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文姬歸漢》：在保持傳統中探索現代表達

2022年8月8日晚，由廈門市南樂團排演的南音《文姬歸漢》在廈門市閩南戲曲藝術中心首演，座無虛席。光彩炫目的舞臺、豐富多姿的表演、氣勢宏大的場景，令人很難與印象中在茶館看到的溫婉低吟的南音對上號。顯然，一個樸素，一個奢華；一個是小家碧玉的氣質，一個是女王降臨的氣場。這是一次福建南音的跨界嘗試，或許讓我們探見了曲藝發展的方向和曲藝將來的可能性。

南音《文姬歸漢》作為2022年度國家藝術基金大型舞臺劇資助項目、福建省舞臺藝術精品工程重點劇目和廈門市文藝發展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可謂是集眾力呈現的精品大作。首演很成功，演出每一段落都有觀眾由衷的喝彩叫好，演員謝幕時，掌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大家都舍不得如此美好的夜晚就這么落幕。演出結束后召開的南音《文姬歸漢》專家座談會，由福建省藝術研究院院長、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研究員王評章領銜十多位福建知名藝術理論專家學者評點作品，專家的評價總體是積極和肯定的。

廈門市南樂團是福建省為數不多的曲藝專業院團之一，一直致力于在傳統中探索南音的現代表達。相比于泉州的南音院團，廈門團所面對的這片土地有大量的外來人口，閩南文化的根不如泉州扎得深厚，然而這片熱土也塑造出了廈門人開放包容的個性，他們活躍的創新創造思維一直是其獨特標識。中國曲協主席姜昆對廈門市南樂團的這一嘗試十分支持，還親自為南音《文姬歸漢》題詞，他認為曲藝可以短平快，在小地方演出，也可以做大做強，在大劇院表演，曲藝是充滿無限可能的。

此次《文姬歸漢》是廈門市南樂團近10年來第一次鉚足勁給出的大作品，能夠獲得廣大觀眾、業內南音愛好者以及專家的一致好評，實屬難得。筆者認為主要歸結于以下幾點。

舉旗定向—體裁題材的高度契合

曲藝作品的主題選擇決定著整個作品的格局與風格。家國情懷，是中華民族最深沉的民族情感和最鮮明的精神基因，是個體強大的精神動力和永恒的精神家園。歌頌家國情懷，是最容易激發廣大受眾共鳴的藝術主題之一。

《文姬歸漢》故事的主人公蔡文姬是東漢著名的女詩人，才華橫溢卻身世坎坷。蔡文姬出身名門，系漢代大儒蔡邕之女，承襲家學，博學多才，精通音律。然而生逢亂世，在戰亂中被擄匈奴十二載，為左賢王生下二子。她始終心懷華夏，思念故國，用血淚鑄寫詩篇。漢丞相曹操為其詩文震撼，遣使赴匈奴重金贖回。蔡文姬的《悲憤詩》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首自傳體長篇五言敘事詩，全詩108句，敘寫漢末戰亂下民眾“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的顛沛流離與悲慘遭遇，字字血淚，若泣若訴；《胡笳十八拍》則寫盡了流離之苦、思鄉之哀和別子之痛，并被譜為古琴曲，躋身中國古代十大名曲之列。蔡文姬為保護傳承中華文化作出了積極貢獻。

南音素有“中國音樂史上的活化石”“華夏音樂瑰寶”之美譽，是我國現存最古老的樂種之一，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廣泛傳播于福建閩南、港澳臺地區和海外各國閩南華人、華僑聚居地。其藝術特色溫婉柔美、嫻靜端莊。其古音古韻的厚重歷史感，使其擅長抒情，尤其善于抒發濃濃的鄉愁、暢敘深深的離情。《文姬歸漢》這樣一個在歷代詩詞歌賦中被無數次精彩演繹的充滿家國情懷的歷史故事，蔡文姬這樣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女性形象，歷千年不衰，與千年古樂“南音”結合，實現體裁與題材的緊密咬合，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正本清源—精心打造的曲藝文本

《文姬歸漢》南音版的文學劇本由已故劇作家王仁杰先生原創，張文輝縮寫。王仁杰先生被譽為戲曲界“最優雅的古典詩人”。《文姬歸漢》的曲詞延續南音抒情傳統，有機融入古典詩歌意象，詩意盎然、文采斐然，尤其化用《悲憤詩》《胡笳十八拍》等文學名篇，融入南音曲唱句式，淋漓盡致地表現出蔡文姬被擄匈奴十二載，卻日日思念故土家國的復雜情感。福建省藝術研究院院長、省戲劇家協會副主席、研究員王評章對文本高度評價：“王仁杰老師的藝術態度非常嚴謹，情感非常深沉，歷史認識非常深刻，愛國情懷非常突出，在《文姬歸漢》中體現得比其他一些作品要高出一頭。”

南音《文姬歸漢》情節選取文姬故事的核心段落，由三個樂章構成。第一樂章為“戰亂被擄”：幕起，華麗典雅的樂舞為序，展示漢代曾經的文化薈萃、歌舞祥和。然而漢末戰亂突起，樂音乍變，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干戈四起中，匈奴趁亂擄掠流離的百姓，蔡文姬不幸為匈奴左賢王軍隊所擄掠，驅持北上。一路上她滿懷悲戚，拜別故國，憑吊蘇武、李陵，冀望有日歸漢。第二樂章為“胡地思鄉”，蔡文姬忍辱在匈奴十余載，為左賢王生育兩個孩子。她教二子誦六經，憶起幼時父親教誨。雖為胡地王妃，文姬卻日夜思念家鄉，寫詩以明志，血淚書悲憤。第三樂章為“別子歸漢”，文姬懷鄉的詩篇輾轉傳回中原，東漢丞相曹操讀后深受感動，憫其身世流離，嘆蔡邕才學無人為繼，遣漢使持千金赴匈奴贖回。蔡文姬泣別二子，為承繼先賢絕學，忍痛歸漢。尾聲在歌者吟唱的《胡笳十八拍》樂聲中，蔡文姬的身影漸行漸遠……三個樂章，層次鮮明，情緒遞進，總體悲慟而震撼，體現女詩人蔡文姬的生命苦旅和對華夏文化的堅守，歌頌深厚的愛國主義精神，彰顯中華傳統文化的深層價值和穿越時空的精神力量。作品深厚的文學底蘊為南音《文姬歸漢》的成功奠定了堅實基礎。

錦上添花—不落俗套的音樂設計

南音傳統演奏演唱形式為琵琶、三弦、洞簫、二弦伴奏，執拍板者居中而歌，與漢代“絲竹更相和，執節者歌”的相和歌一脈相承。古風古韻的南音，其樂器形制、演唱方式、宮調旋律、曲目曲譜及記譜方式等均較為古樸。現存古曲譜中蘊含晉清商樂、唐大曲等內容，風格古樸，文辭典雅。如何為“千年古樂”尋找一個更貼近現代審美、符合恢弘主題語境的音樂表達方式，此次南音《文姬歸漢》在音樂方面的大膽嘗試值得稱贊，廈門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周顯寶認為這樣的創新突破，為南音走出地域性帶來了契機。

作曲家吳啟仁堅守南音音樂本體，運用傳統曲牌進行串聯與創新。傳統曲牌【長滾·大河蟹】【中滾·途中嘆】【北調·四朝元】等的運用，唱腔為南音經典的長腔類型，旋律高亢、回旋往復，深刻表現文姬在胡地思念故國的輾轉反側和對華夏文化的深深眷念。根據情境的變化，還引入幫腔，豐富音樂形象與情感抒發。作曲家江松明在保留有南音傳統“四大件”樂器的基礎上，也引入古琴、編鐘、塤、鼓、云鑼等中國古老樂器和西洋弦樂等進行配器，為作品中的傳統南音、中國古琴曲和蒙古音樂服務；還充分發揮和聲對位及復調技法，以及中西樂隊混合產生的織體音色，極大豐富了作品的音樂形象和表現力。整場演出中，沒有一句道白，而是巧用不同的傳統南音打擊樂來表現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心境，例如胡地兒童讀書的場景，就運用了南音傳統打擊樂“四寶”，編排活潑生動。

借梯登高—創新創造的跨界融合

汲古耀今，返本開新，南音《文姬歸漢》在尊重傳統、完整繼承的基礎上，以南音為主體，創新發展，以強烈的現代意識，融匯中西方劇場語匯，積極探索中國故事和中國精神的當代表達，打造中國氣派的新“國潮”。該劇創作團隊由導演韓劍英，舞美設計黃永瑛、劉鵬，燈光設計劉傳龍，服裝設計秦文寶等組成，強強聯手，全力以赴。

導演著重作品的整體呈現與美學風格，在該劇的風格定位、舞臺調度、演員表演、舞臺美術設計、燈光設計、人物造型、服裝設計、肢體語匯等全方位追尋現代審美意識和中國文化古典韻味的銜接與契合，力求呈現高度風格化的中國氣派。舞臺美術設計大氣恢弘，靈活多變的紗幕，宛若玉玦的殘月，鐫刻詩文的轉臺，加上如夢如幻的燈光設計，營造出不同的舞臺時空，在歲月的流轉中展現女詩人的坎坷人生。古樸而典雅的服飾設計，從漢俑的造型藝術汲取靈感的舞蹈肢體語匯，從古老南音工乂譜衍化出的人物古典發飾造型設計等，都充分體現了獨具匠心的藝術巧思和對當代劇場藝術的深刻理解。

南音《文姬歸漢》嘗試汲取戲劇、音樂劇的優長，打造出不同以往的絢麗舞臺，用一個高級而華麗的外衣包裹住傳統的內核。最終，舞臺表演精彩紛呈，歷史氛圍感十足，觀眾被深深吸引。

不破不立—脫胎換骨的團隊塑造

南音《文姬歸漢》借南音古老樂種的音樂力量來展開獨特女性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蔡文姬有著知識分子追尋精神家園的孤獨和渴望，同時也潛藏著人類最深沉的骨肉親情的糾葛，這樣激烈的情感矛盾，該如何呈現？整個劇目從籌備到首演傾注了整整一年半的心血，對廈門市南樂團而言是一個考驗，團隊所有人都在此次“大戲”中大顯身手、大有收獲。

臺柱楊雪莉團長飾演主角蔡文姬，獨立承擔整場演出60%的演唱，唱腔及表演，要體現蔡文姬從少女時期到中青年時期的12年年齡跨度，難度最大。作為中國曲藝牡丹獎表演獎獲得者，楊雪莉沿襲傳統南音拍板擊節的方式，但又加以豐富和提升，人物情緒變化層次鮮明。楊雪莉此次在唱腔的情感、節奏、韻律的處理上，以及表演的動作、內心、情感等方面，努力嘗試在承繼傳統南音的同時，區別于戲曲和舞蹈，探索一種全新的、獨樹一幟的南音表演形式。舞臺上，她一唱三嘆、高低自如，婉轉的唱腔跌宕起伏，感人至深，生動地塑造了蔡文姬“神州文化系一身，先賢絕學當繼”之家國情懷，所展現出的氣度和國際范兒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在導演韓劍英的鼓勵下，團里年輕演員跨出了舒適圈，許達妮、玄紹晨、李泳璇嘗試做起了編導，許多舞蹈動作和創意細節是她們的原創，許達妮直言“南音《文姬歸漢》是對自己潛能的探索”。南音《文姬歸漢》的群演以九○后為主，群演的部分占比很大，基本每個群演都飾演三四個角色，如漢女、胡女、胡地孩童、漢兵士、漢使等，大家不僅要當群演，還要伴唱。此外，音樂部分融合了古琴曲、蒙古族音樂等不同元素的音樂色彩，固有的南音樂隊要嘗試融合西洋弦樂組，古編鐘、古琴、大鼓等民族樂器。“這些樂器的產生相互間差距了三千年以上，需要我們在創排過程中不斷地磨合、探索，把不同地區、不同年代、不同特性的樂器融合起來共同去演奏、完成一場演出。”演奏隊隊長王進鑫認為此次創排為自己積攢了重要的演奏經驗。

南音《文姬歸漢》，是歷史與現代的對話，是東方與西方的交融，古樸、典雅的南音朝觀眾們款款走來，同時還增加了現代感和時尚性，被演繹得光彩奪目。對于南音《文姬歸漢》，有人說是“中國古典清唱劇”，有人說是“南音史詩”，不管它將被如何定義，這樣的跨界、這樣的嘗試意義非凡。誠如廈門大學藝術學院聲樂教授、廈門聲樂研究會會長吳培文說的：“《文姬歸漢》的意義遠不在于舞臺呈現的恢弘，而在于它對南音這個形式的突破、發展、改造、創新。”筆者認為，這個從無到有的作品，凝結著南音人的辛勤汗水與智慧思考，是傳統曲藝人在適應新時代語境中探尋現代表達的一個縮影。由此，我們看到傳統曲藝是具有包容性和可塑性的，如何讓傳統曲藝藝術在新時代收獲更多的粉絲，獲得更多的關注，我們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責任編輯/陳琪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