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化視角下延安精神的歷史流變

[摘 要] 在批判性借鑒制度化理論、納入馬克思主義重要觀點的基礎上，延安精神可從制度化的角度加以考察。以黨中央離開陜北、延安精神明文納入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為時間節點，延安精神分別經歷了前制度化、半制度化、完全制度化三個發展階段，并呈現精神狀態、傳統、規范性制度三種存在形態。在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辯證互動中，延安精神制度化的主導邏輯分別為有效解決抗日和革命問題、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研究者的理論化、圍繞時代問題的當代轉化和代際傳遞。已具備制度屬性的延安精神仍需提升制度化水平，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提供不竭動力。

[關鍵詞] 延安精神；制度化；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時代問題；實踐性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5.009

[中圖分類號] D60"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5-0074-10

基金項目：陜西省哲學社會科學重大理論與現實問題研究項目——陜西黨史重點課題“制度化視角下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中延安精神研究”（2022HZ0062）。

作者簡介：崔珊珊（1989—），女，政治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國家安全學院（政法與公共管理學院）講師。

偉大實踐鑄就偉大精神，中國共產黨在領導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歷史征程中孕育和發展了一系列既一脈相承又有具體時空特點的偉大精神。“延安時期是我們黨領導的中國革命事業從低潮走向高潮、實現歷史性轉折的時期”[1]（p98），延安精神即誕生于這一特殊的歷史時期。2021年9月，經黨中央批準，延安精神被納入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第一批偉大精神。這意味著什么呢？延安精神又是如何跨越時空深深鐫刻進中國共產黨人的精神譜系？綜觀既有的研究成果，學者們深入探討了延安精神的內涵、形成和發展、時代價值、弘揚路徑等內容，但對延安精神明文納入共產黨人精神譜系的研究剛剛起步。本文試圖將其置于延安精神歷時性演變的整體分析中，并在此過程中使用新的研究視角揭示延安精神歷史流變的深層邏輯。

一、研究視角和分析框架

制度化“用于描述客體獲得制度屬性的過程或相應狀態”[2]（p41）。作為過程的制度化指技術、規則、組織、觀念等客體逐步轉變為制度的過程，作為狀態的制度化指上述過程的最終結果。社會科學的制度化研究已取得積極進展，彼得·伯格（Peter Berger）和托馬斯·盧克曼（Thomas Luckmann）較早對制度化過程進行了系統的考察。他們認為，制度化由外化、客觀化、內化三個階段構成。所謂外化，是行動者在面對面的情境中釋放自身的主觀意義，并被互動者獲知和理解；所謂客觀化，是隨著互動的持續進行，行動者的主觀意義逐漸在符號系統等人類活動的產品中彰顯自身，從而轉化為超越面對面情境的共享意義，后者對行動者來說是外在的、強制性的客觀事實；所謂內化，是客觀的共享意義經由社會化過程再次進入人的意識，實現向一代又一代新人的傳遞[3]（p25-53）。 受到伯格和盧克曼的啟發，帕梅拉·托爾波特（Pamela Tolbert）和林恩·朱克爾（Lynne Zucker）在組織語境下考察制度化的三個階段，構建了較為成熟的制度化理論。第一，前制度化階段：慣習化。為了解決特定的組織問題，新的結構得以生成，并在該組織內部或面臨類似問題的其他組織內部的政策和程序中正式確立。此時，新結構的確立在很大程度上是獨立事件，各組織的決策者對創新的效用并未形成共識。第二，半制度化階段：客觀化。決策者們對新結構的價值日益形成某種程度的共識，越來越多的組織在共識的基礎上采納結構。共識的形成機制主要有兩個，一是組織通過媒體、第一手的觀察等來源收集證據以評估采納新結構的風險系數；二是“贏家”通過兩項理論化工作推動新結構的擴散，即界定一般的組織問題，在邏輯的或經驗的基礎上論證特定結構是組織問題的解決方案。在這一階段，新結構獲得了認知和規范層面的合法性，其擴散的動力從簡單的模仿向更具規范性的基礎轉變。第三，完全制度化階段：沉淀。新結構跨越幾代組織成員而存續下來，這通常是反對者的弱抵抗、倡導者持續的文化支持和推動、新結構同期望結果的正相關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產物。此時，結構擴散的動力完全是規范性的[4]（p175-190）。不難發現，兩位學者提出的慣習化、客觀化、沉淀大體對應伯格和盧克曼的外化、客觀化、內化，但在組織語境下進行了適當改造和精細化分析。

西方學者的制度化研究表明，制度化過程的開端是某種不具備制度屬性的事物，它經由多個階段的發展而逐漸獲得合法性和客觀性，并在代際傳遞中具備制度的屬性。在此意義上，延安精神可以成為制度化理論的適用對象。但在制度化視角下考察延安精神，必須批判性地借鑒西方的制度化理論。一方面，西方學者對制度化的階段劃分有其可取性。制度化的客體確實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化而經歷了生成、認可、傳承等過程，因而外化/前制度化階段、客觀化/半制度化階段、內化/完全制度化階段的劃分方式可被借鑒。另一方面，西方學者關注的制度化客體及其承載者同延安精神存在較大區別，使得不同階段的制度化實現方式不完全適用于延安精神。具體而言，伯格等人的制度化理論適用于任何客體，在寬泛的意義上揭示了面對面互動、獲得共享意義、社會化等制度化方式，只能為理解延安精神的制度化提供一般性指引。托爾波特等人關注的制度化客體是組織的結構，其擁有固定的形式和內涵，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較大變化；同時他們在解釋組織內部和組織之間的制度化時，將重點放在了組織之間，即新結構向其他組織的擴散，因而提出評估風險系數、模仿等結構擴散的方式。但不同于組織結構，延安精神是一種抽象的、擁有豐富內涵、依賴行動者解讀的制度化客體，并且以中國共產黨人為主要承載者，其制度化發生在中國共產黨這一組織的內部，因而表現為客體在組織內部的擴散和時間上的延續。制度化客體及其承載者的區別決定了西方的制度化理論無法為延安精神的制度化提供針對性的解釋。

考慮到延安精神屬于“意識”范疇，對意識的起源、本質、作用等問題作出深刻闡釋的馬克思主義有助于理解延安精神的制度化。不可否認的是，馬克思主義更加關注宏觀的、作為階級斗爭產物的國家制度及其變遷，并未圍繞其他制度的生成或者說制度化構建專門的理論模型，但它能夠從多個方面豐富和完善既有的制度化理論。其一，西方的制度化理論雖然蘊含社會互動、解決組織問題等實踐要素，但馬克思主義明確提出“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5]（p501），從而為包括意識在內的所有制度化客體建立了堅實的實踐基礎，也能夠從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辯證互動的角度揭示延安精神的制度化邏輯。在前制度化階段，客體產生于面對面的實踐并因有效解決了實踐中的問題而被確立下來；具體到延安精神，它從延安時期共產黨人在延安和陜甘寧邊區的實踐中產生并有效解決了當時面臨的各種問題，符合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原理。在半制度化階段，客體超越孕育它的面對面情境并獲得合法性，即被認為能夠解決實踐中的問題；具體到延安精神，黨中央離開陜北后并沒有摒棄這一寶貴的精神財富，而是在更大時空范圍的實踐中有側重地強調延安精神的價值，表明延安精神同孕育它的特定實踐相脫離并具有相對獨立的發展規律，符合社會意識的相對獨立性原理。在完全制度化階段，西方理論強調客體的社會化和代際傳遞，但忽視了客體一旦喪失實踐基礎或不能經受實踐的考驗，就有合法性受質疑甚至去制度化的風險，因而獲得合法性的客體在向新一代成員擴散時仍需證明自身對當前實踐的有用性；具體到延安精神，它在被明文納入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后獲得規范性制度的屬性，但需要在社會化、繼續為實踐提供助益等基礎上轉化為一代又一代共產黨人的行為預期和互動模式，這符合社會意識反作用于社會存在的原理①。其二，如果承認實踐在制度化全過程中的地位，那么客體的有效性、合法性和代際傳遞均離不開當時的實踐，即客體在事實上或被認為能夠解決實踐中的問題。馬克思將問題視作時代的口號，習近平總書記則進一步指出，“每個時代總有屬于它自己的問題，只要科學地認識、準確地把握、正確地解決這些問題，就能夠把我們的社會不斷推向前進。”[6]（p235）。延安精神正是在應對每個時代的根本問題及其伴隨的具體問題的過程中孕育并發展起來的，是共產黨人“準確地把握并解決這些問題”的產物。因此，在制度化視角下考察延安精神，必須抓住延安精神在不同階段致力于解決的時代問題。本文的分析框架參見表1。

二、前制度化階段的延安精神：作為一種精神狀態

在前制度化階段，作為新生事物的客體被創造出來解決實踐中的問題，延安時期的延安精神便是這樣的客體。延安時期是1935年10月黨中央到達陜北吳起鎮至1948年3月黨中央離開陜北的十三年，其間中國共產黨在延安領導了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和初期的解放戰爭，孕育了延安精神的原生形態。

（一）時代問題：抗日和革命

中國共產黨致力于增進中華民族和中國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自成立之日起就自覺肩負起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務。1935年黨中央到達陜北后，在復雜動蕩的政治形勢下提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方針，對東北軍和西北軍開展統戰工作以促成互不侵犯、互相通商、互派代表的西北大聯合格局，并將“抗日反蔣”調整為“逼蔣抗日”。1936年西安事變發生后，中國共產黨從國家利益出發促成事變的和平解決。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后，中華民族和日本侵略者的矛盾上升為社會主要矛盾，中國共產黨促成第二次國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正式形成?？梢哉f，延安時期的共產黨準確找到了這個時代的主要矛盾和核心問題，最終使中國贏得了近代以來抗擊外敵侵略的第一次完全勝利。

在明確時代問題的同時，中國共產黨沒有放棄共產主義的最高理想，反而憑借對共產主義的信仰粉碎了黨內的右傾投降主義錯誤和國民黨“溶共”的陰謀?？谷彰褡褰y一戰線建立后，國家社會黨黨魁張君勱勸說共產黨“既努力于對外民族戰爭，不如將馬克思主義暫擱一邊”[7]，蔣介石妄圖使共產黨“消融于三民主義之下”[8]（p418）。對此，張聞天、毛澤東等人竭力破解三民主義和馬克思主義的關系難題，將三民主義視作現階段的目標和通往社會主義的必經之路。1938年毛澤東將共產黨的政治方向概括為“打倒帝國主義，完成民主政治”和“社會主義的理想”[9]（p3-4）。1940年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對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進行了系統的比較，駁斥了“收起”共產主義的謬論。中國共產黨堅定共產主義理想，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實現了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最高綱領和最低綱領的統一。

（二）解決時代問題的有效方案：延安精神的事件載體

在爭取抗戰勝利、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鋪平道路的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必須解決一系列同抗戰形勢密切相關的具體問題，涉及黨內和黨外等不同群體，思想、政治、經濟等不同領域。

抗戰勝利離不開堅強有力的領導，把中國共產黨鍛造成一個軍事上、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團結統一的政黨，對于取得抗戰勝利乃至革命勝利至關重要。1935年的遵義會議在軍事上和組織上結束了王明“左”傾路線的領導，但黨內并未形成一條正確的、統一的思想路線。正是在延安時期，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推向深入，經由一場全黨范圍的整風運動，實現了思想路線的端正和黨內思想的統一。具體而言，面對黨內反復出現的“左”傾和右傾錯誤，毛澤東進行了艱深的思索并撰寫了《實踐論》《矛盾論》《改造我們的學習》等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著作，共產黨在毛澤東等人的倡導下創造性地學習馬克思主義并開展調查研究，最終黨的七大把毛澤東思想確立為黨的指導思想。面對“領導中國革命，是從中國實際出發，還是從教條也就是從共產國際的決議、指示出發？”[10]（p12）這一生死攸關的問題，中國共產黨開展了以“反對主觀主義以整頓學風、反對宗派主義以整頓黨風、反對黨八股以整頓文風”為內容的整風運動，將馬克思主義同黨的歷史和現實、同中國革命的實際結合起來，提高了新老黨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確立了實事求是、理論聯系實際、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優良作風，為制定正確的抗戰路線和政策、領導人民贏得勝利提供了保障。

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爭取勝利，必須動員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形成打敗侵略者的合力，為此，中國共產黨采取發展進步勢力、爭取中間勢力、孤立頑固勢力的方針。其一，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正確處理國共關系，對蔣介石集團采取又聯合又斗爭、以斗爭求聯合的政策，如對國民黨的三次反共高潮進行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在保持獨立自主的同時維護國共合作的大局并使蔣介石集團最終留在統一戰線內部。其二，在抗日根據地賦予人民群眾選舉權、被選舉權等政治權利，并建立“三三制”政權，規定共產黨員、非黨的左派進步分子、中間派在參議會和政府中各占三分之一并嚴格執行，不僅避免了一黨包辦的弊害，積累了民主經驗，還發揮了黨外人士對抗日救國、建設民主政治的積極性。其三，科學分析農民、地主、開明紳士同抗日和生產的關系，適時提出地主減租減息、農民交租交息的土地政策以平衡各階層抗日人民的利益，既減輕了農民的負擔，有利于發揮農民在革命中的偉力，也照顧到地主和雇主的利益，有利于調動他們的抗日積極性。

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延安和陜甘寧邊區在日本封鎖和掃蕩、蔣介石政府反共高潮、自然災害等因素的作用下陷入嚴重的經濟困境，中國共產黨通過大生產運動、精兵簡政應對“餓死呢？解散呢？”這一生存危機。一方面，在大生產運動中，黨的領導人發揮模范帶頭作用，軍人、工人、知識分子都積極參加生產，使得邊區耕地面積和糧食產量大幅增加，農業、工業、商業獲得發展，不僅極大緩解了當時的經濟困難，粉碎了日本侵略者和國民黨頑固派“困死”“餓死”共產黨的陰謀，為抗戰和革命勝利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還培養了經濟建設人才并積累了經濟建設經驗，改善了黨政軍民學的關系，培育了自力更生和艱苦奮斗精神。另一方面，面對40年代初的嚴重經濟困難，先后當選米脂縣參議會議長、陜甘寧邊區參議會副議長、邊區政府副主席的黨外人士李鼎銘同其他參議員聯名提交“政府徹底計劃經濟，實行精兵簡政主義，量入為出，制定預算”[11]（p5）的提案。雖然一些人擔心精兵簡政會削弱共產黨的力量，但毛澤東認為此舉對人民有好處并持贊同態度，最終參議會一致通過提案。陜甘寧邊區和其他抗日根據地通過精兵簡政緩解了經濟困難，減輕了人民對政府的負擔，糾治了黨政機構中的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等不良風氣。

（三）作為精神狀態的延安精神

以上考察了孕育延安精神的主要事件是如何解決時代問題的。前制度化階段的延安精神和它的事件載體密不可分：這些事件之所以能夠發生，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國共產黨人早已具備的某些精神要素，如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為人民服務的理念；這些事件的發生又強化和補充了共產黨人的精神要素，如整風精神、南泥灣精神。延安時期共產黨人具備的精神要素可以稱為一種精神狀態，是此時此地共產黨人外化出來的理想、品格、意志、作風等主觀意義的集合。江澤民將這些精神要素概括為“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創業精神”[12]。

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表現在，延安時期的共產黨人面對抗日戰爭的考驗，把共產主義理想聚焦到抗戰和民主的方向上，在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同時堅持又聯合又斗爭的策略，在追求人民民主的同時建立統一戰線性質的“三三制”政權等。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表現在，延安時期的共產黨人探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形成毛澤東思想這一理論碩果；整風運動確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為共產黨提供了認識世界的思想方法、改造世界的領導方法和工作方法。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表現在，抗日戰爭和新民主主義革命服務于人民的根本利益，大生產運動、減租減息等給了人民看得見的物質福利，“三三制”等民主政治賦予人民真實的權利，廉政建設形成“只見公仆不見官”的平等風尚等。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創業精神表現在，延安時期的共產黨人破除共產國際的干預而獨立自主地領導中國革命，從本國實際出發探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保持獨立性，在嚴重經濟困境中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三、半制度化階段的延安精神：作為一種傳統

黨中央離開陜北后，延安精神并沒有隨著延安時期的落幕而消失，而是超越孕育它的面對面情境并轉變為共產黨人的共享意義。作為半制度化的實現方式，理論化可以分為認知性論證和規范性論證：前者主要著眼于因果層面的有效性，即特定方案能否以及如何解決問題；后者著眼于道德層面的合法性，即特定方案是否符合共同體的價值觀和道德屬性。

（一）黨和國家領導人對延安精神的理論化

黨和國家領導人是延安精神首要的和最重要的論證者，他們的認知性論證涉及延安精神的內涵、歷史貢獻、當代價值，后二者同特定時期的問題有關；規范性論證同共產黨的價值觀和道德屬性有關。就延安精神的內涵而言，毛澤東、鄧小平從經驗的角度提煉“布爾什維克的精神”[13]（p458）“艱苦奮斗的作風”[14]“民主作風”[15]（p160）“艱苦創業”[16]（p260）等要素，江澤民則進行了系統的理論提升，他概括的四則內容成為后來領導人的共識。就延安精神的歷史貢獻而言，歷代領導人均肯定延安時期在黨史和革命史上的重要地位，認為延安精神幫助黨克服了當時的困難，推動了黨的建設并取得抗日戰爭和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就延安精神同共產黨道德屬性的關系而言，如果說毛澤東對“全國一切革命工作人員”[14]的期待中暗含對共產黨的道德要求，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則明確指出延安精神同共產黨的內在聯系，如“偉大的延安精神是黨的性質和宗旨的集中體現，是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的集中體現”[17]。

歷代領導人論及延安精神當代價值的話語構成了理論化的核心內容，體現了延安精神對解決時代問題的作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面對的是消除戰爭創傷，恢復經濟，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重大任務。在此背景下，毛澤東訴諸延安精神的“艱苦奮斗”要素號召全國人民發展經濟，克服經濟困難；號召“革命工作人員”在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后繼續投身社會主義革命?？梢?，該階段的延安精神服務于新生政權的鞏固、發展和繼續革命。以鄧小平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處于改革開放起步和全面展開階段，鄧小平對“民主作風”的提煉針對的是“文革”期間民主政治遭受破壞的現象，對“艱苦創業”的提煉針對的是薄弱的經濟基礎和發展經濟的現實需要，對“精神文明”[16]（p367）的強調有助于動員人民在不利的物質處境下發揮主觀能動性，并弱化市場經濟對共產主義理想的沖擊?？梢?，該階段的延安精神服務于改革開放在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的推進。以江澤民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推動了兩次學習延安精神的熱潮。第一次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江澤民成為黨的總書記后選擇延安作為出京考察的第一站，表明向毛澤東等老一輩共產黨人的回歸；第二次是21世紀初，江澤民對延安精神的內涵予以精辟概括并將焦點轉向了黨，強調延安精神對黨建的歷史貢獻、對執政黨的當代價值、同黨性的內在聯系。這表明共產黨的自身建設擺上了更加突出的位置，延安精神可以服務于黨建這一重大課題。以胡錦濤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重視延安精神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進程中“作為凝聚人心、團結奮進的強大動力”“作為戰勝困難、奪取勝利的重要法寶”[18]的價值。此外，1995年胡錦濤將“百折不撓的革命堅定性”[19]提煉為延安精神的要素并強調“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增強必勝的信念”[19]，表明在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改革開放中出現矛盾和問題的情況下，延安精神有助于增強人們對社會主義和改革開放的信心。以習近平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重視思想建黨和精神建黨，把繼承和弘揚中國共產黨偉大精神置于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高度。習近平總書記對延安精神的論述有一個鮮明的聚焦點——黨建，表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后，執政黨面臨更加嚴峻的考驗，延安時期蘊含的豐富黨建資源可以服務于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

黨的二十大閉幕不久，習近平總書記即帶領中央政治局常委前往延安，他此次論及延安精神的話語有兩個特點。一是聚焦黨的二十大提出的目標任務，從七大、“窯洞對”等歷史事件中提煉黨的重要經驗、光榮傳統和優良作風，以激勵全黨團結奮斗，完成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目標。二是凸顯延安精神的豐富內涵，對“自我革命”[20]的強調蘊含強烈的憂患意識：只有全面從嚴治黨，防止黨的變質、變色、變味，才能跳出治亂興衰周期率并確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長遠發展；對“頑強的斗爭精神和高超的斗爭本領”[20]的強調表明，新時代共產黨人面臨嚴峻復雜的國際形勢和國內改革發展的硬骨頭，需要從延安時期的斗爭中汲取勇氣和智慧。

（二）研究者對延安精神的理論化

研究者在延安精神價值共識的確立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他們深入考察延安精神的方方面面。對理論化最有助益的研究議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延安精神的時代價值，包括延安精神對社會主義革命、建設和改革的價值，對執政黨建設的價值。就前者而言，研究者普遍認為延安精神在社會主義革命、建設和改革階段仍然發揮著重要作用，為解決社會主義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系列問題提供了經驗借鑒和價值遵循。例如，針對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的風險和挑戰，研究者從艱苦奮斗、開拓創新等角度論證延安精神的經濟效應；針對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課題，研究者從“三三制”、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等角度論證延安精神的民主價值；針對市場經濟對道德觀念的沖擊、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課題，研究者從革命道德風范、延安文藝座談會等角度論證延安精神的精神文明效應。同時，研究者積極回應黨和國家的現實需求，先后考察延安精神對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落實“三個代表”重要思想、落實科學發展觀、實現中國夢等時代命題的意義。就后者而言，由于黨的建設關乎社會主義事業的成敗，研究者高度重視延安精神對黨建的價值。他們普遍認為弘揚延安精神是執政黨建設的內在要求，是保持黨的先進性和純潔性、踐行黨的根本宗旨、繼承黨的優良傳統的需要。有學者分析了延安精神諸要素和共產黨人的內在聯系，主張“堅持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始終是共產黨人的立身之本”，“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是共產黨人成就偉業的思想基石”，“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是共產黨人成就偉業的力量之源”，“堅持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是共產黨人成就偉業的不竭動力”等[21]（p3）。其他研究者結合黨建存在的問題和面臨的任務考察延安精神的價值，如延安時期形成的黨性教育、黨風建設的好經驗和好傳統，有助于解決黨內存在的理想信念缺失、腐敗、官僚主義等局部的不正之風；延安時期的調查研究、給群眾看得見的物質利益、厲行節約等實踐，為踐行群眾路線提供了方向和方法；延安時期的整風、懲治貪污等實踐，為反腐敗斗爭和全面從嚴治黨提供了利器。

（三）作為傳統的延安精神

傳統是在歷史上形成并不斷復現于過去和現在的人類互動產物，旨在“使信仰、價值體系和行為準則得到灌輸和社會化”[22]（p11）。黨中央離開陜北后，延安精神通過理論化獲得充分的合法性，進而復現于數代共產黨人的觀念和行為中，可以被稱為一種傳統。在觀念層面，延安精神構成了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居于承上啟下的位置。它同這一精神譜系中的其他精神一脈相承，不僅繼承和發展了建黨精神、長征精神等革命精神，還影響了在它之后形成的一系列偉大精神，成為它們的歷史淵源和文化資源。如黨中央從陜北轉移到河北西柏坡后，面臨從革命黨向執政黨轉變、從武裝斗爭向經濟建設轉變、從領導農村工作向領導全國工作轉變的重大任務，因而強調“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繼續地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23]（p1438-1439）。其中需要“繼續地保持”的作風主要形成于延安十三年，可見西柏坡精神受到延安精神的影響。在行為層面，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的共產黨從“三三制”等延安局部執政經驗中汲取資源，建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等社會主義制度；發揚延安精神戰勝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各種困難。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的共產黨開展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并確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提出建立經濟特區的設想并以“殺出一條血路”的態度付諸實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后，反腐敗斗爭聚焦人民群眾最痛恨的腐敗問題，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借鑒延安整風中批評與自我批評、“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等經驗，黨史學習教育激勵全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等。

四、完全制度化階段的延安精神：作為一種規范性制度

延安精神在半制度化階段已經實現向數代共產黨人的傳遞，但這種傳遞建立在口頭倡導、非強制的基礎上，并且無法保證新一代共產黨人的內化和踐行。2021年9月延安精神被明文納入中國共產黨人精神譜系，表明延安精神對共產黨人的道德約束力進入半強制的狀態，并傳遞出共產黨人世代傳承延安精神的決心。究其原因，“譜系”一詞既有傳承特定基因的含義，如物種譜系；又有規范成員行為和內部秩序的含義，如家族譜系。由此，共產黨人精神譜系便意味著共產黨人的紅色基因、身份標識和行為規范，任何背離精神譜系要求的共產黨人都有挑戰組織規范和成員資格的風險，黨組織和其他成員有權對他進行批判和譴責。本文認為，此時的延安精神具備了規范性制度的屬性。

（一）作為制度的延安精神

被明文納入共產黨人精神譜系的延安精神之所以可以被稱為制度，同制度的內涵、延安精神的實踐性密切相關。就制度的內涵而言，由于正式制度不落實到具體行為中便是一紙空文，非正式制度雖然無形卻在年復一年的重復行為中體現自身的存在，因而行為是界定制度概念的關鍵。這里的行為有特殊的規定性：一是社會互動而非孤立的個人行為，只有當社會成員進入互動情境才會受到制度的約束和指引，而當互動雙方遵守制度要求時，社會互動會呈現一定的規律性甚至模式；二是未來的行為而非過去的行為，即制度對行為的影響是前瞻性的，使即將進入互動情境的社會成員知曉自身的行為選項并對各類互動者的行為形成預期。因此從行為的角度看，“制度是這樣一種事物，它提供了所轄范圍內社會成員共享的、穩定的行為預期，使社會互動結構化為一種特定的關系與模式”[24]（p35），所有符合上述特征的事物均可被納入制度的范疇。

就延安精神的實踐性而言，馬克思主義認為意識在形式上是主觀的，在內容上是客觀的，因而延安精神必須落實為實實在在的行為，脫離行為的延安精神空有主觀的形式而失去客觀的內容和存在的意義。事實上，延安精神歷來存在于中國共產黨的行為中。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不僅是精神層面的政治承諾，更是中國共產黨處理國家間、政黨間和黨內關系時作出的抗日、又聯合又斗爭、駁斥“左”傾和右傾錯誤、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等選擇。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不僅是精神層面的思想方法，更是共產黨的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整頓“三風”、調查研究、實行改革開放等行為選擇。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不僅是精神層面的價值旨歸，更是滿足人民群眾的物質和精神需求、嚴懲貪污腐敗分子等處理黨群關系的行為。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創業精神不僅是精神層面的工作作風，更是共產黨在領導革命、建設和改革過程中開展大生產運動、興辦經濟特區等推動發展和應對挑戰的行為。

延安精神的實踐性為制度屬性的獲致奠定了基礎。一方面，延安精神以共產黨人的社會互動為載體，這種互動經過前制度化階段的探索、半制度化階段的考驗而日漸呈現規律性，如作為集體的共產黨人在處理內外部關系時注重政治方向的正確性、人民立場、獨立自主等。另一方面，延安精神對行為的指引在前制度化階段具有自發性，在半制度化階段具有自覺性，被明文納入共產黨人精神譜系后則以權威文本的形式向每一位共產黨人提出了應該如何行為、不應該如何行為的道德期待，構筑起全黨全社會對共產黨人的行為預期。綜上，延安精神已具備制度要求的行為規律性和行為預期，可被稱為共產黨這一組織的制度①，并且是具有半強制性的規范性制度。它不像規制性制度那樣依賴強制手段，也不像認知性制度那樣被視作理所當然，而是在不同程度上為制度成員所內化并通過強大的道德壓力發揮作用。

（二）進一步提升延安精神的制度化程度

制度化并非不可逆的過程，已經成型的制度必須通過新一代成員的內化和代際傳遞才能保持穩定，加之規范性制度既沒有強制手段的保障，也沒有達到高度內化和自我再生產的程度，因而需要尋找有效的方式進一步提升延安精神的制度化水平。

緊密圍繞時代問題和具體問題推動延安精神的當代轉化，是提升延安精神制度化程度的根本路徑。延安精神的生命力在于對時代問題的準確把握和有效解決，黨的二十大以來，“中國共產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25]，延安精神必須同這一新的實際相結合。就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而言，正如延安時期最高綱領和最低綱領的統一，新時代共產黨人既要堅定共產主義理想，在提升馬克思主義理論素養的基礎上應對西方的制度競爭和意識形態滲透；又要堅持黨中央集中統一領導這一最高政治原則，從而作為一個高度團結統一的馬克思主義政黨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就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而言，新時代共產黨人應繼承延安時期獨立思考、勇于探索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在領會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基礎上突破西式現代化的思想桎梏并投身中國式現代化的偉大探索，在全面深化改革過程中勇于沖破舊觀念的禁錮并善于在實踐中探索規律。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而言，新時代共產黨人應結合變化了的社會主要矛盾踐行群眾路線，把“一切為了群眾”落實到改革發展成果共享、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實現共同富裕上，把“一切依靠群眾”落實到發揮人民主體性、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上，把“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落實到深入基層、調查研究上。就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創業精神而言，新時代共產黨人應從延安精神中汲取不畏挑戰、絕處逢生的勇氣，以艱苦奮斗干事業的精神面貌推動各領域改革和高質量發展，以與人民群眾同甘共苦的精神狀態應對暫時的經濟困境。除了黨組織和黨員對延安精神的當代轉化，延安精神研究者也要結合新的時代問題開展研究并提煉新時代弘揚延安精神的對策建議。

發掘和表彰延安精神的模范踐行者，探索有效的傳播方式和教育方式，也是提升延安精神制度化程度的重要路徑。一方面，同黨內法規等有形的制度相比，延安精神對共產黨人行為的約束和指引相對寬泛，那么如何落實延安精神呢？不妨從黨的干部隊伍、黨員、各級黨組織中發掘踐行延安精神的先進人物和先進組織，用他們的具體行為豐富延安精神的實踐形態。在樹典型和宣傳模范的過程中，既要明確指出他們的行為符合延安精神的哪些要素，從而揭示延安精神在新時代的具體要求；又要指出他們在什么樣的問題情境下進行了何種考慮和抉擇，從而為身處類似情境的黨員和黨組織提供行為指引。此外，在黨的考核工作和選人用人工作中，可以對踐行延安精神等共產黨人偉大精神的模范予以表彰和重用。另一方面，完全制度化是一個類似珊瑚礁沉積的漫長過程，需要一代又一代共產黨人和可能加入共產黨的人內化延安精神，媒體、學校等社會化渠道有助于實現這一目的。在媒體傳播層面，既要堅持使用新聞報道、紀錄片、影視作品等傳統媒體，也要“通過短視頻將延安精神以小故事、小文章的形式進行推送”“利用各類學習APP、新聞APP、自媒體等媒體終端，強化延安精神的傳播和推送”[26]（p109），并探索構建兩類媒體相互融合的傳播矩陣以增進受眾對延安精神的系統認知和深度思考。在學校教育層面，可以通過課堂教學、開設學生社團、舉行知識競賽、開展主題教育活動等方式增強學生學習延安精神的積極性，特別是針對不同階段學生的特點講好延安故事，實現陳情和說理的結合。

人無精神則不立，國無精神則不強。在新的歷史征程上，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面臨諸多已知的和未知的挑戰，需要從延安精神中汲取力量，延安精神也必將經受住時代問題轉變的考驗而煥發出新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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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申" "華

[Abstract] The Yanan spirit can be studi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ory of institutionalization which is used for reference critically and corrected by the Marxism viewpoints. Taking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s departure from northern Shaanxi and the incorporation of the Yanan spirit expressly into the CPCs spiritual pedigree as two time nodes， the history of the Yanan spirit can be divided into the pre-institutionalization stage， the semi-institutionalization stage and the full institutionalization stage. In three stages， the spirit has three forms which are the spiritual state， the tradition and the normative institution， and three kinds of institutionalized logic which are the effective solution to wining Anti-Japanese War and new-democratic revolution， the theorization by party and state leaders and researchers， and the focusing on contemporary issue and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The Yanan spirit as an institution should improve its degree of institutionalization to provide inexhaustible impetus for socialism with Chinses characteristics.

[Keywords] the Yanan spirit; institutionalization; the CPCs spiritual pedigree; issue of the times; practical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