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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史”與“口述記憶”

2023-01-01 00:00:00金大陸
中共黨史研究 2023年3期

〔摘要〕新中國史口述研究與人口統計的代際年歲相關,其所面對的史實、人物和事理均處于“宜采集”和“需搶救”狀態,并具有鮮明的“共同經歷型”特征。其中,社會學注重探求口述與“集體記憶—社會認同”的關聯,強調情感傾向和價值判斷,并通過“社會建構”的話語分析詮釋歷史。這一取向不應稱為“口述史”研究,而應稱為“口述記憶”研究。歷史學則將口述定位為“史料”,強調與以檔案為主干的“合圍型”史料群進行比對考訂。二者在旨趣、要訣、范式、目標上是不同的,應在既雙向平行又相互映照的軌道上前行。

〔關鍵詞〕口述史研究;口述記憶研究;“共同經歷型”口述史;新中國史;社會學;歷史學

〔中圖分類號〕K27;C9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3-0105-12

“Oral History” and “Oral Memory”: Historical and Sociological Perspectives in

Oral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New China

Jin Dalu

Abstract: Oral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New China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generational ages of the population. The historical facts, characters, and events it faces are in a state of “suitable for collection” and “in need of rescue,” exhibiting distinct characteristics of “common experiences.” In this context, sociology focuses on exploring the connection between oral history and “collective memory/social identity,” emphasizing emotional tendencies and value judgments. It interprets history through discourse analysi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 narratives. This approach should not be called “oral history” research but rather “oral memory” research. Historiography, on the other hand, positions oral accounts as “historical materials,” emphasizing their comparison and verification with the archival records. The two have different purposes, methodologies, paradigms, and goals, but they should proceed in parallel, mutually illuminating each other.

一、引言:“宜采集”和“需搶救”

近年來,新中國史口述研究沛然而興。原因之一是作為方法的“口述采訪”適應并擴展了新中國史研究的需要。這不僅可以為某一研究課題增添資料,更可以通過接觸親歷者、當事人,使研究者在“現場”“田野”的氛圍中,領悟到課題的背景、要旨,以及事態演變與人物的關聯。

原因之二則與人口統計的代際年歲相關。新中國的同輩人時下已年過花甲或古稀,他們仍健在的父母已至耄耋之年,他們的子女則多在不惑上下。故涉及新中國史的項目,凡通過口述來增補、匯集史料的,正處于“宜采集”和“需搶救”的時期中。尤其是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劃界,研究改革開放史課題時,各層級、各行業的經歷者、當事人多健在,手中有資料、腦中有思路,能分析、善表達,自然處于“宜采集”的狀態中。例如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上海金融文化促進中心編《見“證”:股市早年歲月親歷者說》(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就有上海市原市長汪道涵、復旦大學國際金融系教授陳偉恕、國內首家以證券法律服務為主要業務的律師事務所主任呂紅兵等關鍵人物的口述。類似成果還有《改革開放口述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口述歷史:中國旅游業40年》(旅游教育出版社,2019年)等。

與此同時,面對新中國前30年即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的歷史,經歷者、當事人均年邁體弱,過世者亦漸多,此時段的研究課題已經進入刻不容緩的“需搶救”狀態。例如筆者主編、2016年出版的《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口述實錄卷)》,因距離災患發生已近40年,能夠接受訪談的多為當年的“小醫生”“小技工”(現在有可能已經是教授、主任、經理、工程師等),“組織者”“領隊人”多離世或失憶,以至許多決策和指揮的記憶永遠丟失了,還有人因此事年深月久未被提及,而質疑采訪是否為騙局

參見金大陸:《關于口述與檔案互補互證的若干問題——兼談“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研究”的史料匯編和建設》,《史林》2022年第6期。。再如60多年前的大慶石油會戰,僅對“重大事件和典型人物進行梳理和考證”,編輯了“局限于某些會戰的標桿性人物、標桿隊伍”的文本,如《大慶石油會戰史》《大慶油田發展簡史》等。2013年起,大慶師范學院開始進行口述訪談,發現仍然健在的“老會戰”僅有不到2萬人,且大多已是古稀之年,病魔纏身。據油田公司老干部處介紹,“每年大約有600—700名老會戰離世”。

張文彬、劉曉華:《口述史方法與大慶石油會戰史研究》,《教育教學論壇》2017年第23期。唐山大地震、大慶石油會戰等項目尚且比較醒目,一些“獨家”“小眾”但十分有意義的課題,若不及時搶救,將會留下莫大的歷史文化遺憾。據了解,上海有關方面已對老一輩譯制片廠演員進行口述采訪,成功留存了寶貴史料。

口述史“宜采集”與“需搶救”之間的最佳時段在哪里?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前夕的1959年4月29日,周恩來在60歲以上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茶話會上指出,“有些東西不趕快記載下來就會消失”,你們可以帶徒弟,“寫軍事史、資本主義發展情況或其中一個行業的情況、政治史、經濟史,等等”。7月20日,根據他“要有收集歷史資料的組”的指示,政協全國委員會成立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

《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221、222頁。再據口述史專家定宜莊的經驗,因為口述依靠的是個人記憶力,還有表達、思維能力,所以“最好的對象是70歲上下”,“再大有的人到80多歲還行”,“90歲以上的人絕大部分做不了口述”

定宜莊:《用口述史記錄1949年以后的北京》,《新京報》2015年5月23日。。可見60歲至80歲的20年間是接受口述采訪的黃金期。這關系到如何選擇口述史項目,應在課題作業前就有所考量和籌措。

在近年來新中國史口述研究的行動軌跡中,2004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當代中國研究所等單位發起成立中華口述歷史研究會,“表明口述史學在中國有了統一的學術組織機構,這是一門新興學科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

顏井平:《1949年以來我國口述歷史的發展與出版》,《出版發行研究》2018年第1期。。該研究會在首屆學科建設會議上表示,要追求有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的口述特色,努力具備與國際口述歷史學界進行交流和對話的實力。隨后,中華口述歷史研究會連續舉辦“本土經驗與國際口述歷史的多元發展”“多元化與規范化:中國口述歷史的發展之路”等研討會。尤其值得關注的是,2019年,南京大學周曉虹主持的“社會學理論與中國研究”研究計劃設立了“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與“新中國人物群像口述史”兩大項目。其立意是遵循孫立平、郭于華等“20世紀下半期中國農村社會生活口述資料收集與研究計劃”的思路,將對現代中國的研究主題從“革命”推進到“建設”。有學者引證費孝通在《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一文中的論斷:“社會學的人文性,決定了社會學應該投放一定的精力,研究一些關于‘人’‘群體’‘社會’‘文化’‘歷史’等基本問題,為社會學的學科建設奠定一個更為堅實的認識基礎。”因此,“社會學的歷史轉向”或者說在社會學研究中“納入歷史維度”,“不僅是費先生當年對學科發展的期待,同時也是中國社會學發展的內在要求”。

孟慶延:《口述史的社會學中國譜系:理論傳統與本土經驗》,《求索》2022年第1期。

周曉虹團隊引入“口述史”來面對新中國的工業建設和人物群像,不僅是借助一種方法來回答“現代中國社會究竟何以可能”的問題構架,更是試圖借助這一問題構架來探討口述史與集體記憶相關聯的社會學口述(史)運作模式。正如美國學者賀蕭(Gail Hershatter)在演講中所說:“文獻和檔案對理解50年代的變化至關重要,但是只有口述史的搜集才能使我們真正理解國家運動方針在地方的具體意義,以及家庭關系、正在消失的年代(被遺忘的事情)甚至一些鬼怪故事。”

《賀蕭:談“為什么不能依賴口述史”以及“為什么不能沒有口述史”》,杜芳琴主編:《社會性別》第3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8頁。立足在這個支撐點上,期待周曉虹團隊在社會學口述(史)的實踐和理論上取得成功。

二、社會學口述(史)研究的主旨和路徑

周曉虹社會學口述(史)團隊在搜求新中國工業建設歷史軌跡的同時,十分重視從理論上探求口述史與“集體記憶—社會認同”的關聯,已連續在《學術月刊》等期刊上發表十多篇專論,不僅在學界產生較大反響,而且“助推了中國社會學的本土化進程”

劉亞秋:《口述史作為社區研究的方法》,《學術月刊》2021年第11期。。

恰如周曉虹所說,社會學口述(史)何以可能,“即如何通過個體的口頭敘事及由此建構的命運共同體的集體記憶,實現我們對一個時代及其上所承載的宏觀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的理解”。至于何以可為,研究證實,對有關歷史的口頭敘事展開研究,“能夠激活命運共同體及其成員的認同感,建構起值得敘事的一個時代的社會與文化記憶”。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這段提綱挈領的論說指認作為方法的口頭敘事建構了解說歷史的“社會事實”(亦可稱為“即時存在的現實維度”)。這里的“社會事實”指口述中呈現的“人們對某一特定事件、某一歷史時期的認知、情感和付諸行動背后的判斷與抉擇”,它可以幫助研究者“理解人們的主體性是如何在社會中、在其經歷的變化和遭遇中形成與改變”

周海燕:《個體經驗如何進入“大寫的歷史”:口述史研究的效度及其分析框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6期。按:“社會事實”的概念引證自埃米爾·涂爾干、莫里斯·哈布瓦赫的研究。。其中既有歷史的圖景、因果的關系,又有情感的特征。所以,社會學將口述(史)作為觀察社會的方法,對于所采集的內容“無論是否符合史學上的‘真假’標準,都可作為一種精神層面的‘社會事實’”

劉亞秋:《口述史方法對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意義》,《學習與探索》2021年第7期。。事實上,這就是依憑現場采集“怎么說的”(氛圍和情緒)、“說了什么”(內容)、“為什么這么說”(解讀)、“所說的指向是什么”(情感、傾向和價值判斷等)的訪談,建構起一個分析系統,來回答“歷史中的記憶”和“記憶中的歷史”所提出的問題。對歷史學求索“歷史事實”(或可稱為“歷時存在的歷史維度”)的定位來說,這個進路和方向或許是一種參照、一種挹注,甚或是一種挑戰。

西方史學界曾質疑“依托于記憶與回憶的口述歷史”的“主觀性與不可靠性”,并準確地指出,口述歷史不可避免地受到健康原因、感情因素、價值立場等多方面影響,“導致受訪者在口述時出現遺忘、錯記、說謊乃至虛構等諸多情況”。根據中國人民大學楊祥銀的研究,20世紀70年代末,西方口述史學界開始出現“記憶轉向”,“認為記憶的主觀性不僅能夠了解歷史經歷的意義,同時也能夠為理解過去與現在、記憶與個人認同及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之間的關系提供線索和啟示”。因為其中包含著“文化的表達與再現”和“意識形態與潛意識欲望等維度”,所以對于歷史解釋和重建來說,“‘不可靠的記憶’可能是一種財富,而不是一個問題”。

楊祥銀:《當代西方口述史學的六大理論轉向》,《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

周曉虹團隊順應、借鑒這一學理上的轉向,并與國際學術界同頻共振。該團隊成員、南京大學周海燕設問:如果口述記憶本身就不可靠,那么,“通過口述記憶來打撈沉默的歷史,是否可能?”中國社會科學院劉亞秋也設問:若口述意味著不確定性,“那么口述史的價值又何在呢?”兩位學者在承認歷史學者的批評有其正當性的前提下斷言,在社會建構理論的視角下,“口述的‘忠實度’并不是一個突出的問題”,“如果能夠充分理解口述文本中‘事實’與‘敘事’之間的沖突,那么,事實層面的‘對/錯’‘真/假’展現出的矛盾就為研究者提供了觀察和分析的寶貴空間”。所以,值得追問的是:口述采訪中的“客觀性是否為唯一的或最重要的標準?”當以口述者的“生命特征”為核心展開討論時,其主觀性恰恰提供了極其獨特和珍貴的資料。

周海燕:《見證歷史,也建構歷史:口述史中的社會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其實在具體路徑上,社會學口述(史)強調“結構—表征”而非“過程—事件”的分析策略,也就是“通過對社會表征的識別與分析”,“揭示表征背后的結構以及當結構作用于歷史個體的時候所產生的作用機制及其效果”。例如,周曉虹團隊的工作“呈現了20世紀50年代的宏觀社會歷史條件以及經由‘單位’所組成的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結構”,并在“揭示某種集體心態究竟何以形成”的同時提示我們,相關社會表征“不斷形塑著一代又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孟慶延:《口述史的社會學中國譜系:理論傳統與本土經驗》,《求索》2022年第1期。

由此可見,社會學口述(史)之特征和優長是:作為“內容”的口述以“即時”為真,關注即時的話語、情感、心態及價值判斷,且以“群體型”傾向為定準來回返歷史。而歷史學口述史作為“史料”的口述追求的是“歷時”之真,且需要驗證。至于在社會學口述(史)中“真”之據,則在于“即時”的涌現和實在——不必回溯過往,不必辯證真假,“即時”即“存在”,“即時”即“真實”,進而通過“社會建構”的話語分析,對歷史作出詮釋。近年來周曉虹團隊倡導、踐行這一理念的努力和成功,可為新中國史研究開辟出一條以“集體記憶—社會認同”為旨歸的新通道。所以,一是為了區別于歷史學的口述規范和定位,二是為了凸顯社會學的口述特色和功能,社會學口述研究不應稱為“口述史”研究,而應稱為“口述記憶”研究或“口述記憶史”研究。

三、口述與記憶

口述是由記憶構成的,口述者為什么記住了這些、遺忘了那些,選擇了這些、丟失了那些,顯揚了這些、遮掩了那些,是口述史必須面對的問題。社會學關注口述與記憶在社會心理層面形成的動態關系,這是一個值得探討和研究的方向。

周曉虹在討論記憶的建構機理時,指出了“個體在遭遇不同社會事件時的生命節點(life point)的影響”

周曉虹:《口述史與生命歷程:記憶與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周海燕則引用實驗心理學中得到廣泛證明的“閃光燈記憶”,來說明“那一刻的現場情景對經歷者的內心形成了巨大的沖擊”

周海燕:《見證歷史,也建構歷史:口述史中的社會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原來人生的記憶鏈是由一個個心靈“刻印點”連綴的,這些“刻印點”或許是一個場景、一段畫面、一串印象,甚或只是一個片段。因為都是人生遭際軌跡中某一個或重要或微妙或艱危或鮮明的時刻,所以一旦鑄成“刻印點”,就永生性地留存在“記憶鏈”中不會消遁(平常的過往則如煙云般遺忘了),且蘊含著人生的價值、倫理和審美的判斷密碼。在口述采訪中,采訪人和口述人是在共同激發、喚醒這些記憶中的“刻印點”。

然而,在現實的采訪中,研究者可能會發現,這些在人生大關節目處留痕的“刻印點”并不總能被順暢地傾吐。比如面對官方背景、學術背景的訪談者,面對公共平臺的攝影機時,周海燕引用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為展演定調”的論說指出,口述人會“根據彼此關系的變化”,“比日常交談更為謹慎地考慮自己的措辭”,當個體意識到突破話語禁忌將可能帶來負面影響時,“其回憶的敘事時間線往往突然發生斷裂”

周海燕:《見證歷史,也建構歷史:口述史中的社會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更有甚者,因為“社會現實利害因素的制約”,會在敘述中生成“虛假的遺忘”和“虛假的夸飾”

左玉河:《固化、中介與建構:口述歷史視域中的記憶問題》,《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按:“虛假的夸飾”是在左玉河“虛假的遺忘”基礎上形成的提法。。

難道只是現場的環境和氛圍觸發了口述者的心態變化嗎?口述記憶研究認為,“個體的生命史鑲嵌于社會結構之中”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故個體記憶的表達很大程度受制于“社會主導”和“權力關系”,以至影響人們對過往事實的選擇和組織。劉亞秋指出,“那些從事口述史研究的學者,都會問道:誰在記憶?記憶什么?如何去記憶?記憶的意義是什么?這樣的提問都涉及或者隱含著進一步的問題,即社會記憶成了政治權力的一個呈現”

劉亞秋:《從集體記憶到個體記憶 對社會記憶研究的一個反思》,《社會》2010年第5期。。那么,這種呈現是無意識的還是有意識的呢?一般來說,在宏觀的“社會主導”下,大眾層面多呈現集體無意識狀態,會很自然地向社會主導的話語體系靠攏;在具體、現實的境況下,權力的制約和引導往往促使口述者有意識地判斷和忖度,進而坐不垂堂、謹言慎行。通俗地說,就是有的能講,有的不能講;有的以后能講,現在不能講;有的私下能講,公開不能講。周曉虹團隊在貴州三線企業的訪談中發現,盡管當地的三線建設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下馬,老人少則10年,多則20年甚至30年前就已退休,但“可能涉及早已過時的‘秘密’時諱莫如深、守口如瓶”。與至今仍承擔著國家項目的鞍山鋼鐵公司、大慶油田不同,團隊采訪時既不必征得單位同意,更不會由組織部門提前動員并劃出敘事的“紅線”,可是這些退休老人們“還是清晰地知道說什么和怎么說”:一方面,“肯定的是數百萬人義無反顧奔赴貴州的崇山峻嶺之中無私奉獻的‘三線’精神”;另一方面,“克制敘事的是一場場政治運動對國家和個人的傷害”。即使與親歷者兩人對談,也能夠發現“國家在場、單位在場、他人在場”。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一種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或是“大局意識”或是“小心戒忌”,時時牽拉著口述記憶的建構意向。

與此同時,劉亞秋在口述記憶研究中,首創性地提出了“記憶微光”概念,“對權力范式提出了挑戰,也就是那些不依存于權力而展現的姿態”。因為已經完成的記憶研究多牽涉家庭、社團、政治組織、國家制度等大的社會背景,而面對多面、復雜、隱秘等糾纏著的歷史時,參與其中、經歷其間、遭遇其際的個體往往有“個人固守的”“難以訴說的”“過多歧義、充滿了太多曖昧和晦澀的包孕性時刻”。這些可能被宏大敘事所忽略的內容,恰恰“可能是最接近常人意識深處的一種記憶”,“可以成為探尋社會記憶另一種狀態的線索”。

劉亞秋:《從集體記憶到個體記憶 對社會記憶研究的一個反思》,《社會》2010年第5期。對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來說,“記憶微光”的學術定位是準確的,它不僅透析了作為“內容”的口述的表層化傾向,更開辟了一條探尋和追問的思路,甚至認為這是連接“記憶與現實之間的斷裂、個體記憶與集體記憶之間的斷裂”的通道。“記憶微光”在口述采訪中的執行,需要真誠、耐心和努力的心態,需要擅于挖掘的心力。

社會記憶的機制“揭示現在的情勢如何影響了人們對過去的歷史感知”,“在本質上是立足于現在并且是對過去的一種重構”

王漢生、劉亞秋:《社會記憶及其建構 一項關于知青集體記憶的研究》,《社會》2006年第3期。。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把握住了這個樞機,歷史學口述史研究何嘗不是這么理解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左玉河討論了當事人回憶相同事件時出現“差異性敘述”的緣由,指出:一是當事人“當時”的身份、地位和經歷不同,故人生的角色、認知、作用不同;二是當事人“當下”的身份、地位及環境差異,必然導致對“過去”記憶和敘述的差異。如果說第一點尚可為一般讀者所理解,那么第二點則關涉記憶的建構理論。“個體記憶所喚起的‘過去’記憶,并非原本的‘過去’,而是‘當下’意義的‘過去’,是‘當下’環境過濾后有所選擇的‘過去’。”所以,“記憶的錯覺、變形、扭曲及敘述的重復、掩飾和歪曲,是口述訪談中普遍存在的正常現象”。

左玉河:《固化、中介與建構:口述歷史視域中的記憶問題》,《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

顯然,歷史學家在此看到了口述記憶中出現的差失,處理的策略是對口述文本進行考訂和驗證;而社會學家則認為當事人的記憶本身就構成了研究對象,“當下”的記憶就是“當下”建構的真實,其間包含著許多復雜、微妙和值得探究的信息,可以分析、回答許多有意義的問題:真的與假的,對的與錯的,記憶的與遺忘的,情緒的與情感的,個體的與集體的,個性的與品質的,社會的與心理的,歷史的與現實的,政治的與經濟的,等等。這再次印證了上一節的結論:社會學以口述與社會記憶的內在關系為定準,以“當事人在特定社會框架中看到、認知、感受、體驗到的經驗事實”主導對過往的敘述

周海燕:《個體經驗如何進入“大寫的歷史”:口述史研究的效度及其分析框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6期。,并通過面對研究項目的歷史背景來把捉記憶、辨析記憶、建構記憶,繼而對課題作出歷史社會學的解說。正是在這個關節點上,社會學的學術要旨與歷史學的學術規范在同一個對象——“口述”面前分野了。所以,社會學口述研究不應稱為“口述史”研究,而應稱為“口述記憶”研究或“口述記憶史”研究。

四、口述與情感

根據楊祥銀對當代西方口述史學界理論動態的追蹤,建立在認知心理學基礎上的“情感轉向”,是采訪中的一個工作要點,也就是要關注現場出現的情緒狀態和情感表達,亦稱“發生在受訪者與訪談者之間的移情與反移情”,例如敘述中出現的“快樂、悲傷、高興、生氣、鎮定、恐懼、友好、仇恨、痛苦、激奮與失望等兼具生理與心理反應”。這可以構成含意豐富而復雜的信息源,從一個嶄新角度呈現口述史的重要特征。

楊祥銀:《當代西方口述史學的六大理論轉向》,《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確實,在對話體的敘事中,現場氛圍是由社會性的情緒結構決定的,包括訴說人的語態(聲調、節奏)、形態(肢體動作)、神態(眼神、表情)和心態(性格、素養),“還包括對談中間的停頓、插話,訪談對象的短暫沉默,以及看起來無意義的音符、符號等”

劉亞秋:《口述史方法對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意義》,《學習與探索》2021年第7期。。劉亞秋指出:“口述史在社會學中的意義,不僅在于可以通過口述記憶研究個人在大敘事中的生命沉浮,更在于它提供了深挖人的精神世界的社會性的方法。”

劉亞秋:《口述史作為社區研究的方法》,《學術月刊》2021年第11期。簡言之,“社會記憶研究,處理的就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問題”

劉亞秋:《口述史方法對中國社會學研究的意義》,《學習與探索》2021年第7期。。正是在這個基點上,“口述史的研究重點不僅是人們說了什么,更需要關注人們是如何說的”

周海燕:《見證歷史,也建構歷史:口述史中的社會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所以,時下的口述記憶研究強調錄音、錄像,并要求保存于專業機構,如國家圖書館“中國記憶”項目就通過采集口述史料、影像史料等新類型文獻,形成了多載體、多種類的專題文獻資源集合

《重視口述史學文本蘊含的精神氣質》,《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8月22日。。這種模式使得有聲的訴說疊加了無聲的生命、情感表露,可供研究者進行深入閱讀和鑒識。

與此同時,社會學關于“即時”之“真”的討論坦言:“口述史既然是個體的生命過程、社會經歷和情感世界的敘事,就一定充滿了主觀性、不確定性和變動性。”

周曉虹:《口述史與生命歷程:記憶與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受訪者的記憶表述既是主觀選擇的“過去”,又帶有“人的情感溫度”,所以社會學的口述記憶“可能在歷史事實層面是錯誤的,但它在情感上是真實的”

劉亞秋:《口述史作為社區研究的方法》,《學術月刊》2021年第11期。。對“情感真實”的追求實際上是從社會心態的角度確認了口述記憶的建構功能。劉亞秋兩度在論述中舉例奧斯維辛集中營起義事件幸存者的口述,這位年近七旬的女士說:“我們看見四個煙囪著了火,爆炸了。火焰沖上天,人們四散奔逃。真是不可思議。”這時,她的話語中“突然出現了強度、激情和色彩”。然而據歷史學家考證,被炸的煙囪是一個,不是四個,以至這份錯誤的口述記憶失去了證據價值。但劉亞秋認為,“作為情感的口述記憶,它也是真實的、有價值的,是應該給予嚴肅考慮的社會事實”,因為它“所證明的并不是爆炸的煙囪數量,而是一些更為核心的東西”。

劉亞秋:《口述史作為社區研究的方法》,《學術月刊》2021年第11期;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這份“情感真實”所具有的力量(或稱“社會力”),在本質上不可以顛倒該女士口述記憶的整體景況和價值判斷。這個口述記憶的例證說明,以“情感力量”和“精神意象”為旨歸的即時性“社會真實”,確為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范式的主要定位。立足在這個意義上,新中國史口述研究的“情感轉向”昭示:情感塑造了歷史,情感本身也是歷史。

歷史學作為“史料”的口述更客觀地關注受訪者的經歷、遭際和世路,相比之下,社會學作為“內容”的口述注重口述者生命歷程中的情感傾向,以求“讓個體經驗進入‘大寫的歷史’”

周海燕:《個體經驗如何進入“大寫的歷史”:口述史研究的效度及其分析框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6期。。這確實補償了歷史學口述史研究的短缺,正如歷史學者定宜莊所說,近年來口述歷史開始把普通人的“愿望、情感和心態等精神交往活動”當作研究主題,“使人們可以觀察到冷冰冰的制度和結構以外的人性”,“不僅使史學研究的視角產生了根本變化,也使史學研究的廣度和深度都大大拓展了”

定宜莊:《口述史料的獨特價值與史料的整理鑒別》,《光明日報》2017年1月16日。。這是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特色和優勢,也為口述研究的學科建設作出了貢獻。

不過,依然存在的問題是: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是否擯斥歷史學口述史研究求真、求實的原則?或者說兩者是否處于頡頏狀態?繼續看上述一個與四個煙囪的例證。就歷史學者而言,比襯整個口述所呈現的事實判斷及其社會意義,這種記憶差異的權重其實可以忽略。但設若此例證中,爆炸的是大樓、列車或輪船,死傷千百人,那么即便口述者的講述充滿了“強度、激情和色彩”,一個或四個的事實性表述差異也必須得到核驗。其實,歷史學與社會學面對作為“方法”的口述,是在既雙向平行又相互映照的軌道上前行的,并不是說“若以科學的‘求真’為標準,則口述史資料中的情感真實性就不能得到足夠的重視”

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所以,本文再三申說,為了區別于歷史學的口述規范和定位,同時凸顯社會學的口述特色和功能,社會學口述研究不應稱為“口述史”研究,而應稱為“口述記憶”研究或“口述記憶史”研究。

五、“共同經歷型”口述史

2021年,在中華口述歷史研究會等單位主辦的“新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口述歷史的新趨向”學術研討會上,與會者敏銳、準確地提出了“共同經歷型”口述史(亦稱“群體型”口述史)的問題。這把握住了新中國史口述研究的前進方向——“共同經歷型”口述史將成為主流。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亦是如此,周曉虹團隊的兩大項目即為例證。

值得追問和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的熱潮?根本原因是新中國史研究受到高度重視,其他原因則有:新社會史學術思想影響下,“向下”的眼光受到學界廣泛認同和接受;70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基本運作狀態多為“群體型”,同輩人有回望的心理需要;等等。許多處于“深水靜流”中的選題由此被打撈了出來。

傳統的口述研究,以唐德剛的口述史寫作為例,多聚焦于胡適、李宗仁、顧維鈞等“歷史中的個人”。新中國史研究中也有《陳毅口述自傳》《吳德口述:十年風雨紀事》《師哲口述:中蘇關系見證錄》《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等作品。此類親歷者口述往往關涉較為重大的政治內容,以求解析某一時段中的歷史事件或歷史變故。迥異其趣的是,“共同經歷型”口述史近年來蓬蓬然勃興,典型成果有《西藏百萬翻身農奴口述史》《碧流瓊沙——赤腳醫生時期口述史》《中國核電從這里起步——親歷者口述秦山核電》《弦索煙云:蘇州評彈口述歷史》《協和記憶——老專家口述歷史》《生命的溫度:臨終關懷志愿服務“口述史”》《改革開放口述史》等。筆者編撰的《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口述實錄卷)》《國球之“搖籃”:上海乒乓名將訪談錄》也忝列其中。

事實已昭示,“共同經歷型”口述史將廣泛涉及新中國史各個領域的命題——不僅總體上與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相關,具體層面還會進入教育史、醫療史、環境史、體育史、藝術史、建筑史等,呈現全面進擊的狀態。從命題的內容來看,大致有三個分類方向:一是與新中國某一時段的歷史過程相關,可稱之“線性的選題”,如抗美援朝出國作戰、學習雷鋒、票證時代、三線建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科學的春天、青年志愿者行動等;二是在新中國產生了重大社會影響的歷史事件,可稱之“點狀的選題”,如迎接解放的日子、上海“二六”大轟炸、慶祝粉碎“四人幫”、恢復高考等;三是某些深受社會關注的行業口述訪談,可稱之“類的選題”,如對上海譯制片廠演員的采訪、對上海癌癥俱樂部的采訪、老北京人的口述歷史等。在其實踐過程中,將會遇到許多現實和理論困擾,相關問題均值得深入總結和探討。

其中,應特別提及災患性選題,如唐山大地震、華東特大水災、上海甲肝流行、汶川大地震、武漢抗疫、大上海保衛戰等。國際上,此類選題受到學界高度重視,如斯韋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進入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遺址現場,通過采訪幸存者和救援者,撰寫了《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該書“直接揭示了災難‘史實’與其背后的‘故事’及其價值觀的沖突”,贏得了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

謝嘉幸:《“史實”與“故事”的再辨析》,《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此類選題具有鮮明的“共同經歷型”特征,事發時不同的人群處于不同的位置、境況和遭遇中,只有多方采集才能求得真實的全貌。何況事發突然,社會報道、檔案記錄等往往滯后,且角度和主題另有側重,故追蹤在場人的口述、呈現動態細節和心理印跡,對歷史學研究尤顯重要。同時,此類選題的場面或慘烈或困頓,將事態與世態、人性與人情全部鋪展開來

災患面前固然有書寫不完的人間大愛,但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惡行穢跡。如在唐山大地震中,幸存者牽手攙扶,現場沒有哭聲,然而毛澤東逝世后,上海、天津的工人送來一臺臺電視并拉起天線,追悼大會那天,唐山哭聲連天。可是另一方面,也有偷竊死難者遺物的情況。,不僅開掘了史實的深度和廣度,更凸顯了“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的價值。

“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研究必須辨析個體與群體的關系。這里的“個體”不是指參與或進入歷史事件中的人,如粉碎“四人幫”行動中的汪東興、吳德等就不在此列。“共同經歷型”口述史采訪的個體是“群體中的個體”。在“群體型”口述史研究中,所謂個體記憶轉化為集體記憶,實際不是轉化,而是統計學意義的傾向掩蓋,即主導性的口述內容所呈現的意見傾向,大于部分口述內容中的不同意見。在此應注意,共同的記憶傾向中可能伴隨著不同的表述和意見。然而,這不是為“比較、對照和核實歷史細節與生活事件的真偽提供了可能與方便”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而是證實了“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并由此構成了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注重“說了什么”和“為什么這么說”的正當性。

正是基于這個統計學意義上的個體與群體辨析,周曉虹團隊對新中國工業化時期“無私奉獻”等集體心態展開了生成史與發生學意義上的討論。推而論之,即便在采訪中出現“不真實的”陳述,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也認為其“在心理上(常常)可能依舊是‘真實的’”

相比之下,歷史學口述史的方法則很“原則”:不管是對“個體”還是對“群體中的個體”的采訪,一律回到“合圍型”史料群中加以驗證。。

既然“集體認同”的方向是穩定而確實的,何不“從個體生涯的敘述邁向更大的社會結構解釋”?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

“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的學術定位,決定了其與經歷重大歷史事件的政治人物的口述史即“國家精英歷史”不同,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歷史學偏好國家政治的格局”

錢茂偉:《口述史再思考》,《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5期。。概括而論,它是普通人的口述史,故取“自下而上”和“集體記憶”的視角。普通人并非公眾人物,卻處于公眾經歷的歷史潮流中,以至所謂“親歷、親見、親聞”多是普通人的工作和生活,以及與單位、社會相關聯的事務處理和人際交往,這確實可打開一幅大眾的生存畫卷。正因為如此,“共同經歷型”口述史項目才能將千千萬萬的普通人集合在一個個有所經歷、有所記憶的圈圍即“同類別普通人群體”之中,講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傳播普通人的認知和心念,從而在功能上開創了“自下而上”的工作平臺。“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研究不僅能準確把握時代脈搏和社會發展真實面貌,而且能在與“國家—社會”的互動中,“從對往事的簡單再現深入到大眾歷史意識的重建”

定宜莊:《口述史料的獨特價值與史料的整理鑒別》,《光明日報》2017年1月16日。。

顧名思義,“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研究是將同一時間(起訖可以是一個時間點,也可以是一個時間段)、同一空間(屬地可以是一個正式單位,也可以是一個非正式團體)的同一群體聚集在采訪的平臺上,通過傾訴值得寄懷的生命歷程來建構集體記憶。一般而論,集體記憶應有“自然類”和“社會類”的區別。前者如災患性選題中的地震、火災等,經歷者訴說的遭遇、見聞和感受多偏重于自然災害的瞬間之烈和災后之慘;后者如政治社會性選題中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農兵大學生、青年志愿者行動等,經歷者除了訴說具體的參與過程,還會發表感悟和評說。當然,此類區別是由內容的側重性決定的,故是一種傾向性的存在。更多的選題如學習雷鋒、十月的勝利、奧運冠軍系列等,則會通過共鳴性的集體記憶達到社會認同。

事實上,“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研究的要義,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社會認同,以求得“對群體行為的解釋作用”

胡潔:《社會認同:多維呈現與社會建構——基于貴州三線建設者的口述史研究》,《寧夏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周曉虹指出,所謂社會認同是形成“命運共同體最重要的心理尺度”,“它直接涉及我是誰或我們是誰,我在哪里或我們在哪里,我如何或我們如何的反身性理解”,“認同或認同感是在社會互動的過程中獲得的”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所以,“共同經歷型”口述史研究的指向,在本質上是源自人群共同經歷和共同體驗的機緣而產生的共同情感和共同認知的歸屬感。這個歸屬感屬于某一個時代,是破解那個時代密碼的鑰匙。

六、口述史的“史學定位”

歷史學口述史的定位是作為“史料”的口述,一切口述采集的文本皆須進入以檔案為主干的“合圍型”史料群中進行比對、辨析和考訂,方可被課題研究所采用

所謂“合圍型”史料群,是指以檔案為主干,加上方志、年鑒、報刊、書籍,以及工作筆記、書信、日記、回憶錄、票據、遺存實物等民間史料,所構成的完整史料體系。。同時,由于口述史料側重于現場細節和質感,因此恰如左玉河所說,“口述訪談的鮮活資料必須置于宏大的歷史演進框架中,方能彰顯其生動之意義”,“進而賦予國史書寫以靈性,使國史著作內容豐滿、生動感人、富有可讀性”

左玉河:《口述歷史與國史研究》,《當代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如筆者編撰的《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口述實錄卷)》記錄了許多零散卻很生動的情景:兩輛上海醫療救援隊專列緊急北上,顛簸一整天后接近天津地域,列車走走停停,已見有低矮的房屋倒塌了。赴唐山的鐵道已被破壞,大隊人馬移至楊村機場,等待不同型號的空軍飛機往返送進災區。時值盛暑,大家躲在飛機機翼下避免暴曬。女同志如廁,只能靠四個人拉起白毛巾圍成圈。在一架裝載坦克的運輸機上,轟鳴聲巨大,機艙密不透風,許多醫護人員暈機,于是機組人員打開駕駛艙窗戶和機艙尾部的兩扇門。小飛機也很悶熱,駕駛室里的飛行員都打著赤膊。有人問有沒有水,飛行員回答說,機上沒有水,但桶里有牛奶可以喝。有的醫療隊在機場過夜,鋪上塑料布,以地為床、以天為被,早晨用草叢中的露水打濕毛巾,洗把“露水臉”……

金大陸主編:《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口述實錄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33、48、128頁。這些口述資料有場景有氛圍,其特點和功能彌補了檔案中的粗略或空缺,可成為整體研究的有機構成部分。

周曉虹團隊曾對歷史學口述史研究的定位提出質疑。周曉虹指出,長期以來,“口述史及社會記憶常常被作為正統史學的對置概念,后者被認為是客觀的,而前者則被認為是主觀的,充滿了不確定性,因此難以作為合適可信的研究質料”

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年第5期。。然而,口述者存在掩飾、歪曲個人行為或事件意義的可能,“這幾乎是所有社會科學的定性研究資料都可能存在的問題”。包括檔案在內的資料“即使不存在偽造或修飾的可能,也不過是親歷者經過自己的個人理解和主觀裁定記載”,“一定意義上也是一種帶有主觀性的讀取”。

周曉虹:《口述史與生命歷程:記憶與建構》,《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12期。在此,周曉虹指認史料的“不確定性”和“主觀性”是普泛的。劉亞秋也認為,“傳統檔案觀和歷史學家的求真假說有值得商榷之處”。其主導思路是:口述資料的優勢在于“具有深層結構特征的生命體驗”。她引證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和保羅·利科(Paul Ricoeur)的觀點認為,“檔案還意味著一種規制權力”,會對“思想和表達的范圍進行限制”,而這種“紙面的記憶”的勝利源自人們有一種“痕跡的迷信和崇拜”。

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周海燕認為,“對個體口述敘事與書面材料‘一致性’的要求本身就隱含著將檔案資料視為具有更高史料價值的預設”

周海燕:《個體經驗如何進入“大寫的歷史”:口述史研究的效度及其分析框架》,《中央民族大學學報》2021年第6期。。在此,劉亞秋和周海燕批評了“檔案至上”傾向,并凸顯了口述記憶的“情感”“體驗”特征。

應該承認,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團隊對歷史學口述史研究的批評在一些具體的“點”上,是可以被吸取和接受的;但在整體的“面”上,因論證得比較簡單和囫圇,似乎有失偏頗和公允。而在根本的方向上,這組批評是“試圖通過對傳統檔案觀的祛魅”

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來反證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在“真假”問題上的定見。其實,這個反證是多余的,也是失策的。之所以這樣講,牽涉口述史的“史學定位”以及口述記憶的“社會學路徑”。

眾所周知,檔案包括立卷歸檔的會議記錄、來往電文、公告、報告、批件、簡報、人事材料、統計報表、財會簿冊、技術文件及各類影像等。從檔案形成的過程看,一般是因地、適時的記錄和發布,其客觀性是實在的。它們先是作為工作實況的留存,服務于時局,后隨世事嬗變,因應歷史學研究需要,成為重要的史料積存,其史料價值(包括數量和質量)也是穩定和確實的。當然,檔案自身存在局限性,即使是當時真實的文本記錄也會打上時代和背景、立場和傾向之印跡(若有篡改、偽造檔案的情況,更是另當別論)。所以,正如多年從事口述史研究的定宜莊所說:“仔細地辨別口述材料的真偽,應該是整理者的責任。事實上,我們對待文獻史料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定宜莊:《口述史料的獨特價值與史料的整理鑒別》,《光明日報》2017年1月16日。口述是史料,檔案也是史料,檔案記錄不可能涵蓋史實的全部,而是時常語焉不詳或付諸闕如,故檔案也一定要回到“合圍型”史料群中進行辨析、考訂,既參與驗證其他材料,也被其他材料所驗證。如上海市文史研究館明確要求口述歷史叢書的撰稿者“本著客觀的態度保存口述者的記憶”,并指出:“由于認識水平和記憶偏差,其內容可能與事實有出入。撰稿人應對口述中出現的人、地、物名及時、空、事件等進行必要的核對”,“必要時可加以注釋論證”。對文稿進行整理時,“應努力保持資料原貌,切忌依據主觀價值標準任意刪除或更改”。

參見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口述歷史叢書編撰說明。

劉亞秋還引用保羅·利科的觀點說,口述是檔案的前身,口述見證一旦被記錄下來,就成了文獻。利科就此提出問題:“從口頭見證到文字見證、檔案文獻的轉變,對活生生的記憶而言,到底是好還是壞?”

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其實,這個批評是泛指。檔案中的口頭報告、會議和電話記錄等確是口述在前、文字在后,但那都是現場的講話記錄,而訪談中的口述則是回憶性的講話記錄,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檔案需要求真、求實的驗證,但遵循這一程序就能解決問題嗎?檔案是復雜的、多重的。歷史學者張榮明指出,“在沖突性的社會事件中,至少存在兩件以上內容對立的歷史記憶”,“歷史記憶中一方的缺席是值得懷疑和審慎對待的,我們看到的‘證據’很可能是片面之辭”

張榮明:《歷史真實與歷史記憶》,《學術研究》2010年第10期。按:此文中的“歷史記憶”包括“親身經歷者或目擊者對歷史事件的記錄”。。再則,即便是同一方向、同一主題的檔案,也不會是單株的,而是從上到下、從內到外,應有多個全宗號的記錄。如筆者編輯的《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檔案史料卷)》,僅醫療隊的內容就牽涉衛生局、教育局、醫藥局、商業局、輕工業局、交通運輸局,以及北京、唐山指揮部等單位的檔案。所以,跨單位、跨行業、跨地區查檔是歷史學作業的常態,甚至有的專題還需查詢留存在海外的檔案。若是遇到多條線索交錯構架的選題,不僅多條線索的檔案需要互證,更關鍵的是考驗歷史學者審讀檔案的能力,即能否因厚實的學識積累而具備一雙穿透檔案記錄的慧眼,把握其中復雜的背景、因由、立場、舛互關系和微妙變化。此為歷史研究利用檔案的要訣。由是可見,對口述史的內容進行比對、甄別,更是必需的。

劉亞秋引用保羅·利科的觀點說,“文獻建構了事實”,所以歷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一樣,都是在“自己所關注的經驗事實、檔案以及留下的痕跡基礎上去建構自己所關心的‘故事’”

劉亞秋:《口述記憶的主體特征及其社會學意義》,《南京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實則不然,歷史學對搜求史料的要求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即圍繞每一個課題,以最大的努力去建立“合圍型”史料群。若是發現內容不一致的史料,反而增加并證實了事實的復雜和蹊蹺,更值得深入追尋和探究,故一般不應采取“選擇”史料的辦法,此為歷史學的學科定位所決定。在追溯過往中不斷推進,“無限逼近歷史真實而又無法完全得到歷史真相的追逐歷程”

左玉河:《歷史記憶、歷史敘述與口述歷史的真實性》,《史學史研究》2014年第4期。,正是歷史學的魅力和動力所在。

令人遺憾的是,周曉虹團隊對歷史學口述史研究不盡準確的反證性批評,固然彰顯了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之優長,即尊重現場(人或人群)的口述記錄,通過“記憶—建構”來破解當下(人或人群)對過往的評說,卻沒有通解歷史學口述史研究之要旨,即不只是口述史料,包括主干性的檔案史料,都必須進入“合圍型”史料群中進行考訂。這不僅混淆了歷史學口述史研究與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學科定位的界限,也削弱了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學科建設的理論守正。

筆者已在本文中再三強調,關于口述研究的真實性問題,社會學作為“內容”的口述并不糾結是否符合史學的“真假”標準,而注重現場述說的情感、心態和價值判斷等精神層面的真實,并以此解說社會歷史變遷。這是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要旨,確為口述研究開辟了新的方向。而歷史學作為“史料”的口述只求通過甄別真假后融入整體研究,并不追尋由一個事件或一段史實構成的“故事”。其實,這已經不是真實與否的問題,而是歷史學“口述史”研究與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旨趣、要訣、范式、目標的不同。

七、結語:兩個關鍵問題

在上述章節中,筆者以一位歷史學工作者的身份回應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討論,多角度闡釋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以“記憶—建構”為范式的主旨和優長,并通過重申歷史學口述史研究的學術規范,來確認口述研究界存有兩條既平行又相互映照的路徑。準此,本文再三提出,社會學口述研究的準確表述應為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而不應稱社會學“口述史”研究。這不僅是稱謂問題,更是學科定位問題。

時下,圍繞新中國史展開的口述研究方興未艾,實踐上和理論上均有許多問題值得討論。查閱國內領銜的專家名錄,歷史學口述史研究的代表之一左玉河和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代表之一劉亞秋,分別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

左玉河指出:“現在人們通常談論的所謂‘口述歷史’,多局限于‘口述史料’層面,并未提升到‘口述歷史’層面;目前國內出版的大量冠以‘口述史’的出版物,多是‘口述史料’作品,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口述歷史著作。”

左玉河:《中國口述史研究現狀與口述歷史學科建設》,《史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4期。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切準了歷史學口述史研究學科建設的脈搏,為全面提升口述歷史的水準構筑了討論的平臺。左玉河提出,口述史研究合格與否的標志在于“是否對口述的內容進行加工潤色、是否與文獻史料比較后對受訪者的口述內容進行篩選”,并舉例說:唐德剛做胡適口述歷史時,“口述史料和文獻史料各占百分之五十”;做李宗仁口述歷史時,“對考證的要求更高”,而最后的底線“應該是史家特有的‘秉筆直書’”。同時,左玉河也承認有不同意見,如“訪談者不應該介入”“過于介入也會產生危險”等。

《左玉河、楊祥銀:口述歷史發展的本土經驗與“他山之玉”》,澎湃新聞網,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589771。

所以,我們應該思考以下問題:如何對大量呈現“口述史料”的作品作出評判?如何促使“口述史料”作品向“口述歷史著作”邁進?唐德剛的作品是否可以算作范本?今日是否有成熟的樣本來展示口述史的樣態?如何從理論上對口述史與秉筆直書的關系作出深入說明?關于訪談者的“介入”,如何進行理論上的探索?歷史學口述史研究如何吸取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優長?凡此種種,均期待口述史學界進行有所建樹的研究和回答。

劉亞秋指出:“一些‘圈外人’認為,社會學就是用一堆‘精心’收集來的材料去證明一個常識。這個批判在很多社會學者看來是不熟悉科學的邏輯所致,因此,可以不加理會。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而言,這一提問方式恰恰質疑了社會學的想象力:社會學者在行文中僅僅是讓別人感受到生活常識嗎?難道沒有給讀者甚至給自己一點常識之外的驚喜嗎?這樣的質疑事實上考驗著社會學的洞察力。”

劉亞秋:《從集體記憶到個體記憶 對社會記憶研究的一個反思》,《社會》2010年第5期。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切中了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學科建設的襟要,同樣為全面提升口述歷史的水準提供了討論的平臺。劉亞秋指出,社會記憶研究提出記憶的社會性,“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個人記憶中的反思性作用”,而“個體記憶中蘊含著的豐富思維”,“可以在更廣闊的意義上思考社會學的分析對象和領域問題”

劉亞秋:《從集體記憶到個體記憶 對社會記憶研究的一個反思》,《社會》2010年第5期。。

就此,為什么“圈外人”會有一種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結果僅是“常識”的感覺呢?這是個別的或偶然的情況嗎?若是集體記憶印證了當年輿論宣傳和新聞報道的內容,這種印證是一種成功嗎?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機制如何孕育新的發現、新的觀點,包括新知識的產生和新理路的展示?若是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成果只是口述采訪的合成,與歷史學的“口述史料”作品有何差別?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記憶—建構”的要旨和功能如何呈現?成熟而完整的“記憶—建構”作品是怎樣的樣態和構架?“記憶—建構”理論如何創建性地闡明處理事實與敘述、個體與集體、主觀情感與客觀立場復雜關系的訣竅?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如何處理采訪中出現的價值判斷分歧?背離檔案是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的客觀定位還是主觀選擇?是否有可能接近檔案?如此問題的探討和解答,或將有助于社會學口述記憶研究開辟出新的天地。

(本文作者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趙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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