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蘇里：我只是奮力讀書而已

劉蘇里，學者型書人、中國當代圖書市場的民間觀察者、萬圣書園創辦人、“亞洲圖書獎”決選委員。著有訪談錄《1+12：通向常識的道路》（2015）、《萬圣讀書筆記》（即將出版），主編《思想照亮旅程》（上下卷，2022）。

萬圣書園在我的閱讀史和成長史中，有很特殊的位置。大學時期，我每天從未名湖博雅塔邊的小路走過，出小東門往北，看到戳著“萬圣小鬼”的路牌時，就是成府路了——其實就是一條小胡同。先路過一間小書店——藍羊書坊。我和老板熟，經常進去坐坐，聊天，同時看看店里的打口帶。然后路過“雕刻時光”，這家咖啡館對我也有特殊意義，那些年我在那里看了無數電影大師的作品。

萬圣書園店面不大，卻有著讀書人羨慕不已的書籍量。我是窮學生，買不起，經常在書店一站就是一下午，幾乎翻遍書架上每一本書，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掃過一本本書。后來，我兼職做了風入松書店的一名小店員，更是經常性地來萬圣書園學習選書、陳列。我的大學生活和這兩家書店有著再密切不過的關系，盡管那時我并不認識劉蘇里老師，但我自謂是蘇里老師的“選書弟子”，偷偷學習了很多年。與蘇里老師結識后，我談起這段經歷，蘇里老師頗為驚訝。

后來我做書評媒體，自然要不時向業界大咖請教。再后來每到年底，我都會在多個好書榜評選場合和蘇里老師碰面。尤其是深圳讀書月十大好書評選，他是評審團的一面大旗，很多并不熱門但學術價值很高的書，就是在劉蘇里老師的精彩陳述和力挽狂瀾下，最終突圍當選十大好書的，像李零、沈志華、楊奎松等學者的書。他和止庵、陳子善等評委的精彩辯論也是評選現場的亮點之一。

劉蘇里老師1979年上大學，可以說，他的閱讀史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人閱讀史的范本之一。1993年，他以實際行動參與中國人的閱讀史，創辦以售賣學術書籍為主的萬圣書園。三十年來，萬圣書園成為北京重要的書店地標，也成為每個愛書人心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圣地。

如今，我住在離萬圣書園不遠的地方，每周都徒步去那里看書、買書，不時會聽到劉蘇里老師在書店里的“醒客咖啡”和朋友聊天或接受采訪。在疫情最嚴重時，我來到劉蘇里老師的家，和他在廚房餐桌邊聊了一上午（因為他家其他地方都被書占滿了）。我們不聊書店，不聊國內外政治，只聊讀書和書房，這大概是兩個愛書人最舒服的聊天主題。

中國人的私人閱讀離不開公共閱讀的影響

綠茶：想請您講一講您的私人閱讀史。

劉蘇里：我1979年上大學，在此之前住在黑龍江虎林縣的一個邊疆小鎮，那里幾乎沒有書可讀，但還是有幾本讓我記憶頗深的，比如《尼伯龍根之歌》《多雪的冬天》，當然還有彼時的時髦小說《金光大道》。

我的系統性閱讀是從1979年上了大學之后開始的。最早給我影響很大的書是盧梭的《懺悔錄》。這本書給我的震動是，一個人竟然可以如此誠實地對待自己的經歷。我有時逃課，躲在圖書館一個偏僻的開架閱覽室，席地而坐讀了不知多少本書，日本人木村久一的《早期教育與天才》、英國人福賽斯的《豺狼的日子》……都是在那里讀完的。

1982年前后，在知識界風靡的兩本書，顧準的《希臘城邦制度》和王亞南的《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也給我很大的影響。前者帶給我關于民主社會的常識，后者讓我認識到祖先留給我們的遺產。從那時起，我開始關心和思考中國的民主道路，也確認了自己的閱讀領域——政治、社會、歷史、文化。幾十年過去了，我的閱讀口味始終沒變。我大學讀的是國際政治系，專業叫國際共運史——仔細咂摸這五個字，挺有意思，它是國際的，主體涉及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便是中共黨史，又是歷史的。這五個字很大程度決定了我的閱讀興趣，四十多年來，我對國際政治、國際關系、世界共產主義運動、所有國別史以及相關領域的傳記和回憶錄，都保持著濃厚興趣。我的大部分閱讀是跟著問題走的，這些問題里，有些是比較公共的問題，有些是帶有個人偏好的問題。

綠茶：您的私人閱讀史，是不是對后來萬圣書園學術書店的定位有一定影響？

劉蘇里：我的私人閱讀和購書，主要是非公共領域的，完全跟個人興趣有關。但是做書店，就不得不面對公共閱讀。當然，這里會有我私人閱讀的選書品位。為書店選書，對我而言是一種職業性閱讀，翻閱式的，一本書看兩三個小時，做到“知其然”即可，不算真正的閱讀。

這幾十年來，中國人的私人閱讀離不開公共閱讀的影響，不同時期都有對私人閱讀影響深遠的公共閱讀書籍。回顧20世紀80年代公共閱讀史，不得不提李澤厚的影響，他的“思想史三論”（《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和“美學三書”（《美的歷程》《華夏美學》《美學四講》）幾乎影響了整個中國知識界，他也成為當之無愧的精神偶像。影響比較大的還有何博傳的《山坳上的中國》，金觀濤、劉青峰的《興盛與危機》以及夏伊勒的《第三帝國的興亡》等。

對我個人而言，我喜歡上面提到的木村久一、福賽斯、盧梭的作品。比如盧梭，我讀了幾本能找到的書。《豺狼的日子》是一本描寫職業殺手刺殺戴高樂的紀實作品。我對殺手最后因戴高樂低頭而射偏有著巨大的同情，但更為戴高樂的幸運而歡呼。

我從此喜歡上戴高樂，喜歡他幾乎單槍匹馬地在倫敦領導法國抵抗組織的英雄舉動，著迷于他像使性子般與雄獅一樣的丘吉爾周旋，以及他從不妥協讓步的姿態。之后我讀了幾乎所有關于戴高樂的書，他本人的《戰爭回憶錄》《希望回憶錄》、他女兒寫的《我的父親戴高樂》以及科羅澤的《戴高樂傳》、科耶夫寫給戴高樂的《法國國是綱要》等。后來新星出版社知道我喜歡《豺狼的日子》，再版時還給我寄了一本。

然而現在，公共閱讀似乎已經很少了。我也在思考，是沒有這樣的書了嗎？還是興趣都分散了？我認為最后一批可以稱之為公共閱讀的書，包括陳桂棣、春桃的《中國農民調查》等。不過，這些書達不到20世紀90年代人們讀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后20年》那樣的熱度。《陳寅恪的最后20年》對知識階層影響很大，也是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決戰時一方的“炮彈”。

綠茶：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您的閱讀是偏西化的？

劉蘇里：可以這么說，但也不完全是這樣。上大學后，我們是饑渴式的閱讀，凡是帶字兒的都看。沒人點撥，生冷不忌。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時，的確是西方引進的著作對我有著更大的吸引力。我看過一本類似年鑒的書，里面記載：1978年5月，國家出版局組織重印三十五種中外文學名著，一次性投放市場一千五百萬冊，瞬間售罄。北京各主要新華書店門市同時發售《哈姆雷特》《希臘的神話和傳說》《一千零一夜》《家》等作品，哄搶之勢現在不能想象。

我對政治的系統反思，最早跟閱讀蘇聯史有關。那時我讀布哈林、托洛茨基，一直似懂非懂，直到讀了索爾仁尼琴《古拉格群島》、奧威爾《1984》、羅·亞·麥德維杰夫《讓歷史來審判》以及東歐一批作家，像科爾奈、奧塔·錫克、德熱拉斯、卡德爾等人的著作后，蘇東國家的面貌才立體地呈現出來。加上當時面世的中共黨史書籍越來越多，可以說一下子打開了我認知的閘門。這些書大多是“內部發行”，我和同學每周跑到王府井內部書店和絨線胡同甲7號買書。在買書回來的路上，在宿舍，同學間面紅耳赤的爭論場面，我至今仍歷歷在目。

1983年《第三次浪潮》的出版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戶，我開始關注科技革命對人類的影響，這本書也豐富了我對現代化與全球化的認識。緊隨其后出版的，有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卡斯特“信息時代三部曲”等。但就我對現代化的興趣而言，布萊克《日本和俄國的現代化——一份進行比較的研究報告》、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羅茲曼《中國的現代化》、羅榮渠《現代化新論》等書對我影響更大。1984年，我做研究生開題報告，選擇的題目是“后發國家的現代化”——題目大得嚇人，我根本做不下去。但后發國家現代化道路、變革轉型研究，一直是我密切關注的領域，從未間斷。

在我的閱讀中，盡管西書是主流，但古典作品我也時常涉獵。大學期間，有三本書我印象頗深：馮其庸領銜編的《歷代文選》、楊伯峻《論語譯注》和曹礎基《莊子淺注》。文選有百十篇，我幾乎能全部背誦。楊注論語，二十多年來我讀過許多遍。我最喜歡《莊子淺注》，“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何等的想象力。當時我能整段整篇地背下來。

我較多接觸古典文獻，則是1989年以后的事。王國維、柳詒徵、李零是我的引路老師。李零的書我讀的最多，從《中國方術考》到《喪家狗：我讀〈論語〉》，我年年讀他的新著，從來沒間斷過。我從古典文獻閱讀進到考古學著作閱讀，要歸功于蘇秉琦、張光直和一位我忘了其名字的姓陳的前輩。從《神祇·墳墓·學者》到《華人·龍的傳人·中國人》再到《中國文明起源新探》，一路讀下來，讓我對考古大感興趣。之后我讀的書就多了，有李濟、李學勤、夏鼐、宿白、許宏等的書。

一個具有關切、懷疑、解析、找答案等多重性格的書房

綠茶：您的書房是怎么成長為今天的樣子的？

劉蘇里：書房是我和煥萍（劉蘇里夫人）共同建設的，她也有大量收集，以文學、藝術、宗教作品為多。

我個人的積攢大致經歷了幾個階段。讀大學到研究生畢業是第一個階段。研究生畢業后，我分到一個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就把大學七年攢的書都集中到一起，這是我第一次有了一個集中放書的地方。1987年至1993年是第二個階段。那幾年我顛沛流離，多次搬家，先后在宣武、西城、海淀多處遷徙，書有些流失。1993年開始辦書店后進入第三個階段，當時我們在圓明園對面租了一個房子兼作庫房，才終于把分散多處的書歸攏了。我和張煥萍結婚后，這些書就都搬到了她家。2004年我買了現在這個房子，從那時至今是第四個階段。我第一次有了一個固定的家，大量的書匯集起來，還是放不下，書店庫房里還堆著很多。對于讀書人而言，有固定而長期的住所，才能慢慢形成書房的性格。

綠茶：能形容一下您理解的書房性格嗎？

劉蘇里：書房表現的是書房主人的閱讀興趣和品位，而不是擺設或收藏。我們不收藏書。止庵兄來看我的書房，說“品質不高，什么書都往里放”。這可能跟我和煥萍的性格有關，或者跟我們多年開書店有關——不能只讀（翻閱）自己喜歡的，還要兼顧其他。書太多，二層、三層都堆滿了書，這樣碼書的結果是，過一陣就要“發一次瘋”，想找的書找不著。

我的閱讀都是問題意識引導的，一段時間閱讀一類書，把散落在書房不同角落的這類書搬到一起，集中來讀。比如，俄烏戰爭，這時候我們不得不關心這個問題，于是我集中讀了很多關于兩國的歷史、文化、社會、經濟等方方面面的書籍。疫情期間，我和煥萍分別讀了幾十本關于流行病、瘟疫、醫療及公共衛生等問題的書籍。

有些問題不是自找的，而是自然生成的。還有更多問題是我一直關注的，有些甚至是持續關注幾十年的，像對美國、日本、英國等幾個國家的關注；對古希臘、古羅馬文明的關注；對政體轉型、人群命運等問題的關注；對貿易、戰爭、移民、婚姻等人類共同的命運問題的關注等。

一言以蔽之，我們的書房是一個具有關切、懷疑、解析、找答案等多重性格的書房。

讀書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綠茶：您最近在讀什么書？在關切什么問題？

劉蘇里：怎么走出始終走不出的困境，是我的閱讀的出發點，也是一種方法論。任何時代、任何時候，人類都面臨各種各樣的困境，每個個體也在應對自我的困境。

美國歷史學家阿德爾曼的《入世哲學家》是我以前讀過，最近拿出來重讀的書。這本關于德國思想家赫希曼的長篇傳記，敘述了很入世的赫希曼在那些最黑暗的日子里從未動搖過信念，對當下的我們，有著很有力的鼓舞價值。同時，我讀了赫希曼的著作《自我顛覆的傾向》和《退出、呼吁與忠誠》。這兩本書很好地詮釋了當我們面對不正義、不公平與黑暗時，每個人應該做出的選擇。

此外，文藝復興是我最近閱讀的一個小主題。有一本《12世紀文藝復興》讓我很意外。我們慣常都認為文藝復興是14、15世紀的事情，怎么在12世紀呢？看了這本書我才知道，早在12世紀時，教會就在通過翻譯、出版書籍傳播知識文化，這奠定了后來文藝復興的基礎。以前看書時，我看到過“12世紀文藝復興”的提法，但專著論述還是第一次看到，很新奇。這些年關于文藝復興的書出了很多，像《劍橋文藝復興哲學史》《文藝復興全史》《北方文藝復興藝術》等。最近我把這些書一口氣過了一遍，對所謂“黑暗的中世紀”有了新的認識。

我還重讀了一本舊書——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對我觸動很大。為什么呢？茨威格所謂的“昨日的世界”是什么時候？1815年至1914年。這一百年，歐洲幾乎沒有戰爭，成為其大發展最重要的一百年，之后就爆發了一戰、二戰，文明進程受到極大挑戰。百年承平是什么概念？它不僅是個和平年代，更是一個西方生活方式得到豐滿、固定成型的年代。茨威格的潛臺詞是，它再也不會回來了。1942年茨威格在流亡巴西期間自殺身亡，讓我想起王國維的自盡——養育他們的文化面臨毀滅，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從1978年算起，我們這個社會至今才有四十五年的平靜生活，往后的六十年會是什么面貌？世界范圍內，如從1991年冷戰結束算起，至今才三十余年，是不是已經到處能嗅到戰爭的味道？

再接著，我看了麥克米倫的《和平戛然而止》，看那些貌似聰明、善意的領導人，是如何將他們的國家一步步帶入災難，將“昨日的世界”毀于一旦的。我也就明白了茨威格為什么選擇了自殺。

綠茶：讀了這么多年書，您有什么真切的體會？

劉蘇里：我不靠讀書吃飯，也不靠它出名，讀書不是我的專業。我的每個閱讀譜系都是慢慢形成的。我不追求專業性，也做不到。對我來說，發現填補空白知識領域的書籍更重要。

在得到APP做《名家大課》期間，我必須系列地梳理西方思想譜系。那是一次很密集的思想梳理，也是很有收獲的一次集中式的閱讀。這次閱讀再次給了我一個機會，思考中西方文化在傳承中的走向和關系問題。華夏文化在晚清之前基本沒有大的斷裂，即便到清代，還是通過科舉選拔精通儒學的漢人子弟。百年前的廢科舉可以說是斬斷了一次文脈，但還打斷骨頭連著筋；20世紀中期以來，一系列的運動導致華夏傳統文化中的精粹部分被一套全新的話語體系所替代，知識的積累和傳承完全找不到北了。文化并不怕戰爭，怕的是斷裂。新的無法替代“舊”的，必然反受其害。不論是再次與傳統接榫，還是與西方文化相互交流乃至融合，都談何容易。

希臘人愛智慧，其哲學活動實質上就是生活方式。希波戰爭后，希臘本土出現過大的戰爭——伯羅奔尼撒戰爭，但在羅馬治下，和平持續多年，直到5世紀前后才出現一系列毀滅性的戰爭，好在文化香火并未因此中斷。有人說，千年中世紀是西方文化一次大的斷裂。可仔細看修道院里修士們的工作，你很難得出于文化積累和傳承而言，中世紀是“千年黑暗”的結論。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知識體系，通過阿拉伯人的保存，經修道士的努力，回到西方本土，為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西方文明在何種意義上徹底斷裂過？更不要說還有非常重要的基督教信仰傳統，一直維系著羅馬毀滅后的西方世界。我認為，西方文化沒有真正的斷裂，精神火種一直都在，所以很容易和現代文明因素兼容，科學、工業化和科技革命自然就應運而生了。

讀書是把尺子，來衡量每個階段發生的問題，讓人清醒。以前我覺得，自己讀了這么多書，也許有一天，所讀、所思、所積累的知識會有一些用途。年齒徒增，我的想法也有了些許變化。我早就知道有讀不完的書，我只是奮力去讀而已。很大程度上，讀書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綠茶：最后，我想問一個也許很難回答的問題。您對萬圣書園的未來有什么樣的規劃？

劉蘇里：不是說不談書店嗎？終于還是繞回到這個問題。對萬圣書園的未來，我還沒想出一個滿意的方案。包括我家里的這些書，它們的歸宿也是我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煥萍一直有一個想法，做一間圖書館式的“學術旅館”，實行會員制，有駐店學者和作家，舉辦學術沙龍、讀書會，讓這些書在另一個層面上發揮作用。到那時，我們得真正退休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