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來中國政治學史研究”(19ZDA13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2021年12月10日,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發布《博士、碩士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專業目錄(征求意見稿)》,其中引人注目的變化之一就是在法學門類增設“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2022年9月13日,教育部網站公布《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2022年)》和《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管理辦法》,正式設立“中共黨史黨建學”一級學科(學科代碼0307),與政治學(學科代碼0302)、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代碼0305)等并列為法學門類下的一級學科。在此之前,中共黨史是政治學一級學科下設的七個二級學科之一,學科代碼030204,完整名稱為“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
新學科目錄的征求意見稿發布后,關于中共黨史學科的定位,再度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歸納起來,關于中共黨史的學科屬性主要有四種觀點:作為歷史學的分支學科、作為政治學的分支學科、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分支學科、作為相對獨立的一級學科。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黨史研究者,已從學科建設、學術研究、人才培養、社會服務等方面,比較詳盡地討論了上述觀點的理由和依據。這些看法揭示了中共黨史的不同面相,也闡明了黨史研究者應該追求的多元目標,相互之間具有密切關聯,很難作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在中共黨史黨建學正式成為一級學科之際,僅結合本人從事黨史研究的經驗和體會,對中共黨史學科的多重屬性及其內在邏輯略陳淺見,以就教于方家。
一、作為歷史學的中共黨史
中共黨史的歷史學屬性,首先是由其研究對象決定的。早在1987年,黨史學者張靜如便明確指出:“凡研究和闡明人類社會發展過程的縱向學科,不管它是整體的、斷代的,或者是分類的,都應歸屬于歷史學科。黨史是研究中國共產黨歷史發展過程的縱向學科,是近現代歷史時限之內的一部專史,其性質自然應該屬于歷史學科。”
張靜如:《黨史學科建設斷想》,《黨史研究》1987年第6期。此后,他又多次強調,中共黨史首先屬于歷史學科,不能因為中國共產黨是執政黨、中共黨史和中國革命史曾被列入政治理論課等,就把它當作一門政治學
張靜如、鄒兆辰:《中共黨史學是一門歷史科學——訪張靜如教授》,《歷史教學問題》2004年第2期。。中共黨史首先是一門歷史學,應該說得到了黨史學界、歷史學界大多數學者的認可。如丁俊萍對中共黨史學科性質的界定和理由,和張靜如完全一致
丁俊萍:《中共黨史黨建學科建設之斷想》,《黨史研究與教學》2007年第6期。;李金錚強調傳統黨史學界所說的政治性、黨性、馬克思主義理論等特性,都只能說明黨史和普通史學有一定區別,而不能作為劃分學科屬性的依據,中共黨史“無論在哪個學科層次上,都應該劃歸歷史學科,而不是其他學科”
李金錚:《中共黨史回歸歷史學科的正當性》,《江海學刊》2021年第4期。;王順生則認為:“經過多年的討論,中共黨史學位點的同仁幾乎一致認同中共黨史是一門歷史科學,它首先應該遵循歷史學的學術規范。”
王順生:《改革開放新時期高校中共黨史學科的建設與發展》,《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7期。
從歷史學屬性出發,中共黨史便和其他史學分支領域一樣,必須恪守史學研究的基本規范,以探尋歷史真實為己任。由于黨史研究和其他史學分支相比具有更強大、更顯著的政治功能,實事求是、求真務實的原則曾在某些歷史時期遭到破壞。直到改革開放后,圍繞中共中央《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求真為目標、遵循歷史學規范和方法的黨史研究才重新開啟了學術化的進程。
楊鳳城:《關于中共黨史學科定位與建設的若干思考》,《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1期。盡管對中共黨史的學科性質存在不同看法,一個難以否認的事實是,最近40年來黨史研究的學術化進程和繁榮發展的局面,是和黨史學者擺脫僵化教條的意識形態束縛、遵循史學規范開展廣泛而深入的實證研究密不可分的。一方面,歷史文獻、檔案資料、回憶錄、年譜、傳記等大量編輯出版,為黨史研究提供了更堅實的史料基礎;另一方面,涉及不同時期、不同主題的黨史研究成果不斷涌現,并逐漸拓展出新的視角和新的領域。
中共黨史黨建學科規劃組:《“十一五”期間中共黨史研究工作的狀況和“十二五”期間黨史學科的發展趨勢》,《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4期。
張靜如認為,中共歷史研究必須“求歷史之真,務研究之實”,就是要通過實實在在的深入研究,“弄清楚真實的歷史過程,弄清楚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群體的真實情況,弄清楚歷史發展的規律”。具體說來,黨史研究的求真務實包括三個方面:求歷史本原之真,務搜集考證之實;求歷史情節之真,務分析研究之實;求歷史發展規律之真,務黨史資政育人之實。
張靜如、陳靜:《求真務實與中共歷史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05年第2期。他還一再強調,黨史研究要堅持歷史主義、做到求真務實,就必須充分占有和認真分析第一手資料,排除來自過去和現實政治斗爭需要以及研究者自身立場和情感的一切干擾,得出恰如其分的結論
張靜如、侯且岸:《中共黨史學理論和方法論綱》,《中共黨史研究》1989年第1期。。黨史學界也越來越認識到對黨史上一些爭議問題進行探討的重要性,只有通過認真深入的研究,才能對有爭議的重大事件、重大人物“作出實事求是的歷史評價,以形成某種共識,回應或消除一些雜音、噪音”
中共黨史黨建學科規劃組:《“十一五”期間中共黨史研究工作的狀況和“十二五”期間黨史學科的發展趨勢》,《中共黨史研究》2011年第4期。。
作為歷史學的中共黨史,需要處理好與中國史一級學科、中國近現代史二級學科的關系。
中共黨史無疑是中國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更在中國近現代史中占據著核心位置,但中共黨史顯然不能等同于中國近現代史。從時段上看,中國近現代史通常是指1840年以后的中國史,比中共黨史研究的時段要長得多;從范圍上看,中國近現代史既包含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也包含與中國共產黨沒有直接關系的歷史。要全面深入理解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就不得不將其放入近代以來中國社會政治變遷的大背景中去考察,這就意味著中共黨史不能只探討其字面含義所示的中國共產黨自身的歷史,而應該在時間上縱向延伸,探討建黨之前的歷史;在范圍上橫向拓展,探討中共之外的歷史。
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提出的“古今中外法”,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指出,研究黨史的根本方法就是“全面的歷史的方法”,就是“弄清楚所研究的問題發生的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空間,把問題當作一定歷史條件下的歷史過程去研究”。所謂“古今”就是歷史的發展,不僅要研究中共的歷史,也要研究中共成立以前的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的歷史,其意義不僅在于為建黨創造社會基礎和思想前提,而且延續到建黨以后的很長時期,比如“反對黨八股”,就必須聯系五四時期“反對老八股、老教條、孔夫子的教條、文言文”。所謂“中外”,不僅指“中國和外國”,也指“己方和彼方”:“辛亥革命是‘中’,清朝政府是‘外’;五四運動是‘中’,段祺瑞、曹汝霖是‘外’;北伐是‘中’,北洋軍閥是‘外’;內戰時期,共產黨是‘中’,國民黨是‘外’。如果不把‘外’弄清楚,對于‘中’也就不容易弄清楚”。
《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00、404、406頁。
就研究領域而言,要處理好政治史、軍事史與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思想史等各種專史之間的關系。長期以來,中共黨史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史和軍事史領域。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中共黨史,通常以重大政治事件和軍事戰爭為依據,劃分為建黨初期和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國民革命)、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土地革命戰爭)、抗日戰爭、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解放戰爭)幾個階段。打通新中國成立前后的通論性黨史著作,也大多以政治局勢變化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調整作為基本的敘述線索和分期標準。
但在改革開放后的黨史研究學術化進程中,越來越多的學者們意識到社會、經濟、文化、思想等因素對于黨的發展進程的重要性,主張突破政治史和軍事史的藩籬,拓展中共黨史的研究領域。張靜如率先提出“以社會史為基礎深化黨史研究”,主張“對黨史中的重大問題,包括大的歷史事件和有影響的思想及實踐,利用中國近現代社會史研究的成果,從社會生活諸方面進行分析,找出形成某個重大歷史現象的復雜的綜合的原因,并描述其產生的影響在社會生活諸領域的反映”
張靜如:《以社會史為基礎深化黨史研究》,《歷史研究》1991年第1期。。李金錚主張挖掘基層社會和普通民眾的主體性、從社會經濟史角度推動中共革命史研究,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新革命史”的倡議
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轉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與突破》,《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 陳金龍強調文化史是中共黨史的重要面相,應從中國共產黨與中華傳統文化、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的內在關聯的角度,深化中國共產黨文化史研究
陳金龍:《文化史視域下的中共黨史研究》,《史學集刊》2021年第1期。。 關于中國共產黨的思想史研究,也逐漸超出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等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傳統范疇,有學者嘗試從思想史路徑對中共黨史上的重要事件進行再研究
歐陽軍喜:《一二九運動再研究:一種思想史的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4年第2期。;有學者主張考察黨史史料的生成過程,以“揭示組織運作與文本表達的互動關系”,“呈現中共認識和改造客觀環境的思想過程”
吳起民:《從文件到文本:試論中國共產黨思想史研究的多維史料觀》,《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
不用說,中共黨史研究還要處理好黨史自身不同階段之間的關系。從相關著作、論文、學術會議、資助項目的數量來看,關于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研究成果遠為豐富,關于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歷史研究則相對薄弱。原因顯然是多方面的。中共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二三十年間發展歷程比較曲折,在第二個歷史決議“宜粗不宜細”的原則下,對某些歷史問題展開深入學術研究的難度較大。此外,檔案資料獲取不易、“當代人不修當代人”的觀念等因素,也對研究者的選擇產生了一定影響。
以改革開放史為例,自1978年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改革開放事業之后,黨史學界在很長時間內并未將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納入研究范圍?!吨泄颤h史研究》在2000年之前僅發表三篇標題含有“改革開放”的文章,且都是關于堅持和推進改革開放的政論性文章,并非改革開放史研究論文。2002年,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編寫出版《中國改革開放史》,較系統地反映了改革開放24年的歷史進程
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三研究部編:《中國改革開放史》,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2008年,黨史系統召開改革開放30周年學術研討會,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主任歐陽淞提出要總結改革開放史研究經驗,做好新形勢下的黨史研究工作;副主任章百家在主題發言中詳細介紹了改革開放史的研究現狀和歷史線索,并從歷史背景、戰略選擇、上下互動、市場經濟等方面談了自己的體會
歐陽淞:《總結改革開放史研究的經驗,以改革創新精神做好新形勢下的黨史研究工作》、章百家:《積極開展改革開放史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第1期。。 此后,蕭冬連、郭若平等人從不同角度,對深化改革開放史研究提出了有價值的思考和建議
蕭冬連:《關于中國當代改革開放史研究若干問題的思考》,《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1期;郭若平:《黨史范式中的改革開放史》,《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11期。。 經過許多學者的呼吁和努力,改革開放史逐漸成為中共黨史學科的重點研究領域之一。
2016年以來,黨史、新中國史、改革開放史、社會主義發展史并稱為“四史”,并在全國范圍內廣泛開展了學習教育。黨史、新中國史、改革開放史所涵蓋的時間段分別為1921年至今、1949年至今、1978年至今,所涉及的內容和主題既密切關聯又各有側重,社會主義發展史則將時間一下子拉回到500年前(托馬斯·莫爾于1516年發表空想社會主義著作《烏托邦》被視為社會主義發展史的起點),從而構筑了一幅線索清晰、層次分明、視野開闊的歷史圖景,為正確把握黨史與相關歷史研究領域之關系提供了指導。
二、作為政治學的中共黨史
盡管多數學者認同中共黨史具有歷史學的基本屬性,但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中共黨史在學術建制和人才培養的意義上并不屬于歷史學,而是被當作政治學的分支學科之一。早在1983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發布的《高等學校和科研機構授予博士和碩士學位的學科、專業目錄(試行草案)》中,就把中共黨史列為法學門類、政治學一級學科下的二級學科之一
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國家教育委員會研究生司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與研究生工作文件選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76頁。。1990年正式公布的《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學科、專業目錄》,為中共黨史二級學科加了一個備注,即“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
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教育部研究生工作辦公室編:《學位與研究生教育文件選編》,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74—75頁。2011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學科評議組編寫的《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將政治學一級學科的“學科范圍”歸納為八個“學科方向”,其中包括“黨的建設與中共黨史”,但這并非嚴格意義上的二級學科。。
中共黨史的政治學屬性,首先是由中國共產黨的獨特歷史地位決定的。中國共產黨的創建“是中華民族發展史上開天辟地的大事變”,從根本上改變了近代中國人民的反帝反封建斗爭由于“沒有先進的堅強的政黨作為凝聚力量的領導核心”而屢遭挫折和失敗的局面,具有偉大而深遠的意義
《中國共產黨簡史》,人民出版社、中共黨史出版社,2021年,第15頁。。中國共產黨自創立之日起,始終是中國政治舞臺上至關重要的力量,也是中國政治體制從傳統走向現代的引領性和決定性因素,理所當然應該成為政治學的研究對象。在當代中國情境下,無論中國政治、比較政治還是政治理論研究,都須建立在全面而深入地理解中國共產黨歷史進程的基礎之上。
從更寬廣的視角來看,政治與歷史、政治學與歷史學之間存在著難以分割的密切聯系。在中國和西方的傳統史學著作中,政治(包括軍事和外交在內的廣義政治)始終占據著不可動搖的核心地位。直到19世紀,許多西方史學家仍將歷史等同于政治史。英國學者弗里曼(E.A.Freeman)的名言“歷史是過去的政治,政治是現在的歷史”
參見《李大釗文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46頁。,至今廣為流傳。另一位英國史學家希萊(John R.Seeley)云:“沒有政治科學的歷史無果,沒有歷史的政治科學無根?!?/p>
參見〔美〕萊斯利·里普森著,劉曉等譯:《政治學的重大問題》,華夏出版社,2001年,第16頁。德國學者舍費爾(D.Schaefer)說得更為詳細:“歷史家的責任在明了政治,了解國家的起源,政治的演變,政治存在的條件和政治的使命。政治是往古來今一切單一問題的集中點,以往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仍是這樣。歷史的結論,即是全賴政治決定的?!?/p>
姚從吾:《歷史研究法》,《史學研究法未刊講義四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51頁。 民國政治學家張慰慈從制度視角闡明了政治學與歷史學的關系:歷史學的任務是“敘述接續不斷的往事,研究各種制度怎樣發生、怎樣變遷、怎樣進化”;政治學的任務“不只是說明現在的制度,必要研究現在的制度所以發達的原因和所以進步的道理”。歷史學要知道從前的現象“已經怎么樣”,政治學要知道現在或將來的現象“應該怎么樣”,二者密切關聯、不可分割?!皻v史而無政治,雖然不是個死尸,也是個跛子。政治而無歷史,好像是閉著眼睛,在暗中摸索的人”。
張慰慈:《政治學大綱》,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16—17頁。
將中共黨史視為政治學的分支學科,就意味著黨史研究不能僅僅滿足于歷史學的基本規范和研究方法,還需要引入政治學的概念體系、理論框架和比較視野,這樣“才能夠產生既符合中共黨史學科發展要求又能滿足社會變革和發展需要的政治性、理論性和現實性很強的研究成果”
田克勤:《高校中共黨史學科拓展研究領域的幾點思考》,《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1期。。
如前所述,從1990年起,中共黨史二級學科的名稱中就用括號加了一個說明:“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在這個略顯冗長的名稱中,“黨的學說”“黨的建設”不能簡單解讀為中國共產黨的“學說”和“建設”,而應該將中國共產黨放在不同時期、不同國家、不同類型政黨學說和政黨建設的大背景中去理解。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學科評議組對政治學一級學科所涵蓋的“黨的建設與中共黨史”學科方向說明如下:“以政黨政治、政黨活動為對象,專門研究政黨活動規律性,研究馬克思主義政黨的學說及其歷史發展,研究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進行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歷史經驗,以及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如何提高黨的領導和黨的建設科學化水平?!?/p>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第17頁。這個說明文字就明確地表達了研究中共黨史既要以馬克思主義政黨學說為指導,又要以政黨政治、政黨活動一般規律為參照的觀點。
如果說中共黨史作為歷史學的分支學科須以“求真”即探尋歷史真實為目標的話,那么它作為政治學的分支學科則應該以“求解”為旨趣,即通過對政治學基礎理論和一般規律的深入探討,通過對中國共產黨與其他政黨、中國政治與各國政治的系統比較,深刻理解中國道路的獨特性和合理性,找到“解答當代中國從哪里來、向哪里去的‘鑰匙’”
劉云山:《認識中國共產黨的幾個維度》,《當代世界》2014年第7期。。有學者曾從歷史與政治、規范與經驗、文化與權力、時間與結構、邏輯與證據五個方面,討論當代中國政治史研究的學科脈絡、研究視角和問題意識
陳明明:《當代中國政治史研究的學科視野與問題意識》,《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9期。。文中呈現的理論視野和方法自覺,對于從政治學視角拓展中共黨史研究同樣具有啟發意義。
既然中共黨史長期被列為政治學的二級學科之一,不妨從與之并列的其他二級學科,來看看究竟有哪些政治學資源可供中共黨史參考借鑒。在1983年的學科專業目錄試行草案中,政治學下設政治學、政治思想史、政治制度史、科學社會主義、中共黨史等五個二級學科;與此同時,在法學門類下另設有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一級學科
《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與研究生工作文件選編》,第76頁。。1990年正式公布的學科專業目錄,將政治學的二級學科調整為八個,即政治學理論、中外政治思想、中外政治制度、科學社會主義、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行政學、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思想政治教育。1997年,撤銷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一級學科,將其二級學科并入政治學,調整后的政治學二級學科包括政治學理論、中外政治制度、科學社會主義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思想政治教育、國際政治、國際關系、外交學。
《學位與研究生教育文件選編》,第74—75頁。1997年目錄中的這些二級學科,除馬克思主義理論在2005年增設為一級學科(思想政治教育也隨之成為其中一個二級學科)外,另外七個一直延續到2022版學科專業目錄公布為止。在此期間,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于2011年修訂學科目錄時,為進一步拓寬人才培養口徑,將重心從以二級學科為主調整為以一級學科為主,只公布了13個學科門類的110個一級學科名稱,而沒有列入二級學科名稱。但為配合新目錄的實施,又委托第六屆學科評議組編寫了《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其中政治學一級學科“涵蓋但不僅限于以下學科方向”:政治學理論、中國政治、科學社會主義、黨的建設與中共黨史、國際政治、比較政治、公共事務與治理、政府與政策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第17—18頁。。簡單梳理一下,以下政治學知識領域對于中共黨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一是政治學理論,即對以國家為核心的各類政治現象及其規律的概括和描述,以及對各種政治主張或政治理想的系統性闡釋和說明
本段及以下相關各段開頭對政治學理論、中國政治、比較政治、國際政治等知識領域的界定,參考了《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一書。限于篇幅,不再一一注明頁碼。。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建設和改革開放事業,印證、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理論。中共黨史研究既要在政治學理論的概念體系和理論框架下,對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進程進行定位和闡釋,又要以辯證的、發展的觀點看待政治學理論,闡明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實踐和理論探索對于推進政治學理論創新的重要意義。為此,應該將中共黨史置于更廣闊的理論視野、學術視野中,探討與中共黨史相關的重要概念、思想、學說是如何產生和發展的,又在何種意義上推進、補充或修正了既有政治學理論的相關內容。筆者近年來倡導中共黨史基本概念研究,探索將概念史方法用于黨史研究的可能性并嘗試建構中共黨史研究的概念體系,就是遵循這一學術旨趣展開的
李里峰:《中共黨史研究的概念譜系芻議》,《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11期;《1920年代與中國革命的概念史研究》,《史林》2021年第1期。。
二是中國政治,即對當代中國政治結構、政治關系、政治制度、政治過程、政治團體、政治發展的經驗研究和理論透視。中國共產黨是引領中國政治形態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關鍵因素,是當代中國各種政治制度的創建者和領導者,“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最大優勢是中國共產黨領導”
習近平:《論中國共產黨歷史》,中央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133頁。。無論在歷史還是現實、經驗還是理論的意義上,中國政治研究都是和中共黨史密不可分的。一方面要從前往后看,不了解中共黨史便無法真正了解當代中國政治;另一方面也應從后往前看,對當代中國政治的真切把握可以幫助我們深入領會中共黨史的發展邏輯。當前國內學者編寫的“當代中國政治制度”或“當代中國政府與政治”教材,大多先探討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進程及其在中國政治體系中的核心地位,然后依次介紹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基層群眾自治制度等。應當說,這是與中國政治的基本特征相吻合的。
三是比較政治,即對不同國家和不同政治體系的政治發展、政治制度、政治文化、政治過程、政治參與等現象進行比較分析。黨和國家領導人多次指出,在制度建設、法治建設上必須立足我國國情,既體現時代精神,又不照抄照搬別國模式
習近平:《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人民日報》2014年10月29日。。立足國情絕不意味著閉門造車、自說自話,恰恰相反,只有在與其他國家、體系、道路相比較的基礎上才能真正把握中國國情。正如有學者所說,需要建構一種“在比較中發現中國”的新認識范式,即把中國置于長時段的世界歷史進程中進行對比,從中發現中國發展和中國道路的歷史底色和進程
徐勇:《歷史延續性視角下的中國道路》,《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例如,通過與西方代議制背景下“作為部分的政黨”
〔意〕薩托利著,王明進譯:《政黨與政黨體制》,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51—59頁。相比較,才能更透徹地理解中國共產黨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根本利益的本質特征,以及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的制度邏輯;通過與西方近代以來的個人主義和多元主義政治傳統相比較,才能更深刻地把握中國為何要有一個“中心力量”去引領整個國家和社會的發展
王續添、辛松峰:《中心主義國家現代化的歷史邏輯——以近代中國社會中心力量轉換為中心的考察》,《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6期。。
四是國際政治,即對國際社會演變和發展規律尤其是當代全球化背景下國際秩序、國際體系、國際組織、國際安全、國際政治和經濟關系等問題的理論探討和實證研究。中國共產黨成立、發展和奮斗的歷史,始終是在風云變幻的國際舞臺上展開的。只有將其置于不同歷史時期的國際政治局勢中,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共黨史的完整面貌。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在著名的“年代四部曲”中,將1789年至1848年、1848年至1875年、1875年至1914年、1914年至1991年的世界歷史分別稱作“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帝國的年代”“極端的年代”,對西歐國家通過“雙元革命”向現代邁進、資本急劇膨脹推動海外殖民擴張、列強瓜分世界引發國際危機和世界大戰、戰后冷戰格局的出現和終結等等,都作了膾炙人口的敘述和分析。如果把中國近現代史、中共黨史置于這個廣闊的國際舞臺和世界背景中,就能更真切、更深刻地理解近代中國面臨的“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理解先進中國人為爭取獨立、統一、富強、民主而進行的艱苦奮斗,理解中國共產黨成立的時代背景和初心使命。
這些政治學知識資源的引入,可以幫助黨史研究者獲得必要的理論視野和參照體系,更好地把握中國共產黨在人類政治文明進程中的位置與意義,理解中共黨史和中國政治發展史的延續與變遷。在這個意義上,近年來一些政治學者所倡導的“歷史政治學”,是值得黨史學者借鑒和反思的
《黨史研究與教學》2023年第2期組織刊發了“歷史政治學與中共黨史研究”筆談欄目,收入賀東航《歷史政治學的進路與中共黨史研究的深化和拓展》、姚中秋《歷史政治學相遇中共黨史研究:“黨史政治學”芻議》、汪仕凱《走向歷史深處的政治學》以及賴靜萍、閭小波《歷史政治學視野下的中共建政史研究》等四篇理論與方法文章。。
三、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中共黨史
1990年公布的學科專業目錄,在政治學一級學科下增設“馬克思主義理論教育(含:馬克思主義原理、中國革命史、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世界政治經濟和國際關系)”(030207)和“思想政治教育”(030208)兩個二級學科。1997年,二者合并為“馬克思主義理論與思想政治教育”(030205)。
《學位與研究生教育文件選編》,第75頁。此后直到2005年,中共黨史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同為政治學一級學科之下的二級學科,二者之間是并列關系。2005年12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教育部發出《關于調整增設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及所屬二級學科的通知》,在法學門類下增設“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0305)。按照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屆學科評議組的定位,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整體性研究的一級學科,它與哲學一級學科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經濟學一級學科下的政治經濟學,政治學一級學科下的科學社會主義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共黨史(含黨的建設)等方向一道,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學科系統。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第27頁。這以后,學界開始出現中共黨史黨建應屬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觀點。按照丁俊萍的歸納,這種觀點的主要理由有二:既然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研究中共黨史和黨的建設就不能不把馬克思列寧主義及其在中國的運用和發展作為主要內容之一;中共黨史曾長期作為思想政治理論課在高校開設,當時的思政課中也有兩門課程與中共黨史直接相關,按照課程功能與學科性質相一致的原則,中共黨史應該屬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
丁俊萍:《中共黨史黨建學科建設之斷想》,《黨史研究與教學》2007年第6期。。
毫無疑問,中共黨史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屬性,首先是由馬克思主義是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思想這一點決定的?!爸笇枷胧且粋€政黨的精神旗幟”,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完成各項艱巨任務,就在于“始終把馬克思主義這一科學理論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并堅持在實踐中不斷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
習近平:《論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22頁。。這就意味著中共黨史必須遵循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本要求,并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而不斷創新。有研究者指出,黨史教育和教學首先要明確百年黨史的主題、主線、主流:黨史主題就是中國共產黨“為中國人民謀幸福,為中華民族謀復興”的“初心和使命”;黨史主線就是中國共產黨圍繞國家富強、人民幸福這一目標而進行的“不懈奮斗史、理論探索史、自身建設史之有機統一的整體”;黨史主流就是黨的歷史上取得的成就和進步,即江澤民、胡錦濤總結的“三件大事”或習近平總結的三個“偉大歷史貢獻”
楊鳳城:《以大歷史觀統領中共黨史教育與教學》,《思想理論教育導刊》2021年第4期。。
中國共產黨長期以來就有總結黨史經驗教訓、以史為鑒的傳統,先后于1945年、1981年、2021年通過了三個歷史決議。歷史決議是黨在重大歷史關頭對黨的奮斗歷程所作的階段性總結,也是黨史研究和宣傳工作的基本依據,雖然不能取代對中共黨史各時期、各領域、各層面的具體研究,但對黨史研究具有宏觀指導作用。1945年制定《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時,毛澤東明確指出:“自然我們還不是修黨史,而是主要講我們黨歷史上的‘左’傾錯誤,講黨史上一種比較適合于中國人民利益的路線與一種有些適合但有些不適合于中國人民利益的路線的斗爭?!?/p>
《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02頁。1981年通過《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鄧小平強調決議的作用在于“總結經驗,統一思想,團結一致向前看”,所以在內容上“宜粗不宜細”,在寫法上“要避免敘述性的寫法”,“論斷性的語言要多些”
《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91—310頁。。2021年通過《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將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確立為中國共產黨百年歷史主題。有黨史學者敏銳地意識到,這不僅是對黨的百年歷史的全面總結,更意味著中共黨史研究從“革命史范式”“現代化范式”向“中華民族復興史范式”的轉移,也對中國近現代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改革開放史、社會主義發展史研究主題的確立具有參照意義
陳金龍:《百年歷史主題與中共黨史研究的視域拓展》,《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11期。。這些看法,都更多地體現了中共黨史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屬性。
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中共黨史,同樣需要處理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其他二級學科的關系。2005年馬克思主義理論確立為一級學科時,下設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馬克思主義發展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思想政治教育等五個二級學科。2008年,增設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二級學科。在這六個二級學科中,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與中共黨史有著顯而易見的密切關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和時代特征相結合的歷史過程”,“以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為主線,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為主題,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與實踐為重點展開”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第28頁。。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則是“圍繞歷史和人民怎樣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道路”等基本問題,“專門系統研究中國近現代的歷史進程及其基本規律和主要經驗的學科”
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教育部:《關于增設“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二級學科的通知》(2008年4月2日)。這一通知附有“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二級學科簡介”,還專門列出該二級學科的“主要相關學科”,其中既有同屬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也有屬于政治學一級學科的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科學社會主義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以及屬于中國史一級學科的中國近現代史。這充分表明了中共黨史、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中國近現代史等分布于三個不同一級學科之下的分支學科之間的密切關聯。。無論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還是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最核心的因素無疑都是中國共產黨,中共黨史與這些二級學科之間也就不可避免會出現交叉重復和相互影響。
黨史研究分布于若干不同學科這種“多點開花”的格局,從純粹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說固然意味著空間和契機,在學科專業建設和人才培養的意義上卻也帶來了困惑和挑戰。在2009年召開的全國中共黨史博士點和學科建設會議上,就有學者提出,隨著1985年到2005年高校三次政治理論課改革,中共黨史的內容不斷被削減,新課改革和新學科設立客觀上使中共黨史學科的獨立性與發展空間受到一定限制,容易造成幾個相關學科之間關系模糊混亂、研究內容重疊、學術資源競爭的難題
耿化敏、閻茂旭:《“全國中共黨史博士點暨中共黨史學科建設學術研討會”紀要》,《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第2期。。不少黨史專家指出,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設立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兩個二級學科“將中共黨史教研隊伍的大部分吸納進來,黨史學科因此面臨隊伍分離分散、學科空間萎縮等一系列問題”
楊鳳城:《關于中共黨史學科定位與建設的若干思考》,《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1期。。由于學科屬性模糊,“研究力量分散,學科建設滯后,甚至被邊緣化”
王炳林:《中共黨史學科是否應該成為一級學科?》,《黨史研究與教學》2019年第3期。。此外,這一學科體系結構還在黨史成果發表(包括大學學報在內的綜合性學術期刊較少發表黨史類論文)、黨史期刊評價(學科歸屬不明確導致期刊評價結果不穩定,進而造成稿源質量下降)等方面,對中共黨史學科的發展造成了不利影響
何志明:《明確歸屬和淡化邊界——中共黨史學科建設“再出發”芻議》,《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1期。。
“黨的建設”被列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二級學科后,問題就變得更復雜了。2017年2月27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高校思政工作的意見,提出“強化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的引領作用,支持有條件的高校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下設置黨的建設二級學科”
《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加強和改進新形勢下高校思想政治工作的意見〉》,《人民日報》2017年2月28日。。 隨后,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南開大學、山東大學等高校馬克思主義學院紛紛增設黨的建設二級學科。這樣一來,中共黨史黨建學科就面臨著雙重交叉的局面:一方面,偏重于黨史的研究主要歸屬于政治學一級學科,同時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下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當然還有中國史一級學科下的中國近現代史)的重要內容;另一方面,偏重于黨建的研究主要歸屬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同時在政治學一級學科下的中共黨史中以括號標注亦即“含”的形式有所體現。
黨的建設單獨設為二級學科后,學界對其學科屬性和主要內容進行了許多討論。如歐陽淞指出,既然定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一級學科,就應該遵循馬克思主義學科的一般原則和目標要求,以服務于黨的思想理論建設和高校思政課教學為基本任務
歐陽淞:《建好高?!包h的建設”學科的看法和建議》,《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17年第4期。。靳諾認為,該二級學科必須深刻把握黨的建設的本質和規律,進而構建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黨的建設理論體系
靳諾:《關于建好“黨的建設”學科的幾點看法》,《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17年第4期。。但無論如何,黨史、黨建分別設置在不同的一級學科之下,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或加劇兩個二級學科之間的“二元對立”
趙凌云、王建國:《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建設的基本依據、科學內涵及推進路徑》,《社會主義研究》2022年第4期。,不利于中共黨史黨建的融合發展。“中共黨史黨建學”最終在2022年增設為獨立一級學科,或許多少與此有關。
中共黨史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屬性,也體現在它和科學社會主義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密切關系之中。同中共黨史一樣,科學社會主義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1997年之前的名稱為科學社會主義)長期被設為政治學下的二級學科,但從其內容和旨趣來看,它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關系似乎更為密切。從馬克思主義誕生之日起,科學社會主義就是其三大組成部分之一
《列寧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09—313頁。。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指出,科學社會主義是“研究改變資本主義舊世界、建設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新世界一般規律的科學”,“本質上屬于馬克思主義政治學”,“是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核心”
《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一級學科簡介》,第17頁。。中共黨史既是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在東方的實踐和發展,又是20世紀以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共產國際是推動中國共產黨成立的重要力量,并對中國共產黨在大革命、土地革命和抗日戰爭中的內外政策產生了巨大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冷戰格局和中蘇關系是影響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關鍵性外部變量:一方面促使中國走上獨立探索社會主義的道路;一方面又干擾了中國共產黨對國際形勢的判斷,推動了“左”傾錯誤的持續發展。改革開放新時期,先是蘇東劇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陷入低潮,“歷史終結論”甚囂塵上;后是金融危機,政治極化,資本主義世界面臨深刻危機。中國共產黨在復雜而艱難的國際形勢下,積極探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嘗試構建新型國際秩序,努力推動人類命運共同體。在這個意義上,中共黨史也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增添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篇章。
四、作為一級學科的中共黨史
鑒于中共黨史研究的重要性和獨特性,從21世紀初開始,就不斷有學者提出將其設為一級學科的建議。2005年,馬克思主義理論增設為一級學科后,這一話題再次引起學界關注。2008年,宋儉和丁俊萍提議將中共黨史(含:黨的學說與黨的建設)從政治學一級學科中分離出來,單列為法學門類下的一級學科,因為中共黨史的研究對象“既包括中國共產黨歷史發展過程,又包括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和馬克思主義的產生和發展;既包括中國共產黨自身建設問題,也包括執政的中國共產黨與政府、社會、其他政黨及各種社會團體的關系問題”,不能將其簡單歸屬于馬克思主義理論、歷史學、政治學等任何一級學科
宋儉、丁俊萍:《關于中共黨史學學科建設問題的思考》,《中共黨史研究》2008年第3期。。2010年,張靜如從學科建設和發展的角度,主張把“中共歷史學”提升為獨立的一級學科
張靜如:《中共歷史學應提升為一級學科》,《北京日報》2010年8月16日。。2019年,王炳林從五個方面論述了將中共黨史學科設為獨立一級學科的必要性:中國共產黨的地位和作用;發揮以史為鑒、資政育人的功能;培養高素質人才;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批駁各種錯誤思潮
王炳林:《中共黨史學科是否應該成為一級學科?》,《黨史研究與教學》2019年第3期。。2021年,楊鳳城主張“以中共黨史為基礎,以黨史、黨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為骨干構建新的一級學科”
楊鳳城:《關于中共黨史學科定位與建設的若干思考》,《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1期。。2021年學科專業目錄征求意見稿的出臺、2022版學科專業目錄的正式公布,是與這些學者的大力倡導和不斷呼吁密不可分的。
設立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的征求意見稿發布后,黨史學界很快就如何建設該一級學科提出建議和設想。王炳林提出,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政黨理論、中國共產黨歷史、黨的領導和黨的建設、學科基本理論與方法四個方面的內容
王炳林:《準確把握中共黨史黨建學科的發展定位》,《光明日報》2022年1月5日。。李飛龍認為,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應包括中國共產黨歷史、黨的領導和黨的建設、海外中共學研究、相關理論方法和學術史等內容
李飛龍:《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理論體系構建芻議》,《思想理論教育》2022年第2期。。林緒武建議按照第三個歷史決議所劃分的四個歷史時期,分別設置四個二級學科,再加上無產階級政黨的歷史與理論、黨務管理與實踐
林緒武:《中共黨史黨建一級學科設立及二級學科設置的思考》,《華南理工大學學報》2022年第3期。。還有人主張將與中國共產黨相關的研究整合為一個獨立的學科——“中共學”,有高校還舉辦了以“中共學”為主題的學術研討會
路克利、董嬙嬙:《論中共學的內涵、問題域、時代價值與發展路徑》,《晉陽學刊》2022年第1期;王凜然:《“歷史的選擇:第一屆中共學前沿論壇”綜述》,《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1期。。
行文至此,筆者不由想到建黨先驅李大釗100多年前對馬克思主義的深刻洞見。在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中,李大釗特別注重對馬克思主義的結構和邏輯加以整全性理解,其宏文《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將馬克思主義學說分為三個部分:關于過去的理論,即歷史論(社會組織進化論);關于現在的理論,即經濟論(資本主義經濟論);關于將來的理論,即政策論(社會主義運行論);“而階級競爭說恰如一條金線,把這三大原理從根本上聯絡起來”
《李大釗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頁。。這樣,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幾個主要組成部分(唯物史觀、資本主義批判、科學社會主義)就在時間脈絡(過去、現在、將來)中被貫通起來了。
我們不妨借用這一說法,來理解中共黨史研究的多重屬性和內在邏輯。作為歷史學的中共黨史,旨在探究中國共產黨的歷史進程及其經驗教訓,是指向過去的;作為政治學的中共黨史,旨在透過歷史脈絡和比較分析更好地理解中國政治的特征和規律,是指向現在的;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中共黨史,旨在以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和實踐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探索與創新,是指向未來的。探究過去,須以尋求歷史真實(“求真”)為目標;探究現在,須以尋求科學解釋(“求解”1)為目標;探究將來,須以尋求解答方案(“求解”2)為目標。將中共黨史提升為相對獨立的一級學科,則需要打通過去、現在和未來,更加全面和深入地理解中國共產黨對于人類政治文明、制度文明的積極探索和可能貢獻,以構建一個復合性、貫通性的學術闡釋框架(“求通”)
李里峰:《歷史學的想象力:求真、求解與求通》,《南京大學學報》2022年第2期。。應星在建黨百年之際發表長文,主張從社會科學視角探討中國革命史和中共黨史,進而對“中國共產主義文明”展開深入研究。在他看來,共產主義在中國落地雖然只有百年,但“為了從整體上進行把握并將其與中國傳統文明和西方資本主義文明作對照,我們還是可以用一種新的文明形態視之”,這樣可以“克服目前研究中史學取向的單一性”,并從“中國傳統文明的研究趨勢”中得到啟示
應星:《“以史解經”與中國共產主義文明研究的整全性路徑》,《開放時代》2021年第4期。。對于中共黨史黨建學一級學科來說,這正是一種值得贊賞和借鑒的“求通”的學術嘗試。
中共黨史成為一級學科后,黨史學者更應有意識地整合歷史學、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等不同學科屬性,努力追求融會貫通,提升黨史研究的解釋力和學術境界
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提出中共黨史研究應該拓寬學術視野、打破學科壁壘、增強反思意識的主張。參見吳志軍:《無妨以更廣闊的胸懷來認識黨史研究的學科屬性——兼論學術觀念的自我反思意識》,《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1期。。
首先是前后貫通。中國共產黨成立已有百余年。這一個世紀,既是超越了個體生命歷程的漫長時段,又是中國數千年文明史的重要一環。筆者最近撰文,主張從3000年、200年、100年三個歷史時段出發,對傳統時代、近代以降和共產黨成立以來的中國歷史進程加以宏觀透視,進而對中國政治的變與常、中國道路的獨特性與合理性進行學理反思。周秦以降,形成了大一統、中央集權、官僚君主制、儒法兼用的傳統政治形態;近代以來,中國人為實現獨立、統一、富強、民主和現代國家建構的目標而不斷奮斗;100年來,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進行革命、建設和改革開放,走上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之路。
李里峰:《中國政治的變與常:長時段的歷史透視》,《江蘇社會科學》2023年第1期。只有置于復雜而獨特的長程歷史脈絡之中,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共黨史的時代背景、發展規律和歷史意義。對于百年黨史自身而言,更應該貫通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等不同階段,尤其不能把1949年前后、1978年前后的歷史進程割裂開來甚至對立起來。
其次是內外貫通。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現代化事業,既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又是人類現代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共黨史研究應該以中國共產黨為中心,貫通近代以來的中國歷史、東亞歷史和世界歷史,并將中共黨史置于與西方、與全球密切關聯和相互比較的視野中加以理解和探析。僅舉一例。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近代以來世界革命浪潮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深受此前發生的革命運動的影響。為了更好地理解中國革命,就需要引入比較視角,在與法國革命、俄國革命深入比較的基礎上體察中國革命的共性與個性。美國政治學家斯考切波的經典著作《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在此意義上為中共黨史研究提供了重要啟示。沿著斯考切波的思路繼續思考,可以看到中國革命既有三大“社會革命”共享的特征,如以專制王權為特征的舊制度、內外交困的結構性危機、革命后建立了權力集中的強大國家等;又有與法國、俄國革命兩兩相似的特征,如中俄革命的無產階級革命性質、革命后建立的黨政體制和計劃經濟,中法革命的急迫心態和革命浪漫主義等;還有自身獨有的特征,如一元主義和民本主義傳統的延續、外部因素的示范效應、農民在革命中的重要作用等。
再次是學理貫通。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中共黨史研究也須遵循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黨的歷史決議的基本論斷,這是絕大多數黨史研究者的共識。但所謂“指導”和“遵循”,不是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和黨的歷史決議去替代具體的黨史研究,而是要將馬克思主義的概念和理論有機融入對中共黨史相關內容的學理分析。此處也舉一例。筆者20年前開始研究土地改革運動史,注意到階級、階級分析、階級斗爭在中共黨史和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撰文對階級劃分的動員功能和整合功能作了初步探討
李里峰:《階級劃分的政治功能——一項關于“土改”的政治社會學分析》,《南京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但當時尚未深入研讀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僅在歷史學和政治學的意義上展開分析。后來研究興趣轉向中共建黨史,發現李大釗在百余年前已經察覺到馬克思主義學說中唯物史觀與階級斗爭論之間的張力,并以“階段論”(階級斗爭只適用于歷史發展的特定階段)和“能動論”(唯物史觀只有通過行動者的主觀能動性才能實現)來化解這種張力,從而闡發了一種“能動的唯物史觀”,有茅塞頓開之感。①
之后,筆者遂下定決心,在重讀馬克思恩格斯經典文獻的基礎上撰成長文,從二元與多元、經濟與政治、過去與未來、結構與能動等角度,對馬克思的“階級”概念進行整全性的再思考②
。從學科屬性來看,三篇拙文可以分別歸入中共黨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二級學科,但是對“階級”問題的持續關注和融會貫通,使這些文本呈現學理上的關聯性和互文性。
以上三種“貫通”大致是對中共黨史之歷史學、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三種屬性的進一步延伸。黨史研究的“求通”,還可沿其他方向展開,如研究內容的多領域貫通,除了過去側重的政治、軍事、意識形態外,經濟、社會、思想、文化等領域也應納入黨史研究的視野;研究層級的上下貫通,既要關注中央決策和高層動態,還應探討革命和建設的地方實踐、不同區域和層級間的互動關系、基層社會和普通民眾的主體性;研究方法的多學科貫通,除了前述歷史學、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基本規范,還可以借鑒社會學、人類學、傳播學等學科以及文化研究、性別研究等跨學科領域的概念、理論與方法,對中共黨史展開全方位、立體化的考察③
。
總之,在中共黨史黨建學成為獨立的一級學科之際,黨史研究者應該深入思考其多重屬性和內在邏輯,打破歷史學、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理論之間的學科壁壘,打通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間維度,實現求真、求解和求通的有機融合。
(本文作者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暨中共黨史黨建研究院教授)
(責任編輯吳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