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

原名冶生福，青海大通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事過教師、編輯、秘書等工作，現居西寧。出版有長篇小說《折花戰刀》，短篇小說集《陽光下的微塵》，以及長篇紀實文學《西海驚雷》、文化叢書《靈秀大通》《花兒之鄉大通》等。

1

“我不出這個家門。”索非雅連頭沒回，騰騰騰地跨過了北房門檻。

馬占山老兩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什么都說不上來，只得從窗戶里看著索非雅從草房背了一背斗黃草走向牛槽。

馬占山老兩口都記不起勸了多少回了，索非雅還是那直性子，堅決不答應，按索非雅的話說，你刀刀（方言，刀子）拿上，割我的頭哈，我也不走。索非雅一著急還會說出急促的藏話來，盡管不懂，但能從索非雅夸張的表情，明顯的動作中看出她的心情來。畢竟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姑娘，不像村里的那些尕媳婦，一個個把心事藏得嚴嚴的，說話也是拐彎抹角。

這讓馬占山老兩口又難過又高興又好笑，日子一天天過著，日子長了，馬占山心里的那點喜悅漸漸地被老伴兒的眼淚泡軟泡散了。馬占山嘆了一口氣，世界是奇跡，可人的命運是更大的奇跡！

陽光正撲撲撲地跳進木格子窗來，又噌噌地跳上放被子的木柜子。木柜子有黃色的底子，柜門上畫著幾塊奇石，一灣清水，一只船隨意地靠在岸邊，遠處還有幾只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展開翅膀飛向遠方。當個鳥兒多好呀，撲騰幾下翅膀就能飛過藍天，飛到沒有憂愁的天空。

可是這個索非雅呀，真是比牛還犟。馬占山老兩口勸了那么多天，一直沒結果。索非雅喜歡說緣，她總說在草原上遇見賽爾東是她的緣，她說她的藏族名字叫卓瑪，卓瑪就是花的意思，上輩子她是花，而賽爾東是一只羊，這只羊每天都來看草，不吃它，也不踩踏，她就欠了賽爾東的，這輩子來還他的。說著說著，索非雅的毛墩墩（方言，眼睫毛很長）的大眼睛里裝滿了眼淚，也讓馬占山老伴兒左一下右一下地抹起眼淚來。最后馬占山老伴兒說，什么前世前生的，這都是你們的命，你懂嗎，傻丫頭！

想想索非雅的好來，也真的比牛毛多，這個丫頭心氣高，凡事不愿落在人后頭，家里有什么大事，她可是頂一個半男人，如果馬占山不在家，她能真正頂起這個家。

是她在鐵匠那兒死纏硬磨，給家里焊了一個熱水管，一頭焊了個進水口，還讓鐵匠在進水口上安了個加蓋的漏斗樣的灌水口，上面接一條軟皮管子直通自來水管，只要一擰水龍頭，水就能灌進去。時間不長，熱水管的另一頭就能淌出熱水來。

熱水管就安在老兩口的火炕里，索非雅每天把炕燒得暖乎乎的，一年四季熱水管里淌著熱水，馬占山不用在清晨捅開爐子，只要一擰水龍頭，熱水就能灌滿一唐瓶，熱水澆在手上，澆在胳膊上，澆在腳上，心里的什么煩惱都澆沒了。

索非雅剛來時，喜歡把新鮮牛糞貼在墻上，她認為這樣牛糞才會干得快，時間長了，白色的墻上就斑駁陸離，村里人見了都笑，馬占山老兩口也不好說什么，只暗中讓賽爾東悄悄地說。后來賽爾東把墻重新刷了一下，索非雅開始學村里人曬牛糞的樣子，把牛糞曬在路上，這幾年，村里打上了水泥硬化路，曬起牛糞來方便得很。濕嘰嘰的牛糞，只曬上那么一兩天，就干得如同桃酥，一掰就碎。索非雅細心地把這些干牛糞裝在袋子里，放在草房里，這樣牛糞一直不會發潮變濕。盡管家里有煤，但索非雅還是認為牛糞燒得更厲害。

每當看到索非雅端著牛糞到火炕前時，馬占山老兩口就知道要變天了。果然第二天天就冷下來，可炕是熱的，腳也是熱的，腳一熱全身就熱了，就能從晨禮一直熱到宵禮。

在這樣的天氣里，索非雅還會把牛糞放進爐子里，一會兒時間茶壺就會噗噗作響。等壺里熬了半天的老伏茶成了牛血一樣的顏色，索非雅便會把一勺牛奶倒進壺里，紅銅似的茶湯頓時變白了，變淡了，牛奶的味道從熱氣里直沖人的鼻子，如果再放點荊介薄荷，滿屋子里就飄滿了香氣，這才叫真正的奶茶。索非雅是燉奶茶的好手，隔壁的麻了奶奶總要隔些時間來喝點索非雅的奶茶。馬占山老兩口更不用說了，如果哪天的奶茶不是索非雅燉的，馬占山的舌頭一嘗就知道。

馬占山老兩口還學會了奶茶在藏語中叫哦瑪，酸奶叫油，牛叫努勒。

做酸奶是索非雅的強項，草原上的生活經歷賦予索非雅這些本事，燒開的牛奶，涼后倒點酸奶，還得像伺候孩子一樣蓋上被子，放在熱炕上。索非雅還知道怎樣控制酸奶的酸味，如果馬占山兩口想吃酸一點的，她會焐好長的時間。一個晌午，瓷瓷實實的酸奶就會端上來，擺在客人們面前，酸奶旁還要放點砂糖，泡上饃饃，一頓飯就能打發過去了。

在秋天割麥的時候，索非雅總要帶幾碗酸奶，一來解渴二來解餓，村里不少人也紛紛學起索非雅的樣子。但說起來，村里人酸奶的味道都比不上索非雅做的，在村里，一些沒牙的老奶奶總喜歡往索非雅家跑，因為一年四季只有索非雅家有酸奶，撒上糖，泡上點饃饃，肚里特別瓷實。

索非雅還喜歡打酥油，把牛奶倒進酥油器里，用木桿不停地搗呀搗的，最后白白的牛奶會奇跡般地變成金黃金黃的酥油，切一塊放在碗里，澆上奶茶，再放進點炒面，那就成了美味的糌粑，村里人大部分都不會做，就來央求索非雅，索非雅也不嫌麻煩，一有空就幫村里人打酥油。每當打起酥油時， 索非雅總會想起草原來，那正是紅紅的日頭在沾著露水的青草上流動，渾身上下都沾了露水，日頭像洗過大凈一樣，潤濕通亮，索非雅的阿媽總是拿著酥油器木桿慢慢地搗，日頭的露水都沾到阿媽的額上，索非雅這時總會跑過去幫阿媽搗。

搗著搗著，索非雅的眼睛里也會沾上露水，索非雅想念著那個一馬平川的草原，想著那個只蹲點在帳房前的狗，更想念她的阿媽、阿爸。每到這時，馬占山老伴兒總會悄悄地扶著木桿，索非雅知道，如果阿媽、阿爸不是因為那場車禍，一定會讓她回去看。可是現在她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想念，無盡的想念。每到這個時候，馬占山老伴兒總會給索非雅一些錢，讓她把錢舍散給窮人，索非雅知道這些，但還是愿意聽這話，這話她從一來到這個村莊就聽到了現在。

索非雅喜歡給村里的小姑娘編小辮子，你在村里如果遇到一個滿頭披著小辮子的姑娘，不用問就知道這是索非雅的手藝，只有她才能編出這樣細致、整齊、得體的小辮子來。索非雅的箱子里還放著她的藏袍，藏袍上釘滿了銀子，可索非雅喜歡素凈，她一頭綠紗巾，衣服也是穿好幾年的，如果你在村里看一看、轉一轉，村里的哪一個姑娘媳婦不插花戴朵的，哪一個不打扮得光光鮮鮮整整齊齊的。每年秋天，男人們打工回來時，第二天河邊肯定會湊一堆媳婦，比衣服，比首飾，比擦臉油，索非雅卻從來不往這些人伙里去。

如果家里評個五星戶，家里頭一個評上的就是索非雅，第二個是家里的牛。按理說村里喂牛、飲水、挖牛糞、看病之類的事基本上是男娃娃的，可是在草原長大的索非雅比任何人都懂得伺候牛。牛喜歡吃什么草，喜歡喝什么水，什么時候得舔點鹽，什么時候得喝點茯茶，什么時候得給牛披點氈，這些她比村里任何一個男娃娃都懂。

2

馬占山兩口子永遠記得賽爾東把索非雅領回來的情景，索非雅原名叫卓瑪，藏語里的意思是花朵。那天索非雅披著一頭小辮，穿著綴滿銀泡的藏袍，真的像一朵花兒照亮了整個院子。馬占山老兩口心里就咯噔地響了一下，馬占山第一句話是問姑娘家里人知道嗎？卓瑪低下了頭。

說實話，馬占山只有這一個兒子，他心里很不愿意接納這么一個陌生的藏族姑娘，另外村里人也會對他說三道四，生活上總有些不方便。馬占山更怕卓瑪不適應生活，苦了自己，他甚至想到了許多將來的事。馬占山堅決不同意這樁婚事，對賽爾東不理不睬。可是賽爾東堅持不懈，那股瘋狂勁兒完全不像過去那個聽話的他，這讓馬占山都有了想掐死他的想法。

那些天村里人都知道了這事，馬占山都不敢在村里轉，萬不得已只好低著頭走。

一次他還把賽爾東和卓瑪趕出家門，還甩出一句，若成這樁婚姻，父子不相認。可是第二天早晨馬占山一開門，發現兩人就站在大門口。賽爾東用手不停地捂著索非雅的手，再看到卓瑪大眼睛里的那一層柔軟的神色，卓瑪說她父親也是回族，母親是藏族，父母在一次車禍中走了，只留下她一人，馬占山的心也軟下來，決定給他們完婚。

馬占山怎么也沒想到，賽爾東的婚事竟成了村里的大事，卓瑪起了新名字叫索非雅，大家還教會了她許多回族的禮節。賽爾東娶索非雅，請媒人，送問包（定親禮），送禮，娶親、送飯（男方招待女方）、回食（女方招待男方的女性親友）、送冬月各種儀式一樣都沒有少，村里人還處處照顧馬占山，讓馬占山在村里人面前也掙足了面子。

完婚后，馬占山讓賽爾東拉著索非雅給索非雅的父母上墳。在那個草原的深處的墳包前，賽爾東念了幾段經，索非雅的心安定了，她心里默默地對父母說了再見，又用藏語在心中念了好多經文。回來后每到開齋節，馬占山兩口總要給索非雅錢，讓她替她已去世的父母舍散錢。

賽爾東還是有眼光的，索非雅來到家里，盡管生活上還有些不適應，有些農活不熟悉，可她是個要強的女人，時間不長就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她喜歡吃酸奶，喜歡吃糌粑，喜歡喝酥油，馬占山一家也跟著索非雅熱愛上這些吃食來。賽爾東整天開著天龍車跑西藏搞運輸，這些草原上的東西都能買回來，再說了，青海哪個地方買不到糌粑、酥油？

漸漸地，村里人沒有不對索非雅豎大拇指的，不少人就借索非雅的好來指責自家的女人，不少女人因此對索非雅生了好久的氣呢。

兩個月后，索非雅身上有了，馬占山兩口子整天高高興興，下巴快要磕著腳背了。

賽爾東跑四川、跑西藏，有時十天，有時半個月。

一天，馬占山家門口停了一輛車，接著就抬進來一個苫著苫單的擔架，苫單下躺著賽爾東。

都說毛線常在細處斷，馬占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偏偏說走就走了。事后馬占山細細回想時，發現賽爾東出事前也有些征兆，他最后一次走時用祝福語問候全家，又給房門、家門，甚至祝福了他用過的東西。馬占山當時心里就一個疑惑，他總夢見他掉了一顆大牙，現在應驗了。

辛辛苦苦地養大了賽爾東，最后卻變成存折上的二十多萬命價錢和一個不起眼的墳骨堆，這讓馬占山覺得一切太突然了，似乎還在遙遠的夢里，可是多少事不就是這樣發生的？

馬占山把存折鎖在柜子里的最深處，他一眼都不想看，一指頭都不想動，存折沉睡在柜子里，似乎賽爾東也睡在柜子里，一動存折那些傷心事就會擊垮老兩口，把存折鎖起來，把有關兒子的記憶也鎖起來，避免老兩口再次受傷害。

那天賽爾東走了，索非雅一驚嚇，早產了，還是一個男孩，看著孫子，馬占山難過了好多天。

掐指頭算一算，已經給兒子念了五年的經，活著的人還是得活著，走了的人可是越走越遠。

這幾年，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每年秋天，麥子的香味越來越濃的時候，村里的男人們就會一個一個地打工回來，村里人熱鬧得就像過節。可一到這時，馬占山家卻只有嘆息，馬占山一家人從來不會提打工之類的話，索非雅不再給村里小姑娘們編辮子，她也不會出門，挑水也總是在清晨無人的時候或是午后。

索非雅有時關著門，整理她的好幾只大箱子，把藏袍拿出來，曬曬太陽，藏袍的銀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照得馬占山兩口心里不是滋味，他們覺得他們對不起索非雅，就像這藏袍，總是放在柜子里。馬占山老伴兒勸索非雅穿上藏袍，索非雅真穿上了，還照了鏡子。這一照，索非雅的眼淚真控制不住了，打得藏袍上的銀泡叮叮作響，索非雅想起了她剛結婚時脫下藏袍戴上紗巾和賽爾東拍婚紗照的時候，那天她覺得陽光好溫暖，還讓她想起了草原上草尖上滾動的太陽，阿媽曾經的笑臉。這一哭也惹出馬占山老伴兒的眼淚，她想起了兒子賽爾東的事，兩個女人在屋里放聲大哭，馬占山躲出去了。

這幾天索非雅眼睛紅腫，馬占山老伴兒的眼睛腫成一條縫，馬占山總會找個借口拿上點饃饃一出去就是半天。他也沒去遠處，就坐在村后面的山坡上。從這里能望見村莊，能望見村莊的地，能望見村莊的道路，忙忙碌碌的汽車在路上跑來跑去，牛羊在林子里臥著，享受吃飽后那舒適的一刻，當然最關鍵的是還能望見村莊里的墳園，直望到暮色鋪滿了大地，涂黑了村莊，涂黑了道路，涂黑了墳園，最后連馬占山都坐在陰影里。

看著索非雅沒精打采的樣子，想著索非雅牛糞里來牛糞里去的，把一個本該早已冰鍋冷灶的家硬生生地變成了熱呼呼的家，馬占山兩口子覺得虧欠得很。首先是兒子賽爾東把人家姑娘從草原娶到了這個窮溝溝里，忙里忙外，沒讓她享一天福。其次是兒子走后，索非雅一直在家照顧老兩口和孫子，想想索非雅在馬占山家也快七八年了，她正是花骨朵開花的時候，人一輩子能有幾回開花的時候呢？人有幾個七八年呢？為了不耽誤索非雅，馬占山兩口子很早就做了一個決定，給索非雅找個伴。

可是每次說出來，總是被索非雅不客氣地擋回去，還說我結婚了你們怎么辦？

讓索非雅結婚，其實不是馬占山老兩口的本意，畢竟索非雅伺候了他們這么多年，他們什么都依賴索非雅。如果索非雅出去干活，他們就覺得房里空蕩蕩的，有時看到索非雅和男人說話，老兩口心里就有說不出的難受，總覺得索非雅會摞下他們，遠遠地走了。

難受是難受，但對索非雅的愧疚總是大過了難受。

可是索非雅說了，她要給老人當一輩子女兒，再也不出去，話是這么說，可是人也不是草木，馬占山老伴兒也是從年輕處過來的，她知道女人像花一樣也就那么幾年，幾年過后就是漫長的安靜期。

其實馬占山兩口子舍不得索非雅走，更舍不得孫子在別人家受苦，繼父后媽老兩口見得多了，大人們都一樣，可是這小孩就得受苦了，給他吃給他喝，可是你能彌縫他心靈上的傷嗎？老兩口更不想看到孫子一個人悄悄地蹲在南墻根里曬日頭。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招個上門女婿好，馬占山老伴先給索非雅說了，她先狠狠地哭了一場，然后就默許了。

馬占山兩口子開始到處打聽，動員了所有的親戚打聽愿意上他們家門招女婿的。

親戚們的消息從近處從遠處，陸陸續續地傳過來，這幾年計劃生育政策，村里村外的人只要有點能力的男人都想著和老人們分開單過，哪還有男人愿意上門看別的老人的臉色的，盡管這話沒有摞出來，但是能從親戚們的三言兩語中聽個一二來。

馬占山親自打聽到了一個，可是這個男人一見面，就打聽賽爾東那二十萬元的命價錢，馬占山心里非常不舒服，索非雅也當下就冷了臉，那人訕訕地不再上門了。

3

招女婿變得非常困難，馬占山家上有老人，下有小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個上門女婿一來純粹是個苦力，二來得看人家臉色，三來還得養老送終拉扯孩子，這些都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漸漸地連親戚也很少來了，哪怕來了也絕不會再提上門女婿的事。

馬占山兩口子對形勢也看得一清二楚，人心不古，他們活了大半輩子，什么事沒看到過，他們急在心上，急在掛滿泡的嘴上，換到誰誰不急呀，眼看著索非雅三十五六就要到四十了，女人一過四十男人就更不好找了，而他們老兩口也在一天天變老，如果家里真遇到大事，沒有男人掌事，馬占山還真想不出怎么辦來。

想來想去，既然招不來女婿，只能忍痛割愛把索非雅嫁出去，這樣一來索非雅還能回來照顧一下他們老兩口。

聽到要嫁出去，索非雅堅決不同意。媒人們聽到消息又上門來，見到媒人，索非雅臉色非常難看，她不嫁的態度很堅決，媒人介紹了好幾個索非雅都沒答應，漸漸地媒人少了，馬占山老兩口的熱情也小了好多。老兩口還是想不通，一般女人歿了男人都迫不及待地嫁出去，村里村外這樣的事多了去，正應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當頭各自飛，可這索非雅偏偏不一樣。

這一天，馬占山老伴兒的一個干姊妹來了，索非雅進來倒了茶，又轉身出去了。

干姊妹說人心隔肚皮呀。馬占山老伴兒說，這話又從哪兒說起呀？干姊妹說，你我姊妹一場，有些話不說肚子脹呀，就說索非雅的婚禮，村里就有一些閑話，說你們要著急地把索非雅嫁出去，是單獨要拿那二十萬元錢去朝覲。話雖這么說，可聽話聽音，蒼蠅不叮無縫蛋，這話最初是從哪兒起的？

馬占山老伴兒一聽，氣得渾身發抖。哪個沒天良這樣說我們，錢是兒子的賠償款，我們放得好好的，如果要用只有孫子有權用。說著說著馬占山老伴兒哭了起來。

干姊妹悄悄地拉了一把馬占山老伴兒，索非雅進屋了。干姊妹說，今天天氣還不錯，曬點牛糞正是好天氣。

索非雅出去干活了，干姊妹說要嫁就快嫁吧，夜長夢多呀！又朝外努了努嘴，馬占山老伴兒的心里咯噔地響了一下。從這天開始，馬占山老伴兒覺得索非雅有點不對勁，比如說罵孫子，比如說洗鍋時碟碗的響聲大，掃院子時塵土飛得老高，燉的茶鹽一天比一天咸。

夜深了，星星一個個撲閃著眼睛，比著誰的大，誰的亮，狗早已習慣了它們的這種比賽，它最初還對這種比賽發表點看法，聲音還豁亮著，漸漸地變得含糊其辭，最后干脆不再發表見解。馬占山老伴兒看著索非雅房的燈滅了，就悄悄地把白天的話告訴了馬占山，馬占山不相信。

馬占山老伴兒說，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人家想什么，如果你是索非雅，這么多年，男人不在了，你難道想一輩子就這樣伺候公公婆婆？無風不起浪，想想這話誰最有可能先說。馬占山搖搖頭。

老伴兒朝馬占山額頭搗了一指頭，我看你真正是越活越笨，越活越顛鈍（方言，老年癡呆），家里放著二十多萬，哪個人不想動心思呀！

老伴兒用手指了指西房，馬占山說，不可能，你管住點嘴，還有一種火獄是專門為說人壞話的人準備的。

馬占山老伴兒一生氣就不再理馬占山了，盡管這樣說了，但馬占山心里的那根線還是被扯緊了。馬占山想起了索非雅的事，那一次次拒婚的的場面就在馬占山面前一幕幕地過了，索非雅堅決的樣子讓他難以忘懷，雖說索非雅與賽爾東關系好，可賽爾東走了，這活人還得活下去，這日子也得推下去，經上也允許女人再嫁人，索非雅沒有多少理由拒絕婚事。男人前腳剛歿了幾天，女人后腳就跟人跑了，這樣的事他馬占山看得多了，看得多了心也麻木了，人活在世上，無非就是呼吸一口臭氣，沒有這口氣，哪怕你有金山銀山都不行。

突然間，馬占山似乎覺得索非雅拒絕婚事是一種姿態，也是一種暗示，甚至是一種威脅。

馬占山躺不住了，他在炕上翻過來翻過去，最后坐起來，打開柜子，把手塞向折子的地方。這一摸嚇出了馬占山一身冷汗，他魂飛魄散，折子不見了！馬占山心急火燎地翻來翻去，翻出了一大堆東西，可還是沒找到。他搖醒了老伴兒，老伴兒半天才回過神來說，對了，折子我壓在茯茶下了！馬占山一摸果然在，暗紅的燙金，上面的6位數一字不差。

折子成了馬占山的一個念想，平時零花錢都是牛奶錢，還有去年油菜籽錢，他們不動這折子上的錢，甚至都沒有動錢的念頭，只要有這個折子，他們就與賽爾東有了聯系，他們的賽爾東就藏在這柜子里。

想法多了，馬占山沒瞌睡了，瞪著眼睛看房頂上的一根根椽子，從左看到右，從右看到左，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他的心臟還不合節拍地抖了幾下。

馬占山趕緊跳下炕，在水房里洗了小凈，可是心還是慌亂的，念了幾段經，好幾句還念錯了，心才開始安定下來。

就在這晚上，馬占山夢見了賽爾東，賽爾東笑瞇瞇地朝他走來，給他說了一個問候語，然后隱隱約約地給馬占山說著孫子的什么事。半夜醒來后再也睡不著了，如果賽爾東在，他肯定知道他要說什么，因為他是有過孩子的人。自從賽爾東走了后，他覺得他的心頭被狠狠地挖掉了塊肉，他對孫子過分地寵愛，只要孫子說的，他都會滿足。

賽爾東的事全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還記得賽爾東把索非雅領來時的情景，他想起他不同意兩人的婚事，賽爾東那決絕的樣子，他也想起了索非雅一臉無助的樣子，想起了索非雅在家里忙里忙外的事。

他想好了，無論如何也得把索非雅嫁出去。

第二天馬占山親自找了一個穩妥的媒人，說了他的來意，媒人也體諒馬占山的難處，到處物色人，終于找到一個也帶著孩子的人。索非雅還是老樣子，拒絕嫁出去。

正是下午時分，馬占山兩口子叫來了索非雅。看到索非雅進來，馬占山老伴兒把頭扭過去了。這些時間，馬占山老伴兒就沒給過好臉色，馬占山老伴兒心里憋屈難免帶出一些刺耳話來，這些索非雅也感覺到了，她似乎也知道村里的那些關于錢的閑話，已經開始收拾她的東西了。

看到這些情況，索非雅就問，媒人來過了嗎？

馬占山點了點頭。

人可靠嗎？馬占山有點猶豫地點了點頭。還帶著個丫頭。

索非雅說，你們一心要把我嫁出去，我就走吧。索非雅哭了起來。馬占山老伴兒扭過頭看著窗外。

要走，我有兩個條件。索非雅說。

馬占山老伴兒心里說，最終的目的終于顯了，狐貍總會露尾巴的，馬占山老伴兒想好了給索非雅的錢數，并在心里與自己大聲地爭論著，嘴角緊張地動著。

一個條件是那個人我要見一面，一個條件是兒子我要帶走，索非雅說。一著急，索非雅甚至帶上了一兩句藏語來。

馬占山老伴兒沒想到她會提這樣的條件，這條件也太低了，索非雅一點都沒提錢的事。馬占山老伴兒腦子一轉，不對呀，帶孫子走，這不是變著花樣要孫子的撫養費嗎？馬占山老伴兒臉漸漸地由紅變青。

那個男人叫到了家里，圓臉膛，留著點胡須，馬占山留意著那人的眼睛和手，堅定的眼神和安靜的手讓馬占山稍有了點安慰。索非雅也沒說什么，只是給客人端菜時眼淚淌到了端盤子的手上，馬占山兩口心里一酸、一軟，他老伴兒扭過頭順手抹掉了眼淚。

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在這里二婚的結婚程序相對簡單，可以省去好多環節，男方家也盡到了該盡的義務。

最終錢的事還是提出來了，不是索非雅提的，而是村上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老人。老人問了馬占山錢的事，看到馬占山對錢含糊其辭的樣子，就直說道，今兒我多個嘴，嫁兒媳是好事，可是人心要公當，人心可不是鐵砣石，按理說這錢有索非雅娘倆的份，也不能就這樣掃地出門。

馬占山把這話咽到了肚里。

可是這些話還是曲里拐彎地傳到了馬占山老伴兒的耳朵里，她暴跳如雷，說別看平時那個老人十拐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沒想到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堅定地認為這錢應該保管在家里。再說了，索非雅嫁出去跟了別家的男人，這等于是割自己的肉去貼別人的屁股，孫子長大后能用到這錢嗎？那時黃花菜都涼了。

罵來罵去，馬占山老伴兒覺得風一過連雞毛都會動三動，何況人呢，沒有家賊哪來的外鬼，這一切肯定是索非雅背后搗的鬼，外人就是外人，在家里裝模作樣，一到外面長嘴長舌，胡說一氣！

馬占山老伴兒越想越生氣，對索非雅指雞罵狗，說什么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說什么黑狗拉黑屎里外不一致，罵到最后她說一分錢沒有。馬占山也不好說什么，只由著她說。他清楚老伴兒的性格，這時說一句，反而會火上澆油，她會說上十句，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迎親的隊伍來了，馬占山抱著孫子在巷道里把迎親隊伍接到了家里。

盡管是二婚，但是儀式還是不能缺，炕桌上的方盤里放著紅棗、白米、核桃。跪在炕桌前，馬占山突然想起了給孫子出的謎語來：“一個木貓兒，親戚一來上炕兒。”他還記得這個炕桌是索非雅用兩坨酥油換來的，上面的山水圖案還清晰可見，每天索非雅總把它擦得亮亮的。他聽索非雅說過，在草原上有時還用牛糞擦碗呢，有抹布了就不用牛糞擦了。馬占山還想有一天索非雅用干牛糞擦碗時，老伴兒的眼珠子肯定會跳出眼窩里的。

此時的索非雅頭上蓋著紅紗巾和新郎跪坐在炕桌前，等著對面的阿訇念經。當年也是索非雅和賽爾東跪坐在炕桌前，索非雅能騎烈馬，卻坐不習慣炕，一會兒動一下，一會兒動一下的，最后賽爾東還在旁邊用手扶著，老人們都善意地笑著。馬占山覺得那年的紅棗大得驚人，那紅色照亮了大家的臉。

可現在跪在索非雅旁邊的是另一個陌生人，那棗子也似乎失去了光澤，索非雅安靜地跪坐著，可是馬占山覺得還是當年坐不住的索非雅最好看。

祈禱詞念到最后一句時，索非雅的頭巾突然抖動起來，她強忍著哭聲。這么多年了，馬占山把索非雅當成了自己的姑娘，面對即將到來的離別，馬占山覺得有酸酸的東西直沖向他的鼻孔，他的眼睛。要忍住，馬占山拼命提醒著自己，不讓委屈的眼淚不合時宜地在大家面前流出來。他緊緊抱住了孫子，再過一個小時，孫子就會離開這個家。孫子卻把手伸向盤子里的紅棗，馬占山擋住了手，阿訇邊念邊從盤子里拿了顆紅棗塞到了孫子手中，孫子才在馬占山懷里安靜下來。

離別的時候終于到了，索非雅坐到了車上，馬占山把孫子抱了過去，馬占山趁著這個時間偷偷把折子塞到了索非雅手中。馬占山小聲地說小心折子，馬占山遞過去時覺得索非雅的手抖得厲害，最后放聲大哭起來，把那紅紗巾上的穗子抖得嘩嘩地響，惹得馬占山老伴兒也哭起來。新郎在旁邊也紅了眼圈，旁邊不少看熱鬧的媳婦偷偷地抹了幾回淚。

迎親隊伍走了，孫子走了，馬占山家變得空空蕩蕩的。

馬占山給賽爾東上墳去了。在賽爾東墳前，馬占山憋了多少年的眼淚被第一句經惹出來了，這經念得斷斷續續。有那么好幾次，馬占山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完整的一段經念完了，馬占山攤開雙手開始祈禱，風吹過雙手涼絲絲的，在指尖還留下了一點響聲。那墳靜靜臥在草從里，幾年的時間，墳上都長滿了草，螞蟻們在草上飛奔著，從這根草爬到另一根上，一只螞蟻還從草上掉到馬占山攤開的手上，又迅速地跑向指尖。

馬占山祈禱索非雅能幸福，也祈禱賽爾東安睡的墳墓寬闊明亮。馬占山老伴兒不想給錢，他能理解，倒不是小氣，也不是財迷，遇到繼父后媽的人的事見多了，人心難測呀。可是馬占山覺得把折子給索非雅他是非常放心的，賽爾東也會放心的，他和老伴兒老得土快埋到嗓子上了，還能活幾天呢！萬一哪天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這錢不是全黑了嗎？

給索非雅折子這事馬占山沒有和老伴兒商量，他知道老伴兒肯定不答應，馬占山做好了與老伴兒吵架的準備。

回家后老伴兒一聲也不吭，一眼也不看他。老伴兒睡在炕上，這一睡就睡了兩天，到吃飯時間，馬占山熱了婚禮上的剩菜給老伴兒。快吃完的時候，老伴兒哦了一聲，從炕上坐起來，給他做了頓面片。

男方家離這兒也不遠，如果馬占山兩口子想孫子了，走幾里路就能看到孫子。但是婚禮過后，似乎有什么東西就擋在索非雅和馬占山老伴兒中間了。婚后索非雅回了幾次家，可是馬占山老伴兒的臉色一次比一次涼，漸漸地索非雅很少來了。

4

九九加一九，犁鏵滿地走。地里的墑情一天好似一天，村上的人們從墻腳落里拿出鏵來，細致點的人用磨石磨光鐵鏵來，敲去鏵上的鐵銹，使鏵能左右轉動，準備好化肥，拌好糧食。一陣黑煙過后拖拉機消失在田地里，拖拉機揚起的塵土迷了馬占山的眼，他嘴上都起了一層血痂，家里有拖拉機，可是他開不了，一次試著開了一下，可是一捏手柄，拖拉機把他拋到一邊，撞到墻上，幸好還沒出什么事。沒有了索非雅，馬占山覺得砍去了他的一只手，讓他做什么都使不上勁兒。春種時候他只好找人幫忙，可是這會大家都在忙著種自家的田，哪還有人來幫他，馬占山只能等到大家種完后央求人幫忙種田。

夏天到了，眼看著田里的草一天長似一天，馬占山兩口又鉆進田里拔草，拔過了頭遍草，又拔過了二遍草，等到麥子快出穗時，還得拔大草，因為少拔了幾回草，黑燕麥都蓋過了麥子。說實話，拔草這活馬占山還真沒干過，手一捋，手里全是燕麥種子，可那莖稈還在麥子里搖呀搖的，如果這些種子落到地里來年又是一大片黑燕麥。麥子噌噌噌地往上長，而老兩口卻實實在在地變老變矮，老兩口鉆進麥地里，遠遠看去田地里長出了兩顆頭。拔著拔著，馬占山不時帶出幾根麥子來。老伴兒說，拔錯了。

兩人就想起索非雅剛到家拔草的樣子，索非雅只見過草原上的勾頭草，只知道羊兒是除了有毒的草外，什么草都吃，只要把羊放到草原上，羊兒們都能吃得個肚兒圓。可是一到莊稼地，索非雅就心慌，看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麥子朝她涌來，無數的莊稼調皮地左右搖動，那些和麥子一樣的黑燕麥就躲在麥子里，她能把石頭放在兩根繩子做的拋兒石（放牧時甩石頭的工具）上，輕輕一甩，準確地落在目標上，可是面對這一根根無邊無際的麥子，她只能一根根地看，一根根地拔。拔急了，拔草時總要拔出一把麥子來。馬占山老伴兒就手把手地教她，一根根地看，漸漸地索非雅手腳變得一天比一天利索。

日頭稍稍斜了身子，老兩口直了直腰，時高時低的麻雀叫聲打破了這沉寂的麥田，它們一高一低地飛在這麥田之上，和人一樣著急地等待著麥子冒出香氣的時候。

這會兒索非雅在做什么呢？孫子又在做什么呢？馬占山嘆了一口氣，藍天上飄過一朵白云，似乎和那些飛鳥比賽，只停留了一會兒便匆匆忙忙地往東走了。馬占山渾身的骨節疼，這一時刻他覺得累極了，真想躺在這安靜的麥田里，沒有人會叫他，沒有日子山一樣的壓力。可是只要穿白衣的勾命天仙不來到他身邊，這樣想也是一種罪過，面對這樹葉一樣多的日子，好過歹過還得過下去。

馬占山老伴兒拔著拔著干脆抹起眼淚來。馬占山問她怎么了，她也不吭聲。一邊拔一邊抹眼淚，手上的綠汁抹得臉上一道綠一道白，馬占山望著望著撲哧一聲笑起來。

日頭開始打盹了，拔出的草不會扔掉要給牛吃。地邊上堆了一把一把的野草，馬占山把它們綁在手推車上。老伴兒在前面用一根繩子拉，馬占山在后面推，他們得翻過一座山，推過一個崖豁口，再走一個長長的下坡，下坡時馬占山老伴兒在旁邊又拽著防止手推太快翻了。馬占山覺得這路比原先更長了，他似乎走不完了，說不定他就停在那棵沙棘樹下再也動不了了。

村里人看著手推車上高高的燕麥草，笑著說草真多，夠喂幾天牛了。老兩口羞紅了臉，莊稼地里草都成這樣了，還種什么地？

日頭還在西山頭等著老兩口，等不及了，便溜下了西山。老兩口到家時，牛都餓瘋了，一見到他們就哞哞直叫，鼻孔張得黑洞似的，韁繩都快拽斷了。

馬占山老伴兒做飯，馬占山生火。吃完飯就到宵禮了，馬占山匆匆忙忙地禮完睡下了。

第二天，老兩口到另一塊地里拔草，可是地里干干凈凈的沒有一根燕麥草。馬占山揉了揉眼睛，問老伴兒，這是不是我們的地呀？我記得我們沒拔過草呀？老伴兒也糊涂了，地邊的那塊石頭還在，那是她和索非雅立的，地是沒錯。再仔細看時就看出一些問題，地邊上拔出的草一把一把地整整齊齊摞在一起。馬占山老兩口看了看周圍，周圍靜悄悄的，到這個時候村里的人都拔過草了，偌大的麥田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兩只山雀在他們頭頂飛過，綠油油的麥子在無聲地搖晃著，時不時傳過一些麥子成長的響聲，云彩在天空里悠閑地踱過去。

剩下的那幾塊地都一樣，草被拔在地邊上摞得整整齊齊的，還是不見人，老兩口只好地把草裝在手推車上推到家里。

讓馬占山兩口高興又煩惱的秋天來了，田地里的螞蚱吃得胖乎乎的，一面展開大翅膀一面吡吡地叫著歡快地飛來飛去，頭頂的大雁咯里嘎啦地劃過天空，到處一片金黃。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麥浪一會朝左晃過去，一會兒又朝右搖過去，一會兒朝前涌，一會兒又往后退。

蹲下身子，就能聽到麥子噼里啪啦的聲音，這是麥粒成熟開裂的聲音，人們早出晚歸開始割麥子，一排排麥捆子像學生娃一樣整整齊齊地排在地里。

割著割著馬占山兩口子開始發愁了，他倆天剛睜開一道眼縫就上地，晚上最亮的星星亮起時才回家，可是每天只割掉那么小小的一塊，這一塊都讓老兩口筋疲力盡，光山灣里的這塊地老兩口就折騰了五天。

馬占山覺得他真是老了，原先一鐮刀下去，刷刷刷，一會兒工夫麥子就平展展地躺在麥腰子上，再一壓一扎，就能穩穩地立在地上。那時一天割一百多個麥捆子都沒問題，割過的麥茬讓那些老莊稼人看了都點頭。

麥子似乎越來越多，一波又一波的麥浪朝馬占山兩口撲過來，老兩口只有喘息的份，睜開眼睛是麥浪，閉上眼睛還是麥浪。只有喝點茶吃點飯時才能動動疲憊的眼皮看看四周，四周的莊稼也收得差不多了，也就孤零零幾塊地還沒收割，這幾塊要么是家里男人打工還沒回來，要么等著雇麥客子收割。馬占山老兩口知道只要這些男人一回來，這幾塊地上的麥子會在一夜間收割完，而他們的麥子只能等著一天天慢慢地啃完。

馬占山老伴兒永遠也忘不了索非雅第一次割田的樣子，鐮刀在索非雅手中似乎變成了一根羊鞭子，面對著無邊無際的麥田，如果是羊，只要扔一塊石頭，它們就能改變方向，慢慢走慢慢吃，一切都是慢的，晚上在頭羊的帶領下會回到羊圈里。可是這麥子就不一樣，你就得一根根地收，再一根一根地收到麥場上，當一顆顆地收到自家的糧倉里時活才算完。索非雅真不知道該怎么下鐮刀，這里揮一下，那里揮一下，地上留下了長長短短的麥茬，賽爾東又跟在她后面再割一遍，賽爾東割得不耐煩了，就責備索非雅笨，說著說著索非雅哭起來。那時索非雅的眼淚可真是多，每到這時，馬占山忍不住罵起賽爾東。小兩口畢竟是小兩口，時間不長又你打我我打你地笑起來。

索非雅來的第三年，索非雅兩口子不再讓他們上田了，一年的莊稼就由賽爾東和索非雅操心。后來賽爾東走了，地就交給索非雅一人割。這么多年，這么多的地，索非雅一個人是怎么顧過來的？想到這里馬占山老伴兒覺得虧欠了索非雅，提起索非雅，口氣再也沒有那么硬了。想來也是，人心都是肉長的，一個藏族姑娘，離開遙遠的草原，只身一人來到這麥地里，如果是馬占山老伴兒，別說離開家鄉，想都不敢想的。

那一年的齋月時間輪轉到了割田時候，老兩口堅決不讓索非雅封齋，可索非雅不聽，一天下來，索非雅的嘴上都起了泡了，馬占山老伴兒說特殊情況不封齋也不為過。可第二天索非雅還是早早起來給他們做飯封齋。

折騰了幾天，麥子沒割掉多少，老兩口卻躺倒在炕上。那天早晨，馬占山老伴兒一起床就覺得頭暈眼花。馬占山也是渾身不舒坦，又具體說不出哪兒不舒坦，兩人一躺就是四五天。躺在炕上時，馬占山急得上火，他知道再這么躺下去，要么天熱麥子全淌到地里，要么下雨，麥子全發潮。

主麻日（周五）早晨的日頭又透過窗子安撫著相對而臥的老兩口，馬占山覺得身體好多了，掙扎著起來，給牛拌過了料，可身子還是乏得不行，他又回屋躺在老伴兒身旁。

日頭真是神奇的東西，在它的照射下柜子的上半部分通亮通亮的，木柜上那一色黃底的淡墨山水，淡墨暈染的一絲云都有了點仙氣，飛鳥們似乎再吸一口氣就能飛走。可是人呢，注定不能離開土地，人在這世上也不過是根草，活了大半輩子，又倒著活開了，鳥兒都比人強，還能知道自己的一個死期，人就不知道，據說修為高的人也能知道自己的死期，可是大多數畢竟都是凡人。做這個柜子時賽爾東還在，可如今說沒就沒了。看來還是東西比人的命硬，他這個白發人送走了黑發人，還在陽世上混來混去，他這老骨頭的命竟然比石頭還硬，這讓他黯然傷神。

馬占山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老伴兒說話了，原來她一直在旁邊醒著。

老伴兒說，這人越活越難腸（方言，難受）了，等我倆兩腿一伸，魯罕（靈魂）走到嗓眼時可能就消停了。

馬占山嗯了一聲，說著說著，兩人說起了誰先歿的事。馬占山說，還是你先走吧！

老伴兒一聽哭起來了，你盼我早死呀，你嫌了我一輩子，心里有天大的事也不給我說，我這個人這一輩子活成了抹布了，老了還這樣！好我先走，我先走了你再娶個比我好的。

老伴兒說完轉過身不再說話了，馬占山苦笑著，他知道她誤解了。女人呀，都過了一輩子，老了還這樣，還沒想通，這前面的路還長著呢。如果她真的先走了，他會怎樣呢？

馬占山慢騰騰地下炕，燉熱窩茶，一會兒工夫，屋里就彌漫著一股姜片、草果的味道，還有一點薄荷的清香，馬占山把茶杯塞到老伴兒手中，老伴兒氣呼呼地不接，馬占山硬塞進她手里。

馬占山說，喝兩口。老伴兒說，不喝，你盼我早點歿，我不吃不喝死了算了，免得你討厭！

馬占山說，賽爾東走了，索非雅走了，我先歿了，誰來照顧你，誰來辦你的后事，誰來給你墳上念古蘭經呢？孫子也沒有成人，你我一輩子的懸心。

老伴兒的身子變柔了，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但后背還是氣呼呼地對著馬占山。

一會兒老伴兒轉過身來，掙扎著起來，要下地割田。

馬占山說，別急，凡事有個口喚（意為原諒），病好點了再去。

其實馬占山心里急得像貓的爪子一下下抓，道道見血，沒去麥地里四五天了，他似乎看到他家麥地里麥粒正一顆一顆地往下掉，越掉越快，最后直接嘩嘩地往地上淌。這可是他老兩口一年的口糧呀，賽爾東走了，索非雅走了，再也沒人出去掙錢。沒有這口糧，他倆一年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心里再著急，他也不能表現在臉上，要不老伴兒就會跑到地里趴到莊稼地拔麥子。

今天我還行，馬占山輕描淡寫地對老伴兒說，我到地里轉轉去。

老伴兒也嚷著要去，馬占山穩住了她。

臨出門時馬占山順手往鐮刀袋里塞了一塊饃饃，他沒敢在家磨鐮刀，怕磨鐮刀的聲音又驚動老伴兒。

他打算到地頭上磨，盤腿一坐，再用磨石把鐮刀磨得亮亮的。寧叫慢不叫站，慢慢地磨，慢慢地割，他馬占山就不相信還割不完這麥地。人就是個賤皮臉的樣子，日子過得太舒坦了，總會得這病那病的，如果一天到晚地累個不停，身體倒好得像馬兒。馬占山想起了累死累活修梯田的事，那時人累得都沒有了想法，都變成了一頭頭牛馬，晚上還要開會學習，可那時病也跑得遠遠的。

山路上這會沒有人，人們都在莊稼地里，有些人可能都割了二三十個麥捆子了，山風吹過馬占山的耳邊，人們割麥的聲音一聲響勝一聲。馬占山腳步也一步快似一步，他鐮刀袋里的磨石磕著鐮刀咣咣地響了一路。

他明明記得自家的麥地就在那個灣上呀，可現在哪里是他的黃澄澄的麥浪？地里光禿禿的一片，麥捆整整齊齊地排成了五排。

老了，老了，腦子都不成了，他又朝前走，在他記憶里他的地緊連著麻三三家的，馬占山走到麻三三地里，只見麻三三正半蹲著身子揮著鐮刀刷刷刷地割。年輕就是好，麥子在麻三三手中碼得整整齊齊的，聽話地躺在麥腰子上。看到馬占山過來，麻三三站了起來，望著他笑。馬占山又回過頭看他的地，沒錯，這就是他的地，在地邊還有那個石頭記號。

可是誰幫他割了麥子呢？馬占山疑惑地望著麻三三，麻三三只是笑，也不說話。

大陽坡、牛角灣的地也都是這樣，都割得干干凈凈的，麥捆排得整整齊齊的，地里連一根麥穗都沒有。

馬占山看著看著鼻子酸起來，整個山坡上都是割田的人們，金黃的麥子在藍色的天空下搖來搖去，馬占山突然覺得人活在這世上，這世上的恩典多得說不完，就像這麥子，一個一個長得鼓鼓囊囊的，等著鐮刀的到來，可是人卻沒有點麥子飽滿的樣兒，瘦弱的身體悄悄地在勾命天仙的鐮刀下消失。

碾場時，馬占山的麥捆子是村里人幫助拉到麥場上的，打碾完后又幫他拉到了糧倉里，馬占山覺得給莊員們添了好多麻煩。他讓老伴兒做了臊子面，請幫忙的人。可是大家都不來，馬占山就說，你們欺負我這個沒兒沒女的人吧？大家一聽就只好坐在了他們家的炕上。

馬占山給麻三三拼命地搛菜，再三表示幫他割田的謝意，馬占山老伴兒還拿出了一對枕巾塞給了麻三三，麻三三連連搖頭拼命擺手說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誰？馬占山說。

這個人嘛會出現的，你別急。麻三三說。

過了一個齋月，又到了古爾邦節，馬占山正考慮著宰個羊，為賽爾東念個經。可是老伴兒又病倒了，好幾天都沒能起來。馬占山急火攻心，說是讓老伴兒先走，可是真正病來如山倒，馬占山忙里忙外，手足無措。

這天，村里的阿訇手里提著一包茶一包冰糖出現在馬占山家門口，馬占山什么都沒準備就緊緊張張地讓到炕上。

老伴兒掙扎著要起來，被阿訇擋住了。馬占山又在鐵爐上放點木棒，生起火。一陣煙熏火燎之后，馬占山在鐵勺里煉了清油，炒了一個雞蛋端上桌來。

今天我們碌碡打磨盤實打實地說，阿訇說，回族沒有隔夜的仇，我給你們說和來了。

說和？我跟誰說和？馬占山想了半天也沒想到這些年他和誰生過氣。

索非雅！阿訇說。

我們好好的呀，馬占山搖了搖頭。在馬占山的心里，盡管那時還有點疙疙瘩瘩，但還沒到說和這一步。馬占山老伴兒沒動。

現在他們就在大門外，阿訇說，你讓進還是不讓進？

快叫進來！馬占山看了看老伴兒。

孫子早沖進門來，一看到孫子來了，馬占山老伴兒呼地坐起來，一把攬進了懷里，眼淚鼻涕抹了孫子一臉。

索非雅兩口子幫你們拔了草，割了田，你們還不知道是誰吧？今兒他們要上門給你們做兒做女，你們同意不？阿訇又說。

馬占山摸了摸眼窩，點了點頭。

馬占山迎了出去，在陽光下，馬占山覺得索非雅還從來沒有這樣漂亮過。索非雅戴著紗巾，還穿著那身剛來他們家的藏袍，這么多年了，藍緞子的長袍還嶄新如初，上面的一個個銀泡閃閃發光。馬占山似乎看到賽爾東領著索非雅一步一步地走進門來。

索非雅說一個問候語就哭起來，又悄悄地把一個東西塞到馬占山手里，馬占山一看，是那個折子。

他記得他給索非雅時上面有十八萬，可是現在變成了二十二萬，如果加上給索非雅的那兩萬還多出了兩萬，不用說這多出的兩萬就是索非雅存的。

馬占山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戳了一下，索非雅說密碼沒變，還是孫子的出生日期。

晚上馬占山懷揣著折子，正準備放進柜子里。

折子還是放回老地方吧！老伴兒背過身突然說了一句。馬占山愣了一愣。

明天再取點錢給索非雅好好買些衣服，老伴兒邊裹被子邊往外挪了挪。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