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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地主”與贛西南鄉村社會

2023-01-01 00:00:00張玉蓮唐慶紅
中共黨史研究 2023年3期

本文是2022年度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毛澤東蘇區農村調查與中國共產黨調查研究制度化研究”(22BDJ036)的階段性成果。

〔摘要〕江西蘇維埃時期,毛澤東的農村調查和土地革命直接相關。《尋烏調查》有關地主及其剝削情況的剖析,為明晰革命話語下的“地主”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與觀察點。關于尋烏公共地主的細致描述,及其與遂川等贛西南地區民間文獻中描繪的公田構成與運行的相似性,讓我們從毛澤東的文中看到了贛西南鄉村社會運行實態。從“公田”到“公共地主”,凸顯了蘇維埃早期土地革命實踐里中共革命理念到革命機制的建構過程,是理解中共土地革命邏輯的重要一環。而“公田”在現實社會、革命文本、民間文獻三重維度觀照下呈現的認識張力,又為理解中共革命運行的復雜、多面性打開了一扇窗。

〔關鍵詞〕土地革命;公田;尋烏調查;民間文獻;贛西南鄉村社會

〔中圖分類號〕D231;K26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3-0061-17

“Public Landlords” and Rural Society in Southwestern Jiangxi:

A Comparison Between Xunwu Investigation and Folk Literature

Zhang Yulian amp; Tang Qinghong

Abstract: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Jiangxi Soviet Revolution, Mao Zedong’s rural investigation was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agrarian revolutio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land ownership. The analysis of landlords and their exploitation in the Xunwu Investigation provides valuable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observation points for clarifying the term “landlord” in the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The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public landlords in Xunwu and its similarities with the composition and operation of public lands depicted in the folk documents of southwestern Jiangxi, such as Suichuan, allow us to understand the true operation of rural society in southwestern Jiangxi from Mao Zedong’s perspective. From “public lands” to “public landlords,” it highlights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on of the CPC’s revolutionary ideas to the revolutionary mechanism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early Soviet agrarian revolution, thus serving as an essential link to understand the logic of the CPC’s agrarian revolution. Moreover, the tensions caused by the “public lands,” based on the three dimensions of the actual society, the revolutionary texts, and the folk documents, open a window into understanding the complexity and multifaceted nature of the operation of the CPC revolution.

公田作為一種土地占有形式,是中國傳統社會財產所有形態的一大特色。基于公田形式的民間共有經濟,普遍存在于家族、寺廟、書院、橋會、義渡等機構中。凡此血緣、地緣交融與建構的組織網絡系統,形成一個相當復雜的多元社會結構。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共產黨人以“階級革命”為主導的社會革命將“土地私人占有為標識的地主”作為革命的客體,公田亦成為理解和判斷中國土地所有制乃至社會性質的焦點。江西蘇維埃時期黨的重要文獻《尋烏調查》,完好記錄了毛澤東在革命實踐中對公田的觀察與定性。毛澤東在現實中發現“剝削”的多種形態,提出“公共地主”概念,這是《尋烏調查》的一個重要成果。

本文以贛西南民間文獻比對《尋烏調查》中的“公共地主”,旨在揭示“公田”在贛西南地區社會現實中的構成與運行,探究革命話語下毛澤東將“公田”視為“地主”的考量,進而重新認識毛澤東在復雜多元的傳統社會和中共革命現實需求夾縫中尋找平衡的努力。

關于土地占有狀況與中共革命關系的反思與檢驗,近20年來學界研究取得突破性進展。如黃道炫、龍登高發現公田對于理解革命話語下土地集中程度的判斷具有重要意義,其在中共土地革命與土地改革邏輯中事實上承擔著地主之名,且直接影響著中共革命邏輯的建構

黃道炫:《一九二○—一九四○年代中國東南地區的土地占有——兼談地主、農民與土地革命》,《歷史研究》2005年第1期;龍登高、何國卿:《土改前夕地權分配的檢驗與解釋》,《東南學術》2018年第4期。黃道炫側重中共革命緣起,集多口徑數據全面引證分析土地革命時期東南地區(中央蘇區)中“地主、富農占地80%以上”說法,發現存在公田與地主、富農私田簡單等同現象。龍登高等以傳統經濟地權交易的多樣性檢驗土改普查數據“占人口總數10%左右的地主富農占有土地總數的70%—80%”時發現,土改材料通常以“地主占有土地和控制公田”來合計強調地主擁有土地的比例。。王先明考察“地主”作為階級概念的生成與演進時提出,革命語境下的地主及其階級釋義的有效性,只能被限定于革命的邏輯之內

王先明:《地主:階級概念的建構與現代中國歷史的展開》,《清華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回歸社會經濟視角的考察亦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面相。溫銳等考察贛閩邊區土地租佃制度,指出大量公田的存在及其租佃經營,是當時政府無暇顧及公共事務下,農村社會的經濟選擇。綜合《尋烏調查》及地方志史料考察清末民初尋烏農村經濟社會關系,認為鄉情濃厚、階級分化不甚明顯的社區共同體關系比之既往“階級對立關系”的認識更接近中國傳統農村歷史的真實。

參見溫銳:《清末民初贛閩邊地區土地租佃制度與農村社會經濟》,《中國經濟史研究》2002年第4期;溫銳:《民間傳統借貸與農村社會經濟——以20世紀初期(1900—1930)贛閩邊區為例》,《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3期;溫銳、陳濤:《社區共同體:清末民初農村經濟社會關系再認識——以毛澤東〈尋烏調查〉及尋烏方志史料為例》,《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5期。

事實上,上述認識張力在毛澤東《尋烏調查》對“公共地主”的剖析中也有呈現。作為革命話語下的公田,在贛西南鄉村社會現實中究竟是怎樣的結構與運行?毛澤東《尋烏調查》中有關公田的觀察具有怎樣的普遍性和解釋力?它對我們理解中共土地革命乃至土改運動又有怎樣的價值和意義?要梳理這一問題,存留于贛西南的水利文獻、族譜、分家文書、契約等民間文獻資料,特別值得關注。

幸運的是,筆者在江西遂川縣搜集到兩部重要水利文獻,即《四修虎潭北澳陂志(1925)》和《續修南澳靈陂志(1949)》,其完好記錄了清初至民國以來該縣大型水利工程北澳陂和南澳陂歷次的修筑情況。尤其是《續修南澳靈陂志(1949)》十分難得地保留了清初以來南澳陂歷次修筑中,灌區內各村各戶與各類公田、會產“照田派費”下的繳納數額。加之上述兩陂灌區內各村普遍存有完好的族譜,間或契約、分關等民間文獻,為窺察清初至民國遂川公田設置運營提供了可能。此外,《贛南文書》中收錄的贛南廣昌、寧都、石城三縣有關祭會、神會、橋會等82份契約,也生動地還原了公田的運行狀態。遂川文獻與贛南文書的發現

江西遂川古稱龍泉,1914年更為今名,明清以來行政區劃一直隸屬于吉安府,寧都隸屬于贛州府,轄石城縣,廣昌隸屬于建昌府。明清史家傅衣凌先生認為,閩贛毗鄰地區為一特定的地理區域,在福建方面,大約包括舊汀州府、建寧府、延平府、邵武府及龍巖州的一部;在江西則大約包括南安府、贛州府、吉安府、撫州府、建昌府及廣信府的一部。由于該地區在自然地理上而言,同屬于閩贛的丘陵地帶,在政治軍事上聯系極為緊密,并且因地理的相連,其生活習慣和聚落形態頗多相同。據此理由,可證明這一特定的地理區域,在地理、軍事、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自來都是形成一個整體的。參見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9—340頁。此外,遂川、寧都、石城、廣昌分別是湘贛邊界根據地與中央蘇區的重要區域。,

為我們從具有高度相似性的地域范圍去認識和比較公田構成與運行的異同,探討其與革命文本《尋烏調查》中“公共地主”的內在關聯及其差別,提供了條件和可能。

一、從井岡山到尋烏:革命實踐中發現公共地主

1927年起,毛澤東率領湘贛邊界秋收起義余部轉戰井岡山,建立了以寧岡為中心的湘贛邊界工農武裝割據。隨著根據地的建設,毛澤東開始將中共黨內“平分土地、抑制剝削”的階級革命理念付諸具體的土地革命實踐。

關于土地革命的現實依據,毛澤東均以深入的社會經濟調查為基礎。對于為什么要做社會經濟調查,他曾坦言道:“我們的終極目的是要明了各種階級的相互關系,得到正確的階級估量,然后定出我們正確的斗爭策略,確定哪些階級是革命斗爭的主力,哪些階級是我們應當爭取的同盟者,哪些階級是要打倒的。我們的目的完全在這里。”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頁。事實上,毛澤東率領工農革命軍到達井岡山正是基于這樣的理念來開展社會調查工作的。寧岡縣委組織部部長劉克猶回憶:“1927年11月間……工農革命軍攻打茶陵去了……毛委員沒有去打茶陵,在步云山附近的洋橋湖、壩上一帶搞社會調查。”

轉引自梅黎明主編:《浴血羅霄:井岡山革命根據地歷史》,中國發展出版社,2014年,第119頁。1928年2月間,毛澤東帶隊在永新秋溪鄉也做了詳細的社會調查,最終形成《寧岡調查》與《永新調查》兩個報告。內容記述了“寧岡、永新的政治、經濟、土地、人口、社會風俗等情況。起初是寫歷史,然后是寫土地情況、經濟情況、各個時期用的東西,如搪瓷臉盆、煤油燈一些東西,什么時候進口,帝國主義的洋貨都寫上了”。時任湖南省委特派員的杜修經稱,“自己不理解這些就是毛澤東同志為我們黨制定方針政策的依據,對這些調查材料,只當做一些故事或情況閱讀”。

《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下),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第423—424頁。曾經看過《永新調查》的賀子珍回憶道,“里面主要談了經濟方面的情況和問題,有關于土地革命的情況,也有對工商業政策的意見……毛澤東在寧岡寫好后,曾油印發到井岡山各個團”

競鴻、吳華編著:《毛澤東生平實錄》,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8—69頁。。遺憾的是,1929年1月紅軍離開井岡山時,這兩個調查報告遺失了。不過從《井岡山的斗爭》中,我們仍可了解到些許毛澤東對邊界地區土地占有狀況的認知:

大體說來,土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在地主手里,百分之四十以下在農民手里。江西方面,遂川的土地最集中,約百分之八十是地主的。永新次之,約百分之七十是地主的,萬安、寧岡、蓮花自耕農較多,但地主的土地仍占比較的多數,約百分之六十,農民只占百分之四十……

《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8—69頁。

上述關于邊界土地占有情況的分析,是為江西蘇維埃時期最早的關于土地革命現實依據的記述。然邊界擁有60%土地的地主是誰?特別是江西土地集中程度最高的遂川,擁有80%土地的地主是怎樣的構成?由于相關調查史料遺失,無法探得究竟。

需要指出的是,大革命后期,土地問題多次為共產國際提及。1927年5月,中共五大制定了《土地問題決議案》,指出“中國農村的經濟生活,大半尚建筑在封建的關系之上。大部分的田地(約百分之六十六)為收租的大地主所占有。中國田地只有百分之三十四屬于農民……井田之制久,已消滅,惟所謂公有田產之管理制度,尚遺留于鄉村間,作為鄉村中宗法社會政權之基礎。此等田地的主有權,已為鄉紳所篡奪,耕田者反而失卻享有的權利,鄉紳等得變為地主,更利用此種權利,以行使其宗法社會的威權及統治”。

《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60頁。鑒于共產國際與中共中央對國內革命政治形勢的判斷,這一決議雖未深入貫徹,但似可猜測《井岡山的斗爭》中地主手里60%以上的土地或包括公田。

根據地初創時期,毛澤東等在與省委失去聯系、黨的一切主張政策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曾從實際出發積極開展土地革命實踐,并以湘贛邊界工農蘇維埃政府名義頒布了《井岡山土地法》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35頁。親歷者陳正人回憶稱“《井岡山土地法》肯定不是在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寫成的,還要早些。因為在此以前,遂川、永新、寧岡等縣早已分配了土地”。參見羅榮桓等:《回憶井岡山斗爭時期》,江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31頁。。然其“沒收一切土地歸蘇維埃政府所有”的規定,也使我們無法窺察邊界擁有60%以上土地的地主構成。

1928年11月,邊界收到因交通不便遲至的中共中央“六月來信”。信中要求前委以“就是要徹底沒收地主階級土地由鄉蘇維埃重新分配”的策略推動土地革命的深入

《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251頁。。不久,仍因通訊阻礙未能及時傳達的中共六大報告也被送達邊界中心縣永新

《毛澤東軍事文集》第1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6頁。。其中六大《土地問題決議案》作為蘇維埃時期土地革命的綱領性文件,稱“租田制度的剝削農民……不但有地主私有田地之出租……還有所謂公地的出租。如族田,祠田,以及寺院廟宇、官地等等”。較之五大對公地(亦稱公田)以“寺廟、祠堂等所屬之地……是鄉村中宗法社會政權之基礎”的復雜描述,六大則將公田直接以豪紳私產等同于地主私田。

《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第329—333頁。

面對六大“只沒收地主階級的土地”的新政策,湘贛邊特委書記楊克敏提道:

最近接到中央發下的第六次代表大會決議案……可是邊界已經沒收一切了……再分過的意義是什么?就是從貧農手中把一部分土地拉過來再還給富農,那么貧農定是不愿意的,而也不能在富農中討好,所以我們的意見分了田的已算了事,如再創造或推廣割據區域分田時,則采取中央的新政策。

《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8頁。

或囿于1928年12月邊界黨工作的“重點是在準備打破敵人第三次‘圍剿’”,軍事危機的化解高于一切,“六月來信”與六大《土地問題決議案》精神并未修正已成型的《井岡山土地法》

羅榮桓等:《回憶井岡山斗爭時期》,第331頁。。

1929年1月,紅四軍主力轉戰贛南。4月中旬攻占興國后,毛澤東等根據“六月來信”、六大《土地問題決議案》相關精神制定了《興國土地法》。比對《井岡山土地法》,其重要變更在第一條,即“沒收一切土地歸蘇維埃政府所有”改為“沒收一切公共土地及地主階級土地歸興國工農兵代表會議政府所有”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38頁。。至此,“公共土地及地主階級土地”更為具體的革命對象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1929年5月中旬,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第二次進入閩西地區。7月20日,毛澤東出席指導中共閩西第一次代表大會,討論根據閩西六縣調查起草的《土地問題決議案》時,對公田的描述進一步具體化為地方性的福會、眾嘗田:

據六縣

龍巖、永定、上杭、長汀、武平、連城。調查土地的結果,土地百分之八十五至百分之九十為地主階級所有,農民所有田地不到百分之十五……根本只有用革命的方法,沒收一切地主階級的土地,歸于農民生產者……土地沒收與分配就是暴動推翻地主階級政權后,須立刻沒收一切地主土豪及福會眾嘗等田地(不論典當賣絕一概沒收),歸農民代表會或農民協會分配

蔣伯英主編:《鄧子恢閩西文稿(1916—1956)》,中共黨史出版社,2016年,第81—86頁。。

從井岡山割據到分兵贛南、閩西,毛澤東先后主持制定了兩部土地法,并參與制定了閩西地方性的《土地問題決議》,從“沒收一切土地”到“沒收一切公共土地及地主階級土地”再到“沒收一切地主土豪及福會眾嘗等田地”的表述,既是遵從中央土地政策的調整,也不乏福會、眾嘗田等鮮活地方性表述的融入。但是,土地政策與土地革命實踐的統一還在摸索中。

如1930年,毛澤東在吉安陂頭主持召開“二七”聯席會議討論到土地的“沒收程度與分配方法”時,會議上展開了嚴重的爭論。巡視員張懷萬向中央報告贛西南工作情形時,詳細陳述了兩種意見的分歧:一是沒收一切土地,平均分配;一是沒收豪紳地主反動派及富農剩余土地和祠廟土地,依照勞動力分配。

《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冊,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99頁。對于贛西的土地關系,《贛西南蘇維埃區域的現狀》記述如下:

贛西的土地關系,沒有甚么特殊情形,土地的所有權,多半操在地主或變相地主(豪紳壟斷的公田)手中,農民的成分,當然是佃農占多數。所以在分配土地的口號喊出的時候,土地歸農民的空氣,比較的高。但在贛西的公田(尤其是文天祥、歐陽修、羅狀元他們的祀田),比地主的多,農民私有觀念的影響,誰不愿誰得……

《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冊,第175頁。

面對同樣鄉村社會狀況形成的爭論,實質在于中共階級革命理念與地方社會結構復雜性之間的張力在土地革命中的呈現

孟慶延認為這種差別在于毛澤東此時的分析思路已由傳統社會中“地主—自耕農—佃農”的模式轉變為“地主—農民”的序列。參見孟慶延:《理念、策略與實踐:毛澤東早期農村調查的歷史社會學考察》,《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4期。。會議結果為“照毛同志的意見通過。即分配方式應平分,以平分能奪取整個群眾”

《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冊,第199頁。。對于這種結論的理解,此后贛西南特委劉士奇給中央的報告,似乎從轉述人的角度為我們厘清了此時毛澤東的革命思維:

舊的土地分配,經過了多次的調查,及最近毛澤東同志在尋烏縣調查(尚未印出,毛同志同我談了一個大概)的結果(調查了二十天):地主階級(包括祠堂廟宇公田)占百分之七十,農民占百分之三十,農民成分,貧農百分之七十,中農百分之二十,富農百分之十,因此證明沒收一切土地平分是正確的……

平分的理由是:(一)平分能夠爭取廣大的農民群眾(二)平分比較快,暴動開始即可分田,主張以勞動力的標準的理由是可以增加生產、平分怕不能發展生產,甚至減少些生產……不知目前爭取群眾、發動斗爭是第一位,發動生產是第二位……老實說,為了整個革命勝利,斗爭的需要,減少了少許生產,亦是免不了的。

《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冊,第352—353頁。

承上所論,無論中央的土地政策還是毛澤東領導的土地革命實踐,都觸及傳統鄉村社會的公田。毛澤東在現實中發現公田之“剝削”,且冠之以“公共地主”之名,是《尋烏調查》的一個重要結論。因此,《尋烏調查》有關公共地主及其剝削情況的解剖,也為我們理解毛澤東判斷公共地主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與觀察點。

綜合考究毛澤東對尋烏公共地主歷史的觀察與遂川等贛西南民間文獻中記錄的公田構成與運行,我們將不僅看到《尋烏調查》所呈現的社會結構與經濟運行極具代表性,還會發現“公田”認識在民間文獻與革命文本之間的張力。事實上,這種張力在《尋烏調查》文本自身也有呈現。“公共地主”就是毛澤東在復雜多元的傳統社會和中共革命現實需求張力間尋找平衡的努力。

二、公共地主之祖宗地主

關于尋烏田地的占有狀況,毛澤東在《尋烏調查》中統計為:公田占40%,地主占30%,農民占30%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5頁。。公田的占有者又具體劃分為“祖宗地主”“神道地主”與“政治地主”三大類別。

《尋烏調查》中,毛澤東講公共地主,首先提到的是 “祖宗地主”:

尋烏公田多,成了各區普遍現象。各種公會多得很,祠堂里的公會如什么“公”什么“公”,差不多凡屬死人,只要是有“后”的,而他的后又是有錢的,他的所謂后者必定從他們的家產中各家抽出一份替他立個公。這種湊份子立公的辦法是什么姓都普遍采用的。湊成的份子一概是田地,不用現錢。再則那什么公還在時,他自己就留出田產立起公來,這一種比前一種更多。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6頁。

毛澤東談到的“祖宗地主”形成方式,在遂川相關文獻中也可見到。遂川南城梁氏、黃塘李氏、新林胡氏族譜中,關于“祭產”的相關記述可謂毛澤東尋烏調察在具體歷史情境中的再現。南城梁氏、黃塘李氏乃“有錢家族后代捐置、或湊份子立公”的典型,而新林胡氏祭產的生成則很好地詮釋了“留產立公”。

如從南城梁氏家族祭田的設置來看,梁氏家族有幾位先祖都因經商積資累萬,又好義樂施,于是捐租設祭,是為梁氏家族祭產的主要來源:

梁氏卉丹公,“持籌握算,夜寐夙興,不數年積資累萬,富甲一鄉……乃捐租一百擔,獨興南城派懷秋祭”

《梁公卉丹傳》,《遂川梁氏族譜(合修)》下冊,1999年印行,第1881頁。。思補公,“撙櫛經紀,積資累鉅萬,好義樂施……捐租一百六十擔,茶梓山場一所,獨興南城思補秋祭”

《梁公思補傳》,《遂川梁氏族譜(合修)》下冊,第1879頁。。思補公孫裕源公,“富甲鄉里……遵父遺命,捐租一百擔,獨興南城派源遠祭”

《梁公裕源傳》,《遂川梁氏族譜(合修)》下冊,第1881頁。。裕源公次子弼臣公,“善居積……捐租一百擔,獨興南城派光裕祭”

《梁公弼臣傳》,《遂川梁氏族譜(合修)》下冊,第1883頁。。

盡管這種經商致富后捐租設祭的現象在當地家族祭產中廣為存在,但擁有豐厚的家資,且熱心家族事務的捐置田產者畢竟有限。因此,由各房派湊份子,共同出資“立公”的辦法,才是當地各家族普遍采用的形式,也稱為后嗣共捐。據黃塘李氏族譜《成忠公祭引》載:

我房自忠公以來,云礽頗盛,但春秋兩祭,眾產無存,子孫雖多,醮掃晨星。因嘉慶戊午之春,蒙房倡率,各派齊心,各斂谷本三斗,共聚數石,擇取首事,清放清收,生息頗多,以預合房祭祀醮掃散胙之費,支給仍然不夠,故于壬戌之夏,又蒙孝子慈孫糾集各派,并先所出之谷,類成加捐,不拘多寡,自三石以至數十余石聯成一祭,踴躍書捐,共計數百余石,日后生息饒裕,置買田租,另開祭祀

《成忠公祭引》,《遂川黃塘李氏五修族譜》卷一,2000年印行,第201頁。。

又據《成忠復捐小引》:

我房先年已蒙孝慈子孫捐有祭谷數百余石,擇請首事清收清放,置買田租,已開祭祀,其余每年當四五月照依男婦丁口發糶,相沿數載,但今人口頗盛,費用浩繁,支給不購,故嘉慶癸酉之秋,聚房裘議,量力捐租,一時踴躍,約計一百余石,庶幾享祀豐潔,饑饉有備

《成忠復捐小引》,《遂川黃塘李氏五修族譜》卷一,第205頁。。

黃塘李氏成忠公房祭產分別經由1798年、1802年、1820年三次募捐,集房下各派不同家庭捐谷、捐租湊份子而成。對捐谷的處置,引文中“清放清收,生息頗多”,或“擇請首事清收清放,置買田租”,乃放貸取息的高利貸經營。毛澤東稱之為“谷利”,因利息高、借貸周期短(一個生產周期),是為高利貸中很厲害的。當然這種生息資本在族產經營中只是一種輔助形式,其最終仍將轉化為土地資本以租佃經營。

鄭振滿:《明清時期閩北鄉族地主經濟》,《清史研究》2003年第2期。租佃收益用途則除用于祭祀等,結余部分“每年當四五月照依男婦丁口發糶,相沿數載”的運行狀態,與毛澤東在尋烏調察的“過年過節時候從祠堂里分谷分肉”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6頁。極其相似。而家譜中有關“今人口頗盛,費用浩繁,支給不購,故嘉慶癸酉之秋,聚房裘議,量力捐租”,則從家族人口興盛的角度解釋了此類族產規模經年累積與增補緣由。

比之捐置的不穩定性,分家提留應是田產立公最主要的形式。“分居析產,是舊家庭的結束,新家庭的開端,同時又是原有的家庭關系擴大為房族關系的關鍵一步”

鄭振滿:《清至民國閩北六件“分關”的分析——關于地主的家族與經濟關系》,《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4年第3期。。因此分家提留也是明清以來族產生成和擴大的主要來源。毛澤東講到,“當他那個祖宗還沒有死,把家產分拆給兒子們的時候,為了怕他的子孫日后把分得的一點田產變賣了弄得沒有飯吃,就從田產中挖出一部分不分,作為公田,永不變賣。一面有了他死后的祭費,一面呢,他的窮困的子孫便得了周濟了,這叫做‘留出后路’”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7頁。。

遂川新林胡氏家族的一份民國分家文書即分關,清晰地展現民間分家提留的情況。立分關字人為胡嗣锳的兒子翼洗、翼汶、翼濟兄弟三人,分關編立天、地、人字號,兄弟三人各執一本,以下所引分關為天字號翼洗所掌管。在詳細開列兄弟三人各種從父輩那里憑鬮分受的產業后,另單獨開列存眾產業一欄,茲摘錄于此:

一存燈會半石;一存利濟會壹石;一存添常祭肆石;一存合順匣期會貳石;一存壇爺會壹石;一存新元會貳石;一存元宵會壹石;一存山稅會壹石;一存濟生倉壹石;一存羽壕耕租七斗五升

《新林胡氏分關》,分關本無年代記載,但據族譜所載立分關字人的生卒年份,可推測最晚為1941年所立。。

需要注意的是,上引胡嗣锳在三兄弟分家時所提留公產并非田地,而是半石、一石、二石、甚或七斗五升等不同數額的會產。這不禁引發我們對祖宗地主“田產”與鄉村社會經濟中“會產”關系的思考。“會”是清中葉至民國時期,中國傳統農村社會普遍存在的重要經濟組織。通常是一種資金互助組織,為了解決日常生活中的經濟問題,利用親朋鄰里關系,采用湊份子的方式而組成。這種以湊份子的方式而設的“會”,類似于股份制,會眾以“份子”或“會底”入股經營生息,其所有權可以繼承、買賣、轉讓。新林胡氏提留公產以股份形式分散于祭祀、宗教、公益等會產中的經營,不僅道出鄉村社會田產繼承與管理的另一種形式,還呈現田產歸屬權的分層與多元。

對于“會底”可以自由買賣、轉讓的特點,毛澤東敏銳地從中窺察到其在族產共有者內部貧富分化的作用,并極力從中尋找革命的可能性。如以富裕子孫名為替祖宗收租,實則替自己收租之嫌,引申出氏族之內存在的階級分化與斗爭,稱對于得錢還高利貸或買明天的早飯米的窮苦子孫,生活迫著他們要不了“祭掃”“慎終追遠”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8頁。。因會產轉賣可能形成的貧富差距分化,嶺仔上王氏家族內部也有關注。如王氏族譜《老祭捐名田租引》載:

本族自建祠寢以來……所有田租皆族中仁孝各出己財斂集成會,輪流生息,陸續創置。除春秋制辦祭品外,余則照出資本名目,分給胙肉,后以田租充增,則又照名分谷,而貧者又將本分之租轉相售賣,于是所買之田漸次歸之殷實數家。乾隆二十六年,合族恐此田變售不已,終至廢祭,同會商酌,將所置之田分撥百石永為祠內蒸嘗公租,無論從前未出會本及已出會本,其子孫又已售賣,俱得共而有之,惟胙肉則紳衿、主祭、讀書之士分高下散給,余不得問。

《老祭捐名田租引》,《遂川縣嶺仔上王氏敏德堂續修族譜》,同治十三年,2006年重印,第540頁。

推理引文中“貧者又將本分之租轉相售賣,于是所買之田漸次歸之殷實數家”現象,似終將成為富裕子孫替自己收租之實。這顯然有悖于祭產對家族綿延不斷的象征意義。因而,鄉村社會有從“祭會會產”提取“祖宗公產”的做法。也即引文中“將所置之田分撥百石永為祠內蒸嘗公租”這種以提取公產保證祭禮穩定性和救濟家族子弟公益性的做法,在王氏家族另一重要祭產“人文秋祭”中也得到了印證:

咸豐十一年,族中仁孝慨祀典之不修,有族紳精明倡捐以興秋祭,奈遭變亂之后,書捐者不能踴躍,只得邀集同志聯成一會,每名出會本谷七斗五升,共谷本七十石零五斗,歷年生息,至同治九年,置有田租二十余擔,而秋祭再舉焉。第以祭產,成于會分,必不能以經久遠。于是,合會商酌將會內所置田產分撥三十九石五斗歸于族上公掌,永為年常辦祭之費及讀書士子幫資。其前已出會本者,照其會分多寡,另載捐名以垂久遠,其先未舉會分者,年常祭祀、散胙、讀書幫資,世世子孫亦得與而有焉。后之人慎毋以有分無分而分彼此也。

《人文秋祭引》,《遂川縣嶺仔上王氏敏德堂續修族譜》,第558頁。

仔細分析王氏家族春秋祭中“照出資本名目,分給胙肉、分谷”,人文秋祭中“照其會分多寡”的收益分配標準,不難發現這些祖宗祭產實質是族內少數投資者的集體私產。而從祭產中劃撥的“蒸嘗田”“祖宗公掌”等真正作為族人共同共有財產的祖宗公產(亦稱公堂)只是其祭會會產的一部分,一般其轉化額的多少取決于家族興盛、會產豐厚程度。借此可進一步理解,集資入股者獲取公田大部分田租收益是祖宗祭產(祖宗地主)存在的重要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講,毛澤東對公田乃“大部分都掌握在地主富農手里,只有一小部分,農民有權干預”

《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129頁。的理解也不無道理。

而對于名為“蒸嘗田”“祖宗公掌”的公堂經濟,毛澤東仍認為大部分落在管頭(管理者)的荷包里是其存在的根本原因,而非簡單的吃油餅(占便宜)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7頁。。然祖宗公產(公堂)收益現實中如何分配,借王氏家族記錄或可窺其一斑。

如在保障祭祀等公共消費后,春秋祭強調“蒸嘗田”對于族中子弟,無論以前是否出有會本,除頒發胙肉按照身份地位有差等外,其余皆共而有之。人文秋祭也以“年常祭祀、散胙、讀書幫資,世世子孫亦得與而有焉”而告誡族人“不要以有分沒分而分彼此”。從中我們亦可發現其承認家族內部貧富差別的同時,也極力以血緣關系的相互扶助彌合階級對立,借此蒙上溫情脈脈的面紗。事實上,公田在維系農村社會階層間的紐帶、緩和社會沖突上確實發揮著一定作用。當年江西省委有關土地問題的報告中也有相關記述,“江西公堂祠堂的土地特別多,民族中的豪紳地主……利用公堂田地,以少量的收獲分給同族的貧人,以公堂祠堂的公款來補助同族子弟讀書。因此農民的民族觀念特別濃厚,對于同姓豪紳地主富農表示妥協”

《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一),1992年印行,第151頁。。

不容忽視的是,祖宗公田經營無論其初衷和初始狀態如何,在長期的歷史演變中(包括一些市場交易行為)客觀上促成了階級分化。如土地買賣與政權更迭所致的財產不穩定,反映到人們社會地位的變化即民間俗語中的“新發戶”“落魄戶”。毛澤東在“老稅戶”的觀察中也直揭這一溫情面紗,這一部分的來源多半是由大中地主的家產分拆,依他們的經濟地位又有三種分別:一是年有多余的……在斗爭中是反革命;二是一年差過一年的……很有革命熱情;三是破產更厲害靠借債維持生活的……是革命的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28頁。有學者認為:“以擁有土地面積或糧食收獲量為標準的社會分類法,在用以說明社會不同階層或群體在政治態度上的差異時,容易忽略財富汲取的不同來源,財富和權力的交織關系,以及政治傾向本身的復雜性”。參見黎志輝:《“尋烏調查”與中共革命的微觀闡釋——以對毛澤東〈尋烏調查〉的史料補充為基礎》,《黨史研究與教學》2019年第6期。。因此,這種土地占有上呈現的身份制與經濟權的相對分裂又抱合特征

傅衣凌:《明清農村社會經濟·明清社會經濟變遷論》,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頁。,既是階級分化的基礎,又是各階級間融通、變換的條件,同時又限制了家族內絕對的階級分化。

綜上而論,毛澤東在尋烏調察的“祖宗地主”以湊份子(田、谷、錢)立會經營生息,積累資金購置田產,并以“蒸嘗田”“祭田”“祠產”等名義存在的生成形式,在清至民國時期的江西地方社會頗具代表性。具體到其運行狀態,既存在受益者的不同,也存在經營性的差別。遂川新林胡氏提留公產中祖宗公產直接以股份形式分散于祭祀、宗教、公益等會產名下,與《贛南文書》的會產契約中以祭會契存量最多的相關記錄,即顯示了祖宗地主以會產形式存在的普遍性。“田產”穩定與“會產”流動的互通是為贛西南鄉村社會經濟運行的重要特征,反映到社會構成上即各階層社會經濟地位的升降不定。而借此不斷更新的經濟與社會結構,恰又是祖宗地主始終保持活力之所在。

然而,不管這種階層怎么流動,毛澤東發現“禾頭根下毛(沒有)飯吃”“賣奶子還債”“明天沒早飯米”的貧苦大眾仍是當時的絕對存在。他在湘贛邊界革命實踐中也發現,但是無論哪一縣,多是一姓一個村子,或一姓幾個村子。

《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69頁。因此,打倒封建家族組織,也就成為破解家族主義的重要一環。

三、公共地主之神道地主

“祖宗地主”之外,神道地主是公田另一重要占有形式。在毛澤東看來,尋烏“神道地主即神、壇、社、廟、寺、觀六種”,“總計神道方面(神、壇、社、廟、寺、觀)的土地,占全部土地的百分之八,占全部公田的百分之二十”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0頁。。

具體到尋烏的“神會”,毛澤東有如下描述:

“神”是指的各種各色的神,許多都有會,如趙公會、觀音會……都是沒有廟的。還有一種醮會,祈神之用,也屬這一類。在上述的各種神內有一部分是立了“壇”的。壇是立起一塊石頭,有的幾塊石頭壘成一個小屋,那里面藏著好靈驗的神呀,因此叫做壇。不論神、壇,凡有會都有公田,出錢弄這種神會的通通是富農地主。神會的產業百分之九十五是田地,百分之五是谷子和錢。這種田、谷、錢,叫做“會底”。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8頁。

“神會”創設采用的也是“斗份子”。每逢神誕或年節日,會員之間輪流“做會”,舉行祭祀儀式后,會員通常會“吃一頓”,有的“神會”還有肉分。會員在“要錢正用”時,可“頂”“退”自己所斗的份子亦稱“會底”。《贛南文書》收錄的23份“神會”契約,保存了1660年至1932年間廣昌、寧都、石城各地三仙會、觀音會、真君會、社會、太陽神會等各種“頂”“退”契,以及“做會”的花銷記錄。

《贛南文書》收錄了1926年、1927年、1928年、1932年廣昌縣楊溪鄉金砂里下謨村觀音會“做會”的花銷記錄。參見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1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43—145頁。由此可知,毛澤東描述的尋烏“神會”在贛南傳統農村社會極為普遍。“神會”如何運行,茲引“立賣神會契”一紙以資說明:

立賣神會字人辛坊里油田上賴大茂,名下原有受分父手本坊謝神會一股,其會共載七股,會中花名開列:安貴、大升、用梧、大本、大明、從交。今因要錢使用,自情愿將本位應分一股出賣與人,今得中人說合到本坊成棣叔名下近前承買為業。當日憑中三面言定時值會價銅錢二兩二錢正,其錢及字即日兩楚,不欠分文,所賣所買二比情愿,固無公私相逼,亦非準抵債貨等情,如有來歷不明,出賣人管楚,不涉承買人之事,自賣之后,任憑承買人依字照業。今欲有憑,立字為據。

立賣神會字人:大茂主口:父成球說合中人:白安貴

光緒三年十二月吉日立在見代筆人:邱有富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3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80頁。

上契來自廣昌縣驛前鎮辛坊里的“謝神會”,會眾共七名,“會底”七股,足見其規模不大。“會底”持有人之一賴大茂將所持“會底”一股出賣于人,其交易價格“時值會價銅二兩二錢正”,意指原股是銀價,實際則支付了相當于“銀二兩二錢”的銅錢。由此可知,會的買賣和轉讓,實為“權益的轉讓”,不同的股、股金、時點等,價格不等。

現實中,集閑散零錢入股會產經營,是民間“神會”組織常有之狀態。“會底”的經營性,也使“神會”的會員及會產經常處于變化不定中。如石城縣琴江鎮石中里沙塅村陳氏宗祠所藏觀音會的“賣、典、退”契,為我們進一步呈現了“神會”權益流動的多元性。

典契:

立典觀音會字人本房寶倉,今因要錢正用,愿將祖惠春公位下高田嘴觀音會一股,要行出典與人,自托中人送至品清叔名下向前承典為業。當日憑中了斷得到時值典價銅錢二錢三分正,……

同治十年二月十三日立典觀音會字人:寶倉,代筆人:儀彬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5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58頁。

賣契:

立永賣觀音神會字人本房侄會心,今因要錢正用,愿將卓新祖太位下所起神會分授一股,其會賣歸房叔品清名下承買為業。當日說中公議得到賣價銅錢八百文正……

同治九年五月吉日立永賣觀音神會字人房侄會心,代筆人:黃道顕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5冊,第156頁。

退契:

立永退觀音會字人李傳行,今因要錢正用,愿將祖父遺下老庵背觀音神會一股,會下田土名在庵背,其會要行出退與人,遍問親友本房人等俱稱不愿承交,今托中人送至本家藹祥叔名下向前承退為業,當日憑中公斷時值退價……

同治七年九月吉日立退永字人:李傳行,代筆人:黃道顕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5冊,第155頁。

察看以上三契不難發現,一是轉讓會底“祖惠春公位下高田嘴觀音會一股、卓新祖太位下所起神會分授一股、祖父遺下老庵背觀音神會一股”,即前述祖宗地主之“留出后路”者。然隨著后世子孫的經營,原有的產權分別在1871年、1870年、1868年,按時價“典”“賣”“退”至房人品清叔、本家藹祥叔名下。如此神會會產、祖宗產業的互通,及這位實力相當的“品清叔”或可能就是在毛澤東筆下把持神會、公堂的富農、地主之一。長此以往,神會也即地主、富農,名則替神祇收租,實則是替自己收租的幌子,是為毛澤東判斷其為神道地主的重要依據。

二是“典”契中呈現的產權分層。不同于“賣”“退”權益的徹底轉讓,這里的“典”是典賣者“寶倉”就“高田嘴觀音會一股”受益權在一定時間內的出租,真正的會產所有者仍是出典人寶倉,而非品清叔。由此,又可見鄉村社會經濟的復雜多元。

遂川地方有關神會及其土地占有的狀況可在1949年版《續修南澳靈陂志》“經費類(經費捐資姓名)”條目中窺見一斑。在此,僅以1802年重修南澳陂出費紀名中各神會組織的概況列表如下:

表中各神會來自南澳陂灌區內不同村落的不同家族。需要明確的是,這些神會都屬于村落中的某一家族,其組織者及會員都來自同一家族。當然,同一神會也可能出現在不同村落、家族內。表中最后的財神會,則屬于跨村落、超家族的大眾性神會,其成員必定來自社會上各色民眾。再從表中各神會名下擁有的田租來看,它們都曾置有數量不等的田畝。田畝數額的差異可能與神會的存在時間、規模、會員的貧富、資金的使用去向等有相當的關系。

由此可見,神會或為家族會產的另一種形式,或以信仰聯系為基礎的地緣性社會組織。毛澤東認為“出錢弄這種神會的通通是富農地主”,從賴大茂退契里會眾規模不大、石城觀音會“會底”不高以及表一材料中遂川南澳陂整個灌區內神會會產規模有限來看,其會眾也不單純是富農、地主。

此外,會產經營性所呈現的地權交易,既是一種正常的產權轉移行為,也是傳統時代民間資金融通的重要方式。“農戶賴以濟危解困,延續家庭經濟與再生產,從而提高生產效率與經濟收益”

龍登高:《地權交易與生產要素組合:1650—1950》,《經濟研究》2009年第2期。,也是神會存在不應忽視的因素之一。但“會”不一定都能盈利,也是存在風險的。毛澤東在調查木器店胡東林時,提到他的親戚薛某,“邀了十個人打了一個‘月月標’會,每人五塊錢,共五十元起本,開個小小木貨店在城隍廟側邊,不請工,兩父子做,一年蝕了本,奄奄無生氣了”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84頁。。 毛澤東認為借“會”抵押、借貸實為高利貸中的一種。

除神會外,還有社壇。關于社壇,毛澤東說道:

為什么要社壇?保佑禾苗沒有蟲子食、牛豬六畜不至于遭瘟,保佑人們得到康健……開會那天,同社的人每家來一個,不分貧富,一概有份,殺豬買酒,大吃一頓。吃過之后,開堂議事,作陂開圳呀,禁六畜傷害禾苗呀,禁胡亂砍伐山林竹木呀,條規不一,議論紛紛……雖然亂講一頓,卻有一種自然的秩序。就是當那所謂“老前輩”或所謂“更懂事的”講得“更公道”的時候,大家都說他的話“講得好”,就是這樣子成了決議。這種社是群眾的,雖然也信神,卻與地主富農的神壇完全兩樣。

雖然毛澤東將“社”歸屬于“神道地主”的范疇,但又將“社壇”與“神壇”嚴格地區分開來,認為“神壇是地主需要的,社壇是農民需要的,廟是地主、農民共同需要的”。這種夾縫中的尋找緣由或在于“社壇有公堂的最少,大多數是每月初二開會(要敬神)時候大家斗錢,每人每次二毛、三毛至四毛,不來吃的不出”。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09頁。不過,石城縣的一份“退”社契則又一定程度地道出了鄉村社會經濟的復雜性。

立永退陽太伯公社會字人本屋陳寶光,今因父子商議要錢正用,自愿將德明公社會一股,其會要行出退與人,進問親支人等,今托中人送至艷階公位下向前承退,永遠與席與發,當日三面言定退價銅錢七百文正,其及字兩交明白,不欠分文,所作交易二比情愿,非相逼勒承交,亦非準抵債貨等情,自退之后,任憑承退人改簿立名,永遠與席與算,出退人日后不得生端異說,今欲有憑,立永退社會字為照。

咸豐五年十二月吉日立退會字人寶光

在場男:正山、立交、倫交議說合中人:吉常代筆:近孚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6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63頁。

綜上分析看來,“會”既是神、社、壇等民間信仰得以開展的經濟基礎,也是借神名而經濟互助、積累財富的方式。事實上,多數神會會底田畝或金額不大、會眾多寡不一。而會底可隨意頂、退的流動性,也使普遍存在于各村各家族的神會田產可以與家族內外的其他會產互通、轉化。

與神會田產的流動有別的是,廟、寺、觀的田產更具穩定性。在毛澤東看來,廟是所謂有功德于民則祀,是地主農民共同需要的。其與寺、觀之間的主要差別還在于剝削的程度——廟的剝削程度不嚴重,而寺、觀則是剝削嚴重之所在。毛澤東作出這一判斷,依據的是各自的田產——廟的田產少,有的甚至沒有;寺、觀的田產來自大地主的“施舍”,田產多。

有關寺、廟、觀的田產狀況,此處亦引用嘉慶七年重修南澳陂出費紀名中各自出費的金額來說明:

對比表2各寺、庵、廟名下的田租數額可以發現,馬王廟的田產最少;正覺寺的田產也不算多。細讀尋烏調查亦不難發現,田產多少只是判斷寺、廟、觀剝削嚴重與否,而對于寺、觀的否定還在于其既是“大地主利用宗教修子修孫修自己”的封建迷信,也可能是強房大姓的勢力所在。如毛澤東注意到尋烏天主教徒中20%是弱房小姓,其入教無非是貪圖保護與避禍。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76頁。若再對比《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毛澤東以“那些帝君、大士們也可憐,敬了幾百年,一個土豪劣紳不曾替你們打倒”

《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4頁。破除迷信的解說,似可見其對神道地主之判斷還在于宗教本身欺騙性,以及神權與封建宗法思想、制度勾連的一面。

四、公共地主之政治地主

《尋烏調查》說到的第三種公共地主是“政治地主”。毛澤東何以將考棚、賓興、孔廟、學租等教育類和橋會、路會、糧會等社會公益類的公田土地歸為政治性地主?結合尋烏調查對做過財政局局長的潘奕仁的記述中提及的“地方財政,管理考棚、賓興、牛捐、賭捐、護商捐等款”來看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3頁。,似可從地方政府經濟職能、公共事業的角度來理解這種劃分。

公共事業運行的關鍵首先是經費問題。基于其涉面寬,財力、人力需量大的現實,傳統社會往往由政府或宗族組織承擔。在尋烏,考棚、賓興、學宮、學租田產都是由地主捐谷、捐錢而設置。田產的用途,或“作為考棚年修經費”,或“作為鄉試、會試的路費及中了舉人、進士的獎賞(主要還是作為鄉試路費和鄉試獎賞),獎賞的別名叫做‘花紅’”,或“為獎勵本姓考功名子弟的”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0—111頁。。

遂川縣考棚,“在縣治東,乾隆戊申年知縣胡光祖率邑紳倡捐創建……道光二十七年邑令徐希綸勸捐補修……同治五年合邑紳耆樂輸重建”

《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68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1—62頁。。學宮則興建于宋熙寧四年。入清以來,考諸歷次修建及學田的創辦,皆是由地方士紳勸捐完成

《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68冊,第95頁。。這與尋烏“考棚田的來歷是前清時候修建考棚,大地主捐了許多谷子,建筑余款,置買田地,作為考棚年修經費”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0頁。的情況極為相似。只是除了谷物外,地方士紳還捐贈了大量的錢和田租。

賓興會是一種助考組織,有些地方又稱賓興局、賓興館、賓興公局,是為資助讀書人參加考試的旅費、卷資等設立的助學機構。尋烏“賓興田的來歷也是地主捐起的,田散在全縣各堡,多數仍由原主管理,年交收獲之五成與縣城賓興祠。賓興祠在各堡設有分局掌管田產”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0—111頁。。

有關遂川縣賓興概況,可在知縣何品玉

何品玉,字鋅璋,又字子璋,四川西昌人,光緒十五年至光緒二十六年任江西龍南、龍泉(今遂川)知縣,期間所撰寫各類文書匯集成志,故名“兩龍瑣志”。《辦賓興札稿》中得其梗概:

查龍泉雖舊有上、下兩賓興,自經兵燹以來,田畝荒落,入款既形支絀,幫費亦甚短少,名實不符,殊為憾事。本縣視事之始,即思力為整飭,緣書院、采芹各件,往復籌劃,未暇及此……除捐廉倡首外,特給付印簿一本,專委公正紳首舉人郭聚奎……妥立章程,分詣各鄉,會同地方正派紳士,委曲勸辦。

〔清〕何品玉:《兩龍瑣志》第5卷,“諭札·辦賓興札稿”,光緒二十六年刊本。該資料為廖華生提供,謹致謝忱。

由上可知,遂川知縣何品玉上任后,通過委任地方士紳,采用印簿書捐的方式,前往各鄉勸諭殷實富戶認捐,希圖興復賓興。由于捐戶認捐的田畝,往往散落于各鄉,其通常由原來的田主經營管理,有的也由賓興局雇人耕種。田產由設立在縣城的賓興局掌管,對于捐主們認捐的田畝,則由經管首事們“分投各鄉,踩田繪圖”

〔清〕何品玉:《兩龍瑣志》第5卷,“諭札·諭賓興首事”,光緒二十六年刊本。,是為賓興會的地籍冊。地籍冊是賓興會的產業冊,也是租稅征收的重要憑證。

在尋烏,“學租是各姓地主捐集,為獎勵本姓考功名的子弟的,姓姓都有”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1頁。。在遂川,學租是每個家族必定會設置的公產,通常以“義館”“義學”的名稱出現。或由合族共同出資設立,或為族中個別富庶子弟捐贈。如南城梁氏肅齋公,業經紀……年四十三,捐產抵四千金,立本族義倉義學,計田租二百二十石零,竹木山五所……培養家族子弟向為族中大事,有的甚至列為家規,永為定制。南城梁氏即制定有《義倉、義學條規》,涉及義學的日常管理、師資的聘用與束脩、子弟的膏火與考課、資助與獎勵的標準等

《義倉、義學條規》,《遂川梁氏族譜(合修)》下冊,第2015—2016頁。。嶺仔上王氏于咸豐十年將“育人材”作為新規,編入家規。規定家族中讀書子弟,按等第分別從族中老祭、新祭、義倉、人文祭等祠產中撥給相應的經費予以資助

《家規并引》,《遂川縣嶺仔上王氏敏德堂續修族譜》,第585—588頁。。黃塘李氏家規中明確規定族中讀書子弟,縣試、府道試、生員歲科考、鄉試、會試、入監、飲賓、補廩、恩拔貢、登鄉榜、登會榜等,由總祠燕序堂和義館共同出資,按級別,幫銀錢若干

《家規凡例》,《遂川黃塘李氏五修族譜》卷一,2000年,第136頁。。諸如此種,在遂川各家族中非常普遍,不再贅述。

以上考棚、賓興、學田、義田等名義存在的共有經濟,有的歸全縣共有,有的則分屬于各鄉、里、村,甚至屬于某一家族,是地方傳統教育、社會救濟得以開展的重要經濟來源。這些捐資往往是作為一種“善舉”來做的。對于這種“善舉”,政府極為鼓勵,成績突出的政府還會給予獎勵。毛澤東也極為肯定宗族公堂辦學助學的興教之舉,義倉借谷給貧苦族人的周濟之意。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203頁。然這種地方公共事務只有在一定的權力關系下才能得以參與。且在參與過程中又會產生新的權力關系,因而公共事務也是地方社會各種權力實踐與轉移的政治場域。

參見鄭振滿:《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劉志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里甲賦役制度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1997年。對此,毛澤東在調查中記錄了尋烏縣新式教育機構、各類學生的家庭背景、地主階級順應新教育的變通,從而為其觀察上述教育公共資源是“誰在管理、誰在用”提供了可能。

《尋烏調查》中記有,全縣初小每區不出10個,七區共70個,學生約1500人。高小最多時有18個,共有學生8000人左右。中學生的大多數是在梅縣、平遠、贛州三處中學讀書,500人。從學生家庭背景看,高小學生大部分是小地主子弟,大地主與富農子弟各占小部分。中學生全部都是地主子弟,其中亦是小地主占多數。大學生中大多數出于大中地主階級,小地主只占著5個。人都是祠堂供給學費才進大學的。而全縣400個秀才、舉人生存者中,唯有舉人古鹿蘋一人出身雇農。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60—163頁。

據此統計我們可以看出,以助學、獎學為名的教育類公田受益者絕大多數是地主階層的子弟,也能感受毛澤東筆下的地主內部分層。調查中毛澤東按照擁有土地數量的多寡將地主劃分為大、中、小三類,以此分析其革命傾向。為了充分證明他的土地革命預判斷,即擁有土地數量與革命的態度的關系,調查對大、中地主進行了逐一登記,并稱“為的要研究這個階級的政治作用,不列出來便沒有充實的例證”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5頁。。

他在具體的調查中發現,事實上僅占1%的大地主在全縣的作用并不大,中地主才是全縣權力中心。他們的子弟許多是進中學校的,縣政權如財政局、教育局、保衛團等也是他們抓得多,特別是祠堂蒸嘗費用幾乎全部在他們掌握之中,小地主及富農是很難過問的。在毛澤東看來,進學校受教育與其在家族、地方社會擁有話語權之間是互通的。

如1921年以前,尋烏城東小學就是一些地主湊份子辦的“畢業公司”,五塊錢一股。全縣地主子弟練腔調無出息的,拿錢去這個公司里坐三年,就可用 “城東小學畢業生”幾個字,回家里騙祖宗。什么叫騙祖宗呢?第一是剛畢業的時候,祠堂里照例賞給畢業生一些錢,叫做“搶花紅”;第二是每年和那些秀才舉人有功名的平分學谷;第三是每年祭祖完畢和有功名的分胙肉。縣里水貨順昌店范氏家族就有67個拿這種畢業證的少爺們,“在他們的大小公堂中,除開搶花紅得谷子外,單分胙肉一門,每年得一百斤”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76頁。。對此,他還明確指出大中地主辦學校、做教育局局長“是為了拿到一種權,可得到一些錢,而不是為了什么‘開通民智,振興教育’。但歷來的教育局長多半是他們做”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25頁。。

上述統計中,毛澤東還反復提及小地主子弟求學情況,認為這是小地主群體特征之一,“子弟進初等小學是全部,進高等小學也幾乎是全部,至少十家有八家,進中學的亦十家有三家”,不管是與其做小生意接受新事物最快有關,還是因“靠讀書操本事”傳統觀念影響,從這個為數眾多,占比約80%的小地主中涌出來的具有新思想的畢業生,在面對“全般政治生活中是受中地主階級統治”的現實時,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27頁。 必然掀起兩個階層(小地主和大中地主)的斗爭。因此,教育公田既是出資、管理者借教育保障子弟乃至家族在地方社會話語權、參政權的重要渠道,也是其內部階級分化的重要場域。打破大中地主把持的教育局面,將是爭取帶有革命民權主義傾向的小地主階級,參與土地革命斗爭的重要策略。

當然,能讓絕大多數孩子接受教育,本身也是革命對“平等”的追求。相比土地斗爭勝利的南半縣,每個鄉至少辦了一個列寧小學校……特別的地方辦了四個,學校及學生數比舊時國民學校增多了一倍的現實改變。小孩子們說:“若不是土地革命我們沒有書讀。”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63頁。 毛澤東眼里教育公田由地主劣紳把持、受益的現實,已壓倒其公益性本身。

另外,公益類地方公產中“會”的經營也極為普遍。如關于橋會,毛澤東的觀察是“不但大橋、長橋有會,村落小橋也往往有會。有會就有田,都是地主、商人捐起的,目的是修理橋梁。起始錢少,逐年放債堆積起來成了大數,置買田地”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12頁。。

遂川縣境水系發達,河網密布,大小橋梁眾多,且都立有橋會,多由“好義士民”捐資贍租而創設。如濟川橋會:

邑中好義士民各捐銀二十兩,集為橋會……嗣后,與會者積至二百余名,置買產業,永為造橋公費。更有好義士民自庚子以及丁未,聯成渡會,造橋三只,水漲解橋,則以渡接濟,并建利涉亭于永定橋舊址,以聚二會公項及渡夫住宿之所。

《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68冊,第70頁。

遂川文獻中也有橋會的記載。濟川橋是連接遂川縣城南北的重要交通樞紐,工程浩大,所以橋會產業盛大。當地眾多規模尚小的小橋,也都設有“會”,但產業單薄,以為日常維護之需。如久渡橋,“在縣西五十五里西溪之下游……國朝康熙五十九年,西溪周繼光與弟繼輝及大汾張彝尊等設簿募捐復修石橋,上架亭梁,乃易今名……又聯橋會以資善后”;西溪橋,“在縣西六十里新溪街口,國朝康熙甲午,里人周繼光、繼輝倡捐,改建石橋,并聯會以為善后計”;笙竹溪橋,“在縣東二十里……乾隆三十五年,里人倡捐修復并建渡亭一所,置租二十余擔……道光元年,復聯新興橋會,添置田租七十余擔”;東垣橋,“在雩溪墟……大垣羅姓因集族中好義者聯會,置買田租數十石為修費,并守橋工食”

《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第68冊,第72、73、74頁。。

在未能搭設橋梁的渡口,通常設有船會。這類會與祭會、神會相似,采用“斗份子”的形式經營。茲節錄一份立于1929年的永賣茶會、橋會、船會契來說明:

立永賣茶會、橋會及船會字人劉望林等,今因要銀正用,自愿將父手遺下茶會一股,地名花園嶺老茶會,丁名劉金福公,又石馬下橋會一股,丁名劉金福公,又石馬下船會三股,丁名劉錫和公一股,王善發公二股,共船會三股,此三股船會由金福公承買掌業,共會五股要行出賣,遍問親支人等,俱各不愿承交。自托中人送至前江村黃宜周相公名下向前承買為業……

民國十八年月吉日立永賣茶會及橋會、船會字人劉望林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7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250頁。

契文中賣主劉望林的五股會產,除了繼承其父親一股,也有流轉自其他股權人,足見“股權(會底)”具有極大的流動性。對于公產承擔此類地方公共事務職能的社會性,毛澤東并不否認,判斷其為地主的唯一理由是租佃經營。

會產究竟如何經營生息,下引“借田契”則給予了清晰呈現:

立借田字人何及元,今借到睦富船會下早田一處,坐落土名面坊、茶亭背、江背垅大小田三坵,其田白手借來耕作,當日三面言定,每年上納凈谷八石四斗正,其谷收成要將本田好谷過手車凈,依桶交量,不許露水泥漿、毛谷,豐旱兩無加減,不得少欠少升合,如有少欠不清,任憑會下杰士起田別借、承借,不敢阻擋,生端異說。今欲有憑,立借田字為照。

見借人:何藹蒸代表人:何集祥道光二十三年十一月吉日立借田字人何及元

熊昌錕、徐雁宇主編:《贛南文書》第5冊,第451頁。

租佃經營是中共判斷“剝削”存在的重要標準。若考慮以田入會所致的公田分布零散性特征,租佃實為會產經營最經濟與現實的選擇。現實中,通過出租名下產業而收取租金的經營方式在傳統農村會社組織中也最為常見。上述“賣”“借”契聯動勾畫了船會的“會產”與“田產”互通實態,是為贛西南公田運行的縮影。

綜上可見,尋烏、遂川等贛西南鄉村社會真正擁有土地的“公共地主”是這些祖宗、神道、政治地主名下的各類會社組織。這些會社組織大都與家族組織互為表里,通過各種形式,經營生息,買田置地,成為鄉村土地的主要占有者。贛西南鄉民入股以祠堂、或神廟、或某種社會為中心聯結成的公共產業,從而建構起一種多層次的、多元的、錯綜復雜的社會網絡系統。會產的繼承、買賣、轉讓性,為每個社會成員通過私有經濟所有產權流轉調試自己的社會經濟地位提供了可能。加之毛澤東尋烏調察中發現債主(典主)債戶(田主)關系之外,還加有東佃關系的地權多層分配,

《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第144頁。則傅衣凌先生關于傳統社會多元結構的闡述,于此似可領悟得之

傅衣凌:《中國傳統社會:多元的結構》,《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3期;龍登高、林展、彭波:《典與清代地權交易體系》,《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5期。。面對這種復雜多元社會結構,毛澤東對其進行階級判斷的困難,折射在《尋烏調查》文本即自身所反映的中共革命理念與現實社會的張力。

結語

剝奪地主土地是十月革命在農村中的第一個步驟

《蘇聯共產黨代表大會、代表會議和中央全會決議匯編》第4分冊,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82頁。。與蘇俄一樣,中共和毛澤東在農村開展革命,必須面對和尋找馬克思主義價值創造與階級剝削理論所揭示的“剝削”主體——地主。這是經典馬克思主義運用于中國必須遵循的一個原則。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9頁。。中共六大政策對公田性質的判斷,毛澤東革命實踐中觀察的公田比例之高,均可見公田在閩贛乃至東南地區傳統地方社會經濟結構中不可忽視的地位

事實上,這種公田占有制在江南地區普遍存在。參見黃道炫:《一九二○—一九四○年代中國東南地區的土地占有——兼談地主、農民與土地革命》,《歷史研究》2005年第1期;曹樹基:《中國東南地區的地權分化與階級分化——毛澤東〈尋烏調查〉研究》,《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毛澤東在現實中發現“剝削”并冠之以公共地主之名,這是《尋烏調查》的一個重要結論。

土地革命作為實踐中共抑制剝削革命理念的階級運動,其基本目標是使普通農民盡可能多地獲得土地。占地比例較高的公田性質相當程度地影響到土地占有關系的認識、斗爭策略的制定,以及這場階級運動能多大程度地喚起農民的支持。毛澤東據《尋烏調查》注意到一定歷史條件下公田運行在鄉村社會經濟中的互助功能與地方公共事務管理職能,又透過公共事務背后地方權力實踐與來源,分析了占全部土地約40%的尋烏公田因占有大量生產資料(資本)——土地,形成租佃、谷利、高利貸的經營剝削,以及公堂經營收益分配中地主、富農的再剝削。

綜上所述,毛澤東關于尋烏的調查研究并不會因為結論和當年實態存在某些距離而被忽視。正如中共七大建軍報告初稿中對毛澤東革命道路探索的肯定所稱:“事實上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黨的正確路線,本身是一個發展的東西一個發展的過程,是在不斷克服困難和錯誤之中把自己堅強起來,我們更應該堅持這種服從真理追求真理的正確態度。”

轉引自黃道炫:《張力與限界:中央蘇區的革命1933—1934》,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頁。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在中國這樣一個東方大國開展革命,理論和實際間必有問題和困難,這樣的困難不是一蹴而就可以解決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要求正是由此而來。毛澤東《尋烏調查》有關公田的剖析,核心目標是圍繞“地權”問題,借以發現剝削。他看到了公田背后贛西南鄉村社會的復雜性,卻也抓住公田這一最核心、最主要、最能夠動員群眾的矛盾推進了革命實踐的進程。毛澤東發現問題的能力,面對事實的態度,足以令人嘆服。如何在尊重社會復雜性的同時,兼顧政策的推進,也是本文對于當下大興調查研究最想呈現的思考和啟示。

(本文作者張玉蓮,井岡山大學中國共產黨革命精神與文化資源研究中心副教授;唐慶紅,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講師)

(責任編輯薛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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