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尼古拉斯?溫頓的特殊營救

提起奧斯卡·辛德勒，許多人會脫口而出“是電影《辛德勒的名單》的原型人物”，并對他從納粹集中營成功挽救一千余名猶太兒童的義舉贊不絕口。但說到尼古拉斯·溫頓，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有過什么功績——殊不知，他和奧斯卡·辛德勒一樣，也救助了許多猶太人，而且是在奧斯卡·辛德勒之前，從納粹德軍統(tǒng)轄下的難民營中，救出了六百多名無辜猶太兒童……

倉促的決定

說起來，尼古拉斯·溫頓還是德國人。

1907年，他的父母從德國遷居英國倫敦，兩年后生下了他，倫敦就成了他的出生地。

童年時代，尼古拉斯·溫頓深受英倫紳士文化的熏陶和浸潤。父母常常帶他出入大學、博物館、圖書館、體育場、藝術(shù)中心、交易所等場所，與來自不同國家的人接觸和交往。這讓他深感新奇，亦讓他知曉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和不同種族的信仰，從而對人類的生存和生命有了超出同齡人的認知與感觸。在這種開放、包容、多元、融洽的家庭教育氛圍中，尼古拉斯·溫頓從容讀完了小學、中學和大學，畢業(yè)后進入倫敦股票交易所成為一名股票經(jīng)紀人，開始過著一種令人羨慕的富足生活——白天代人買進賣出股票賺取傭金，周末呼朋喚友一起擊劍、航海、爬山，間或飛越英吉利海峽前往法國、德國、瑞士、波蘭出差或旅游，甚是光鮮體面。

1938年，一場意外改變了尼古拉斯·溫頓的人生航向。這一年9月29日至30日，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四國首腦在德國慕尼黑簽署了《慕尼黑協(xié)定》，英國首相內(nèi)維爾·張伯倫興奮地向英倫三島國民發(fā)表公開講話，宣稱“我把和平帶回了英國”。然而，尼古拉斯·溫頓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知道，這紙協(xié)定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原來，英國為避免卷入戰(zhàn)爭，按照阿道夫·希特勒的要求，會同法國施壓捷克斯洛伐克把自己境內(nèi)的蘇臺德地區(qū)割讓給了納粹德國。而蘇臺德地區(qū)生活著大量的猶太人，以希特勒的秉性，他必將會對蘇臺德地區(qū)的猶太人大肆殺戮。果不其然，《慕尼黑協(xié)定》生效后，納粹德軍即挺進蘇臺德地區(qū)，開始大肆驅(qū)趕并虐待猶太居民。是年圣誕節(jié)前夕，尼古拉斯·溫頓收拾行裝，準備飛往瑞士拜會老搭檔馬丁·布萊克并一起滑雪。但臨出發(fā)時，他接到了馬丁·布萊克打來的電話，說不能接待他了，要趕赴捷克斯洛伐克，尋機幫助受到納粹德軍迫害的人，云云。尼古拉斯·溫頓心里一緊，當即改換機票，也飛去了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這一去，竟讓尼古拉斯·溫頓踏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

在布拉格，尼古拉斯·溫頓震驚了。他看到，數(shù)以萬計從納粹德軍占領(lǐng)的蘇臺德地區(qū)逃出來的猶太人無助地擁擠在一個個條件簡陋的難民營里。當時，地上滿是積雪，氣溫低至零度，猶太難民饑寒交迫，只能圍著小火爐取暖，而年幼的孩子們則凍得或哇哇直哭或鼻涕橫流。更讓人驚懼的是，有消息說希特勒已命德軍集結(jié)，準備全面進攻捷克斯洛伐克，并特別下令“不要放過那些成年的猶太人”。這悲切和絕望的場景，令馬丁·布萊克和尼古拉斯·溫頓抽泣不止，但尼古拉斯·溫頓迅速擦掉眼淚開始了行動，他打電話吩咐家人匯錢，多方奔走買來衣服、食物、木柴，分發(fā)給急需的猶太難民。與此同時，尼古拉斯·溫頓開始思考如何救助這些處境不妙的猶太難民。

有一天，尼古拉斯·溫頓為一個男主人生病的猶太難民家庭送米面時，對方夫婦兩人突然緊緊抓住他的手，懇求他把唯一的年幼孩子帶離捷克斯洛伐克，免得納粹德軍打過來時遭到殺害。那一刻，尼古拉斯·溫頓哽咽了，既為猶太夫婦的大愛感動，也為納粹德軍的殘暴憤怒，還為捷克國家的無力悲哀。回程的路上，尼古拉斯·溫頓思緒萬千，耳邊一直回蕩著猶太夫婦懇求的話語，眼前一直閃現(xiàn)著年幼孩子的稚嫩面龐，內(nèi)心深處的善良和慈悲攛掇著他必須做些什么。

終于，在轉(zhuǎn)過一座猶太難民營時，尼古拉斯·溫頓一瞬間做出了決定：我無法救助大人，那就努力救救他們的孩子吧，畢竟孩子還有一線生存的機會……

孤獨的營救

在陌生的布拉格，尼古拉斯·溫頓一頭扎進了營救猶太難民兒童的事務(wù)中。

起初，他不知道怎么做，就埋頭寫信，分別寄給多個國家比如瑞士、蘇聯(lián)、法國、瑞典、波蘭等駐捷克斯洛伐克的使館，更毫不避諱地寄信給美國總統(tǒng)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和英國首相內(nèi)維爾·張伯倫，詳述流落布拉格街頭的猶太難民兒童的困苦處境，請求他們從人道主義出發(fā)，允許實施移民計劃。然而，多數(shù)信件都泥牛入海，美國倒是有回應(yīng)，但不是白宮，而是美國駐英國大使館，說美國法律不允許此類移民請求，表示愛莫能助。還好，在最后關(guān)頭，英國內(nèi)政部回復(fù)表示，可以適當接收猶太難民兒童，但是有兩個條件：一是必須自行為每個孩子提前找到一個愿意撫養(yǎng)的家庭；二是必須為每個孩子交納五十英鎊的擔保金。尼古拉斯·溫頓想都沒想，滿口答應(yīng)。

那時候，尼古拉斯·溫頓沒有任何英國政府給予的官方身份。他假借捷克斯洛伐克難民英國委員會的名義自創(chuàng)兒童分部，在布拉格一家旅館租住一個房間作為辦公室，以一己之力開啟了營救行動。在尼古拉斯·溫頓的計劃里，整個營救行動分為“挑選”“運送”“安置”三個環(huán)節(jié)：“挑選”在布拉格實施，尋訪并登記有意讓孩子前往英國的猶太難民家庭；“運送”是自布拉格搭乘火車途經(jīng)他國抵達倫敦，提前安排運輸車輛并打點沿途有關(guān)部門確保火車順利過境；“安置”在英國實施，先集中于臨時住所，再拜訪有意接收孩子的家庭，然后交納擔保金并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為此，尼古拉斯·溫頓頻頻往返于英國和捷克斯洛伐克兩國之間，整個人消瘦了許多，手中的積蓄更是銳減。

尼古拉斯·溫頓的異常舉動引起了外人的注意：在英國，他所供職的股票交易所老板警告他“不要惹是生非，否則開除你”，他不為所動；在捷克斯洛伐克，他遭到蓋世太保（納粹德國的秘密警察）的監(jiān)控，便上下賄賂，謊稱招童工是為自己的工廠干活，從而蒙騙過去。然而，尼古拉斯·溫頓的善意行為也感動了不少陌生人。有一個名叫特雷弗·查德威克的男子，原是布拉格一所小學的校長，后自告奮勇做了尼古拉斯·溫頓的助手，跑里跑外處理各種事務(wù)，令尼古拉斯·溫頓省心省力頗多。

在尼古拉斯·溫頓的周密安排與運作下，從1939年3月14日到1939年8月2日的短短四個多月里，先后有八列專門運送猶太難民兒童的火車從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出發(fā)順利駛抵英國倫敦，總計運送出八批共六百六十九名猶太兒童，他們中最小者才兩個多月大，最大者也不過七八歲。值得一提的是，尼古拉斯·溫頓特別用心，每一次，他都為當批赴英的猶太兒童逐個拍照并制作專屬的信息卡片，卡片上面詳細寫著兒童的名字、出生日期及父母姓名，以及英國收養(yǎng)家庭的地址及家庭主人的名字。

隨著納粹德軍的步步進逼，尼古拉斯·溫頓的心也漸漸提到了嗓子眼。1939年9月1日，原本是他安排第九批二百五十名猶太兒童搭乘專列離開布拉格前往倫敦的日子。但就在這一天，希特勒撕毀《德波互不侵犯條約》，派軍突襲波蘭，而滿載二百五十名猶太兒童的專列在接近邊境線時被納粹德軍攔截遣回，然后不知去向。那幾天，尼古拉斯·溫頓和二百五十個收養(yǎng)家庭的主人在倫敦火車站苦苦等候，卻始終無果，而這成了尼古拉斯·溫頓一生最大的遺憾。此后，隨著英國和法國對德國宣戰(zh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在歐洲大陸全面爆發(fā)，尼古拉斯·溫頓的營救行動就此徹底終結(jié)。

多年后，尼古拉斯·溫頓營救猶太兒童的事跡爆出后，他每次回憶第九批二百五十名猶太兒童時都痛心疾首地說：“如果早一天出發(fā)，火車就能順利抵達。可憐，那些孩子中，再無一人有過音訊。”幸運的是，尼古拉斯·溫頓歷盡艱險營救出的前八批總計六百六十九名猶太兒童都活了下來（而他們的父母則紛紛死于納粹德軍的槍下、坑里和毒氣室、集中營），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長大后還成了頗有名氣的人物，比如著名電影導(dǎo)演卡雷爾·賴茲、英國工黨政治家阿爾弗·杜布斯勛爵、知名傳記作家維拉·吉辛、加拿大著名記者喬·史萊辛格等。也有人在做過追蹤統(tǒng)計后指出，那六百六十九名猶太兒童長大后成家并生兒育女，至孫輩時已多達六千余人且廣泛分布生活于許多個國家，從這個意義講，“他（尼古拉斯·溫頓）堪稱是拯救了一代猶太人”。

遲來的榮譽

在接下來的很多年里，或許是為沒能救出第九批猶太兒童而深感愧疚，或許是認為營救落難猶太兒童不值得到處宣揚，尼古拉斯·溫頓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有關(guān)他營救猶太兒童的事情。

1988年的一天，尼古拉斯·溫頓的妻子格萊特收拾地下儲物室時，在一個狹小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破舊的小箱子。她很好奇，擦去灰塵，撬開鎖扣，看到了一本發(fā)黃并卷邊的剪貼簿——翻開來，先是一張丈夫年輕時抱著一個猶太兒童的照片，接著是一個個猶太兒童的照片、名字以及似乎是家庭地址的信息……格萊特越看越怕，懷疑丈夫早先跟著納粹德軍一起傷害了這些猶太兒童。她沉默許久，抱著剪貼簿找到丈夫，追問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斯·溫頓老淚縱橫，緩緩講出了封藏半個世紀的秘密。格萊特既震驚又欣喜，隨后將此事告訴了好友伊麗莎白·馬克斯韋爾女士。伊麗莎白·馬克斯韋爾是一位研究納粹屠殺歷史的學者，她依著似乎是家庭地址的信息聯(lián)絡(luò)，很快尋得了數(shù)十人。于是，她又找到了英國廣播公司……

不久，英國廣播公司周日晚間節(jié)目《這就是人生》把尼古拉斯·溫頓“騙”進了演播室。節(jié)目中，主持人一邊展示那本剪貼簿一邊講述那段往事，最后念起了一個個名字，而一個個圍坐在尼古拉斯·溫頓身邊的老頭老太則站起來靜靜地看著他。那一刻，從詫異到驚喜，整個節(jié)目現(xiàn)場瞬間變成了一片淚的海洋：這群上了年紀的兩鬢斑白的人，一個個像小孩子一樣肆意地哭著，擁抱在一起。尼古拉斯·溫頓喊著“孩子們”，被尼古拉斯·溫頓營救出的人喊著“父親”——他們，以及因種種原因沒能來到節(jié)目現(xiàn)場的其他獲救的人，都稱自己是“溫頓的孩子”。

這之后，在多家媒體的連番采訪報道下，尼古拉斯·溫頓先后收獲了捷克斯洛伐克和英國的一系列榮譽：在捷克斯洛伐克，他獲得布拉格市自由獎?wù)拢皇谟杷募壨旭R什·加里格·馬薩里克勛章（該勛章以捷克斯洛伐克獨立運動倡導(dǎo)者和第一任總統(tǒng)命名，共分為五個等級，頒發(fā)給那些被認為為民主、人性和人權(quán)的發(fā)展做出過杰出貢獻的個人），被兩位天文學家將一顆新發(fā)現(xiàn)的小行星以其名字命名為“溫頓星”，被授予國防部一級十字勛章，被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被授予捷克斯洛伐克最高榮譽“白獅勛章”；在英國，他被授予帝國榮譽勛章，被冊封為爵士，獲得大不列顛終身成就榮耀獎，被授予“大屠殺時期英國英雄”稱號……再之后，尼古拉斯·溫頓獲得扶輪國際授予的“超我服務(wù)獎”（為一百五十名獲獎?wù)咧械奈ㄒ灰粋€英國人），而他的人道主義事跡也開始被寫成傳記，拍成紀錄片。

2009年9月1日，是尼古拉斯·溫頓營救捷克斯洛伐克猶太兒童最后一列火車出發(fā)七十周年紀念日。這天，一列名為“溫頓火車”的專列，從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的拉伍尼納德拉茲火車站駛出，沿著1939年尼古拉斯·溫頓營救猶太兒童走過的路線，一路開往英國倫敦的梅登黑德火車站——專列用的是當年的機車和車廂，車上坐著數(shù)位“溫頓的孩子”及他們的后人。與此同時，兩尊尼古拉斯·溫頓的青銅雕像分別在布拉格拉伍尼納德拉茲火車站和倫敦梅登黑德火車站揭幕，以作為永久性紀念——在布拉格拉伍尼納德拉茲火車站的雕像，尼古拉斯·溫頓懷抱一個兒童，身邊站著一個兒童；在倫敦梅登黑德火車站的雕像，尼古拉斯·溫頓坐在一條長椅上，靜靜地讀書。這兩尊雕像，如今已成為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和英國倫敦的“特殊解說員”，為來來往往的后世人講述著多年前那段驚心動魄又艱難困苦的營救經(jīng)歷……

2015年7月1日，尼古拉斯·溫頓因呼吸衰竭辭世，享年一百零六歲。消息傳出，“溫頓的孩子”維拉·吉辛抹淚說道：“溫頓給予我生命以及我的孩子和孫子生命，我們時刻難忘！”而英國首相戴維·卡梅倫沉痛說道：“世界痛失一位了不起的人。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尼古拉斯·溫頓爵士拯救如此多兒童逃離大屠殺的人道主義行為。”

英雄離去，精神長存。是的，在那場最殘酷的戰(zhàn)爭屠戮中，尼古拉斯·溫頓的大義善舉閃耀著人性的良知和光輝，值得世人永遠致敬和銘記。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