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紀50年代,國民黨軍頻繁襲擾、封鎖大陸東南沿海地區,給當地的經濟民生造成嚴重威脅。為此,1950年至1958年人民解放軍發動一系列奪島戰,兩次大規模炮擊金門、馬祖,還開展各種常態化小型防空戰、空戰和護漁護航戰,并謹慎、靈活地控制軍事行動的時機、節奏和規模,保證東南沿海的經濟發展既有安全穩定的環境,又不必承受更多的軍事開支。這些軍事行動極大壓縮了國民黨軍襲擾的范圍,使東南沿海大部分地區獲得和平穩定的生產和海上運輸環境,保證了國民經濟建設的順利進行。
〔關鍵詞〕臺海危機;“關閉”政策;護漁;護航
〔中圖分類號〕D232;K2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3-3815(2023)-03-0078-14
Economic Considerations during Military Operations along China’s
Southeast Coast in the 1950s
Yao Yu
Abstract: In the 1950s, the Kuomintang’s forces frequently harassed and blockaded the southeastern coastal region of the mainland, posing a serious threat to the local economy and the people’s livelihoods. For this reason, the Chines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launched a series of island seizure operations from 1950 to 1958, conducted large-scale artillery bombardments of Jinmen and Mazu on two occasions as well as various routine small-scale air defense, air combat, and fishery and navigation protection operations, cautiously and flexibly controlled the timing, pace, and scale of these military operations, ensuring a secure and stable environment for the national economy while avoiding additional military expenditures. The military operations significantly reduced the scope of the Kuomintang’s military harassment, providing a peaceful and stable environment for production as well as marine transportation in most parts of the southeastern coast, and ensuring smooth progress in national economic construction.
20世紀50年代是臺灣問題發酵的關鍵時期,不僅國共雙方在東南沿海不斷發生陸海空戰斗,中美之間更是接連出現兩次被稱為“臺灣海峽危機”的嚴重軍事對峙,對中美關系、東亞乃至世界局勢影響深遠。在美臺相關史料開放較早且豐富的情況下,有關20世紀50年代臺灣問題的研究多聚焦美臺在兩次危機中的決策和行動
美國學界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2000年以前,其成果介紹參見戴超武的《美國歷史學家與50年代臺灣海峽危機(上、下)》(《當代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4、5期)。對于兩次危機中的美臺決策和互動,臺灣學者張淑雅有系列研究,如《文攻武嚇下的退縮:美國決定與中共進行大使級談判的過程分析(1954—1955)》《主義為前鋒、武力為后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6年第25期、2010年第70期)等。大陸學者對美國危機決策的研究,主要有馮琳的《美國“兩個中國”的實踐與主張及臺灣當局的抗爭(1954—1955)》(《社會科學研究》2017年第3期)、陳波的《危局中的賭局:第二次臺海危機中美國使用核武器決策再考察》(《軍事歷史研究》2021年第3期)等。,兩次危機對美臺關系、美國對華政策、美英關系的影響
主要研究有戴超武的《臺灣海峽危機、中美關系與亞洲的冷戰》(《史學月刊》2002年第10期)和《美國的政策、英美“特殊關系”與第二次臺灣海峽危機——兼論聯盟關系對美國外交決策的作用和影響》(《河北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3期)、趙學功的《第二次臺灣海峽危機與中美關系》(《當代中國史研究》2003年第3期)和《第二次臺灣海峽危機與美國核威懾的失敗》(《歷史研究》2014年第5期)、陶文釗的《中美關系史1949—197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等。。有關中國決策和具體行動的研究較為有限,主要關注兩次危機時中國的威脅認知
參見Fravel, M.T.(2008).Strong Borders, Secure Nation: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in China’s Territorial Disputes.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Fravel, M.T.(2019).Active Defense: China’s Military Strategy since 1949.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中國領導人炮擊金門的決策
關于中國兩次炮擊金門行動的全面論述,參見徐焰:《金門之戰(1949—1959)》,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楊奎松:《毛澤東與兩次臺海危機——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中國對美政策變動原因及趨向》,《史學月刊》2003年第11、12期。關于中國戰略文化對中國領導人兩次臺海危機決策的影響,參見Zhang, S.G.(1992).Deterrence and Strategic Culture: Chinese-American Confrontations, 1949-1958.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兩次危機與國內政治動員的關系
參見Christensen, T.J.(1996).Useful Adversaries: Grand Strategy, Domestic Mobilization and Sino-American Conflict, 1947-1958.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p.205-213; Chen, J.(2001).Mao’s China and the Cold War.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以及中蘇在兩次危機中的互動
參見沈志華:《炮擊金門:蘇聯的應對與中蘇分歧》,沈志華、唐啟華主編:《金門:內戰與冷戰——美、蘇、中檔案解密與研究》,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131—157頁。等問題。
上述史料和研究的不均衡使美臺視角成為主流。既有研究在論述20世紀50年代臺灣問題時,多根據美臺史料所呈現的美國與臺灣當局的關切點分析論述中國大陸的決策和行動。這個視角固然揭示了各方決策的相互影響,但不足以展現中國大陸決策和行動的內在邏輯及特點,從而出現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傾向。在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方面,由于美臺最為關切兩次危機,并將自己刻畫為被迫進行危機管理的防守方,已有成果多采用單個危機管理研究方法,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中國大陸視為兩次危機的進攻方,較少辨析其決策和行動的防御性內涵,未能從整體角度來理解兩次危機之間以及前后相關行動的關聯
目前僅牛軍提出,人民解放軍在兩次臺海危機中的行動實質上是一個整體軍事行動的兩個組成部分,只是1956年至1957年出現暫時性的平靜;1954年人民解放軍奪取浙江沿海群島與6月蘇聯萬噸遠洋油輪被劫持事件有關,是防御性質的軍事行動。但牛軍未就此展開詳細論述。參見牛軍:《冷戰時代的中國戰略決策》,世界知識出版社,2019年,第245—246頁。。在研究對象方面,由于美臺最關注臺灣本島和金門、馬祖的防御,所以相關成果在探究大陸決策和行動時,也呈現重臺(灣)金(門)馬(祖)、輕浙江沿海的傾向
國內權威著作在述及中國領導人為何決定在1954年至1955年、1958年采取重大軍事行動時,側重國際因素的影響。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裴堅章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史(1949—1956)》,世界知識出版社,1994年;王泰平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史(1957—1969)》,世界知識出版社,1998年。徐焰對上述軍事行動有系統的介紹,但聚焦金門、馬祖的防御問題。參見徐焰:《金門之戰(1949—1959)》,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不過,也有學者強調,1954年至1955年人民解放軍炮擊金門除有擊破美臺可能結盟的考慮外,在軍事上主要是掩護進攻一江山島的佯動。參見何迪:《“臺海危機”和中國對金門、馬祖政策的形成》,《美國研究》1988年第3期。。在研究層次方面,已有研究更關注單次危機期間中國大陸與各方的高層博弈以及政治、外交、軍事和事件性因素的影響,如1954年美臺簽訂共同防御條約、1957年美國暫停中美大使級會談、1958年中東革命、中蘇關系變化等,較少探究實力較弱的中國面對美國的軍事威脅卻堅持多年持續用兵,是否有更加基礎且比較隱蔽的國內因素考量。在評價決策和行動的效果時,已有研究多討論兩次危機對中國外交和政治的影響,忽視這些軍事行動與國內其他領域變化的關聯。
已有個案研究指出,20世紀50年代國民黨軍封鎖大陸沿海的“關閉”政策嚴重干擾了中國與歐洲的貿易和遠洋運輸,但未能剖析這一時期臺灣問題的發酵與中國經濟發展之間究竟有何聯系
有關國民黨軍“關閉”政策的系統論述,參見林宏一:《關閉政策:國民黨當局封鎖大陸沿海的行動,1949—1960年代》,沈志華、唐啟華主編:《金門:內戰與冷戰——美、蘇、中檔案解密與研究》,第35—60頁。有關英國對國民黨封鎖的反彈,參見Elleman, B.A.(2012).High Seas Buffer: The Taiwan Patrol Force, 1950-1979.Newport, Rhode Island: Naval War College Press, chapter 4。有關國民黨經濟封鎖政策對中國大陸與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的貿易和遠洋運輸的影響,參見Adamec, J.“‘Our friendship is longer than the river Yangtze and higher than the Tatra Mountains’: Sino-Czechoslovak Trade in the 1950s”, and Gnoinska, M.“Chipobrok-Continuity in Times of Change: Sino-Polish Relations during the Cold War, 1949-1969”, in Schaufelbuehl J.M.et al., eds.(2019).Europe and China in the Cold War: Exchanges Beyond the Bloc Logic and the Sino-Soviet Split.Leiden: Brill, pp.175-211。關于1954年國民黨軍劫持蘇聯“圖阿普斯”號油輪的國際影響,參。根據國內多種史料文獻,筆者認為20世紀50年代人民解放軍在東南沿海的持續軍事行動,很大程度上是保衛當地經濟的防御措施;為保證經濟建設的順利進行和東南沿海較為穩定的安全環境,中國領導人又謹慎地控制軍事行動的規模和步驟,較好地兼顧了各方因素,使1950年至1958年東南沿海經濟得以迅速恢復和發展。就此而言,美臺視角和危機管理研究方法的偏重需要作適當的修正。
一、1950年至1953年國民黨軍的“關閉”政策與人民解放軍的應對
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時,國民黨軍隊雖基本被逐出大陸,但依然對東南沿海構成極大的威脅。他們利用海空力量優勢占據臺灣、澎湖列島以及大陸近海諸島,并以浙江的上、下大陳島和福建的金門、馬祖為核心,建立諸多前出海空軍基地。國民黨軍從這些基地出發,不斷轟炸上海、福州、廈門、汕頭等城市,破壞當地生產,制造恐怖氣氛①
。早在同年6月18日,國民黨軍還啟動了“關閉”政策,主要針對北起遼河口、南至珠江口的廣闊海域空域,力圖封鎖沿海港口、襲劫大陸及與其來往之外國船只、阻斷大陸海洋運輸、干擾海洋漁業活動、造成漁民失業,削弱新政權的經濟社會基礎②
。在此影響下,到10月底,中國重要的海上交通運輸線——津滬線幾乎中斷,50艘大陸貨輪被國民黨海軍擊沉或擄走,東南沿海地區許多工廠因原料進口和產品輸出困難而停工,甚至倒閉③
。
此時中國領導人已將迅速恢復國民經濟確立為新政權的主要任務之一。1949年7月31日,毛澤東提出要在三年內實現國民經濟的恢復與發展。他們尤為關心最富庶的江浙滬地區的經濟萎縮和軍事安全問題。④
負責山東、江蘇、浙江、上海、福建防務的華東軍區,在積極加強海空力量防護東南沿海的同時,于1949年底至1950年初先后奪取了上海附近的寧海、象山和舟山群島,并開展護漁護航行動,使當地的漁業生產和海洋運輸有所恢復⑤
。華東軍區還聯合中南軍區籌劃發動進攻金門、臺灣的大型戰役,以期徹底消除威脅⑥
。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后,東南沿海面臨的威脅不減反增。美國以“中立化”臺灣海峽為由軍事干涉臺灣問題,縱容甚至鼓勵國民黨軍加大對東南沿海的襲擾和封鎖⑦
。華東軍區大批精銳部隊10月入朝作戰后,不僅攻臺計劃被擱置,沿海兵力也一度十分緊張。為此,1950年7月中旬和1951年1月,周恩來、毛澤東先后指示華東軍區,應獨立擔負起華東地區的海防和國防,盡力保護長江三角洲區域的經濟安全⑧
。簡言之,對中國領導人來說,此時臺灣問題已不得不降格為由華東軍區單獨處理的軍事問題,華東軍區作戰重心不是以消滅國民黨軍主力為目的的大型進攻性戰役,而是以護衛當地經濟民生為主的小型防御性戰役。隨后,華東軍區和中南軍區在長江口和珠江口發動了一系列小型奪島戰和海戰,于1952年底打破國民黨軍對長江口、珠江口的封鎖。富庶
見馬駿杰:《“圖阿普斯”號油船事件始末》,《環球軍事》2009年第2期;馮暉:《“圖阿普斯號事件”的影響初探》,《文學教育》2018年第6期。中國大陸因國民黨軍襲劫聯邦德國貨輪而被迫中止與其貿易的個案研究,參見陳弢:《邁力克默號事件與冷戰初期聯邦德國對新中國的貿易政策(1949—1952)》,《德國研究》2022年第2期。
①僅1950年,國民黨空軍就轟炸上海8次、南京5次、杭州2次,寧波、海門、嘉興、金華、衢州也遭到襲擊。參見張勝:《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第156頁。
②參見林宏一:《關閉政策:國民黨當局封鎖大陸沿海的行動,1949—1960年代》,沈志華、唐啟華主編:《金門:內戰與冷戰——美、蘇、中檔案解密與研究》,第35—60頁。
③《1949—1952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對外貿易卷》,經濟管理出版社,1994年,第458頁。
④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第59—62頁。
⑤參見《普陀漁業志》,方志出版社,2015年,第33頁;《臺州水產志》,中華書局,1998年,第21—22頁;張立修,畢定邦主編:《浙江當代漁業史》,浙江科學技術出版社,1990年,第13頁。
⑥1950年初粟裕組織攻臺準備時,僅華東軍區就動員50萬部隊,但相比臺灣的40萬國民黨軍并不占明顯優勢。為保證作戰成功,中央根據粟裕建議又調撥中南軍區4個軍作為二線梯隊。參見《粟裕年譜》,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496—497頁。
⑦參見張勝:《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第156—160頁。
⑧朝鮮戰爭爆發后,華東軍區、中南軍區大批精銳部隊入朝作戰,華東軍區原有4個兵團僅剩下2個。參見《張震回憶錄》(上),解放軍出版社,2003年,第406、418頁。
的長三角和珠三角趨于安全,上海以北和汕頭以南的各海洋航線,上海至寧波、定海至石浦、石浦至海門的近海航線也逐步恢復,當地經濟迅速復蘇。
參見《當代中國海軍》,當代中國出版社,2009年,第113—139頁。
不過,因國民黨軍的襲擾和封鎖,上海和汕頭之間的沿海地區經濟發展停滯。漁業生產方面,迫于國民黨軍對沿海漁場的襲擾,浙閩漁民出海生產時必須配備民兵進行武裝護漁,但依然難以抵擋國民黨軍艦的進攻
參見張立修、畢定邦主編:《浙江當代漁業史》,第13頁;楊瑞堂編著:《福建海洋漁業簡史》,海洋出版社,1996年,第24頁。1951年至1954年中國海軍在臺州海域共護送漁船3157艘,漁場生產由海軍“三統三包”,即統一力量、統一步驟、統一行動,包干、包安、包責。參見《臺州水產志》,第342頁。。
海運方面,浙閩沿海客運基本停止,中國大陸最重要的沿海貨運航線——南北航線(東南各港口經臺灣海峽至華北、東北各港口)被迫中斷,只能將沿海運輸分為北洋航線(上海至華北、東北港口)、華東航線(浙閩沿海)、南洋航線(汕頭以南)三段進行管理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人民交通出版社,2020年,第5—6頁;《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5卷,人民交通出版社,2020年,第14頁。。在最危險的華東航線段,上海至福州的海運因大陳、馬祖等島嶼國民黨駐軍的威脅,只能利用距海岸1里的所謂“里公路”航線。該航線礁石、淺灘、漁網多,航道窄,水急浪大,又有國民黨軍的不斷攻擊,只能使用配備成班護船戰士的小型貨船,在海軍艦艇和陸岸炮火掩護下進行不定期的編隊運輸;各港口還嚴格限制進港船只數量,以免聚集被襲
參見《上海沿海運輸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第168頁。。福州至廈門的海運因無法利用金門以東寬廣的傳統深水航線,只能用小型船只趁潮涌通過大嶝水道和集美海堤隧洞。陸路交通不暢的汕頭港在1949年11月至1957年3月31日間共遭國民黨飛機311批、1096架次轟炸,只能利用小船進出物資。大陸曾嘗試利用臺灣島以東的國際自由航道溝通南北,但因缺乏遠洋運輸和護航能力,不得不花巨資雇用外籍船只繞行206海里,但外輪因美國對華禁運而不愿運輸許多重要的戰略物資。
參見鄭紹昌主編:《寧波港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89年,第403—404頁;《彭德清紀念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558頁;《廣東省志·水運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4頁;《當代中國的水運事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第180頁;《福建水運志》,人民交通出版社,1996年,第260頁;《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第7頁;《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5卷,第23—28、88—90頁;《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6卷,人民交通出版社,2020年,第11頁。
為解除浙閩沿海面臨的威脅,1952年6月華東軍區向中央軍委提交了該軍區原參謀長張震擬定的攻取東南沿海島嶼作戰計劃,建議從打通上海至福州間海上交通、節省使用華東軍區有限兵力、鍛煉海空部隊實戰三點考慮,華東軍區將在當年臺風季結束后先攻上、下大陳,再經一兩年準備后進攻金門
《張震回憶錄》(上),第491頁。。值得注意的是,它本質上是一個軍區級作戰計劃,這是理解該計劃后來演變的關鍵。首先,該計劃主要著眼于打通上海至福州段海上交通的有限目標,并未涉及需要投入巨大兵力才能解決的臺灣島問題,也未考慮相關外交和軍事戰略等宏觀因素。其次,此時朝鮮戰爭尚未結束而華東軍區兵力有限,所以該計劃強調節省兵力,采取先易后難的策略,由北向南,先大陳后馬祖、金門逐次解決東南沿海諸島問題。
中南軍區海軍(即后來的南海艦隊)此時實力較弱,無法進行大型海上作戰,東南沿海重大海上行動只能依靠實力較強的華東軍區海軍部隊。參見耿仲琳編:《吳瑞林史料》(下),2008年印行,第1220頁。因未考慮宏觀戰略因素,該作戰計劃于7月24日被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軍委副主席彭德懷否定。彭德懷指出,人民解放軍進攻大陳可能引起美國軍事介入,如此中國將在朝鮮半島和臺灣海峽兩個方向同時對抗美國。為避免這種不利局面的出現,他建議在朝鮮戰爭未徹底結束前,人民解放軍應在東南沿海繼續采取戰略守勢,主要任務是消滅海匪、打擊敵軍竄擾、適時攻占若干小島以保護漁民生產和航運。27日,毛澤東對彭德懷的看法表示同意,決定應在朝鮮停戰后進攻大陳。
參見《彭德懷年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30頁;尹啟明、程亞光:《第一任國防部長》,廣東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90頁。
1953年初美國艾森豪威爾政府上臺后,為迫使中國在朝鮮和越南停戰問題上讓步,實施“放蔣出籠”政策,更加鼓勵國民黨軍襲擾大陸、封鎖海上,并向其提供大量軍事援助
關于艾森豪威爾政府的“放蔣出籠”政策,參見“United States Objectives and Courses of Action with Respect to Formosa and the Chinese National Government”, Nov.6, 1953, in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hereafter FRUS).1952-1954, Vol.XIV, Part 1, Washington 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85, p.307。1953年3月至5月美國向國民黨空軍提供噴氣式教練機70多架,全年在臺灣、日本和美國等地訓練國民黨空軍3500人,到1953年下半年提供約100架F-84噴氣式戰斗機。參見《美國當局加緊擴充臺灣蔣匪的空軍力量》,《人民日報》1954年7月19日。。國民黨也有意制造雙方矛盾,借機于2月和7月發動對湄洲島和東山島的大規模進攻,并大肆襲劫大陸及與其來往之外國輪船,甚至出現了國民黨海軍與為英輪護航的英國海軍在長江口對峙、幾乎爆發戰斗的情況
參見林志龍:《英國對中華民國關閉領海政策(1949—1954)的因應》,《成大歷史學報》2019年第57號。截至1954年7月,國民黨海空軍在臺灣附近公海海面攻擊了英國、丹麥、挪威、意大利、葡萄牙、荷蘭、巴拿馬、希臘、聯邦德國、波蘭和蘇聯等國商船,劫持數十艘,其中40艘英國商船遭到攻擊和劫持。1952年12月1日,英輪“羅西塔”號船長被打死。參見《制止美蔣匪幫攔劫各國商船的海盜行為》,《人民日報》1954年7月20日。。中國大陸此時再難容忍國民黨軍對東南沿海的威脅。經過三年的國民經濟恢復,到1952年下半年中國領導人已將迅速開展大規模工業化建設確定為國民經濟發展的核心任務。1952年7月初步完成的“一五”計劃草稿明確提出,要在“一五”計劃期間開展充分利用上海等老工業基地和積極爭取蘇聯、東歐經濟援助兩項重要工作
參見房維中、金沖及主編:《李富春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1年,第422—428頁。。蘇聯、東歐各國此時也開始運送中國急需的先進設備和短缺物資,中國與歐洲之間的海洋運輸需求大增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第6—10、40—42頁。。中國為加強與歐洲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聯系,特別利用波蘭、捷克斯洛伐克、蘇聯等國的遠洋貨輪開展大規模物資運輸
參見Schaufelbuehl J.M.et.al., eds.(2019).Europe and China in the Cold War.pp.175-211。。1953年初,為確保東南沿海經濟生產有安全穩定的環境,華東軍區尚不強大的空軍主力南下,在海軍和陸軍的配合下連續進行52次戰斗,到6月解除了國民黨軍對溫州港的海空封鎖,恢復溫州—臺州近海航線,并控制了溫州港以北的南北航道
參見《當代中國海軍》,第141—144頁。,隨后兵鋒直指國民黨軍控制的東南沿海島嶼的核心部分——一江山島、上下大陳、馬祖、金門。
1953年9月,華東軍區參謀長張愛萍提出新的先攻金門計劃,建議人民解放軍直接攻占國民黨軍外島軍事體系的核心——金門島,這樣就可一戰而瓦解國民黨外島全部軍事力量。但是,金門守軍力量較強,該計劃需動員大批人力物力,預計相關軍費高達4.7萬億元舊幣
相當于4.7億元新幣。下文未作特別說明,均為新幣。,這無疑會給初步開展的大規模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帶來極大的壓力。而毛澤東多次強調,1953年的軍費預算不能超過1952年的50萬億元舊幣水平,且此后全國財政支出中的軍政費用比重不得超過30%。1953年國防費用超支后,中央軍委在這一年的9月初確定把經濟建設放在第一位,將1954年國防開支縮減至50萬億元舊幣,全軍總人數兩年內從480萬減少到350萬。
《黃克誠年譜》,當代中國出版社,2018年,第242、243、247頁。即使嚴控軍費開支,據1953年決算,全國財政總收入222.9億元,總支出220.1億元,國防戰備費支出75.4億元。國防費用實際支出絕對額超出原定計劃25.4億元,占全國總支出的34.3%,超出原定計劃4.3%。參見國家統計局編:《中國統計年鑒:1984》,中國統計出版社,1984年,第417、420頁。有鑒于此,加上福建陸路交通不暢、華東軍區海軍主力無法越過大陳南下支援、人民解放軍尚未掌握福建制空權等因素,1953年12月中央軍委放棄先攻金門計劃,重回張震提出的較為節省經費的作戰計劃,準備1954年秋或1955年春先攻上、下大陳,得手后大約在1955年秋進攻金門
參見《張震回憶錄》(上),第477—478、491—493頁;《第一任國防部長》,第192—193頁;《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93—194頁。。
經1953年兩次討論東南沿海島嶼作戰計劃,中國領導人認識到臺灣問題的復雜性和長期性。同年12月4日,毛澤東決定,要從中國經濟的實際情況出發,按照肅清海匪——保障海運——尋機收復臺灣的次序,漸進地解決相關問題
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192頁。。
二、1954年至1955年人民解放軍的浙江沿海軍事行動及其經濟考量
1953年浙東沿海作戰時,因沒有海軍航空兵掌握制空權,華東軍區海軍只能依靠小型巡邏艇作戰,較為被動。朝鮮半島完全停戰后,華東軍區獲得大批回國的中國人民志愿軍陸空精銳部隊,海空協同作戰能力大增
參見《當代中國海軍》,第144、148—149頁。。1954年是“一五”計劃的第二年,大規模經濟建設繼續推進,東南沿海地區既要進一步穩定安全,又不能有過多的軍費開支。這一年全國財政總收入為262.4億元,總支出為246.3億元,國防戰備費實際支出為58.1億元,比上年減少17.3億元,在總支出中的占比降到23.6%
國家統計局編:《中國統計年鑒:1984》,第417、420頁。。據此,華東軍區按原定方針積極采取適當的軍事行動保護東南沿海的經濟生產。3月至7月啟動的貓頭洋護漁戰,引發了1954年至1955年國共雙方在浙東沿海的系列重大對抗行動
參見聶鳳智等:《三軍揮戈戰東海》,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第11—32頁;《蕭勁光傳》,當代中國出版社,2011年,第336—337頁。。
貓頭洋是東南沿海傳統的大型漁場,位于臺州灣、三門灣之外,西起三門灣海區的蛇蟠島,東到大小漁山,南起小鵝冠,北至菜花岐,面積約250平方公里。1954年以前大陸漁船前往該漁場捕魚時,常遭附近島嶼上國民黨艦艇和飛機的攻擊。是時,華東軍區沒有海軍航空兵,缺乏空中掩護的海軍艦艇難以出海護漁。1954年3月,華東軍區以回國的志愿軍空軍精銳力量為基礎組建了海軍航空兵,4月在貓頭洋漁場漁汛期配合海軍艦艇,為5000余艘漁船、5萬多漁民護漁作戰。這次護漁戰果顯著,華東軍區掌握了大陳島以北浙東沿海地區的制空權,5月中旬又奪取東磯列島,從而將一江山島納入陸炮射程和飛機轟炸范圍之內。
參見《張震回憶錄》,第493頁;《當代中國海軍》,第144—149頁。受此鼓舞,5月19日,毛澤東批準粟裕的建議,指示華東軍區海軍主力南下至定海、石浦地區,并要求加強海軍航空兵和水兵師(即海軍陸戰隊)力量,準備下一步行動
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211頁。。
國民黨喪失浙東沿海海空優勢后立刻求援于美國,美國隨即提供102架F-86飛機,1954年5月底又派兩艘航空母艦和其他艦船進入大陳水域炫耀武力
參見《不能容忍美蔣匪幫的侵略罪行和海盜罪行》,《人民日報》1954年7月16日。。同時臺灣當局還加快與美國的結盟,以圖阻嚇大陸。早在1953年12月,臺灣當局就希望與美國政府締結《共同防御條約》,以獲得美國對國民黨控制島嶼的軍事保護。但在溝通中美國提出,臺灣必須承諾未經美國允許不得采取針對大陸的重大軍事行動,這令蔣介石十分不滿,談判隨后暫停。但7月蔣介石向美國表示,只要美國同意簽署《共同防御條約》,臺灣愿意放棄任何可能為美國所反對的進攻共產黨的軍事行動。
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第583—584頁。面對這些威脅,中國領導人以謹慎且堅決的立場應對。毛澤東一方面指示華東軍區應謹慎避免與美軍發生直接沖突
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212頁。,另一方面批準兩個空軍師進駐浙東路橋以擴大制空權,并批準華東軍區先炸大陳、再攻一江山、后奪大陳的作戰計劃
參見《粟裕年譜》,第538—539頁;《彭德懷年譜》,第571頁;《張震回憶錄》(上),第494頁。。
除軍事謀劃外,中國領導人還根據國際局勢變化,適時提出通過和平外交、建立國際統一戰線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新思路。在1954年7月7日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周恩來等認為,中國的和平外交在日內瓦會議上得到各國稱贊,美國政府十分孤立并出現內部矛盾,未來中美關系也可能出現緩和。中國應利用宣傳手段破壞美臺結盟,建立廣泛的國際統一戰線孤立美國,促其內部發生有利于解決臺灣問題和中美緩和的分化。
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255—257頁。
但是,此時東南沿海的遠洋航運遭到國民黨軍的極大威脅。“一五”計劃開始后,蘇聯、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等國的大批遠洋貨輪穿梭于歐亞之間,運輸中國與歐洲兄弟國家之間的重要交換物資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第15—26頁。。這些貨輪自然成為國民黨軍重點針對的目標。1953年10月和1954年4月,國民黨海軍劫持了兩艘波蘭的萬噸貨輪
有關波蘭貨船被劫持情況,參見Gnoinska, M.“Chipolbrok-Continuity in Times of Change: Sino-Polish Relations during the Cold War, 1949-1969”, p.197。。1954年6月23日,國民黨軍艦又在巴士海峽公海區域劫持了前往上海的蘇聯萬噸油船“圖阿普斯”號,隨后宣布沒收該船,并稱蘇聯船員不愿回國
參見錢永昌:《輕舟已過萬重山——前交通部部長錢永昌往事回想》,人民交通出版社,2008年,第27頁;馬駿杰:《“圖阿普斯”號油船事件始末》,《環球軍事》2009年第2期;馮暉:《“圖阿普斯號事件”的影響初探》,《文學教育》2018年第6期。。7月13日,國民黨公開宣稱將繼續襲劫他國來華航運船只,并試圖再次劫持蘇聯遠洋貨輪
1954年6月27日至7月21日,國民黨軍出動艦艇14批25艘次,頻繁襲擊來華商船、漁船,并嘗試再次劫持蘇聯等國的貨輪。參見《葉飛回憶錄》,第643—644頁。另外,同年7月國民黨軍4次炮擊大陸商輪和來華貿易的外國船只,16次襲擊東南沿海海岸和沿岸島嶼;8月又多次襲擾沿海地區;7月1日至8月15日擄走大陸漁船16艘;英國商船“湖北”號、“英契基爾達”號、“英契斯雷”號、“英喬伐”號和“格羅斯文納水手”號均在馬祖、金門附近遭到襲擊、攔截盤查或扣押。參見《人民日報》1954年7月16、19日,8月21、27日,9月11日。有關此時國民黨軍在海上搜索蘇聯、東歐和其他國家來華船只的行動,參見林宏一:《關閉政策:國民黨當局封鎖大陸沿海的行動,1949—1960年代》,沈志華、唐啟華主編:《金門:內戰與冷戰——美、蘇、中檔案解密與研究》,第35—60頁。。面對巨大的風險,蘇聯和東歐船只不愿裝載工業物資前往中國北方港口。據美國情報機構此時的一份文件披露,歐洲前往中國北方港口的遠洋貨運以往每月大約3萬噸的水平,當前已極大降低;1954年前7個月承擔東歐對華出口海運總量30%的蘇聯船只已不再駛往中國北方,導致6月23日到7月中旬相關的延誤費和改航費高達50萬美元;英國保險公司對來華遠洋貨輪的保費也從貨物價值的1%驟升至5%
CIA, “Disruption of Soviet Shipping in Far East Following Seizure of Tuapse”, July 13, 1954, https://www.cia.gov/readingroom/docs/CIA-RDP80R01443R000200360011-0.pdf; CIA, “Disruption to Shipping in the China Trade: Major Problem to Peiping”, August 19, 1954, https://www.cia.gov/readingroom/docs/CIA-RDP61S00527A000200010070-8.pdf.。因為海運受限,1954年中國未能完成對東歐國家的出口任務,不僅影響了兄弟國家的經濟建設,也導致中國積欠債務
參見《1953—1957 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商業卷》,中國物價出版社,2000年,第1118頁。。為保證來華船只的安全,蘇聯駐華總顧問彼得魯瑟夫斯基還要求彭德懷出動海軍空軍為蘇聯輪船護航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73頁。。
為保護來華外輪,7月13日,朱德、鄧小平、彭德懷等與總參謀部、海軍、空軍商量后決定:首先,人民解放軍海軍空軍為來華外輪提供護航;其次,考慮到臺海局勢可能長期難以改善,應盡快改變中國國際航線,外國貨輪盡量停靠更為安全的廣州黃埔港,并在廣州灣建設可停靠萬噸貨輪的湛江新港和黎(塘)湛(江)鐵路,開辟新的華南國際運輸通道;再次,發動輿論攻勢,揭露美國支持的國民黨海盜行為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72頁;《黃克誠年譜》,第253頁。作為輿論斗爭,1954年7月16日的《人民日報》第1版同時刊登《不能容忍美蔣匪幫的侵略罪行和海盜罪行》《繼續制造遠東緊張局勢、推行侵略政策,美國加緊指使蔣介石匪幫劫奪各國商船》兩篇文章,公開譴責國民黨軍在美國支持下劫持和襲擊臺海地區船只的行為。。不過,此時華南唯一可停泊萬噸遠洋貨輪的黃埔港及其配套的京廣鐵路因港口吞吐和鐵路運輸能力有限,經常出現外輪無法及時入港或入港后無法及時裝卸貨物的情況
CIA, “Current Intelligence Review: Disruption to Shipping in the China Trade: Major Problem to Peiping”, August 19, 1954, https://www.cia.gov/readingroom/docs/CIA-RDP61S00527A000200010070-8.pdf.,湛江新港和黎湛鐵路的建成尚需時日,加之輿論斗爭效果有限,能立刻改善東南沿海海運狀況的唯一辦法就是軍事護航。
在氣象環境復雜、有大量外國船只飛機經過的水域開展軍事護航活動,極易出現誤擊
1952年海南島海岸炮兵曾因濃霧誤擊波蘭來華商船,幸未造成損失。參見《第一任國防部長》,第195頁。。7月23日,我空軍飛機在南海為蘇聯油輪“和平”號護航時,誤擊由美國C-54運輸機改裝的英國客機,機上多名英方人員傷亡。中國立刻向英國賠償并公開致歉,英國也不再糾纏
參見石善濤:《一九五四年中英運輸機事件的歷史考察》,《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5期。。但美軍以搜救英國飛機幸存者為由,派出2艘航空母艦、8艘驅逐艦進入海南島附近水域,并于26日擊落人民解放軍兩架執行護航任務的拉-11飛機
參見《第一任國防部長》,第196頁。。
這一時期美國政府還積極建立多個包圍中國的軍事聯盟體系。7月8日,蔣介石向美方表示愿意在采取任何重大軍事行動前征得美國同意
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第584頁。。21日,艾森豪威爾宣稱,美國正在研究與國民黨政權結盟,并準備在東南亞迅速建立起一個針對中國大陸的軍事聯盟
《美國統治集團企圖和蔣匪幫締結軍事條約 變臺灣為美國長期侵略基地擴大侵略我國》《美國將領接連到臺灣活動》,《人民日報》1954年7月24日。。24日又有跡象顯示,美國還在拉攏日本、韓國與臺灣組建“東北亞防御聯盟”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73—574頁。。
為打擊國民黨軍的海空襲劫活動并擊破美國的對華軍事包圍,1954年7月下旬中共中央決定加快東南沿海作戰節奏,同時明確提出解放臺灣的任務并立刻進行軍事準備。根據中央和毛澤東的指示,中央軍委迅速作出制定解放臺灣軍事計劃、修建鷹(潭)廈(門)鐵路和外(洋)福(州)鐵路、浙閩沿海采取聯合作戰行動等重要決策。
參見《第一任國防部長》,第193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第261頁。新華社發文指出,1949年10月到1954年6月人民解放軍一直在東南沿海作戰并大量殲敵
《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第265頁。,以宣示中國大陸從未放棄對臺軍事斗爭。為爭取蘇聯的全面支持,正在東歐和蘇聯訪問的周恩來29日和蘇聯領導人會面并向蘇方通告,中國將通過輿論和軍事斗爭兩種方式,向國內外公開提出此前未及時提出的解放臺灣任務,希望蘇聯能滿足中國未來三年增加的海空軍訂貨要求
參見《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第262—264頁;《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405頁。。
7月30日,彭德懷主持軍事會議,討論“對臺灣蔣介石集團進行斗爭及軍事行動計劃”,形成了人民解放軍第一份有關臺灣問題的全局性戰略計劃草案——《為執行對臺灣蔣匪積極斗爭的軍事計劃》
時任總參謀部作戰部部長的張震回憶,他主持起草的是《關于對臺灣蔣匪軍積極斗爭的軍事計劃與實施步驟》。該計劃在彭德懷主持的軍事會議上根據與會者意見略有修改,由彭德懷修訂后報送毛澤東。參見《張震回憶錄》,第498—499頁。總參謀部1954年7月22日向中央軍委上報《為執行對臺灣蔣匪積極斗爭的軍事計劃》,其中采納了粟裕所提華東軍區海軍主力南下、空軍兩個師前移至浙江路橋機場的建議,這標志著中國在臺灣問題上采取了更為積極的斗爭方針。31日中央軍委軍事會議批準該文件后,8月5日總參謀部完成《關于對臺灣蔣匪軍積極斗爭的軍事計劃與實施步驟》(草案)。參見《粟裕年譜》,第541頁。雖然兩份報告詳細內容不得而知,但從標題看,第二份報告應該是在作戰具體步驟和內容方面對第一份報告的補充。。該文件將解放臺灣確定為人民解放軍長期斗爭方針,并要求立刻在浙閩沿海采取針對性的聯合軍事行動,即“邊打邊建不再等待”,在謹慎避免與美國發生直接沖突的前提下“堅持自衛原則、決不示弱”。8月8日,毛澤東批準彭德懷提交的對臺軍事計劃以及9月1日至5日同時轟炸大陳、炮擊金門的浙閩聯合作戰計劃,“以積極行動配合聯合國開會”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74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第266—267頁。張愛萍就大陳諸島作戰計劃所提最終方案是,轟炸大陳列島后,先攻占一江山島作為整個戰役的突破口,同時佯攻披山,得手后隔半月即攻大陳。參見張翔:《淺談一江山島戰役》,《軍事歷史》1992年第2期。毛澤東所提“配合聯合國開會”應是指1954年7月14日丘吉爾正式批準英國向聯合國提出托管臺灣的行動。參見Jain, J.P.(1963).“The Legal Status of Formosa: A Study of British, Chinese and Indian Views”.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57 (1), p.31。。中共中央批準浙閩聯合作戰計劃和轟炸大陳、炮擊金門的具體作戰計劃后,于27日正式組建由中央軍委指揮、張愛萍擔任司令員的華東軍區浙東前線指揮部,開始籌備相關軍事行動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74—575頁;《張震回憶錄》(上),第494頁;《葉飛回憶錄》,第644頁;聶鳳智等:《三軍揮戈戰東海》,第4頁;張勝:《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第177頁;叢勝利、王明亮:《一江山島戰役中的航空兵作戰》,《軍事歷史》2003年第1期。。
上述行動意味著中國領導人關于東南沿海作戰的思路有了重大變化。首先,毛澤東調整了相關戰略目標,除保護東南沿海經濟外,又增加了兩個短期戰略目標——公開提出解決臺灣問題以便中國占據戰略主動、通過多種手段擊破美國軍事結盟行動,這遠遠超越1952年作戰計劃僅著眼于打通上海至福州段海上交通的有限經濟目標。其次,對應戰略目標的變化,毛澤東調整了軍事作戰的側重點與次序。此前的東南沿海作戰計劃根據難易程度由浙江沿海到福建沿海、再到臺灣島順次進行,有明顯的先后次序和規模區分。但1954年7月底中國領導人強調,人民解放軍應在不同地點采取同步行動,設法同時完成保護東南沿海經濟、擊破美臺結盟、為解決臺灣問題創造條件三大任務。
中國領導人充分認識到臺灣問題的復雜性,要求通過外交、宣傳和軍事行動多管齊下的方式妥善解決,并做好長期準備。《為執行對臺灣蔣匪積極斗爭的軍事計劃》和中共中央1954年9月25日制定的《關于解放臺灣宣傳方針的指示》都明確指出,雖然“對內,解放臺灣是我國的內政,要采取軍事斗爭的方法”,但“在美國尚未參加戰爭的時候,要采取外交斗爭的方法”
《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第412頁。。在8月11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33次會議上,毛澤東強調:“解放臺灣的時間也不會很短”,“這里面有軍事工作、外交工作、宣傳工作、政治工作”,同時“收復臺灣也是個經濟工作,如修建鐵路。現在福建的經濟和對國外的通商,因為有蔣介石,是個很大的障礙”,“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很復雜的,它包括有軍事問題、政治問題、經濟問題等,是個艱巨的工作”。
《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227—228頁。
1954年7月底中國發起一定要解放臺灣的宣傳攻勢后
參見《人民日報》7月23日、24日、31日,8月1日、8日、15日、20日的相關報道;《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第406頁。,艾森豪威爾和國務卿杜勒斯(John Dulles)多次宣稱要派美軍保護臺灣和澎湖列島以及大陸沿海島嶼,并于8月19日派遣6艘美艦進入大陳海域,連續每日出動160多架次飛機在相關空域活動
參見《人民日報》1954年8月8日、13日、20日、27日的相關報道。。中國領導人在積極準備軍事行動的同時,為爭取國際社會支持,于8月至10月先后接待英國前首相艾德禮(Clement R.Attlee)率領的英國在野工黨代表團和印度總理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毛澤東、周恩來在與他們會談時反復強調,中國愿與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國家和平共處以致力于國民經濟建設,但美國不僅干涉中國內政的臺灣問題,還不斷支持蔣介石騷擾大陸,對東南沿海交通和貿易造成極大的損害,所以中國一定要解決臺灣問題
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第408—410、421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第270—273頁;《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61頁。。由于英國工黨代表團和尼赫魯分別于8月26日至9月2日和10月底訪問上海、杭州等地,為防備國民黨軍襲擊滬浙,原定9月初進行的浙閩聯合軍事行動計劃改為9月3日炮擊金門、11月1日轟炸大陳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76、579頁。。
中國的外交努力和軍事行動未能阻止美國的軍事結盟。9月8日,美國拉攏英國、法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巴基斯坦、泰國和菲律賓簽訂《東南亞集體防務條約》,成立針對中國的“東南亞條約組織”
參見Editorial Note,FRUS.1952-1954, Vol.12, Part 1, pp.898-899;《國際條約集(1953—1955)》,世界知識出版社,1960年,第226—230頁。,12月2日又與臺灣當局簽訂《共同防御條約》
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第587—588頁。。為繼續完成保護東南沿海經濟、準備解放臺灣兩大目標,9日,華東軍區向中央軍委提交進攻一江山島的具體作戰方案。雖然毛澤東一度考慮該行動“目前是否適宜”,但在前指司令員張愛萍的堅持和彭德懷、總參謀部的支持下,人民解放軍于1955年1月18日勝利奪取一江山島,進攻大陳指日可待。美國政府不愿為東南沿海島嶼與中國發生直接軍事對抗,最終說服蔣介石于2月8日至12日從大陳等島嶼撤軍,至此國民黨軍在浙東沿海的力量被徹底清空
參見張勝:《從戰爭中走來——兩代軍人的對話》,第188—203頁。。
三、1955年至1958年人民解放軍的福建沿海作戰行動及其經濟考量
人民解放軍奪取一江山島和大陳島后,浙江沿海經濟環境大為改善。海洋運輸方面,上海至華北、東北各港口的北洋航線日益鞏固和發展,長江口至福州段航線基本恢復,海門以北航運可白天航行,溫州等港口經濟活力恢復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5卷,第20、28頁。。海洋漁業方面,浙江近海最為重要的大陳、貓頭洋、漁山等漁場得以全部開發,漁港迅速發展,上海、浙江的漁民可以安全出海捕魚。此前,因戰爭和國民黨軍“關閉”政策影響,寧波的漁船數量從1949年的1607艘驟降至1951年的675艘,專業漁民僅有3399人,捕撈產量1764.7噸。隨著人民解放軍不斷擴大控制范圍,加上當地政府積極采取措施扶持漁業發展,到1953年寧波市有漁船972艘,捕撈產量達5795.5噸。1955年人民解放軍攻取漁山、一江山、大陳島后,寧波漁業進一步活躍,當年出海漁船3346艘,捕撈產量驟升至32270噸。
參見張立修、畢定邦主編:《浙江當代漁業史》,第25、83、632頁;周科勤、楊和福主編:《寧波水產志》,海洋出版社,2006年,第57頁。1955年上海漁船作業范圍,也從原來局限于東海北部和黃海海域開始向南方擴展
參見顧惠庭等編:《上海漁業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年,第102頁。。浙江全省海洋漁業捕撈量在這一時期也有跳躍性增長,從1954年的22.1萬噸躍升至1955年35萬噸,并在此后繼續保持上升勢頭
1950年到1958年浙江全省海洋漁業捕撈量分別為:1950年8.6萬噸,1951年10.7萬噸,1952年16.5萬噸,1953年24萬噸,1954年22.1萬噸,1955年35萬噸,1956年37萬噸,1957年37.6萬噸,1958年42.3萬噸。參見張立修、畢定邦主編:《浙江當代漁業史》,第87頁。。因國民黨軍封鎖而不能在福建沿海捕魚的漁民,也從1955年開始大規模前往安全的浙江漁場作業
參見《福建漁業史》,福建科學技術出版社,1988年,第197頁;《漳州市漁業志》,中國農業出版社,2009年,第138、146頁。。東南沿海漁業快速恢復和發展,漁民失業問題得以解決。
但是,人民解放軍海空力量尚無法覆蓋的福建及粵北沿海地區的局勢驟然緊張。為報復一江山島的失利,1955年1月19日、20日,國民黨軍多次轟炸粵北汕頭港和福建福州港,僅在福州一地就造成當地居民死亡161人、傷180人,1萬2千多間民房被燒毀,數萬居民在春節時無家可歸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87頁。。另外,由于福建沿海海運依然阻塞,1955年至1956年中國最大的中外合作遠洋運輸公司——中國—波蘭輪船股份公司的遠洋輪船不得不停止從國外前往華中、華北各港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第19—21頁。。
此時中國亟須打通臺灣海峽的海運通道。一方面,1955年至1957年華南地區的系列重要工程,如黎湛鐵路、湛江遠洋商港和軍港、海南石碌鐵礦和八所港等紛紛開建,大批來自華東、華北、東北的基建物資南下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6卷,第26頁。。另一方面,1955年初,人民解放軍決定加強廈門、福州、汕頭防空力量,興建漳州、晉江、汕頭軍用機場,華東軍區海軍主力部隊南下三都澳。相關國防建設工程和配套的鷹廈鐵路項目所需大量基建物資也必須從北方輸入。為保證海運安全,2月8日、24日粟裕連續召開軍事工程會議和防空掩護會議,決定為利用更加便捷的海運,人民解放軍應自粵、浙向閩打通海運通道,并為海運提供充分的空中掩護
參見《粟裕年譜》,第560—565頁。。
如粟裕所料,上述大型建設工程開工后,迅速繁忙起來的福建沿海運輸成為國民黨軍攻擊的重點對象。國民黨空軍從1955年4月開始連續出動飛機襲擾福建和粵北沿海的城鎮、機場、港灣以及商船、漁船,其中特別針對浙閩、粵閩航線上尚缺乏護航的大陳—沙埕—馬尾航段和汕頭—漳州航段。于是,人民解放軍調動大批部隊進入相關區域展開海岸、海空掩護。經過激戰,人民解放軍將國民黨軍的活動范圍壓制在三都澳以南和汕頭以北,保障了海上運輸船隊的安全,使閩粵兩期空軍基地國防工程到1956年4月全部如期竣工,其他大型基建項目也順利進行
參見《當代中國海軍》,第251—258頁;《福建省志·軍事志》,新華出版社,1995年,第293—295頁。。1956年,人民解放軍空軍、海軍航空兵進駐浙江、廣東、江西等新建機場后,中國沿海防空僅剩福建沿海500公里地段的缺口
鐘兆云:《試析空軍入閩的經過及其對時局的影響》,《當代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人民解放軍海空權的增強保證了東南沿海經濟生產和運輸的進一步發展。1956年之后國民黨軍對福州、汕頭兩港的轟炸減少,斷航的中波公司從國外直航中國華北的航線自1957年逐步恢復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第24頁。。
解除國民黨軍對福州至汕頭沿海地區的威脅成為人民解放軍下一步的行動目標。廈門等地仍經常遭到國民黨軍襲擾,沿海運輸也受阻于福州與汕頭段
參見《當代中國的水運事業》,第180—181、206頁。。例如,1956年1月、6月金門國民黨軍兩次炮擊廈門,并利用福建大部分地區無空軍掩護而不斷進行空中偵察和襲擾
參見徐焰:《金門之戰(1949—1959)》,第134—135、137頁。。福州港雖從1955年開始有3000噸級載重輪船入港,1956年至1959年又修復兩座可停靠3000噸以上載重輪船的浮碼頭,但因常遭襲擾而往來船只少、貨運量低
參見《當代中國的水運事業》,第206—207頁。。汕頭港周圍的海運也十分危險,負責福建以南華南航線的廣州海運局不得不于1955年成立護航大隊,為前往汕頭的輪船武裝護航,或指令輪船在近岸航行。海上形勢緊張時,華南航線東線(汕頭—廣州段)規定行駛船舶只限兩三艘,并有意識地推延或提前通過危險區域的時間,在汕頭港裝卸的船舶每次僅限1艘,且只能在高炮防御密集的防空區域錨地作業,石油等危險貨物的運輸也不得不停止
參見《廣東省志·水運志》,第276頁。。國民黨軍還繼續騷擾來華外國貨輪,1956年3月追襲一艘瑞典來華遠洋商船后,5月中旬又企圖在巴士海峽劫持兩艘蘇聯遠洋船只
參見Chinese Nationalists harassment of Soviet shipping discussed, Department of Defense, 21 May 1956, U.S.Declassified Documents Online, CK2349178651。。
1955年初,人民解放軍開始考慮奪取福建沿海島嶼。3月5日,粟裕建議中央軍委加速福建沿海軍事行動,計劃先打國民黨軍事力量較弱的馬祖,再攻金門。彭德懷同意該建議后,總參謀部和空軍于5月12日向中央軍委建議,6月底福州、龍田軍用機場竣工后,空軍部隊即刻入閩。19日,毛澤東同意這一建議。
參見《粟裕年譜》,第566—567頁;《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第377頁。但6月28日以后,彭德懷所提進攻福建沿海島嶼作戰計劃和空軍入閩計劃均被毛澤東長期擱置
參見《彭德懷年譜》,第597、598、607、619、628—629頁。。
現有研究多認為毛澤東的擱置與中國此時希望通過和平手段順次解決金馬與臺灣問題的“兩步走”方案有關
“兩步走”方案是指利用各方條件,首先嘗試通過和平手段解決金馬問題,如不行則動用軍事手段;解放臺灣本島則留待未來條件成熟時再行爭取。參見沈志華:《炮擊金門:蘇聯的應對與中蘇分歧》,沈志華、唐啟華主編:《金門:內戰與冷戰——美、蘇、中檔案解密與研究》,第135—136頁。。其實,毛澤東此舉還有重要的經濟考量。此時已進入關鍵期的“一五”計劃必須順利完成,發動進攻金門、馬祖的大型戰役勢必影響中國周邊穩定、增加軍費開支,干擾“一五”計劃和后續“二五”計劃的進行。這一時期毛澤東多次指出,中國希望爭取盡可能長的和平環境并與世界各國合作,集中精力發展經濟。1956年4月25日,他在《論十大關系》的講話中強調,為保證經濟建設,中國應在“二五”計劃期間縮減國防開支,將國家預算支出中的軍政費用比重從“一五”計劃期間的30%左右減至20%,以便先保證經濟建設,待經濟發展后再反哺國防建設。他還特別提出,要抓住當前和平環境,積極發展沿海地區的工業。
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273—276、284—287、293—294、303—304、306—309頁;《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7—28頁。11月21日,毛澤東在審定中央軍委呈報的《關于目前沿海軍事斗爭的幾項規定》時,針對美國、國民黨軍和韓國的軍事示威和挑釁,指示人民解放軍“必須遵照中央和緩國際緊張局勢的既定方針,嚴守自衛的立場,采取特別慎重的步驟,決不主動惹事,以免政治上陷于被動”
《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330頁。。
1957年底,毛澤東對福建沿海島嶼作戰行動的態度開始松動。12月18日,他在陳賡《有關國民黨軍飛機入侵及加強內地防空作戰事》的報告上批示,要求彭德懷考慮1958年空軍入閩問題
《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370頁。。根據1958年1月31日中央軍委第141次會議的決定,3月5日彭德懷第6次向毛澤東提出空軍進駐閩粵問題,建議七八月開始行動,并在必要時轟炸金門、馬祖。8日,毛澤東同意進行相關準備,但到時是否進入視具體情況而定。
參見《粟裕年譜》,第566—567頁;《彭德懷年譜》,第672、674—675頁。
毛澤東態度的轉變,既有1957年底美國中斷中美華沙大使級會談、國民黨空軍利用福建段防空漏洞深入內地進行空中偵察造成不良后果等多種因素的影響
參見《第一任國防部長》,第208—209頁;牛軍:《冷戰時代的中國戰略決策》,第271頁。 ,也與此時中國經濟發展的要求有關。1957年秋冬,從農業生產掀起高潮開始,中國國民經濟進入快速發展軌道,南北物資交流頻密,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北煤南運、南鐵北運、南糧北運等大宗物資南北運輸的急速發展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1卷,第15頁。《廣東省志·水運志》,第273、297—298頁;燕明義等:《上海沿海運輸志》,第166頁。。此外,“大躍進”也使中國加大出口以換取更多國外先進設備、工業原料等物資。國內外運輸量的高漲,要求運力大、耗時短、費用省的海洋運輸能進一步發揮作用。1958年初,承擔中國海洋運輸主要業務的上海海運局和廣州海運局大幅提高海運計劃指標。上海海運局最初提出1958年完成1000萬噸貨運量,3月又增加200萬噸,下半年還三次提高年度運輸計劃指標,最終確定的貨運量和貨物周轉量計劃指標比1957年分別增長48.48%和47.65%。1958年上海南糧北運共114萬多噸,比上年增長47.16%;1958年下半年,上海海運局北煤南運運量比上半年增加400%,南鐵北運運量增加45%。因運輸需求大,1958年8月至12月上海海運局不得不月均租用外輪載重18萬噸。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5卷,第86、123—124、128頁。廣州海運局1957年貨運量167.4萬噸(含國內貿易與國際貿易),1958年躍升至255.6萬噸。其中,國外貨運量1958年增至60萬噸(1957年僅為18.9萬噸);1958年煤炭海運量比1957年增長1.11倍,金屬礦石海運量翻了1.52倍。
參見《廣東省志·水運志》,第297—298、302頁。
福州至汕頭段海域仍然通行困難。因國民黨軍利用金門、馬祖騷擾福州、廈門、汕頭、湄洲等港島,船舶進出福州港時向北需經壺江、烏豬的狹窄水道,經連江、北茭,過東沖半島后才能正常航行;向南需出梅花水道,經平潭、湄洲灣到泉州。福州運往廈門的物資,需先至泉州港改裝內港小輪或木帆船,再經圍頭,穿過蓮河和集美海堤到達廈門。船只接近馬祖、金門時均需要夜航熄燈。廈門港南線海運必須先在廈門與舊鎮、下寨之間由小輪夜間運輸,再轉大船由下寨運至廣州、汕頭;北線船舶則只能從高崎、集美過大嶝狹窄水道,經安海、水頭、東石等地中轉。承擔南鐵北運業務的廣州海運局因缺乏繞行臺灣的遠洋巨輪,不得不花費巨資雇用外輪北運海南鐵礦石。
參見《福建水運志》,第264—280頁。1957年1月13日國民黨軍5艘軍艦發射1000余發炮彈炮擊湄洲島,擊沉漁船5艘,漁民死8人、傷17人。參見林金祥、吳國富主編:《莆田市海洋與漁業志》,海風出版社,2012年,第13頁。1956年廣州海運局租用外輪貨運量及周轉量分別為1.0599萬噸和479.2萬噸海里,1957年驟增至5.6737萬噸和5527.8萬噸海里,產生了巨額租船費用
參見《廣東省志·水運志》,第298頁。。針對這些問題,1957年7月31日,中央軍委批準實施的《執行對臺斗爭的軍事計劃》提出,今后東南沿海軍事斗爭的目標依次是“打擊蔣海軍和空軍,確保我華南國際海上運輸之安全;有步驟地攻占沿海敵占島嶼;在我海、空軍充分發展和準備后,爭取在國際情況對我有利條件下解放臺灣”
《粟裕年譜》,第611頁。。
1958年初,中國領導人仍然希望能聚焦經濟建設。2月18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將軍隊數量從300萬減至200萬,省出經費對人民解放軍進行現代化建設。6月21日,他又在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上再次強調,經濟建設是當務之急。但隨著東南沿海交通不暢對經濟建設的阻礙作用日益突出,加之1958年年中臺灣當局積極擴軍備戰、意圖大規模襲擾大陸,促使毛澤東等領導人決定在國民黨軍襲擾大陸時給予堅決回擊。26日,福州軍區預判國民黨軍短時間內極可能大規模襲擊福建,提出消極防御(采取撤離等防范措施,同時加強高炮防空作戰)和積極還擊兩種應對措施。毛澤東、彭德懷、粟裕均贊成積極還擊。
參見《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376、387—388、391頁。
7月14日,伊拉克發生政變,美英先后出兵黎巴嫩、約旦,中東事件爆發。臺灣當局借機提出要“反攻大陸”,17日蔣介石下令國民黨三軍積極備戰,并持續舉行軍演、出動戰機偵察襲擾閩粵沿海地區
鐘兆云:《試析空軍入閩的經過及其對時局的影響》,《當代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國際局勢變化以及美蔣軍事異動引起毛澤東的注意。18日晚,他召集軍方人員開會,決定對金門、馬祖采取軍事行動。25日空軍開始入閩,8月23日大規模炮擊金門。
參見《毛澤東傳(1949—1976)》(上),第852—858頁。
炮擊金門后,中國向國內外解釋該軍事行動為懲罰性行動時特別強調其中的經濟因素。正如時任人民日報總編輯兼新華社社長的吳冷西所言,毛澤東對金門、馬祖兩島展開懲罰性炮擊,主要目的之一是“警告國民黨反動派,使它不敢再放肆地在沿海騷擾”
吳冷西:《十年論戰——1956—1966中蘇關系回憶錄》(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175頁。。9月5日晚,周恩來向蘇聯駐華外交官介紹炮擊金門的情況時指出,此舉“并不是就要用武力解放臺灣,只是要懲罰國民黨部隊”
《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166頁。。第二天,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第15次會議上也強調,炮轟金門并不是立刻進攻臺灣或金門、馬祖,“而是要給國民黨一個懲罰性的打擊”,因為“金門島把廈門變成一個死港,馬祖島就把我們福州的閩江海口塞住了。這個東西得整它一下”
《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419頁。。
炮擊開始后,中國領導人發現,美國極力勸說國民黨軍撤出金門、馬祖,有可能出現“兩個中國”的不利局面。10月5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指出,收復金馬除有重大軍事和政治價值外,更有經濟收益,“對打開海上交通,發展福建沿海的經濟建設……有很大好處”,但“把解放金、馬和解放臺灣統一來解決等長遠利益比較起來,則不如把金、馬暫緩解放仍由蔣軍占據似乎較為有利”。
《建國以來毛澤東軍事文稿》(中),第436頁。
1955年至1958年人民解放軍的福建沿海軍事行動未能實現打通華南航道、貫通大陸南北沿海航線的經濟目標,但有效壓制了國民黨軍對東南沿海地區的襲擾,使當地的海運得以迅速發展。1958年5月29日,由于溫州以北的航運不再有被襲擾的風險,經國務院批準,交通部決定上海海運局撤銷船舶專職護航武裝,武裝護航的壓力和費用大大減少,海運進一步活躍
參見《中國遠洋海運發展史》第5卷,第28頁。。1958年至1960年福建省的海運貨運量、貨運周轉量有明顯增長,分別從1957年的102.31萬噸、23233.41萬噸公里,躍升至1958年的178.39萬噸、46896.46萬噸公里,1959年的240.27萬噸、66534.77萬噸公里,1960年的329萬噸和80504萬噸公里
參見《福建水運志》,人民交通出版社,1997年,第261—262、296頁。。即使是緊鄰馬祖、金門的福州港、廈門港,國內沿海貨運量和貨運周轉量也分別從1957年的5.1萬噸、3729.59萬噸公里和6.31萬噸、3496.26萬噸公里,躍升至1958年的28.41萬噸、21928.17萬噸公里和16.19萬噸、7541.60萬噸公里,1959年的47.53萬噸、39207.16萬噸公里和20.74萬噸、7859.02萬噸公里,以及1960年的58.5萬噸和46913.76萬噸公里和20.37萬噸、9059.59萬噸公里
參見《福建水運志》,第264—280頁。。同樣,1955年至1960年汕頭港的吞吐量,從1955年的77.1萬噸,增至1956年的97.8萬噸、1957年的130.3萬噸、1958年的187.8萬噸、1959年的250.7萬噸和1960年的241.8萬噸
參見《廣東省志·水運志》,第145頁。。寧波港的吞吐量從1957年60.4721萬噸,迅速升至1958年的88.5276萬噸、1959年的137.4737萬噸和1960年的162.9萬噸
參見《寧波港史》,第423頁。。
四、結語
綜上所述,探究20世紀50年代中國在臺海地區為何以及如何不斷采取軍事行動,必須充分重視經濟因素。當時的中國不僅面臨國家統一和美國干涉問題,更面臨兩大經濟挑戰:一是國民黨軍企圖扼殺大陸東南沿海的經濟活力,二是東南沿海經濟的恢復和發展急需安全環境以及不必承擔更多的軍事開支。為保護東南沿海的經濟生產,人民解放軍不僅發動了一江山島、大陳島戰役和炮擊金門、馬祖等重大軍事行動,還持續進行小型、常態化陸上防空、海上護漁護航等軍事行動。與此同時,為避免大規模戰事和沉重的軍費壓力干擾當地的經濟發展,中共中央于1953年底放棄了先攻金門作戰計劃,在“一五”計劃的后三年擱置空軍入閩,并在1954年至1955年和1958年兩次重大軍事行動中謹慎地控制規模。從經濟效果看,人民解放軍的系列行動意義重大,最終將國民黨軍的活動范圍從整個大陸沿海地區壓縮至馬祖—金門段狹小區域,東南沿海大部分地區獲得和平穩定的海陸生產和海上運輸環境,保證了經濟和交通的快速恢復和發展。
由此看來,現有成果對美臺視角和危機管理研究方法的偏重稍顯不足。至少從經濟層面看,人民解放軍的軍事行動是為解除美國支持的國民黨軍對大陸經濟的持久封鎖而不得不實施的防御性行動。這說明將美臺視為防守方、將中國大陸視為進攻方的基本定位存在一定偏差。同樣,危機管理研究方法固然突出了兩次危機期間中國面臨的各種短期挑戰以及高政治領域的多邊博弈,但忽略了經濟恢復和發展等低政治領域的國內因素對中國軍事、外交行動的重要影響。此外,從危機管理角度評價兩次危機期間中國軍事、外交措施的得失也會有失偏頗。因為中國領導人的決策和人民解放軍的軍事行動為國民經濟發展帶來了巨大效益,這是20世紀50年代中國經濟快速發展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就此而言,突破現有以美臺為中心的研究視角和方法框架,從中國經濟和其他角度重新梳理這一時期中國在東南沿海的軍事決策和行動,并審視其內在邏輯、特點和影響,仍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
(本文作者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社會主義歷史與文獻研究院、臺灣研究院教授)
(責任編輯喬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