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立象以盡意
《易傳·系辭上》說:“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莊子·外物篇》說:“言者之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作為純粹的詩學概念,意象擔負著將藝術作品承載的深層意蘊傳達給受眾的任務,使作品獲得詞約義豐,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致。“戲劇藝術從其誕生之日起,戲劇家們便一直試圖突破有限的空間限制,以活生生的感性形象去超越形象的表象層面”,因此,“戲劇思維大抵是一種隱喻思維……一切都必須經過嚴格的選擇,較少枝蔓,呈現在舞臺上的任何東西,都承擔著敘事、表情的任務”。
面對解決表現“一劇千年”時間跨度的難題和增強攀西大裂谷深處鹽邊歷史文化與雅礱江之間關聯(lián)性的創(chuàng)作任務,《雅礱江水天上來》借鑒中國傳統(tǒng)戲曲表演的寫意手法,賦予舞臺人物象征性,以詩化意象的舞臺形象實現了以少勝多、以一當十的演出效果,極大地提升了劇作的表現力,賦予全劇無盡的詩意。
雅礱江流域地跨青海、四川兩省,在藏族文化里也有較為重要的地位,為了使雅礱江與大笮文化的聯(lián)系更加密切,編劇設置了“若水”這一人物作為雅礱江的擬人化形象貫穿全劇。若水的出場大都在每一幕結束之時,帶有從天而降的夢幻色彩,她是鹽邊歷史的見證者,與現實場景中的人物處在同一舞臺空間但又屬于不同的空間層次,她并不對舞臺上現實場景的內容做出改變,但她的歌聲卻是整個戲劇場景內涵和氛圍的升華。若水的歌聲是對特定劇情的總結,例如第一幕嚴三源犧牲時,若水唱出“一個人離去千萬人感傷”,這正是鹽邊人民對英雄離去的心碎和遺憾。若水的歌聲還飽含著對鹽邊這片土地的祝福,例如序幕中若水與笮眾的回拜;第二幕的重場戲搬遷完成時,若水以堅定和期盼的感情唱出“高峽平湖立世間”,既是對鹽邊人民舍小家為大家的肯定,也預示著鹽邊人民在新縣城將迎來的美好生活。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水”意象多與情感、女性相連,當水被賦予了靈魂,就產生了水神形象和水神神話,如宓妃、湘夫人、巫山神女等。與她們相關的故事或為民造福,或寄托了人間深摯的愛,飽含深情、家喻戶曉,充滿傳奇色彩。在話劇《雅礱江水天上來》中,若水是一位著青衣白裙的女子,是上古神話中的水神。女神的設定賦予了雅礱江這一客觀之物以博愛、母性、柔美的人格特征,喚起了觀眾先天記憶深處的集體無意識,通過強烈的情感共鳴使雅礱江與鹽邊緊密相連。
在若水、笮眾兩個他者視角的基礎上,編劇還設置了鹽邊六景這一組人物,成為全劇極具創(chuàng)意的亮點。鹽邊六景由讀書人、打山匠、采茶女、老艄公、烤酒師、農家妹六個角色組成,分別代表舉人文化、獵人、國勝茶、雅礱江上早期擺渡人、笮酒、鹽邊菜,是鹽邊獨特地域風情的整體象征。與若水多在一幕結尾處出場不同,鹽邊六景多在一幕開始時出場,點評劇情、交代背景,起到縫合幕與幕之間時代跨度的作用,并在隨后的場景中適時出場,配合劇情展開。按照導演和編劇的構思,從序幕至尾聲,鹽邊六景人物年齡不變,人物造型不變。到正式演出時,不變的鹽邊六景在舞臺上穿梭來回于不斷向前邁進的時代,觀眾由此看到笮山若水源遠流長、代代相承的勃勃生機。
二、詩化的戲劇語言
構成《雅礱江水天上來》主要情節(jié)的事件都來自鹽邊史實,主角嚴家三代人也都能在歷史上找到真實的原型。雖然是一部講述鹽邊歷史的話劇,但編劇并沒有完全遵照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而是以詩化的戲劇語言組織文本,使人物的對話、獨白流淌著濃郁的詩意。
富有節(jié)奏感是該劇臺詞的一大特點,鹽邊六景這樣抒發(fā)發(fā)現大鐵礦的感慨:世代祖居的土地下埋藏著寶藏,刀耕火種的日子眼看激起千重浪。沉默萬年的寶貝啊,第一次向世人閃現出光芒!
臺詞結構整齊,押韻精巧,既富有抒情性又瑯瑯上口,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當鹽邊百姓在嚴新河的勸說下同意搬遷后,編劇寫下:
離開故土,離開故土,1997年7月1日的細雨,模糊了一步一回頭的眼簾。再建家園,再建家園,三萬父老鄉(xiāng)親仍充滿生根發(fā)芽的期盼。
復沓的句式使臺詞鏗鏘有力,極具律動性,同時又強調了“離開”和“再建”兩個動作,鹽邊百姓對故土的留戀、對未來的堅定躍然紙上。
排比式的獨白是《雅礱江水天上來》戲劇語言詩化的又一體現。當丁秀雅自責于沒有給嚴復興更好的生活時,她說:
你小時候看著電視里的高樓大廈問我那是什么的時候,你興沖沖去參加競賽卻發(fā)現城里孩子早就甩你一大截的時候,你大學要填報志愿卻因為家里的經濟狀況和信息閉塞錯過了更多選擇的時候,你知道我作為媽媽是什么感受嗎?
連續(xù)的排比,層層遞進的情感宣泄著丁秀雅內心多年來不可抑制的遺憾,強化了丁秀雅渴望冒險、心比天高的人物性格。
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詩性思維影響著中國各藝術門類的表現方式。就戲曲而言,從諸宮調、元雜劇、南戲、傳奇,這是一個為中國文學的詩化傳統(tǒng)所制約的發(fā)展路線。而在中國百年話劇史上,將聲樂作品成功與話劇演出相融合的劇作家不在少數,田漢就是其中的代表。
《雅礱江水天上來》的創(chuàng)作亦多處彰顯著音樂與戲劇相結合的魅力,演員以演唱歌曲的方式或演繹劇情,或抒發(fā)情感,可見創(chuàng)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以唱腔抒情的借鑒。編劇為該劇的聲樂部分創(chuàng)作出形式整飭、音節(jié)流暢、節(jié)奏靈動的歌詞。“若水自成蹊,笮山如云聚,昌意降居開荒土,樂哉此福地。”是對大笮文化歷史淵源的高度概括。“冰川下涌起若水的激浪,昆侖山守護不息的流淌,每一次拍岸都是我為你歌唱,你就是我的人間理想。”是笮人與雅礱江深刻的情感連接。“姜婆婆的涼粉馬婆婆的粑,洗衣裳的婆娘玩泥巴的娃,同飲一股水,共說一方話,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阿所拉。”是對鹽邊人日常生活生動的描繪。這些歌詞集中凝練了鹽邊的歷史人文內涵,即使脫離劇情,也能作為具有極高審美價值的獨立作品朗讀傳唱。
“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辭采典雅、駢儷工整的技法固然令人賞心悅目,而方言俚語的運用則是另一種詩意的體現。“鬼扯”“寶器”“拉稀擺帶”“趕街”,編劇將四川方言融入人物對話,戲劇語言頓時生動靈活、機智幽默,人物形象、戲劇場景也更加豐富完整、自然純正,盡顯有滋有味的鹽邊本土地域風情。
三、疏密得當的敘事策略
仔細分析《雅礱江水天上來》的劇本,會發(fā)現建立在每一場戲敘事聚焦之上的敘事視角、敘事視點都遵循著大致相同的規(guī)律。以第二幕搬遷這場戲為例,敘事聚焦在鹽邊百姓舉縣搬遷,為了大家舍棄小家的義舉,情感上要達到全劇的最高潮。鹽邊六景以敘述者的身份出場將時代背景由1994年轉換到1997年,接著敘事視點轉移至嚴新河與鹽邊百姓、小馬哥等主要角色的對抗,在搬與不搬的矛盾激化、爆發(fā)、解決,至搬遷完成的過程中,人物的不同性格,先行者和老一輩觀念的沖突,鹽邊人民對搬遷的復雜感情都得到細致刻畫。
當我們將目光由細節(jié)轉向宏觀,整部戲是由時間先后順序連綴四個時代的片段結構而成。每一幕雖是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具體歷史事件的呈現,但編劇并沒有完整講述某一歷史事件的始末,而是截取該事件中矛盾沖突最為集中的片段,以最快的速度建構起戲劇性,巧妙過渡后又奔赴至下一個時代。
從第一幕到第三幕,每一幕的篇幅和重要性都大致等同,讓人想到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散點透視原則。中國畫采用“步移景異”方式結構畫面,當畫卷徐徐展開,畫面的各個部分都得到同等充分的展示。隨著劇情的推進,《雅礱江水天上來》正如一幅沿著歷史脈絡繪就的水墨丹青圖,有細膩的人物情感,有具體的歷史事件,也有壯闊的時代波瀾。
雖然結構方式有跡可循,但并不意味著表現手法單一。“如果在一個劇本里,所有的場景寫得都一樣劍拔弩張,那么它注定失敗,因為觀眾受不了這樣持久的高度緊張。”四位編劇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因此創(chuàng)造性地在常規(guī)的對話和行動中插入情景表演,以歌舞形體演繹劇情,使整部戲張弛有度。例如鹽邊人民參加三線建設,嚴三源開閘搶險等重要場景,都通過情景表演完成,省去了可能出現的大量煩瑣的話語敘事。在營造時代氛圍方面,情景表演也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序幕的《農耕》,第二幕的《鹽邊老縣城》,第三幕的《滋味鹽邊》有效地營造出不同的時代氛圍,引導觀眾情緒隨劇情轉變。
將情景表演用于重場戲搬遷,是《雅礱江水天上來》的一大創(chuàng)意。搬遷是凝聚全劇情感的最高點,現實中因“九七大搬遷”產生的二灘庫區(qū)移民、新縣城建設仍有重要影響。編劇沒有為這場戲寫一句臺詞,只概述了搬遷應有的大致場景。演出時由演員在舞臺上沿著山坡和階梯緩緩前行,演員們用形體表演呈現出的綿延不絕的搬遷路線,如哀婉的詩句,如凄婉的歌謠;舞臺前方一個女孩將一抔故土放入行囊,另一個女孩向著老縣城方向磕頭,背著索瑪花的小馬哥含淚揮別昔日家園。此時,情節(jié)發(fā)展層面進入“停頓”狀態(tài),而人物濃烈的情感在舞臺上集中爆發(fā),一慢一快間形成巨大的戲劇張力,沉郁和悲壯彌漫整個劇場。
搬遷這場戲完成后,舞臺上出現剛建成的二灘大壩,此時演員們靜靜地站在舞臺上,依然沒有任何臺詞。兩個場景的直接拼接留給觀眾無盡的想象空間,意境由此生成,詩意由此流淌。
結語
自話劇由西方傳入中國,一代代戲劇工作者致力于話劇本土化的探索。20世紀初,余上沅、熊西佛等人發(fā)起國劇運動,主張發(fā)揚傳統(tǒng)戲曲“純粹藝術”的傾向,提出要糅合東、西方戲劇的特點,在“寫意的”與“寫實的”兩峰間,架起一座橋梁。田漢、郭沫若本身就是詩人,他們以詩的語言創(chuàng)作劇本,是中國話劇詩化傳統(tǒng)的開拓者。曹禺自覺地把話劇作為詩來寫,是中國話劇詩化之典范,幾乎中國詩學的所有的審美精神和審美范疇都深潛在他的戲劇詩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導演焦菊隱從有著深厚的寫意傳統(tǒng)的中國古典文學藝術中汲取營養(yǎng),在中西融合中走出一條民族化的話劇之路,帶領北京人藝的藝術家用話劇完美表現中國情感、中國氣派。新時期以來,中國戲劇工作者再次與布萊希特、梅耶荷德等西方戲劇家的作品、理論展開對話,話劇排演逐步由“再現美學”向“表現美學”拓寬。
當下,戲劇創(chuàng)作如何用情用力講好中國故事是時代賦予戲劇工作者的使命。話劇《雅礱江水天上來》對中國文學詩化傳統(tǒng)的繼承,對中國古典戲曲、中國傳統(tǒng)繪畫美學精神的融合,是攀枝花本土戲劇工作者對時代呼喚的回應,是用話劇講好鹽邊故事,講好四川故事,講好中國故事的積極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