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與《李超傳》：引爆中國女權運動

1919年8月16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舊史簡稱“女高師”）國文部學生李超因肺炎離世。

三個月前，五四運動剛剛爆發(fā)，全中國的青年學生和新派媒體都熱血沸騰沉浸其中，一個寂寂無名的年輕學生因病死亡這種事甚至連三流小報的記者都不屑一顧。但是時隔不久，李超之死突然成為舉世矚目的大新聞：李超百天祭的下午，北京學界在位于參政胡同的女高師為李超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

此次追悼會的發(fā)起者包括當時中國各界名人五十四位，北大校長蔡元培及孫中山的英文秘書、章士釗夫人吳弱男、蔣夢麟、梁漱溟等人的名字赫然在列，甚至連當時如日中天的陳獨秀、李大釗等人也位列其中。《新青年》《新潮》等進步刊物連篇累牘報道，《晨報》甚至提前二十天便整版發(fā)布追悼會的啟事并配以李超的遺像。一時間李超之死成為新聞輿論的焦點。在此背景下，北七省、南五省的工農(nóng)學商代表出席追悼會“不遠千里者數(shù)以三百計”，到場的各界人士近千人，“會場幾無容足地”。

更令人意外的是，胡適還為她撰寫了《李超傳》。一個平凡的女學生之死，何以引發(fā)如此大的社會反響？

胡適耗時五天，《李超傳》洋洋灑灑六千言

李超生前并無任何可圈可點的事跡，但是史料記載，“中國文化第一人”胡適竟然肯在日理萬機中耗時五天時間，數(shù)次易稿，洋洋灑灑六千余言為其作傳。“我替這一個素不相識的可憐女子作傳，竟做了六七千字，要算中國傳記里一篇長傳。”胡適在隨后的創(chuàng)作談中稱：“她的一生遭遇可以用做無數(shù)中國女子的寫照，可以用做中國家庭制度的研究資料，可以用做研究中國女子問題的起點，（她）可以算做中國女權史上的一個重要犧牲者。”

此事如此定性，是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和社會背景的。

1919年夏，五四運動春雷炸響，反對封建舊文化、舊禮俗的浪潮席卷華夏，《李超傳》一出，女權問題也成為此次運動的核心。作為“熱搜話題”，婦女問題立即成了五四運動中各門派爭相討論和研究的命題。中國女性爭取新女性地位、與舊家庭決裂的最直接方式是離家出走，這在1919年時的中國，幾乎成為風尚。

但是，出走之后，又能怎樣？

她們渴望在新思想的感染下掙脫封建家庭的束縛，但在精神上，她們無依無靠，經(jīng)濟上更是捉襟見肘。僅靠理想是無法填飽肚子的，肚子還空著，又何談理想？正像有些人說的，當年的新女性，并不是《黃飛鴻》里的十三姨，而是《圍城》里的鮑小姐。

方興未艾的新女權運動正在“五四”大潮的風口浪尖左沖右突時，一個窮苦女學生在離家千里的異鄉(xiāng)病死了，這不能不說是個絕佳的樣例和題材。

李超歿后，與她同在北京的同鄉(xiāng)區(qū)君德、陳君瀛、蘇甲榮等人自發(fā)地為其料理后事，其間他們發(fā)現(xiàn)了李超與家人、同學的來往信札和當時所有文藝女青年箱底都必不可少的詩稿作品。多達上百封的書信按時間順序一一梳理之后，時任北大助教并熱衷于新文化運動的蘇甲榮感覺到在沉默寡言的李超身上，有著那一代人共有的命運。于是在他的提議下，幾個人很快就將這些信札分類編輯，輯成《李超女士行狀》，送到老師胡適手上，并懇請胡適先生為她寫點文字。

胡適其時正在女高師國文課教員任上，最初對于同校學生李超的病死并沒在意。而當他讀過《李超女士行狀》后，感慨之心油然而生，隨后找來蘇甲榮詳談了幾次，對李超的家境、履歷深入了解后，遂產(chǎn)生了為這個平凡小女子作傳的想法。

胡適鄭重其事地將這個計劃標在了當年11月12日的臺歷備忘表上，但他事多，直到25日午飯之后才靜下心來動筆寫作。越寫越感覺李超就是新文化運動中女權犧牲者的典型，遂心潮澎湃，竟然執(zhí)筆千言，六千余字一氣呵成，才意猶未盡地停下筆來。

在文稿前部，胡適說：“我覺得這一個無名的短命女子一生事跡很有作詳傳的價值，不但她個人的志氣使人發(fā)生憐惜敬仰之心，并且她遭遇的種種困難都可以引起全國有心人之注意討論。所以我覺得替這一女子作傳比替什么督軍作墓志銘重要得多。”

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最著名的女權傳記《李超傳》從此成為一個時代的人權宣言銘記史冊。

北上求學

李超在離世之前，所思所想從未與“新文化”和“女權”有過交集，在她曇花一現(xiàn)的人生里，也沒有任何主觀意識上的覺醒，她只是在民智初開的年代里，單純不滿于自己的現(xiàn)狀而略略掙扎了一下。

李超原名惟柏，又名惟壁，號璞真，自詡美玉，生于廣西蒼梧，與張恨水、鄧演達同齡（1895年生），家境富足，可謂中產(chǎn)。李超雖非大家千金，卻也算小家碧玉。

幼年時父母俱逝，只有父親的小妾附姐肯收養(yǎng)李超。因為收養(yǎng)了她，附姐就有資格名正言順地住在老宅里。為了守住家中祖業(yè)，附姐征得族長同意，過繼了李超的堂兄李惟深。當時李惟深的父親在全州為官，于是便將李超帶到全州讀書，十歲的李超已經(jīng)接受了比較系統(tǒng)的新式學堂教育，各科成績俱為優(yōu)等。

1915年從梧州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后，李超與幾個同學合伙開辦了一家女子國文專修館，只收女生，講授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不過由于不擅經(jīng)營，專修館開辦不久便難以為繼，李超只好回到蒼梧老家閑居。就在這個時候，她接觸到自己短暫生命中最接近“嫁人”這個名詞的男人。

這個人姓周，是李家的遠房族親。李惟深得知周姓男子向李超求婚，當下喜不自勝欣然同意。李超見他一表人才，家境也說得過去，算得上門當戶對，也很滿意。她多次親赴周家，兩人漸漸到了商量婚期的程度。但李超希望未婚夫能繼續(xù)求學，待學業(yè)有成后再完婚。而未婚夫則對書本并無興趣，甚至連中學都未讀完。

學識和見解上的差異讓李超漸失興趣，婚事拖了半年之久不了了之，李超大失所望，最終與其解除了婚約。

一場失敗的婚約讓李超再次認清了舊家庭的束縛和封建思想的愚昧。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她對這個落敗了的舊式家庭的閑居生活實在感到無聊，多次對堂哥李惟深表明自己想要深造的愿望。

在給李惟深的信中，她多次提到諸如“家居清閑，未嘗不欲奮志自修。奈天性不敏，遇有義理稍深者，即不有自解，又無從質問。蓋學無師承，終難求益也”“近來世變?nèi)肇剑瑹o論男女，皆以學識為重。妹雖愚陋，不能與人爭勝，然亦欲趁此青年，力圖進取。茍得稍明義理，無愧此生，于愿已足”“廣州公立女子第一師范，規(guī)則甚為完善，教授亦最良好，且年中又不收學費，每月只繳膳食費五元，雜等累加，每年所費不過百金。依家年中入息雖不十分豐厚，然此區(qū)區(qū)之數(shù)，又何難籌？……廣東為鄰省，輪舟往還，一日可達……”等等。她無法排遣心中的郁悶，日積月累之下，求學之心愈加迫切。她家境雖然不富，但也足夠支撐學費。然而女子并無繼承權，所有財物支持便全賴堂兄李惟深。

但是李惟深自有一番盤算：他已結婚，有家有業(yè)，為了盡數(shù)拿到李家的財產(chǎn)，巴不得家中幾個女子早早嫁人，而并非消耗家財去讀什么新式學堂。故而找種種理由搪塞推托，對李超要求的供給學費繼續(xù)求學一事拒不支持，只是一味催促其早早嫁人。

李超去信指責李惟深：“此乃先人遺產(chǎn)，兄弟輩既可隨意使用，妹讀書求學乃理正言順之事，反謂多余，拂之情理，豈得謂平耶？”求堂兄資助無望，好在姐夫歐壽松、堂弟惟幾以及堂姐伯媛、宛貞等人愿意接濟她，李超還是決定離家求學，入廣州潔芳女子學堂學習。李惟深見狀大怒，旋即聲明斷絕對李超的一切財力支持。

此后不久，李超又覺得廣州的學習環(huán)境不夠好，在好友梁惠珍的幫助下，聯(lián)系了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并拿到了旁聽資格。拿著姐夫歐壽松寄來的一百元錢，李超收拾行李一路北上。1918年7月她入住女高師宿舍，憑借扎實的基本功很快轉為正式生。

李超之死

在當時，女子二十歲還不嫁人幾乎是大逆不道的。李超的兩個姐姐只比她大三四歲，孩子已經(jīng)滿地跑了。而李超還在不斷求學不肯談婚論嫁，從梧州讀到廣州，又從廣州讀到北京，越讀離家越遠，更何況讀書便讀書，又偏偏本來家有余財卻沒有經(jīng)濟能力自給自足，只能靠族人救濟。李惟深雖然過繼給李家，但是與李超異父異母，堂兄妹之間感情本就不深，何況只要李超嫁為人婦，李惟深便可名正言順地將李家財產(chǎn)收歸名下。于是，在李惟深的鼓動之下，族中親戚都視李超為異類，是李家的“敗類、不孝女”。

為了催促李超早日嫁人，李惟深以廣西李家氏族的名義向一直支持接濟她的歐壽松施壓。歐壽松無奈之下只好屈服，一邊逐次減少對李超的資助，一邊轉而規(guī)勸李超早日嫁人“以安哥嫂之心”。

李超到北京不足兩個月，歐壽松便在9月5日的信中對她說：“……如妹婚一日未定，即七舅（李惟深）等一日不安……妹婚未成，則不獨妹無終局、家人不安，即愚夫婦亦終身受怨而莫由自解……妹讀書至何年為止，則七舅等易于處置，不至于今日若涉大海，茫無津涯，教育之費，不知負擔到何時乃為結了。”對姐夫歐壽松，李超素來感激，但對嗣兄李惟深的言行難以接受。李超在回歐壽松的信中說：“妹此次北來，最遲不過二三年即歸。婚事一節(jié)，由伊等建議，聽妹處裁。至受聘遲早妹不敢執(zhí)拗，但必俟妹得正式畢業(yè)，方可成禮。今反生意外之論，實非妹之所能料。若謂妹頻年讀書費用浩繁……蓋吾家雖不敢謂富裕，而每年所入而足敷。妹年中所耗不過二三百金，何得謂為過分？……靜思其故，蓋家兄為人惜財如璧，且又不喜女子讀書，故生此論耳。”

由此看來，李超對自己的處境一清二楚，是個明白人。但明白卻無法化解，李超越發(fā)苦悶。敏感的人大多脆弱，中式女子莫能例外，她終日處于無錢繳費難以為繼的苦悶壓抑之中，半年時間便已一改青年學生的朝氣蓬勃，變得郁郁寡歡、面容消瘦，抑郁成疾，貧病交加。次年3月一場感冒害得她咳嗽不斷，轉為肺炎，被同學送入北京首善醫(yī)院。后轉入一家駐京的法國醫(yī)院依然不治，于1919年8月16日去世。

至此，李惟深依然憤憤不平，甚至稱李超“至死不悔，死有余辜”。

名流云集追悼會

李超的信札被胡適稱為“高壓的家族制度的一篇絕妙口供”，李超“趁此青年，力圖進取”的精神是可貴的。在胡適看來，李超的問題首先是家庭財產(chǎn)繼承制度導致的經(jīng)濟問題。家中有錢卻無權支配，外出求學竟要四處借款，加之鄉(xiāng)間舊例的限制、鄉(xiāng)黨非議的誹謗、族間長輩的威逼甚至是乃兄一手遮天的獨斷，都是舊式家族對新青年的迫害，也是新式青年勇于走出舊家庭的最大的阻礙，“舊家庭的黑暗，歷歷都可想見”。

正因如此，胡適才不惜筆墨，揮灑近七千言為這個看似孤立的事件澄清原委。也正是胡適的《李超傳》，使一個女學生的個人事件成為整個時代的悲劇典型進入公眾視野，最終演變成一個解讀“五四”婦女與家庭問題的活生生的案例。

李超之死一時沸沸揚揚，北京學界聯(lián)合廣西籍在京同鄉(xiāng)舉行李超女士追悼會。這是五四運動后名人聚集影響巨大的又一次學界重要活動，活動的宗旨直指中國舊式思維最敏感的部分：女權。

此次追悼會的發(fā)起人幾乎成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文化學術界的名家點名冊：胡適、張國燾、黃日葵、羅家倫、吳弱男、毛邦偉、李濟深……隨便哪一個都有資格登上報紙的頭版頭條，將李超事件打造成社會焦點。

不僅以上名人全部出席，在追悼會前，社會各界也紛紛為追悼會做好鋪墊。11月27日晚上，福建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與北京女高師學生以李超的遭遇為題材共同排演了六幕話劇《惡家庭》，《晨報》連續(xù)一周刊發(fā)《李超女士追悼大會啟事》，大造輿論聲勢。

11月30日下午，李超追悼會現(xiàn)場聚集了各界人士和學生代表千人，一度甚至需要憑票進場，與會者每人都會拿到一冊胡適的《李超傳》。

會場前方擺放著李超留短發(fā)、穿學生裝的遺像，遺像上方是蔡元培手書“不可奪志”，其側同樣是蔡元培手書挽聯(lián)：“求學者如此艱難，愿在校諸君，勿辜負好機會；守錢虜害事非淺，舍生計革命，不能開新紀元。”與會名人以胡適為代表，紛紛發(fā)表演講，把一場莊重的追悼會開成聲討舊制度、提倡新女權的演講會。

追悼會從下午2點一直開到5點，氣氛熱烈，人們?nèi)呵榧ぐ骸４舜位顒映蔀槲逅倪\動的有力推手和重要組成部分。

追悼會結束之后，女權問題的深入探討并未降溫。鄧中夏以“大壑”為筆名在《大公報》連載《李超女士追悼會紀略》，稱現(xiàn)場“淋漓盡致，全場感動，滿座惻然，無不嘆舊家庭之殘暴，表同情奮斗之女青年”。陳獨秀則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男系制與遺產(chǎn)制》，將李超之死定論為“不是個人問題，是社會問題，是社會的重大問題”。甚至日本和新加坡的報紙也刊登了李超追悼會的照片和相關報道。李超的同班同學程俊英晚年時曾在《回憶女師大》文章中，以大量章節(jié)記述李超之死“喚起了近代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

《李超傳》影響下的中國女權團體初嘗試

但是如何喚醒沉寂了幾千年的中國女權卻任重道遠。

李超追悼會籌備期間，長沙《大公報》用短訊的形式發(fā)布了新娘趙五貞因不滿包辦婚姻在花轎中自殺的事件。這種事情在舊中國比比皆是本不足為奇，但是《李超傳》一出，立即便有媒體將這一南一北兩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大公報》隨后追蹤報道：“近來湖南自殺了一個趙女士，北京氣死了一個李女士……乃是為著自身，為著自己的人格，做一個覺悟上的解脫。”

隨著《李超傳》的深入人心，全國各地此類事件的報道此起彼伏，北京女子楊莼英受婆婆虐待事件、天津小販楊陳氏遭族人暴力毆打案等都引起社會各界的熱烈討論。《晨報》的社評說，《李超傳》一紙風行，舉國矚目，也以悲劇的形式誘發(fā)了眼淚，啟發(fā)了女性，求自由難在個體的獨立總是力量稀微，“閉起門來，一個人在家里悲觀”的結局注定是于事無補的悲劇，而“具體的解放行為”遠比空喊幾句口號更為重要。

由此，催生了女權團體在中國的試驗。

李超追悼會過后數(shù)日，音樂家王光祈于《晨報》發(fā)文，呼吁現(xiàn)今中國“應該有一種家庭革命的實際運動，救出現(xiàn)在將死未死的女子”，并身體力行，倡議成立一個“與舊家庭抵抗的大本營”。

1920年1月，由李大釗、蔡元培、陳獨秀等人倡議，胡適、王光祈、繆伯英等組織，主要由北大女生部和女高師學生組成的“北京女子工讀互助團”宣告成立。

胡適是該團成立的主要促成者，他先后拿出數(shù)百元經(jīng)費，并發(fā)表多篇文章為該團吶喊呼吁。該團成員入團必先熟讀《李超傳》，團員“本著互助的精神，實行半工半讀”，每天須工作四個小時，工作所得歸團體公有，團員所有生活費用則由團體統(tǒng)一供給。

但這個試驗性的團體僅僅維持了幾個月便在舊思想、舊禮教的施壓下敗下陣來。先是籌款告罄。團員多為舊式農(nóng)婦，根本不具備生活技能和勞動技能，洗衣店等營業(yè)收入微薄，能開展的業(yè)務少而團員的開銷又大。1920年8月，該團宣布解散。

李超事件持續(xù)發(fā)酵。李超的同學之中，繆伯英日后不僅成為中共第一個女黨員，還負責籌備北京女權運動同盟會，并參與領導了京漢鐵路北段大罷工，1925年起擔任湖南省委第一任婦委會書記、省婦女運動委員會主任；另一位同學馮沅君則在李超追悼會后不久便登報宣布與兒時在河南訂婚的未婚夫退婚，數(shù)位有婚約的同學也紛紛登報宣布自己的婚約無效。馮沅君后來成為中國知名的學者、文學家，曾任山東大學副校長，其兄馮友蘭也是著名的哲學家。

在以退婚經(jīng)歷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小說《慈母》中，馮沅君寫道：“我雖然是個弱者，也還有保全個人的自由而脫離家庭的勇氣。我能穿樸素的衣服，能吃粗糲的飯，自食其力也不是難事。”馮沅君從最初打算自殺殉情，到?jīng)Q定勇敢地和母親談判解除婚約，在受到李超影響而出現(xiàn)的這個真實故事中，女性的自主意識和獨立精神逐漸凸顯。但是同樣讓馮沅君感覺無助的是出走之后的路在哪里，她在小說《隔絕》中表露出無奈：“不敢毅然解除和劉家的婚約，所以冒險回來，寧愿犧牲社會上的名譽、天倫的樂趣。”

《李超傳》的影響有多大，從那個時代的女作家的創(chuàng)作題材上就可以推斷出來了：當時所有的女作家都寫過諸如“出走”“解除婚約”“經(jīng)濟獨立”的內(nèi)容，但是遺憾的是，也幾乎所有的探討都以失敗告終。

不覺醒可能還舒服一點，畢竟可以逆來順受，但是當嘗到了糖的甜蜜之后，買不到糖就成了最大的痛苦。當年的新女性們正是這個二難推理的受害者。1923年12月魯迅也創(chuàng)作了小說《傷逝》，以文學手段向世人宣告以出走為唯一抗爭手段，并非新女權問題的解決良策。

徐枕亞的《自由鑒》、廬隱（同樣是李超在女高師的同學）的《淪落》、張愛玲的《小團圓》、茅盾名著《虹》，甚至阮玲玉的電影《三個摩登女性》《新女性》，但凡是民國風月作品，大多有新女性出走舊家庭的筆墨，就連骨頭錚錚響的魯迅也有《娜拉出走之后》的文字傳世。“沖出家庭的樊籠，走向廣大的社會，站在人的戰(zhàn)線，為女性而奮斗”，或與之類似的腔調(diào)幾乎從當時每一個以文字為生的人的喉嚨里吶喊出來。不僅在虛構的文學作品中，現(xiàn)實中也比比皆是，染了性病的白薇，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甚至郁達夫的夫人王映霞。但以上種種，無論在虛構作品里還是真實世界里，幾乎全部以失敗告終。

與胡適《李超傳》的地位和影響力相當?shù)闹挥恤斞傅摹赌壤鲎咧蟆罚瑢Α澳壤降某鲎摺钡陌l(fā)生、發(fā)展和結局的探討和實踐、想象與模仿，成為當時女性擺脫自身困窘、向往并實施理想生活的必經(jīng)之路和必然要面對的一個問題。娜拉是西方世界新女性的原型，而李超則成為中國女性沖破封建的典型。無論中外，結局無非兩種：“不是自殺，便是墮落。”

胡適在后來的文字中總結說，如此的嘗試，說明了中國女性還蒙蔽未開，中國女權運動的方向尚在迷途：女性的意識是新的，但她們的掙扎方式依然是舊的；我們已經(jīng)喚醒了女權意識，但如何得到真正的權力，還缺乏途徑。

盡管如此，塵封五千年的中國女權問題終于在胡適為一個寂寂無名且早亡的女學生作傳之后，浮出了歷史的水面，成為探討和尋求出路的社會問題。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核心問題由思想和經(jīng)濟向人文層面的拓展，“李超之死”已經(jīng)成為女性解放運動的一個代表符號，這就難怪連“偉大的胡適”都不吝筆墨，肯為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女學生作傳了。

胡適《李超傳》如果稱得上偉大的話，偉大之處不在于喚醒女性解放，而是女性醒了之后該何去何從，這或許正是“李超之死”更重要的精神內(nèi)核和殘忍拷問。而《李超傳》的另一個旁白是胡適成功地揭示了新女性的“非生理性疼痛”，并將這種疼痛成功指向了對舊中國世俗禮教的鞭撻和女權意識的覺醒與抗爭。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