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成人創設具有同質化特點的理想兒童身體模板,并以此為標準生產和形塑現實生活中具體又多樣的兒童。理想兒童身體產生于抽象化的身體評價、符號化的身體消費和同質化的身體展演,其產生引發了兒童自我客體化現象,使兒童經歷從存在主體到認識客體、從充滿個性到齊整如一、從游戲伙伴到競爭對手的轉變。為此,亟須走出兒童自我客體化困境,即引入價值理性思維,關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兒童,打破消費主義束縛,尊重兒童的內在體驗與需求,提供健康的媒介環境,保障兒童身體審美多元性。
[關鍵詞] 兒童身體;理想兒童身體;自我客體化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5.018
[中圖分類號] G610"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5-0154-07
基金項目: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大項目“當代兒童游戲研究的范式演變與多學科理論探索”(2019SJZDA083)。
作者簡介:孫悅含(1995—),女,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博士研究生;通訊作者:邊霞(1966—),女,南京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道德教育研究所研究員,金陵女子學院院長。
在現代社會,身體正被視為有待打磨和形塑的規劃(Project),其外表、尺碼、體型甚至內容,都有可能依照其主人的設計接受重構[1](p5)。從根本上說,理想身體的產生與發展都依賴于作為主體的身體,并伴隨后者的改變靈活變通。但在現實中,受工具理性思維主導,加之消費主義和電子媒介的助推,理想兒童身體脫離了兒童本身,成為帶有成人傾向且相對穩定、相對抽象、相對單一的身體模板。以此為標準形塑現實生活中鮮活的兒童,看似是為實現教育的高效率原則,實則在摧毀作為主體的兒童、充滿個性的兒童,強化兒童與同伴間的壁壘,加速內卷競爭行為的發生。簡言之,此種行為加速了兒童自我客體化現象的發生。因此,描繪理想兒童身體與兒童自我客體化表征,探尋其產生路徑,并著眼于促進兒童主體性在理想兒童身體中的回歸,走出兒童自我客體化困境,對兒童的現實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一、兒童身體與理想兒童身體
伴隨基督教清教主義正統思想式微,譴責性享樂的資產階級和工業資本主義道德機制開始瓦解,身體的欲望逐漸受到正視,身體也從禁錮的歷史長河中解放出來,正式邁入現代人的視野之中[2](導言p2-3)。如果說傳統社會人們對身體的約束和管制源于其對宗教思想的推崇,身體更像主體實現宗教信仰的工具;那么現代社會對身體的解放,就使其真正成為主體改造的對象,成為主體表達和彰顯自我的舞臺。
與身體相伴的概念是理想身體,對此拉斯·史文德森曾經宣稱:“改造身體,與理想同行”[3](p81),理想身體就是現代人管理身體時的階段性目標,像一個設計圖指引著人們自我展現、自我表達、自我塑造的方向。現代社會已然成為貝克所說的“風險社會”,它充滿著不確定性,從而使標示著個體自我成長的“路標”都失去指導意義[4](p15)。因此理想身體不是既定的,而是具有多變性與多元化的特點。換言之,現代人無法憑借前輩經驗來衡量自身未來的可能經歷,確認自己在某一階段的身體樣態,只能根據自己的切身經驗以及對切身經驗的反思,來建構與重構理想的身體。每個人所處的環境都有所不同,身體與環境中人、事、物的互動方式與內容亦有所區別,這就導致不同的人擁有不同的身體經驗,生成不同的理想身體。
對成人來說,理想身體是基于自身經驗建構出來的,但對兒童來說,理想身體中卻透露出成人傾向,表現出標準化與抽象化的特點。確切地說,理想兒童身體不由兒童主導而由成人預設,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下更是如此。究其原因,中國文化建立在“三綱五常”的儒學思想上,所謂“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傳統社會建立起上級對下級庇護的縱向關系,使每個個體都極具集體意識,強勢者自覺承擔起對弱勢者的養育責任,弱勢者則對強勢者的命令聽之任之。這就導致兒童的切身經驗中無一不可看見成人身影。而成人畢竟已經遠離童年世界,只能創設理想的兒童身體模板并以此為參照審視現實兒童,將其引入必然性和規律性的王國。對此,別爾嘉耶夫曾坦言,人生活在兩個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主觀世界里,也在為“我”而存在卻與“我”格格不入的客觀世界里。客觀世界是第二性的世界,它有別于第一性的——自在之物的世界——是生存主體在與周遭互動的過程中,賦予本體界以精神內涵和文化意蘊后的世界[5](p115)。對兒童來說,他們自出生起就被拋向一個由成人擬定的客觀世界,與成人創設的物質環境、文化環境產生互動,逐漸地摸索并內化社會環境對自己身體的預設,并以其為標準內審自身,成為成人建構的他者。
二、理想兒童身體的產生路徑
別爾嘉耶夫曾經提出:“人似乎生活在社會的催眠狀態之中。他很難用自己的命運抗擊社會的專橫野心,因為社會催眠術利用各流派的社會學家之口使他確信,他完全是從社會里獲得自己的自由。社會仿佛對人說:你是我的造物,你所擁有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我加給你的。”[6](p85)對兒童來說,抽象化的身體評價、符號化的身體消費和同質化的身體展演就像一只無形之手,牽引著他們對自我的認識以及他們心目中理想身體的生成。
(一)抽象化的身體評價
個體自我意識的形成依賴于對自己在他人心目中形象的想象。庫利的“鏡中我”理論認為,在人際互動和社會交往的過程中,他人猶如一面“鏡子”,人們從這面“鏡子”中看到了他人對自己的評價,并以此為依據調整和改變自己的社會行為。如果用一句話概括之,就是“社會是各個精神自我的交織物,我想象你的思想,特別是你對我的思想的想象,和你所想象的我對你的思想的想象,我在你的思想面前表現我的想法,期望你會在我的思想面前表現你的想法,誰若不能或不愿做到這一點,那他就不懂得如何交往”[7](p75-83)。在學校場域中,教師享有充分的話語權,他/她們不僅創設了規則,還創設了一系列與規則并行的評價體系與賞罰制度。在同評價體系與賞罰制度互動的過程中,兒童幻想出一個凝視著自己的他者,并基于他者的目光不斷地管理與規范自己的言行。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教師創設的身體評價具有標準化與抽象化的特點。一方面,教師作為專業的兒童教育工作者,其評價維度與評價標準的設置通常來自國家頒布的法規文件與社會上流通的教育書籍。這些文件與書籍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為教師觀察兒童、發現兒童、教育兒童提供方向上的指引,但反過來說它們的普適性特征又導致其本身是非常抽象和空洞的。教師如沒有基于已有經驗對不同情境下的不同兒童做出評價,而是抱持同一的標準將兒童分為“優”“良”“中”“差”,將導致兒童身體評價抽象化的發生。另一方面,教師作為成年人,因當下已經遠離童年已久,所以也很難知曉兒童的所想所思,只能基于自身的經驗去評價兒童。這就導致其評價的內核出現成人化傾向,如“紳士”“淑女”“溫順”等一些成人評價標準及其詞匯都被套用給兒童。這與兒童的現實生活相去甚遠,不僅起不到鼓勵與引領兒童行為的作用,還會造成兒童的認知混淆,生成固化的理想身體模板。
(二)符號化的身體消費
消費主義(Consumerism)產生于20世紀初的美國,50年代后開始向西歐、日本等國家擴散,之后蔓延至法國、德國和英國等國家,并逐漸成為一種全球性的文化意識形態。1968年,自稱為“知識的恐怖主義者”的讓·鮑德里亞從后現代主義視角出發探究現代消費社會:“今天,在我們的周圍,存在著一種由不斷增長的物、服務和物質財富所構成的驚人的消費和豐盛現象,它構成了人類自然環境中的一種根本的變化。”[8](p4)在鮑德里亞看來,消費主義將傳統社會中人與人的互動扭轉為人與物的互動,但這里的物是一種虛無的存在,即現代人消費的并不是物本身(對物質的功能性消費),而是物品上附著的符號(對物質的意識形態的消費)。
身體,特別是兒童身體,作為承載更多內涵的商品,也超脫了實體形態,成為可意象、觀賞、消費的符號。以服裝為例,當下的兒童服裝布料多是棉質的、寬松的、柔軟的,象征著其穿戴者無拘無束且不具攻擊性;顏色多是鮮艷的、飽和度高的,象征其穿戴者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同時,兒童服裝上隨處可見的卡通印花,比如寶可夢、奧特曼、奇妙萌可、迪士尼公主或小動物等,都在向他們傳遞一種理想的身體形象,與這些外在符號相勾連的,是社會對理想兒童身體內核的預設。對此,梭羅在描述定做衣服的經歷時寫道,女裁縫“量了我的身材,但沒有量我的性格,只量了我的肩寬,好像我是一個掛衣服的釘子” [9](p22)。兒童身體成為一個冰冷的衣架,展示著特定的符號,以彰顯其身份性格與社會地位。與此同時,報紙、廣告等媒介加速了理想兒童身體的生產和可校準化。一旦兒童/成人發現現實身體與理想身體之間的差距,就會被商業廣告提供的“實現理想”“磨平差距”的各類手段吸引,陷入下一個消費陷阱。無處不在的廣告鼓勵個人采用手段(購買商品)性的策略對抗身體的有限性與不完美[10](p323),整個過程猶如一條標準化的生產流水線,形態各異的身體進入這一流水線進行校準,主體的面孔已變得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身體各元素的標準及其相互關系,于是面孔消失了,身體成為不分彼此的身體一般[11](p51-55)。
(三)同質化的身體展演
進入智能時代后,電子媒介代替傳統的印刷媒介為人類傳遞和提供信息。電子媒介搭建了一個充斥著圖畫、漫畫、廣告和視頻的視覺符號世界,助推了理想兒童身體的展演。以抖音為例,其中大量視頻和兒童相關,“聰明”“活潑”“陽光”“懂禮貌”“甜美”“肉嘟嘟”“會念詩”“會滑滑板”“會跳舞”等理想的兒童身體被闡釋與傳播出來,引得現實生活中的成人拍手稱“萌”。
與身體的圖像化緊密相連的是身體的可凝視性。“凝視”是法國心理分析學家雅克·拉康創造的一個概念,在他看來,凝視不單指看與被看的關系,而是“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一種鏡像關系”。即“我只能從某一點去看世界,但在我的處境中,我同時又被周圍的一切目光所打量”[12](p75)。對視頻創作者來說,發布視頻就意味著主動陷入“被凝視”境遇。他們會收到來自網絡終端匿名者的評論,于是為了獲取“好評”“點贊”,減少“惡評”“拉黑”,視頻創作者會有意識地迎合“粉絲”要求不斷修正自身的展演形式,提供更理想、更完美的身體形象。兒童相關視頻也是如此。當成人將虛擬的兒童身體記錄在網絡媒介中,就加劇了兒童身體的可凝視性,只要擁有一個賬號,就可以基于自己心目中理想兒童的身體模板對虛擬在場的兒童行為評頭論足。不論兒童是否直面這些評論,其養育者或是為了點擊率需要,或者為了迎合“網絡教育家”的觀點,大都會對兒童身體進行矯正,使現實的兒童被迫擁抱被異化的身體。由此,兒童身體的展演逐步走向單一化與同質化。根據雅克·拉康的觀念,兒童的自我認同建立在對他者的凝視上,所以他者的身體樣態越多元,兒童自身的發展潛力就越大。相反,當兒童所觀賞和消費的身體呈現出統一化、單一化的樣態時,兒童也會以此為標準來凝視自身。這實際上印證了馬歇爾·麥克盧漢的思想,“我們自身變成我們觀察的東西……我們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們” [13](p4)。
三、理想兒童與兒童自我客體化表征
天生自然的兒童可能性幾乎無窮無盡,其所有行為都是受自身生理需求驅使后的結果,都被生物學所認可。但在效率至上的現代社會,這些不受約束的身體及行為被打上散漫、低效、無用的文化烙印,面臨著被消解的風險。
(一)從存在主體到認識客體
兒童,是存在主體,并參與存在。作為存在主體,兒童根植于本體世界,并為滿足自身需要,不斷地從自身出發抵達其他實在物,與其他主體建立聯系。與兒童相比,理想兒童身體具有認識層面的意義,它是成人出于認識與評價兒童的目的,匯總、凝練、歸類、加工與兒童身體相關的現象后,用抽象性語言概括對兒童身體預設后的結果。可以斷言,理想兒童身體對于兒童來說,是與主體相對的客體,它“依賴于主體的本體,依賴于人身上現象與本體的關系,依賴于表面性和深刻性的關系” [5](p113)。
理想兒童身體的強勢發展,顛覆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使作為存在主體的兒童面臨著淪為認識客體的風險。具體地說,目前的理想兒童身體已經經由成人化的身體評價、符號化的身體消費與同質化的身體展演,滲透到兒童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作為一種固化且抽象的形象,猶如一具骨架,試圖指導和形塑日常生活中真實存在的有血有肉的兒童。這是一場“虛幻話語”和“真實身體”之間的博弈,“權力自動化和非個性化了,權力不再體現在某個人身上,而是體現在對于肉體、表面、光線、目光的某種統一分配上,體現在一種安排上” [14](p226-227)。進一步說,這是由一種虛構的關系自動地產生出的真實征服,使得兒童的身體被禁錮在話語體系的統治下。兒童逐漸內化成人設定的理想兒童形象,他/她們真實的言語、行為甚至是反抗則被有意識地忽視了。由此,兒童得了“失語癥”,“無法開口說話”。而當兒童習慣這種被迫的沉默時,就會逐漸放棄第一人稱視角,以理想兒童身體為模板,以第三人稱(觀察者)的身份來審視自身。這也意味著,兒童發展不再是以自身作為“人”的發展為目的,而是以向成人建構的理想兒童身體靠近為目的。兒童在主動/被動成為一個“理想”的同時,也變成了一個成人創設的他者,成為認識層面上的客體。
(二)從充滿個性到齊整如一
兒童是充滿個性的,個性是主體區別于他人的存在,是普遍—無限和個性—特殊的結合。別爾嘉耶夫肯定了個性的重要性,認為它本身就是微觀宇宙,與上帝具有同等價值的位格,精神、自由、創造內在于個性的生存[5](p118)。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個性彰顯著兒童的完整性,使兒童與其他兒童之間顯現出差異,進而從周遭事物中獨立出來成為特殊的存在。所以,兒童的發展實際上也是兒童個性的發展,通過個性的展現與豐盈,兒童完成了初步的自我塑造。
理想兒童身體作為成人對兒童未來身體的預設,呈現出集體性、普遍性的特點,以其為參照評價要求和控制兒童,難免扼殺兒童獨特的內心世界,使兒童從充滿個性走向齊整如一。因為理想兒童身體是完整的,從對生物身體的預設、對服裝發型的預設,到對技能技巧的預設,再到對知識經驗的預設,它涉及兒童身體的方方面面;同時,理想兒童身體也是單一的,它只將某一類型兒童身體視為理想,忽視了兒童身體的多樣性和多元化。成人以理想兒童身體為標準來審視兒童就會自動開啟“剪枝”模式,“剪”掉兒童“不合時宜”的行為、“剪”掉兒童超出預設的需求。“剪枝式”教育將理想兒童身體滲透進每一個兒童的毛細血管,使兒童成為在睡姿、坐姿、站姿、走姿、跑姿等方面并無二致的集體中的一員。長久以后,兒童的發展不再以自身作為“人”的發展為目的,而會以向成人建構的理想兒童身體靠近為目的。前種發展的頂點是在社會文化熏陶下實現個體生命的完滿與充盈,后者發展的頂點則是作為某一年齡段身體素質、外貌、技能與知識的高峰狀態。這是一個由無限走向有限的過程,伴隨這一過程的深入,兒童的主觀世界被集體的客觀世界所整合,個性消失殆盡,只留下集體的共通性。即便后面他/她發現了客體形象(理想兒童身體)之中隱含的不道德甚至反道德行為,也會毫不質疑地去執行,并憑借其來給自己他者化的冷漠行為提供非道德問題的辯護[15](p42-48)。最終,“中等平庸”演變成“平庸之惡”“無思之惡”。對此,別爾嘉耶夫總結為,這是一場集體主義的暴政。
(三)從游戲伙伴到競爭對手
兒童與同伴之間的關系類似胡塞爾力圖描繪的“共享的世界”,即兒童與其同伴既保持著各自的獨立,又始終處于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狀態,“作為自為存在的人與作為自為存在的人相互聯系與和平共存……人在我思中不僅發現了自己,也發現了他人,他人和我自己的自我一樣真實” [16](p278)。與此同時,兒童之間還有著共同的愛好、標準、行為準則和文化,這些共通性使兒童對同齡人產生了一種特別的親切感,成為彼此天然的游戲伙伴[17](p14-16)。
理想兒童身體的發展和引入,打破了兒童與同伴之間的友好聯系,使雙方關系從游戲伙伴變成競爭對手。因為理想兒童身體中隱含了一種等級化的自然主義思維,它默認兒童是可以被排序的。成人從自身立場出發,將作為主體的兒童理解為與其他兒童相并列的客體,并在理想兒童身體的基礎上,把兒童分為三六九等。在成人的審判下,兒童被比較著、排列著、區分著,并被歸置到“好生”“中等生”“差生”等幾個類別里,隨之附著的是獎懲制度的分化。表現好的兒童可以贏得口頭或物質獎勵,甚至會被成人授權,擔任“小助手”“小組長”的角色去管理同伴,實現從“被管控的弱勢者”到“管控他人的強勢者”的角色轉變;表現不太好的兒童會遭受批評和懲罰,甚至被成人隔離于集體之外,成為“單打獨斗者”,變得“孤立無援”。庫利曾說,“一個人的自我觀念是與其他人的交往中形成的,一個人對自己的認識是其他人關于自己看法的反映,人們總是在想象別人對自己的評價之中形成了自我的觀念”[18](p189-204,210)。等級化的思維經由獎罰制度傳遞給兒童,成為其價值判斷的標準。兒童不僅以此來修正自身行為,還運用這套標準“審判”同伴,導致對他人的客體化。阿多諾和霍克海默用“靈魂的物化”這個概念表達了人的這種冷酷無情。他們說:“工業化卻把人的靈魂物化了。”[19](p24)這就是說,我們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采取一種物化的態度,把其他人當作自然界中可以被處理的物,用對待自然物的方法對待人。即兒童不再以愛和需要為出發點與周遭“人”“事”“物”產生聯結,而是聚焦于自身表現,物化同伴為競爭對手或可利用的人力資源,以利益為導向與他人合作。由此,兒童與同伴的關系,就從游戲伙伴轉為競爭對手。
四、走出自我客體化:從理想兒童到兒童的理想
兒童自我客體化產生的根源在于人的自我異化和錯誤的意識結構,而要徹底改變人們錯誤的意識結構,反抗客體化世界對人的奴役,就要回歸兒童本身,將兒童中心原則貫徹到現實生活之中。
(一)引入價值理性思維,關注現實生活中“具體兒童”
價值理性是與工具理性相對的一個概念,有別于工具理性的效率至上和計算邏輯,價值理性“以如何使存在合乎人的理想及人的合理需要為關切之點”。可見,它更凸顯出一種道德直覺和信念力量。對此,伊曼努爾·康德曾稱贊,世界上有兩種東西讓人敬畏,那就是頭上的燦爛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作為人,我們需要“懸置知識,給信仰留下位置”,給人的非理性、給人的情感世界留下一定的空間[20](p90)。從價值理性出發審視理想兒童身體,就意味著關注現實生活中具體的兒童,并從其立場與需要出發,擬定多元化與動態化的理想身體。
其一,理想兒童身體的創設需要回歸兒童本身。即扭轉傳統社會中理想兒童身體受成人定義、由成人主導、為成人服務的境況,讓兒童參與,甚至主導自身未來發展方向的設定。這是一次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身份轉換,兒童由認識的客體轉化為認識的主體。對此,別爾嘉耶夫肯定道:“我們可以把我們所認識的東西稱為主體,我們可在客體的后面認識主體,在客體化之外進行認識。”[5](p116)想要真正地認識兒童,就必須走近兒童,肯定兒童作為存在主體的身份,傾聽兒童的聲音,歸還兒童自我定義、自我建構和自我完善的權利,而不是仗著年長者的身份,以自身視角設定兒童的理想狀態和發展軌跡。
其二,理想兒童身體的創設需遠離抽象,關注具體的兒童。現實生活中的兒童是具體的人,他們通過身體在時間和空間中積極地移動,通過不同身體之間的反復互動將周遭環境有意義的部分整合進自己的經驗之中。由此看來,每一個兒童的身體以及身體體驗都存在差異,所以其未來發展軌跡也應該各不一樣。成人不應該把某一固化模板視為理想,將脫離模板以外的行為定義為不理想,而應聚焦具體兒童的個性發展。個性不是部分,也不可能成為相對于任何整體的部分,哪怕是相對于巨大的整體,哪怕是相對于整個世界。這就是個性的實質性的原則,是個性的秘密[6](p3)。從強調理想模板到強調具體兒童是一次價值取向的轉換,由此,兒童成長的目的才能由有限的理想兒童身體模板,走向無限的作為人的主體性的個性發展,享受生命的鮮活體驗和生命流動的精彩。
(二)打破消費主義束縛,尊重兒童的內在體驗與需求
消費主義盛行帶來的不僅是身體的符號化與資本化,更漠視了兒童的真實需求,瓦解了兒童與周遭事物之間具體、實在的關系。確切地說,現代人在消費主義裹挾下,放大了自身非理性的消費欲望,在他們看來,“苦行般的身體勞作所帶來的回報不再是對靈魂的救贖或是好轉的健康狀況,而是得到改善的外表和更具市場潛力的自我” [21](p324)。所以工作和生活壓力越大,現代人對自己身體以及兒童身體的符號消費越猖獗。正如吉爾·德勒茲所不能接受的當下社會的一個主流觀念,即人可以“進化”,可以被工具化。在消費主義引導下,身體已經不是實現生活需求的工具,而是促進消費的工具。人的內在自我正在消失,人的外在自我所呈現出來的表現,被人自己誤以為那就是他自己:一個空心的人,一個失去自我的人;一個失去靈魂、精神的人,即一個不完整的人[22](p91)。
因此,需要打破消費主義文化束縛,從兒童的切身體驗與自身需求出發塑造理想兒童身體。對兒童,特別是年幼兒童來說,他們身體發展相差較大,甚至可以說是“日行千里”,所以不能以年齡為界限,概括理想兒童身體模板,并附著品類各異的消費品或消費課程,而要在培養兒童內在的身體感知與意識能力的基礎上,幫助兒童認識、體驗與評判自己的身體,建構理想的自我。成人可通過一系列親歷性、情感性、領悟性的活動,引導兒童體會利用身體各部位感知、探索世界的樂趣。“享受的尺度取決于我們所給予它的注意力的多少” [23](p18),當兒童身體體驗處于高度敏銳的狀態下,他們能夠雙倍享受生活中的愉悅,也能夠真正了解自己身體的需求。出于身體需要,他們會自發地尋找可用物品,并借用物的力量加強對自身的控制,對抗原初身體的不理想與不完美,實現自身的進化與發展。這是原始社會人類就擁有的技能,也是兒童與生俱來的本能。成人可以順應兒童的本能,尊重兒童的選擇,促成兒童與物的聯結,而不必刻意地為兒童挑選商品,使兒童成為消費的工具,甚至是消費品。
(三)提供健康的媒介環境,保障兒童身體審美多元性
現代社會是一個科學技術空前繁榮,電子媒介空前發展的社會,雖然一味地恐慌未來、恐慌技術、恐慌媒介會給兒童帶來的消極影響,但一刀切地減少兒童對電子媒介的攝入是不可取的。成人應聯合社會力量,力圖為兒童創建健康安全的媒介環境,保障兒童身體審美的多元性。
首先,成人應加強對兒童的網絡安全管理,實行分層準入制度。媒介文化的研究者尼爾·波茲曼曾在《童年的消逝》中提出,兒童與成人之間的知識分層,即“知識差距”(the knowledge gap),捍衛了童年與成年的邊界[24](p42),但電子媒介的無差別侵入卻打破了這一邊界,使兒童與成人能夠隨時隨地實現信息共享。兒童過早地接觸了成人世界的信息,并內化為評判自身的標準,造成了兒童成人化或者說兒童客體化。因此,為維護兒童世界的“純潔性”需實行網絡分層制度,以年齡為邊界,嚴守電子媒介的時間管理、消費管理、權限管理等功能,為兒童提供安全、健康的網絡環境。
其次,媒體應有意識地為兒童提供寬容的身體標準。媒介作為信息傳播的中介,其本身是中性的,是媒體工作者為了商業等功利目的,傳播不適宜的同類型信息,導致兒童身體審美的單一性。為此,媒體人應持有倫理意識和責任意識,在為社會提供更寬容、彈性的審美標準的基礎上,承擔起提升大眾審美層次的社會責任。
最后,成人應有意識地調控兒童使用電子媒介的時間。因為過早接觸手機、電腦、電視等設備會對兒童視力產生影響,更重要的是,電子媒介引發的“圖像革命”,將造成社會文化的失落和兒童內心的貧瘠。因為圖像的直觀性省去了閱讀者對事物的細微描述和深層理解,人們對事物的理解將永遠停留在審美反應和感知層面。“我們的頭腦沉默了,寫作的手也停下來了,因此頭腦便開始萎縮。”[24](p102)
五、結語
從上述論述中不難發現,理想兒童身體與兒童的自我客體化是現代社會亟須解決的問題,它將造成兒童的中等平庸和異化,使兒童與同伴之間的關系由游戲伙伴走向競爭對手。兒童自我客體化產生的根源在于人的自我異化和錯誤的意識結構,而要徹底改變人們錯誤的意識結構,反抗客體化世界對人的奴役,就要回歸兒童本身,將兒童中心原則貫徹到現實生活之中。這就如別爾嘉耶夫所倡導的,“最高的價值是人和人的個性,而不是共性,不是屬于客體世界的集體現實,如社會、民族國家、文化、教會。這是人格主義的價值定位”[6](p28)。所以,聚焦于理想兒童身體與兒童自我客體化路徑,即分別從工具理性思維、消費主義文化和電子媒介入手,為超越理想兒童身體與兒童的自我客體化提供依據,對當前社會來說具有重要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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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編輯" "余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