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如約而至,但因為疫情,我只能窩在家里自尋開心。翻箱底聽完金聲伯先生的100回《白玉堂》,又與同好交流。說到入港,我們不禁再次感慨,藝術家的風采和經典作品的魅力,確如醇酒,經由時間陳釀,更增韻味。
金聲伯,姑蘇人氏,蘇州評話表演藝術家。他的說表討俏,音色滋潤,語言幽默,雙目傳神,腳色鮮明,享有“書壇巧嘴”的美譽。金聲伯16歲始學藝,經名師傳教,又憑自己靈活聰明、刻苦認真,最終嶠立書壇70個春秋,享譽海內外。2009年,金聲伯成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蘇州評彈(蘇州評話、蘇州彈詞)代表性傳承人。

1955年,時年25歲的金聲伯就憑《白玉堂》紅遍書壇。那年頭,書場多半是茶館書場,蘇州人愛聽書,若有名家響檔登臺,那份“追星”的勁頭就更不得了。有一回金聲伯在常熟演出,雖天公作梗,下起滂沱大雨,但書場里依然人頭攢動,演出一票難求。哪怕已經開場10分鐘,場外等退票的人群還是不肯散去。一位中年人撐著雨傘,腳上膠鞋都是泥巴,看來趕了不少路。他反復跟售票員商量,“我是金先生的書迷,今朝又有關子書《五鼠鬧東京》,幫幫忙……里面不是有一個空座嗎?”售票員答說,座位上面屋頂漏雨,票不好賣的。但那聽眾大喜過望,堅持要買這張票,再借只臉盆。售票員無奈,給他出票,又給了他臉盆。于是,這位聽眾頭頂臉盆,聽金先生說《五鼠鬧東京》。不料雨珠滴落,敲得臉盆叮叮咚咚,影響他人。售票員又拿來兩塊毛巾墊入盆內,雨聲頓消。兩個小時的演出,大家聽得樂滋滋的,金聲伯兩眼望見這位頂盆仁兄,“你兩只手阿酸啊?”但這位仁兄樂在其中,開玩笑說:“我吃慣醋格,這點酸算啥?”眾人在一片哄笑聲中相約“明日請早”,愉快散場。僅此一例,就可以看出金聲伯的藝術水平和表演的上座率了。
1980年,金聲伯隨江蘇評彈團赴香港演出。香港是個國際化大都市,觀眾見識廣,在審美方面就可能有些更多樣的要求。如何征服臺下的香港觀眾?金聲伯胸有成竹。他儀態大方,滿面春風地踏上書臺,目光不斷與觀眾交流,毫無臨怯之態,反而帶著老友重逢的熟稔和喜悅,這就在無形中消弭了臺上臺下的隔膜。在我看來,曲藝藝術要“打破第四堵墻”,藝術家的技藝當然重要,但在臺上的面風、眼風,和身形氣質也一樣重要,不高揚也不忐忑,更不能有“初到貴寶地”的卑下,如此才能和觀眾平等交流,讓觀眾更好地欣賞藝術。
只聽得醒木一響,在一片掌聲中,金聲伯和顏悅色地開口:“今朝落雨,有兩位聽眾未來,可惜哉。雨落得越大,我越是賣力。說小書要加唱開篇,說大書我今朝加段評話小品《包公出世》,這是香港聽眾的福利。”噱頭一出,又引來熱烈掌聲。接著,金聲伯妙語橫生,語速錯落有致,即興“小賣”不斷,把短短14分鐘的評話小品演繹得笑料百出,噱翻現場。最后,金聲伯話鋒一轉:“包公父母在50歲時生下包公,當時成為大稀罕。時代不一樣了,最近報紙報道有位76歲的外國老太太新生小孩,又不稀奇格……”話未說完,掌聲陣陣。金聲伯以獨特的思維和巧趣的語言,先用評話小品“曲徑通幽”,在無形中吊起了受眾的胃口,讓他們對“接下來”有了更多的期待。翌日,有香港的報紙稱金聲伯為“書壇巧嘴”,這一贊譽便一直流傳至今。事實上,金聲伯評話藝術之“巧”,巧在書情技藝,也巧在調動觀眾情緒的方法,兩巧疊加,巧中生趣,趣中有巧,帶給觀眾極大的藝術享受。
1988年,金聲伯應美國達慕思大學狄吉基金會邀請,旅美講學。在4個月的時間里,金聲伯行程兩萬多公里,在哈佛、哥倫比亞、浦林斯頓、達慕思等21座大學作了23次演講,為國際藝術交往和中美文化交流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金聲伯在美講學,來聽講學的除了少教華裔學者和中國留學生外,多數是外籍專家和外國學生,所以就需要因地制宜。他不用講稿,以說表為“講”,以演繹成“說”,運用說書的方法講學講課。他以《七俠五義》為例,多運用口技等語言聲音的變化和形體表現等手法,讓外國受眾更容易理解個中內容。他還時常用即興的“小賣”放噱,十分輕松幽默。同時,他也注意虛實的藝術平衡,在著力展現蘇州評話藝術聲、像特征時,也以無聲動作去創造出富有動感的形象,以達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金聲伯的每次講演,常常獲得滿場笑聲掌聲,有次最熱烈的掌聲甚至長達2分鐘。

在美講學中,金聲伯還專門介紹了評話道具的作用。醒木一拍,表示書情的展開、轉折、交鋒、起伏或變化,以引起聽眾關注及連續性。而在講解折扇、茶壺、茶杯、手帕等小道具的使用方法時,他則結合《包公》或《白玉堂》的書情現身說法,也展示了蘇州評話的語言、口勁、面風、眼神、身姿、手勢,讓外國朋友大開眼界。但終究語言有別,這些聆聽者不能完全聽懂金聲伯的講解,所以達慕思大學教授Susan Blader(中文名為白素貞)完美達意的翻譯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她是當年特地來蘇州研究《三俠五義》的專家,所以能對金聲伯的語氣、音量的高低、噱頭的幽默點等進行無縫轉譯。金聲伯旅美講學,讓蘇州評話這門優秀民間藝術進一步在大洋彼岸獲得了知音和影響,有些老外甚至稱金聲伯為“中國故事大王”。
1995年,金聲伯和吳君玉兩位蘇州評話藝術家應邀參加我執導的《蘇州電視書場》迎新評彈晚會,合作演繹《武松大鬧快活林》這一經典作品。在蘇州評彈界,老聽客和愛好者都知道兩位先生是一時瑜亮,此番同臺獻藝,定能展現出精彩絕倫的書藝。一開始,吳君玉坐上手,向現場觀眾輕松地介紹:“今晚伲兩人合說一回《武松大鬧快活林》,我這只座位應該是俚坐的,按輩分我叫俚阿叔。”這種“扦講”在排演中是沒有的,倘若下手資格嫩一點的話只能笑笑而過。只見金聲伯不瘟不火,笑瞇瞇回復吳君玉:“若要好,老做小。”觀眾席上頓時一片笑聲。隨后,兩位藝術家各顯神通。吳君玉描畫的是頂天立地的武二郎,他精氣十足,功架完美,噱頭一個連一個,臺下彩頭不斷,也給了金聲伯相當大的壓力,因為他所塑造的只是位普通的小腳色。
此時,金聲伯就又運化出他爐火純青的“巧功”,根據武松這位頂天立地的“搭檔”的形象和當時的書情,靈活調整自己的說法和塑造人物的手法。他以熱情的音色、親切的口吻、靈巧的舉止,在大丈夫武松的身邊,立起了一位妙語連珠、八面玲瓏、在形象上絲毫不落下風的店小二。
放噱是評話演員主要表演手法之一,也是金聲伯“巧勁”的主要發力點。如他說“石寶塔”這個流氓人物時,噱頭信手而來:“石寶塔過去是個癩皮叫花子,拿了小刀在商店門口強討,如店主不給錢,他就往自己頭上一刀,向店主跑上去敲竹杠。這一刀如果頭不開,給2角錢,如果頭開流血,2元錢也不夠。石寶塔開頭開勒開,居然開得發財。現在時下的開發公司就是這樣來的。”大家頓時大笑。用最生活化的語言貫通古今是金聲伯最常用的“巧勁”之一。就在《武松大鬧快活林》中,說到酒店賣酒不能有假貨時,他說:“最近買只包,皮爾卡丹的弄弄是冒牌,買雙皮鞋又是假皮,連買味精也是摻鹽……假得我頭也暈脫哉。說書散夜場回到屋里,家主婆出來開門我不放心啊,要看看真格還是假格。”全場又是一片笑聲。借作品中的真假之辨,回應當時群眾打擊假冒偽劣商品的呼聲,自然能贏得共鳴,給廣大觀眾留下了難以忘懷的深刻印象。
金聲伯的“巧勁”是一種建立在扎實功底上的隨機應變。而要有這種“巧勁”,就需要有對技藝幾十年如一日的打磨和對生活長久的觀察和思考。所以金聲伯之“巧”,其實是深厚的文化內涵和深刻的生活體悟所產生的奇妙反應,是金聲伯先生的藝術生命密碼,也是他留給后來人最寶貴的藝術財富。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