權與專利權、情理與法理之爭。法律的存在就是為了維護市場公平和社會公平。普通民眾既是法律遵行者,又是法律保護的對象,他們期待法治能帶來更大的公平正義。影片最后,是國家出臺政策,修補了醫藥制度漏洞,避免了因善的沖突而導致的災難,使電影走向主旋律。所以我們說,《我不是藥神》是黑色幽默的喜劇風格包裝下的主旋律電影。
將悲劇性意識包裹在喜劇外衣之下,可以豐富喜劇本身的美學表達,這種敘事策略“一方面可以削弱悲劇中嚴肅與殘酷對觀眾的沖擊;另一方面,也讓喜劇背后的精神能指不再空洞”。[2]上述影片借用了法制事件的外殼,核心旨歸仍然是對人的生存狀態的反思。此類影片在人物面臨最艱難處境時,仍然傾注了正面的積極的價值引導。故事背后所反映出的是現實議題和現實困境,增加了對國家、社會、民族等重大主題進行多方立場思考的可能性。
黑色喜劇擺脫了純粹的鬧劇或滑稽戲,內容上帶有諷刺性和社會批判性。引發嬉笑的過程中隱含著令人不愉快的本質,必須認識到那本質,并將之深深掩藏。藏的越深,越能夠反襯出那不愉快的本質和嬉笑之間的荒謬性。
國產黑色喜劇雖然故事是寫實領域的,但仍然嘗試把界限推到看似荒謬的地步。所以在科幻、幻想和恐怖的范圍內創作出黑色喜劇,同時還能保持一種真實感。涉獵現實題材的諷刺喜劇常常利用隱喻和象征,不同程度地影射時代癥候,諷刺人性的貪婪、批判體制的荒謬,從而夸張變形、“寓莊于諧”地呈現喜劇效果。
《我不是潘金蓮》在題材上很有沖擊力,但在形式上又追求一種間離效果。權力崇拜癥使得官員喪失了基本的人格獨立,普遍缺乏自由意志而成為被外力控制的荒誕人物。影片開頭,所有人都面目模糊,余留給觀眾的只有職務的印象,呈現的是官場的整體氛圍。李雪蓮上訪過程中遇到的官員中沒有一個在意這起訴訟的背后動機何在,各級政府的領導想的都是如何穩住她,卻沒人去聽李雪蓮心里的委屈。這正是官員的“對上不對下”的慣性使然。其實影片關注的并非上訪這一社會主題,而是彌漫于生活當中的、更具持久性和滲透性的體制概念。與此同步的是,這部作品并沒有在挖掘人物的內心上下工夫,人物扁平化且缺少深度,可見編導本意就不在全面深入刻畫個體形象,而是體現社會體制和社會環境。李雪蓮好像進入一個無法打破的“無物之陣”,很難找到一個明確的對抗的東西,能感到它無所不在的敵意,卻見不到它的本體,猛士無所用其力,在無物之陣中將青春與人生消磨殆盡。“無物之陣”在這里指面對的對手乃是一種多數人的社會力量、社會心理和舊習慣勢力。當然,問題并不只在于層層官員只是對上負責,還在于缺乏讓群眾便捷地把意見傳遞給政府部門的通道。要讓底層民眾有利益訴求表達的正當渠道,就必須革新這種前現代的權力運作機制。
《一出好戲》演繹了某公司海上旅游遭遇巨大海嘯流落荒島的特殊事件,在所有人原來的身份地位都歸于零的狀態下,探詢生存斗爭、人性變化、權力更迭、利益良心、人類進化等多方面主題。影片以三段權力秩序更替構成了一部微縮版的人類發展簡史,小王、張總、馬進作為首領人物先后滿足了島上眾人的生存需求、物質需求、精神信仰與情感需求,一群人在荒島重新建立起人類社會的“文明”秩序。但是影片的最終意圖不止于此。影片想說明的是,即使人類面對“從頭來過”的假定性情境,依舊無法避免的人性弱點,會重蹈歷史發展的覆轍。
這些帶有寓言性質的影片表面上看仿佛脫離現實,但是整個故事的基調卻又扎根于現實。以小見大,微末的事件卻寄托著意味深長的道理,表現出思辨的魅力。
喜劇矛盾沖突來自于“反差”,簡單點說就是喜劇人物做一般人覺得他不可能做的事情,因此“喜劇精神”就是一種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走尋常路”的讓人發笑的藝術。小人物身份帶來的“困境感”,是這類喜劇作品的共性。而小人物往往死要面子,狂妄自大,喜劇電影扯下他的遮羞布,戳破他的虛榮,讓觀眾笑他的窘態;同時,將高高在上的人物拉下神壇,讓他跌落到庸常的生活,體會普通人的生存狀況和精神世界。身份錯位的方式是喜劇電影展常用的戲謔調侃手段,結果便是顛覆現實生活中的等級秩序,讓人看到另一層面的真實。這種身份錯位經常會以成功者與失敗者的身份互換為主。《西虹市首富》中王多魚原本混跡于丙級球隊做守門員,潦倒后男扮女裝去女足踢球,甚至還當過人體模特。但當富豪二爺爺的300億遺產從天而降交由王多魚繼承時,身邊所有的人都變了一副嘴臉。面對二爺爺留下的“如何花錢”的考驗,王多魚上演了“茍富貴無相忘”的友情大戲。期盼財從天降,向往好逸惡勞,花錢隨心所欲,從來都是埋藏于人類內心的欲望,影片中圍繞著王多魚的人都被錢所誘惑,只有王多魚這個“首富”卻不時透露出他那原初的市井本性,折讓他支配財富的方式出人意表。他保留了善良的心性,愿意“裸捐”,雖然最后又有所動搖,要給未出生的孩子留出一部分,但至少可以看出錢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我不是潘金蓮》一切故事從農村婦女李雪蓮上訪的最初訴求開始。她和丈夫秦玉河為了多分到工廠的一間房決定假離婚,沒想到丈夫在離婚后另結新歡;并且李雪蓮找前夫理論時,前夫當眾說出了“你是潘金蓮”的狠話。李因為這句話開始告狀,要讓法院承認離婚是假的,澄清她不是潘金蓮。法院無法受理這一荒唐的訴訟請求,李雪蓮的要求被擋在了法律的大門之外。她從縣里告到了市里,一路經歷了法院院長、縣長、市長。這些官員都沒把李雪蓮的事當回事兒,從法理上說,李的確有無理取鬧的嫌疑。于是李雪蓮去了北京,陰差陽錯把狀告到了首長那兒。首長震怒,市長、縣長、院長全被免職。但事情仍然不能按李雪蓮的意愿進行糾正,于是她開始上訪,一訪就是二十年,成了一個讓各級政府頭疼的人……李雪蓮想方設法所進行的上訪舉動,引起了高層領導的重視,產生了明顯的社會“效果”,而她自己的 “社會角色”也得到扭轉,由被動變為主動。縣法院院長提著禮物來跟李雪蓮認親戚,縣長、市長爭相來家噓寒問暖。出現關系逆轉的原因在哪里?觀眾思忖片刻即可明白:李雪蓮的“威力”只是借勢,她只是借更高權力的光環使自己無所畏懼。而這也迫使觀眾去追問,對法治中國建設來說,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瘋狂的外星人》看似荒誕不羈,卻是個體生命與社會、階級、權威激烈碰撞的一次吶喊和追問。耿浩這個身處底層但正直、真誠、敬業的耍猴人,以平民智慧化解了超級大國C國人解決不了的與外星人的沖突危機,也以中國哲學特有的世俗化、經驗論思維將外星人 “去魅化”與我們友好相處,并且為中國爭取到了與外星文明首次建交的機會。耿浩的親戚沈騰飛,一個不怎么成功的酒水代理商,就算處境再艱難,地位再卑微,卻依然志向遠大,要把酒水生意做出銀河系去。外星人看不起C國人,C國人看不起中國人,中國人看不起耍猴的,結果耍猴的把外星人制服了,一物降一物,形成循環。鄙視鏈可以逆轉,權威會在瞬間崩塌,影片以輕松的方式說明將人種、階層、文化劃分等級是多么可笑。
身份錯位和顛倒在黑色喜劇的運用中顯得更為荒誕不羈,“身份地位的互換,表面上營造了即時性的狂歡氛圍,實則是對異己因素的輕蔑和反叛,用淺顯通俗的大眾文化將崇高化為瑣屑,廢黜莊嚴的文明說教和權利話語”。[3]
近年喜劇電影中的人物建構大多圍繞著一個深層動機——“成功焦慮”來展開。所謂“成功焦慮”可以理解為“個體競逐成功所引發的焦慮。成功是一種社會意義上的價值,也是一種競逐而來的價值”。[4]這在《飛馳人生》和《一出好戲》《無名之輩》等影片中表現得非常明顯,影片的敘事動機基本都源于現代社會的生存標準對人物所施加的壓力與人物內心欲望之間的矛盾,而這種矛盾的展現也是影片悲劇化表達的來源。
《飛馳人生》講述了一個過氣賽車手復出的故事。曾經獲得汽車拉力賽五連冠的張弛,受人挑唆而非法飆車,被禁賽5年,身敗名裂,靠擺攤賣炒飯度日。已失去龐大的團隊和資金支持,沒有絲毫的賽車訓練條件,卻仍舊堅持參賽夢想,無視經濟障礙和階層阻隔的追夢之旅已顯示了悲劇的開端。張馳青年時的輝煌戰績和日后的一地雞毛反差巨大,但他能屈能伸,對夢想的執著從未變過,他堅持要在復出第一年便奪回巴音布魯克拉力賽冠軍。張馳被禁賽、坐牢,但是他的一點一滴都被所有人記得,他甚至贏得了所有曾經的對手的尊重,對手在法庭上幫助他、給他重考駕照的機會、在電視節目上呼吁觀眾為他點贊、給他修車支持。“你一定要贏這場比賽嗎?”“我只為了贏自己。”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張弛的這句話,自己追求的認定的“東西”一定是獨一無二的,有時候哪怕是用生命去完成。在張馳重新踏上巴音布魯克賽道的那一刻,就已真正贏回曾經“飄散如煙”的一切。比咸魚翻身更重要的,是夢想不滅。這部電影最終的落腳點是信念與重塑。為了這份熱愛,在離開巴音布魯克賽道5年的日子里,張馳每天都在腦海中模擬,模擬飛馳在109公里長、擁有1462道彎賽道的模樣,直到熟悉它的每一道彎、每一個坎,如同熟悉自己的呼吸。為了這份熱愛,他把賽車開到了極限,然后沖向夕陽和大海,夸父追日似的悲壯。然而張馳的真實結局,是賽車爆胎,飛向了大海嗎?巴音布魯克的四周,根本沒有大海。蔚藍的大海,是虛構的場景,是導演送給所有不放棄夢想的人的善意和安慰。人拼命去完成夢想不是為了贏過對手,只是為了不輸給自己。
“在悲劇中,主人公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盡磨難,甚至失敗喪命,但其合理的意愿、動機、理想、激情預示著勝利、成功的到來。”[5]張馳的命運軌跡正是如此。我們一般默認喜劇的結局是無傷大雅的,雖然觀眾心里繃著一根弦,但觀眾肯定不會發生嚴重的結局,而《飛馳人生》突破了“喜劇是安全的”這一慣例,導演不忍展現出張馳的真正結局,給觀眾留下想象空間。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說《飛馳人生》“喜劇包裹著悲劇性”的原因。主角的目的如愿以償了,觀眾就跟著高興;但如果主角事與愿違,觀眾也會感受悲傷,而主角的夢想不死讓影片的結尾不是那么灰暗,觀眾也沒有那么失落。
雖然喜劇是引人發笑的藝術,但其內核是擺脫困境。喜劇追求滑稽、幽默,“滑稽”一詞已經透露了喜劇的內涵,“滑”是光滑、潤滑,“稽”指困境,滑稽這個詞就有了擺脫困境之意。“擺脫困境”是角色行動的內驅力,有內驅力才會形成行動線。[6]人物如何應對困境,每個人選擇不同,這就對應著人的主觀認識。
“故事中的客觀障礙往往對應著法律秩序、倫理道德、文化沖突等公共議題;主觀障礙則對應著情感關系、生活困境、精神焦慮等個人議題。客觀障礙與主觀障礙的關聯,反映出社會與個體的互動關系。”[7]劇作大師羅伯特·麥基強調,“要創造一個戲劇人物就要賦予這個角色一種‘幽默’,一種人物自己看不見的執迷不悟。”這個“幽默”和“執迷不悟”指的便是人物的主觀精神障礙。
《無名之輩》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放下尊嚴”的故事,也是一個“學會與自己妥協”的故事。小人物“眼鏡”一直希望從底層翻身:到城里去,干大事,當大哥。他認為“大頭”從家里偷出來的土槍可以幫他完成這一身份轉變,于是帶著“大頭”去搶銀行,但最后只搶了銀行邊的手機店,一片慌亂中眼鏡和大頭逃進馬嘉旗的家中。嘉旗因車禍癱瘓早已失去活著的欲望,面對威脅毫無懼色,甚至要求兩個笨賊殺死自己。人對生活絕望,不是因為病痛和折磨,而是覺得沒了尊嚴和愛。后來她選擇了原諒撞傷她的哥哥,也是對命運不公的原諒。馬先勇曾是立功無數的協警,因酗酒導致的車禍讓老婆去世,妹妹致殘,他想重回協警這個職位,是為了試著重回他人生的正軌,找到以前正常生活的一點影子。“眼鏡”從最初囂張地拿槍指著別人的頭,到發現搶來的手機全是模型,再到最后打劫事件被做成搞笑視頻,耳邊充斥著媒體上對“笨賊”的嘲諷。觀眾看到的,是一個令人同情的“憨匪”,眼鏡悍匪的形象被瓦解,他對尊嚴的追求也得到觀眾理解。影片結尾眼鏡與膽小的自己妥協了,當他丟下槍,看著空中的煙火,他的眼神從憤怒,到絕望,到自嘲。當他終于承認自己做不了領頭大哥,承認自己很蠢,最終承認自己很沒種,就是個膽小鬼的時候,他才真正成了自己的英雄。渺小的無名之輩,卻真真切切感受到來自命運的重壓,喜劇幕布揭開,露出小人物們的苦楚現實。無名之輩有著不為人知的悲喜與堅持,每個角色看似荒誕的行為都指向建立自己的尊嚴,但生活的不如意使得這份尊嚴難尋。這些小人物身上有著或大或小的缺點,可是沒有人輕易地向生活低頭妥協,他們都在抗爭,觀眾會因人物遭際而感同身受地聯想起自己那些努力為尊嚴而戰的時刻。
主角以滑稽或幼稚的思想以及行為來推動故事情節向前發展,主角本身對此確信無疑,并且相信這種思想或行為一定會成功。我們看來滑稽的行為或思想,在主人公眼里,則是很正常的表現,正因為這種行為和現實的差異,才會讓我們感到一種錯位感,并因為而感到好笑。讓觀眾站在全知視角中觀看影片中人物在迷局中的執迷不悟和不氣餒、不放棄,銀幕外的觀眾會感同身受,回望自身的處境,與人物產生同頻共振的共情心理。黑格爾說過,“可笑性來自矛盾”,是角色對某件事情的渴望與現實的不得產生摩擦所造就的可笑性。荒誕的背后,是悲傷。
人生的困境是永無止境的,洞察了生命的困境,真的就只能沉淪嗎?即便渺小脆弱的個體,也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對抗荒誕的生命,在命運一次又一次的捶打中,仍舊向陽而生。
國產黑色喜劇雖然在表象上呈現出滑稽、幽默、荒誕的特質,但它們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有著超越于此的野心:對現實生活中的道德、法律、身份、權力、人性進行全方位的掃描。上述幾部影片無一不體現了黑色喜劇的反諷,破壞秩序,離析正統的特點,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贏取諷刺與批判的權利,人物也都超越了固定的角色類型的框框。新的敘事策略的嘗試和突破,拓寬了喜劇表達的渠道,為創作者找到對社會紛雜現象和多元生活的表達路徑,重新讓影像回歸生活應有的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