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潔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弗蘭茨·卡夫卡,猶太人,出生在奧匈帝國統治下的捷克的首府——布拉格。他出生于1883年,41歲時離世,他的一生中除了療養和旅游外,幾乎從未離開過家鄉。即便如此,民族身份的沖突、文化屬性的碰撞使得卡夫卡的作品仍充滿了異鄉人的孤獨感,也正因如此,他就像《地洞》中的那個小動物一樣,內心充滿了孤獨與恐懼。卡夫卡在短暫的一生中,盡管并沒有專職于寫作,卻還是留下了數量十分可觀的作品,這些作品大都在卡夫卡逝世以后由他的好友馬克斯·勃羅德整理出版。卡夫卡本人正如他筆下的那位“饑餓藝術家”一樣,對自己的創作有著極高的要求,甚至留下遺囑要求把手稿全部焚毀,“他從不把作品視為換取名利的手段,而是把它當作表達思想的工具”。①也正因如此,他生前出版的作品并不多,并且大多數作品的篇幅較短。
與卡夫卡的其他作品不同,《城堡》自問世以來就吸引了眾多學者的目光,他們對于“城堡”的解讀也是紛繁復雜。當前,對于小說《城堡》的研究更傾向于以一個獨白型的故事體系來對“城堡”究竟指代了什么進行闡釋,因而得到了眾多不同的答案。比如謝瑩瑩在《卡夫卡的作品與現實》一文中分別從神學、心理學、存在主義哲學、社會學、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形而上學、實證的方法等角度概括了七種對于城堡的解釋②。正如昆德拉所言:“小說,是個人想象的天堂,在這塊土地上,沒有人是真理的占有者,但所有人在那里都有權被理解。”③在《城堡》一書中,人物間的對話占據了全文的絕大部分篇幅,人物的介紹、情節的推動全部由對話來完成。在整部書中,主人公K的意識是被“對話化”了的,在小說的后半部分,故事情節基本沒有得到發展,K 的聲音也不再居于主體地位,其他人物聲音的作用漸漸凸顯,形成了一個“眾聲喧嘩”的局面,這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有相似之處。卡夫卡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活在“上帝死了”的時代里,他們所處的這種多重價值觀念碰撞的時代,使得卡夫卡的作品中也出現了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相似的復調特征。因此,有學者指出:“卡夫卡的精神帶有一種宿命論的神秘感,也只有這種宿命論的神秘感可以解釋卡夫卡的精神。這是一種比書卷更有價值的精神,它在我們的時代之前不可能產生,因為它是由一個偉大的現代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幻想以無性生殖的方式被生育出來的。”④因此,本文以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為依據,試析卡夫卡小說《城堡》中體現出的復調性。
“復調”一詞本為音樂術語,又被稱為“多聲部”,是指由多個音調或者聲部共同組成的音樂。蘇聯學者巴赫金在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進行解讀時,借用了這一概念來概括其小說的詩學特征,這一概念的提出與當時流行的獨白型小說形成了明顯區別。巴赫金在描述復調小說的特征時指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這里恰是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融入某個統一的事件中,而相互間不發生融合。”⑤
在復調小說中,人物不為作者的意志所限制,也不單純作為作者的描寫對象而存在,而是作為一個主體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在這里,他想說什么就可以說什么,每種聲音的存在都被尊重,即描寫對象“不僅僅是作者的議論所表現的客體,而且也是直抒己見的主體”。⑥小說主人公與敘述者處在同等地位,使得作者對情節、人物等的敘述權威性遭到挑戰。因此,在復調小說中,作者的意識并非至高無上的,小說最終也并非以作者意識對其他意識的統一而結束,而是會出現多個聲音,進而出現多種結論,這也是復調小說的核心特征。
對話在復調小說中占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巴赫金曾提出“大型對話”一詞,他認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內部和外部的各成分之間的一切關系”都具有對話的性質,這種“大型對話”主要體現在結構的“對位”。“對位”原本也是復調音樂中的專有名詞,主要指小說的文本與文本之間、情節與情節之間既存在差異性,又存在相當程度上的相似性。除此之外,“大型對話”的特征也體現在小說的敘事模式上,即通過敘事的時間、空間、角度等的變化來表現作品中人物的意識。與“大型對話”相對的是“微型對話”,這也是巴赫金在復調小說理論中提出的概念,這種對話既指人物“聲音”與“聲音”間的交流,也指“聲音”與“意識”間的交流,主要體現在小說中的主人公與其他人物、主人公與敘述者(作者)、主人公與自己以及主人公與其他事物的對話中。格羅斯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一書中指出:“交談或論證的時候,不同的觀點能夠輪番占據主導地位,能夠反映出對立信仰之間紛繁多樣的細致差異。因此交談和爭論的形式,特別適合表現這種總在發展、永不衰竭的哲理。”⑦因此,卡夫卡在進行創作時選擇了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類似的創作方式,將對話作為小說敘事的主要方式,借此表現出了其作品特有的荒誕而又具備細節下的真實的特點。
《城堡》全文共二十章,講述了一個被城堡雇傭的土地測量員K 想要進入城堡卻始終無法進入的故事。從《城堡》的文本構成上來看,對話占據了主導地位,尤其是長篇對話更是占據了全文一半以上的比例:主人公K 與其他人物的長篇對話有190頁之多,而小說的正文部分僅有350頁。也正因如此,小說人物的出場、情節的推動無一不靠對話來進行。美國學者溫弗里德·楚庫斯在《卡夫卡的〈訴訟〉和〈城堡〉中敘述的方式與時間的演變》一文中指出《城堡》“到第三章結尾,僅僅五十八頁的篇幅,就幾乎已經占去了敘述內容所包括時間的一半。”⑧這種特殊的內容與時間之間的比例變化成為該小說敘事的結構特色所在。
根據小說的敘事方式和時間演變過程,我們可以將全文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前三章,記敘了K 積極行動、不擇手段追尋城堡的過程,也是全文故事時間與情節迅速發展的部分;后十七章是第二部分,小說開始從對故事情節的描寫轉向對人物之間的長篇對話的記敘。長篇對話的增多從側面表現出了K 在現實中為進入城堡付諸的行動越來越少,同時也表明他與現實更加脫節,進入城堡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了。因此,楚庫斯得出結論:“時間的演變說明小說故事越發展,K 離他追求的目標越遠,而小說距離真正的結束也就越遠。”⑨主人公K 到達村子的第一天,小說中的每個人物及事物都在以自己的邏輯發展著。后半部分,敘述者逐漸隱退,其他人物在對話中成為各自邏輯體系中的主體,這也就消解了K 的絕對主體地位,其他人物的聲音并沒有因為K 這個主人公的存在而最終歸于一個觀點,而是平等地呈現出了各自語言的道理,每種聲音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也正因如此,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出現了“眾聲喧嘩”的對話性,這也正是巴赫金提出的復調小說的基本特點。
小說一開始,K 在深夜來到了村子里,當他進入大橋酒店時,“K 與城堡的聲音和意識各自按照自己的邏輯展開”。⑩主人公K 每次與其他人物的交談總是將事情推向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境地。首先是K 能否在村子里過夜的問題,除K 之外的其他人都告訴他,外人不能在這里過夜,而K 卻堅持己見,并不試圖理解和接受他人的話語,這就引出了K 作為土地測量員的身份。但這一身份的出現,并沒有解決K 的困境,反而引出了其他人對K 身份的質疑,從其他人口中得知,村子里并不需要土地測量員,而挑起這一事端的城堡副主事的兒子——施瓦爾策與城堡的第一通電話否認了K 的身份,而緊接著的第二通電話由城堡的辦公室主任親自打來又確認城堡確實招聘了K。在后文中,K與村長交談并試圖通過村長見到城堡的主事克拉姆時,村長手中的信件又使土地測量員這一身份遭到懷疑,這幾出鬧劇使得在讀者眼中城堡(在村民眼中被視為絕對權威的事物)的可信度大大降低。除此之外,K 還介紹自己帶了兩個助手但與自己走散了,而第二天K 在前往城堡的路上偶遇了這兩個助手,他們彼此之間卻如同陌生人一般,反而是在K 回到大橋酒店后才得知這是城堡派給他的兩名助手。令人疑惑的是,K 并沒有對此進行反駁,而是默認了自己的老助手是由城堡派給他的,并且自己并不認識“昨天”還結伴前往村莊的助手,這使得讀者對K 的話語的可信度也產生了懷疑。故事迅速發展的前三章中充斥著情節的矛盾、沖突、消解,使得這一作品呈現出了自我解構的特點。
在小說的第二章中,K 跟隨奧爾嘉來到了貴賓樓。在這里,K 結識了弗麗達,弗麗達幫助他通過墻壁上的小孔來窺視克拉姆。后來,二人離開了酒吧并一起回到了大橋酒店。關于二人的相識以及彼此間的感情,在K、老板娘、弗麗達以及佩碧口中出現了同樣矛盾的現象。
在K 的眼中,他與弗麗達之間的愛情是“事實是你主動親近我,我也同樣主動親近你,我們心心相印,一同陶醉在愛情中”。K 認為在他與弗麗達之間是有真正的愛情存在的,兩人的感情也是有基礎的。K 認為自己并非抱著通過弗麗達來結識克拉姆的目的與之相處,而他的這一說法又遭到了弗麗達的反駁。在弗麗達的眼中,她認為K“以為有了我這條可靠的路子,靠我就能很快地接近克拉姆,甚至以更優越的身份去到克拉姆跟前了”。她直言并不相信K 對自己有感情,K 接近她的目的就是見到克拉姆,進而進入城堡。在老板娘的眼中,K 與弗麗達的感情是出自弗麗達對他的同情,“你之所以成功,主要就因為弗麗達像個孩子似的心軟”,“她救了您,犧牲了自己”。除此之外,在佩碧眼中,K 與弗麗達的愛情是弗麗達為實現自己的目的而刻意去接近K,“讓人聽說她,這個克拉姆的情人,現在突然隨隨便便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這個男人如果是個最不起眼的小人物,那么效果就更好!這一定會引起轟動,人們會長時間對這件事議論紛紛,到最后總歸又會想起她原來作為克拉姆的情人意味著什么”。
K 與弗麗達的關系陷入了四種說法之中,此時,小說的敘述者已經在文本中隱退了,小說中的權威性話語消失,這造成了讀者觀點上的混亂,我們不能確定到底誰的說法是正確的,又或者誰的說法僅僅是一個“表象”,因為按照他們每個人各自的邏輯體系來看,他們的說法都具有高度的合理性,但他們彼此之間的觀點卻又充滿了矛盾,使得原本看似十分清晰的故事變得撲朔迷離,讀者只能徘徊于各種說法之間,正如文中的K 一樣,“每認識一個人都增添一份倦意”。
巴赫金在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時提出的復調小說就是指其作品中的“眾聲喧嘩”的對話特征,每種聲音都居于一個平等的地位,都有其合理性卻又與其他聲音相矛盾。《城堡》同樣展現了這一特點,小說中充斥著K 與其他人物聲音的雜合,作為客觀敘述者的作者卻在小說中隱退,文本失去了明顯的價值傾向,每個人的對話都呈現出獨白式的特點,在這背后隱含的是他們各自在生活困境中的苦苦掙扎。這種主人公與其他人物聲音的雜合,是“微型對話”在卡夫卡作品中的體現。也正因如此,在這種復調情景下,真理的一元性被打破,小說也就具備了被多重闡釋的可能性。
《城堡》一書中充斥著K 與各種人物的對話,他們對于同一事物始終持有不同的看法,他們并不試圖理解和接受對方的想法,而是按照自己的邏輯生活下去。K 作為一個始終無法進入城堡的外鄉人,除了與村子里的人進行言語交流外,還保持著“隱形對話”,這種隱形對話是在K 與城堡中的事物之間進行的,比如在K 眼中忽遠忽近的城堡、來自克拉姆的信件、能夠接近克拉姆的途徑等等。這些事物每次在K 面前出現,都在“告訴”K 能進入城堡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在他們之間仿佛進行了一次次隱形對話。
小說開頭就是一段對于城堡的描寫,“城堡山連影子也不見,濃霧和黑暗包圍著它”。K 面對此景,選擇在一家酒店里歇腳,此時他并不急于進入城堡,城堡的首次登場就帶有模糊不定的特點,夜晚使城堡變得更加神秘。然后,K 在第二天一早看清了城堡的輪廓,此時的城堡仿佛在告訴K,它并非不可接近。后來,“眼看快要到山腳下了,卻像故意作弄人似的在那里拐了彎,然后,盡管沿著它走下去并不會離城堡越來越遠,卻怎么也無法再接近它一步”。這一次,K 意識到憑借自己的努力是永遠無法走入城堡的,因此,他開始找尋其他途徑。城堡的位置似乎并沒有發生變化,更有趣的是起初的城堡是宏偉而壯觀的,后來卻變得十分普通,甚至“相當寒酸”。城堡的一次次出現就是在向K 宣告他的失敗,證明他永遠無法進入城堡,而K 并沒有因此放棄,二者之間仿佛在進行無聲對話。
與此類似,來自城堡主事克拉姆的信件與K 之間也在進行著無聲對話。信件在《城堡》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它的出現使K 的身份一次次陷入謎題。K 始終堅持的土地測量員身份與巴納巴斯送來的“私人信件”、村長家找出的“公函”以及“舊信”的內容總是不斷地發生矛盾,這使得K 的身份一直被質疑。這些過時的、積壓已久的信件的出場總在無聲中決定著K 的命運,K 與信件之間進行著無聲辯駁,這種辯駁使得K 的身份變得更加模糊不定,給讀者的閱讀帶來了極大困難。
這種隱形的對話使得讀者對城堡的權威性、對克拉姆產生了懷疑,仿佛K 的一切都在無聲中被控制著,盡管他始終堅持自己的意識,但K 處在一種極不平等的對話關系中。K 的一切都依附于城堡,這種獨立性的消失,就使得對話具有了“非對話性”,對話的獨白性質也造成了小說中對話的“非對話性”,這是《城堡》的特色所在。這種地位的不平等性與巴赫金所說的“平等的對話關系”相矛盾,可以說,《城堡》中這種隱形的對話是具有卡夫卡特色的復調,這種形式更加凸顯了在“上帝死了”的世界里,人們精神上面臨的困難以及人在現實中的艱難境遇,這是對巴赫金復調小說的延伸和發展。
本文通過對卡夫卡長篇小說代表作《城堡》中的對話進行分析,以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為依托,分析了小說主人公K 與城堡中其他人物對話的雜合以及K 與“城堡”“信件”等事物之間的隱形對話,總結出《城堡》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眾聲喧嘩的對話特征”,體現了鮮明的復調性。此外,筆者通過對隱形對話的分析,總結出《城堡》中特有的“非對話性”的對話是對復調小說理論的延伸,是具有卡夫卡式特色的復調。
注釋:
①葉廷芳,《論卡夫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第2 頁。
②謝瑩瑩,《Kafkaesque——卡夫卡的作品與現實》《外國文學》,1996,第1 期。
③米蘭·昆德拉著,孟湄譯,《小說的藝術》,三聯書店,1992,155 頁。
④熱那多·波吉奧里著,葉廷芳譯,《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見《論卡夫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70 頁。
⑤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三聯書店,1988,29 頁。
⑥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三聯書店,1988,29 頁。
⑦列昂尼德·格羅斯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列寧格勒,布洛克豪斯:耶弗龍出版社,1924,9—10 頁。見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白春仁,顧亞鈴譯,三聯書店,1988,42 頁。
⑧溫弗里德·楚庫斯著,葉廷芳譯,《卡夫卡的〈訴訟〉和〈城堡〉中敘述的方式與時間的演變》。見葉廷芳:《論卡夫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492 頁。
⑨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聯書店,2003 年第二版34 頁。
⑩羅璠,《殘雪與卡夫卡小說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第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