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慧
近年來,受域外國家合規制度的影響,企業合規已成為我國企業自我管理的重要部分,對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進行立法成為學界備受關注的議題。企業合規試點改革體現了我國積極預防企業犯罪的司法方向,表明當前對企業實施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是大勢所趨。在當前我國經濟步入新常態,國家大力構建法治營商環境的背景下,企業合規的作用日益凸顯。構建、完善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有利于實現對企業的“嚴管”和“厚愛”,預防企業犯罪的發生。如何構建中國特色的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以順應全球經濟、法律發展新趨勢?本文現就此作一探討。
為保護涉案企業的合法權益,減少刑事追訴給企業帶來的負面影響,實現對涉案企業的“嚴管”和“厚愛”。在改革試點中,檢察機關嚴格遵循少捕慎訴慎押的政策精神,積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動企業合規與依法不起訴的結合,促進了企業合規不起訴在我國的發展。在深圳×公司走私普通貨物案①中,深圳市檢察院積極落實少捕慎訴慎押的刑事政策,避免企業停產。因此,刑事合規不起訴符合我國在涉企犯罪領域司法改革的目標,有利于保障企業健康發展,確立合規不起訴制度的法律地位與我國司法改革的目標是契合的。
一是域外合規制度的影響。企業合規源于美國,設立該制度的初衷是為了預防和監控單位犯罪,美國《聯邦檢察官手冊》的頒布推動了該制度的發展[1]。中興事件后,西方各國開始效仿美國,根據自身實際對合規制度進行本土化改造。新加坡開始允許檢察機關與涉嫌洗錢、賄賂的企業達成暫緩起訴協議;法國在《薩賓第二法案》中引入暫緩起訴制度。暫緩起訴協議開始在全球范圍內確立,同時給企業合規體系的建設和完善敲響了“警鐘”[2]。由此可見,域外已有國家將企業合規納入刑事法范疇,我國目前還未將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納入刑事法,這導致我國刑事合規建設缺少法律支撐。因此,為應對各種合規風險,開展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立法工作迫在眉睫。
二是國際市場競爭的影響。受經濟全球化的影響,我國參與國際市場的企業不僅要應對競爭激烈的國際市場,還要面臨被國內和國外法律制裁的雙重法律風險。在這種嚴格的監管制度下,企業合規成為優化營商環境的重要手段,是參與涉外經營的企業的生存之道。隨著我國綜合實力的提高,我國的國際經貿活動日益增多,如果僅靠《合規管理指南》而沒有完整的刑事合規法律體系,我國企業在國際貿易中可能會陷入和中興通訊同樣的境遇。在該案中,中興通訊因違反美國政府出口管制規定而被追究刑事責任,后與美國司法部達成認罪協議,并支付約8.9億美元的罰金。后因中興再次違規,中興與美國商務部工業安全局達成協議,中興向美國政府支付10億美元罰款,另支付4億美元的代管資金,如再出現類似情況,則予以沒收,要求中興實施最為嚴格的合規管理制度。由于美國對我國進行圍堵打壓,加之中興公司的合規意識淡薄,導致了此次制裁。因此,為避免此類案件的發生,我國應積極順應全球合規的發展態勢,建立完善的合規管理體系,優化法治化營商環境。基于此,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已成為影響我國企業國際競爭力的核心因素。
目前我國只是在特定行業有關于適用企業合規的文件,例如《保險公司合規管理辦法》等[3]。在我國的法律體系中,缺少對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的規定,使得實踐中對該制度的適用存在限制。在此次改革中,主要采用“檢察建議模式”和“附條件不起訴模式”。在采用“附條件不起訴模式”時,檢察院依據我國《刑事訴訟法》針對未成年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根據涉案企業合規的實際情況,依法對其進行處理。由于涉企犯罪存在責任主體雙重性、集體財產的共有性、訴訟行為的代行性等問題[4],《刑事訴訟法》對附條件不起訴的規定不能完全適用于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的實踐[5]。例如從適用對象來看,附條件不起訴的對象是未成年人犯罪人。鑒于企業犯罪和未成年犯罪在法律適用上的差異,將針對未成年犯罪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直接用于企業犯罪明顯不妥,需要在立法上進行相應處理。同時,企業合規改革是司法改革和社會治理改革的融合,需要司法機關和行政監管部門的配合。但在實踐中,二者之間的配合并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進而導致行刑銜接的問題普遍存在。從刑事執法機關辦理企業合規的實踐來看,企業合規中的行刑銜接問題主要體現在企業犯罪立案偵查環節中的銜接、合規考察對象準入上的銜接、企業合規考察驗收上的銜接以及“企業合規不起訴”后的銜接[6]。以“張家港市L公司、張某甲等人污染環境案”②為例,檢察機關在對L公司作出合規考察決定至合規考察程序結束,均聽取了行政機關的意見。可見,行刑銜接貫穿合規改革的全過程,有效解決行刑銜接的問題有利于深化合規改革的成果。因此,隨著我國預防企業犯罪探索的深入,有必要確立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的法律地位,以解決法律滯后性導致的司法問題。
在《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指導下,全國各級人民檢察院積極貫徹國家政策,努力為優化營商環境提供司法保障。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20年的工作報告③中指出,法治是最好的營商環境。營造良好的營商環境旨在為企業提供適合企業發展的法治環境。確立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初衷與這一宗旨不謀而和,符合營造良好營商環境的政策精神。因此,對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進行立法符合時代要求,有利于營造法治化營商環境。
一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支撐。在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授權下,我國開展了速裁程序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試點工作,試點成果得到學界的認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寫入《刑事訴訟法》以來,制度運行卓有成效,充分體現了其在“實體從寬”和“程序從簡”方面的優勢,為促進案件處理方式多元化貢獻了司法智慧。隨著認罪認罰制度研究的不斷深入,2020年中央政法委員會出臺的《關于政法機關依法保障疫情期間復工復產的意見》(中政委[2020]13號文件)明確要求在辦理涉企案件時,要積極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使得該制度的適用范圍由自然人犯罪擴大至單位犯罪,刑事合規是該制度適用范圍擴大的結果[7]。在我國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檢察院對此類犯罪的處理均是在認罪認罰制度的指導下進行的,在實體上和程序上激勵涉罪企業通過認罪認罰的形式得到從寬處理。從本質上來講,認罪認罰制度與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具有一致性,均體現了協商性刑事司法政策。因此,以認罪認罰制度為基點構建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合理又有效。
二是預防性刑法理論觀的發展。受德日刑法預防論影響,近年來我國學者對自然人犯罪預防的研究頗多,但關于預防企業犯罪的理論沒有受到重視。依據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每年發布的《企業家刑事風險分析報告》提供的數據,我國2016—2020年單位犯罪案件數量分別為2795、3940、4740、5001、4065。從數據上看,2016—2019年涉企業犯罪案件數量呈上升態勢,2020受疫情的影響稍有下降。筆者認為,相對于自然人來講,對涉嫌犯罪企業處以較重刑罰的震懾作用是有限的。因此,在預防刑法理論的背景下,應更加注重刑罰的犯罪預防功能,調整與企業犯罪相關的法律規定,充分體現犯罪預防的理念。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正是通過降低企業潛在的刑事法律風險,以達到預防企業犯罪目的的一種制度,其價值研判立場應注重企業犯罪的事前積極預防。因此,對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進行立法符合預防刑法理念,有利于實現刑罰的預防犯罪的功能。
企業合規不起訴改革是思想理念的革新,體現了我國加強企業司法保護、促進企業除罪化改造、推進檢察機關參與社會治理的理念[8]。為落實中央保護企業產權的政策精神,我國積極進行合規試點改革的實踐探索,在各方的配合下,企業合規試點改革取得了階段性成果。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20年3月開展企業合規試點改革工作,并于2021年發布《關于開展企業合規試點工作的方案》,將試點范圍擴大至10個省份165家市縣檢察院。試點工作的順利進行為企業合規不起訴提供了一定的改革思路,最高人民檢察院先后發布的三批典型案例,在一定程度上為企業合規不起訴工作的展開提供了可供借鑒的經驗。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自納入《刑事訴訟法》以來,經過實踐發展,現已趨于成熟。對企業合規進行立法的過程中,應當將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作為總體指導思想,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倡的寬嚴相濟為重要原則[9],在行政監管和刑事法兩個領域對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進行立法。在行政法不能對企業的違法行為進行評價時,啟用刑法對違法行為進行定罪處罰。在整個訴訟活動中,注重行政機關和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之間的配合,避免出現行刑銜接不暢的問題。
我國的企業犯罪多屬于行政犯,對涉案企業的處理離不開行政執法機關的指導和監督。從這個意義上講,行政監管是企業合規的必要前提。因此,為實現企業合規預防犯罪的目的,解決實踐中行刑銜接的問題,有必要從立法上實現行政合規和刑事合規的銜接。
首先,要完善檢察機關與行政監管機關的銜接溝通機制。例如明確合規不起訴制度案件中行政機關的職責,在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環節,應明確行政機關的配合職責,避免訴訟活動的“斷層”。同時,檢察機關應與行政監管機關設立信息共享平臺,及時溝通涉企案件的進展情況,加強監督,鞏固合規監管成果[10]。
其次,要改變以往刑罰治理模式,引入行政執法和解制度。為跳出以往嚴懲企業犯罪難以達到犯罪預防效果的怪圈,筆者認為可以考慮將行政和解協議的范圍擴大至所有涉及企業違法違規的行為,在對涉案企業進行處理時,只要存在合規空間,即企業按照規定交納和解金并按照有效合規的標準建立合規計劃,就可以與其簽訂行政和解協議。為激勵企業積極建立有效合規計劃,可以考慮將企業進行合規管理的情況納入行政許可的考量因素。
一是在實體法方面。結合域外以及我國的司法實踐,刑事激勵機制是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價值所在。依據新組織體責任論,應改變當前刑法對企業責任認定的模式,將合規計劃的制定及實施情況作為對企業進行責任認定的基礎。對于建立有效合規計劃并付諸實施的企業,可將其作為出罪標準,以激勵企業建立刑事合規制度。建議《刑法》第三十一條增加第二款:單位犯罪的定罪量刑應當參照合規計劃的實施情況。一方面,對于具有有效合規計劃,犯罪情節輕微的企業,在責令其完善合規計劃的前提下,可以對其作出不起訴的決定;另一方面,對于必須定罪處罰,但具有有效合規計劃的企業,可以將合規計劃作為對其從寬輕處罰的情節[11]。例如,可以參考美國的《美國聯邦量刑指南》,增設獨立的單位緩刑制度[12]。對于必須判處刑罰的涉案企業,如果其已經制定并實施合規計劃,可以考慮對其適用緩刑。
二是在程序法方面。第一,提供程序性保障。從維護企業合法權益的角度出發,可以結合我國的認罪認罰制度,在刑事訴訟法的特別程序中增設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對適用范圍、時間、條件、證據、強制措施的適用等問題進行規定。例如在我國的企業合規試點改革中,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的適用僅在審查起訴階段,但根據該制度的目的,可將其適用擴大至刑事訴訟的整個環節,這樣與制度的功能和價值更契合。
第二,針對刑行銜接問題的規定。由于企業犯罪具有行政違法和刑事違法的雙重性質,企業需要同時承擔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基于此,從行刑銜接角度對企業刑事合規不起訴制度進行規定尤為重要。例如,針對行政處罰前置導致檢察機關無法要求涉案企業建立合規體系的情形,可明確要求行政監管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相互配合,兩種程序同步推進,避免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成為檢察機關的“一廂情愿”。
第三,設置程序激勵性措施。在對企業犯罪案件進行處理時,應當將是否建立合規計劃作為是否對其立案偵查、審查起訴的前提,對于有合理的合規計劃的企業,應當在程序上給予“優惠”,以更好地將認罪認罰從寬融入刑事司法中,發揮預防企業犯罪的效果[13]。
注 釋:
①《最高人民檢察院企業合規典型案例》(第二批)案例五。
②《最高檢發布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典型案例》案例一。
③《最高人民檢察院2020年工作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