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最后600天（二）

田中角榮的“添麻煩”三個字再次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也給他們自己順利鋪平道路添了麻煩。爬完長城再“吵架”，中日雙方終于找到了一致接受的表達方式。

一衣帶水

1972年9月25日上午11時30分，白色的“道格拉斯”DC-8型日航專機徐徐降落在北京首都機場，標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第一位日本國最高領導人踏上了中國的土地。而這片土地曾經(jīng)被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過，被日軍屠刀下的鮮血染紅過，四萬萬中國人用生命和鮮血記住了一個刻骨仇恨的名字——日本鬼子！日本的太陽旗在中國人民心中幾乎等同于罪惡戰(zhàn)爭的象征。

如今，距離這段不幸、恥辱的歷史，時光腳步走過了三十多個春秋。

時過境遷，中華人民共和國給予了中國人民和平與自由的生活，不僅撫平了民族感情的傷口，還使人們能夠用寬恕的心靈對待過去的歷史。所以，中國人用一顆寬容的心迎接日本領導人再次踏上中國領土，而且讓他們的首相享受了國家元首的厚遇——周恩來總理親自前往機場迎接。

田中角榮走下飛機，在與周恩來握手的一剎那，他緊抿嘴唇，深深地低下了頭，他以一個日本首相的身份，也以自己民族的方式表示了悔罪之意。

這時，田中角榮出任日本首相才兩個多月，就急切地打破了1945年日本政府無條件投降撤出中國后的二十七年沉默，向中國政府表達了求和之意。

毛澤東與周恩來反復研究，覺得抓住當前有利時機，彌合中日關(guān)系，延續(xù)友好歷史，才符合兩國人民的共同期盼。中國有句古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既然國門已經(jīng)向美國打開，何嘗不能向日本打開呢？

中國政府正式向日本國總理大臣田中角榮發(fā)出了訪華的邀請。

田中乘坐的迎賓車隊駛進釣魚臺國賓館，周恩來陪同田中在十八號樓前下車的時候，笑著對對方說：“年初尼克松總統(tǒng)來的時候，也住在這里。”

田中微笑著說：“盡管美國總統(tǒng)來得比我早一點，但我對國務卿基辛格說，中國和日本之間的關(guān)系比美國和日本之間的關(guān)系要久遠得多啊。”

確實，中國與日本一衣帶水，有過相當親密友好的往來，人文紐帶也緊密相連，文化、習俗、宗教和人種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交流與融合，兩國文化既異曲又同工，共鳴之處頗多。

田中角榮之所以一上任就迫不及待要直接建立兩國大使級的外交關(guān)系，也是源于他對中日友好歷史的了解和認識。

午餐過后，沒有休息，雙方下午即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進行第一輪會談。周恩來高度評價了田中就任首相以來對中日邦交正常化的講話。田中則首先對日中兩國在過去有一段“不幸的時期”表示了遺憾，并誠懇地說：“過去的歷史不能重演了，今后日中兩國人民要世代友好相處。”

當晚，周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舉行國宴，歡迎田中角榮首相和大平正芳外相一行。席間，軍樂隊輪流演奏了中日兩國歌曲。日本的歌曲有《櫻花，櫻花》，田中角榮家鄉(xiāng)新潟縣的《佐渡小調(diào)》，大平正芳家鄉(xiāng)香川縣的《金毗羅船》等，使日本客人們感到十分親切，掌聲、笑聲此起彼伏。

歌聲是動聽的，音樂是悅耳的，賓主沉浸其間，被友好的氣氛包圍著，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而溫馨。

然而，悅耳動聽的音樂無法覆蓋受傷的歷史，也無法填平兩國間感情的鴻溝，兩國間的實質(zhì)性問題并不像演奏兩國歌曲那么簡單和愉悅。

在周恩來致歡迎詞后，田中致答詞。他談到侵華歷史時，說了這么一段話：“過去幾十年之間，日中關(guān)系經(jīng)歷了不幸的過程。其間，我國給中國國民添了很大麻煩，我對此再次表示深切的反省之意。”

當翻譯將“很大麻煩”翻譯出來后，周恩來眉頭一挑，馬上沉下了臉，顯出了嚴肅的神情。

田中答詞后，盡管周恩來也隨著全場人的掌聲，鼓了掌，但他習慣性地望著對方的一舉一動，目不轉(zhuǎn)睛。他越是不茍言笑，越是內(nèi)心在劇烈地起伏……

田中角榮滿面笑容走下講臺，為自己的精彩發(fā)言沾沾自喜，渾然不覺身邊的周恩來情緒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所有日本客人已被日本歌曲、中國人友好的笑臉和陣陣掌聲沖昏了頭腦。他們晃動著因為興奮而發(fā)紅的臉龐，快活不已地不斷舉杯慶賀，似乎中日世代友好之路在他們腳下已經(jīng)鋪成……

日本人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首相在答詞中的“添麻煩”再次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

歡迎酒會結(jié)束后，田中角榮一行回到釣魚臺國賓館，直到走進房間，大家還興致勃勃，覺得這個開端十分理想。

可是這一夜，周恩來心里沉甸甸的，難以入眠。他不能忘記血淚交織的抗戰(zhàn)歲月！如今日本首相一句輕飄飄的“添麻煩”就能讓幾千萬不幸死難的亡靈安息嗎？就能讓一個遭受侵略山河破碎的國家給予諒解嗎？回答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即26日下午，第二輪首腦會談開始。

周恩來一上來就談起了昨晚致辭，他嚴肅地說：“田中首相對過去的不幸的過程感到遺憾，并表示了深深的反省，這是我們能夠接受的。但是，‘添了很大麻煩’，這一句話，引起了中國人民強烈的反感，中國被侵略遭受巨大損害，決不可以說是‘添麻煩’。因為普通的事情也可以說是‘添麻煩’，‘麻煩’在漢語里是很輕的。”

毫無思想準備的田中角榮一下就緊張了，他馬上解釋：“從日文來說，‘添麻煩’是誠心誠意地表示謝罪之意，而且包含著以后不重犯、請求原諒的意思。”“這個表述如果在漢語里不合適，可按中國的習慣改換。馬上改換！”

田中為挽回自己的失誤，再次表示了自己要和中國友好的立場：“我就任首相時就立即表示，要加緊實現(xiàn)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邦交正常化。周總理也立即表示歡迎。這就是我們大的一致。”

當晚，周恩來來到毛澤東住處，將會談情況匯報給主席。

“病去如抽絲”，此時的毛澤東從重病中慢慢地恢復了一些精氣神。他只要身體好一些，就書不離手。毛澤東受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喜歡借助歷史進行反省。他熟讀中國古書，通曉中國歷史，并進行深刻思考，從而使得歷史元素成為他思想的有機組成部分。

周恩來到的時候，毛澤東還在閱讀線裝古書，他拿著笨重的放大鏡仔細地閱讀著。

周恩來曾建議毛澤東戴老花鏡，并親自為他配了一副，可是毛澤東就是戴不慣，鼻梁上架個東西，他覺得不舒服，戴一會兒就取下來，再不肯戴了，誰說也沒用，寧愿拿著那個又笨又重的琺瑯柄的放大鏡看東西。

周恩來此行是來告訴毛澤東，中日之間在戰(zhàn)爭狀態(tài)怎么表述結(jié)束與日蔣條約的處置上，談判陷入了僵局。用周恩來的話說，覺得日本哪里是來求和的，簡直就是來討價還價的，來吵架的。因為日方認為，在日本政府與臺灣蔣介石簽訂的“和約”中，已經(jīng)宣布過結(jié)束戰(zhàn)爭狀態(tài)，要是這次再次宣布結(jié)束戰(zhàn)爭狀態(tài)，等于內(nèi)閣政府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毛澤東卻開起玩笑，說他們?nèi)毡救丝偸窍矚g打耳光的，這次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有何不可？

毛澤東告訴周恩來，他為日本客人準備了六卷本《楚辭集注》。周恩來會意一笑，馬上明白了毛澤東的用心。

眾所周知，楚辭是屈原創(chuàng)立的詩歌文體，屈原也被譽為“衣被詞人，非一代也”的詩人。屈原是一位視祖國安危和人民禍福重于自身利害得失，寧愿舍棄生命也不愿舍棄祖國的民族英雄。他眼看自己的祖國被侵略，心如刀割，公元前278年，秦國攻破自己祖國楚國時，他悲憤難挨，寫下了絕筆作《懷沙》之后，抱石投入汨羅江，以身殉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從此，陰歷五月初五這一天成為中國民俗的“端午節(jié)”，以紀念屈原的愛國主義精神。

《楚辭集注》是根據(jù)劉向、劉歆父子的校定和王逸的注本，收集了屈原二十五篇作品，最知名的有《離騷》《天問》《九歌》和《九章》等篇章。梁啟超曾說：“吾以為凡為中國人者，須荼有欣賞《楚辭》之能力，乃為不虛生此國。”《楚辭》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之崇高，可以概見。

周恩來從毛澤東處出來，想到毛澤東將《楚辭集注》送給日本人作為禮物，覺得意義非同一般，意味深長。從而也堅定了他贏得這場談判最終取得勝利的信心……

27日晚上8時，毛澤東突然提出要會見日本客人。

日方從談判中還沒有喘過一口氣，心理上還沒有做好與毛澤東相見的準備，突然被通知要去見毛澤東，他們誰也沒有料到這么快，難免有些慌張。毛澤東這個名字如雷貫耳了幾十年，毛澤東不僅率領共產(chǎn)黨打敗了他們強大的帝國軍隊，而且打敗蔣家王朝，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但無論感覺緊張還是輕松，與毛澤東會見是無法回避的。會見安排在中南海游泳池，毛澤東的書房里。晚上8時30分開始，9時30分結(jié)束，會見一個小時。

會見該結(jié)束時，毛澤東指著房里四處堆積的書籍，說：“我有讀不完的書。每天不讀書就無法生活。”他指著書櫥上的六卷本《楚辭集注》說：“這套書是送給田中首相的禮物。”

周恩來馬上過去將書從櫥上取下，遞給了田中。田中收下書，緊握著毛澤東的手，不住地點頭，說：“多謝，多謝。毛主席知識淵博，還這樣用功。我不能再喊忙了，要更多地學習。那么，祝您健康長壽。”

就這樣，諳熟中國歷史的田中角榮接過中國文化精髓的同時，也接過了毛澤東給予他的暗示——我們中國人都是在屈原愛國主義精神滋養(yǎng)的土地上長大的。田中捧著厚厚的《楚辭集注》線裝本，離開了這個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舊卻全世界誰也不敢小視的特別住宅。

毛澤東與田中、大平會見，意味著中日復交談判的難關(guān)已過。次日即9月28日下午3時40分，第四輪首腦會談在釣魚臺十八號樓進行，氣氛更為融洽，雙方就外長一級進行磋商的聯(lián)合聲明的內(nèi)容最后達成了協(xié)議，并一致同意在9月29日建立兩國間的外交關(guān)系。

周恩來說：“我們重建邦交，首先要講信義，這是最重要的。我們同國外交往，講話一向是算數(shù)的。”接著，他來到事先準備好的桌邊，那上面有已備好的文房四寶。周恩來在鋪開的宣紙前思索了一下，在上面題下了六個大字“言必信，行必果”，贈給田中首相。這是《論語·子路》中的一句話。

田中接受之后，也鋪開一張紙，揮毫寫下了“信為萬事之本”幾個大字，贈給周恩來。

書法是兩國相通的藝術(shù)，這一往一來，一紙一墨，馬上體會到兩國之間一衣帶水的玄妙和統(tǒng)合，也印證了田中角榮對基辛格說的中國和日本之間的關(guān)系要比美國和日本之間的關(guān)系久遠得多的歷史性。

此時無聲勝有聲，書法有道，它是連通兩國共同藝術(shù)和愛好的語言。熟悉與親切的感覺回蕩在兩國人員心頭，大家不分國界，都看懂了書法的含義，隨著田中角榮落下最后一筆，“嘩——”掌聲響了起來。

9月29日上午10時18分，《中日聯(lián)合聲明》簽字儀式在人民大會堂西大廳舉行。在茶色封面的聯(lián)合聲明文本上，先由姬鵬飛外長、大平正芳外相簽字，再由周恩來總理、田中角榮首相簽字。

簽字儀式結(jié)束，大家舉杯共同慶賀這個歷史性的時刻。不善飲酒的田中角榮，因為高興和激動，與周恩來碰杯后，一飲而盡。紅葡萄酒的作用馬上顯現(xiàn)在他的臉上，連脖子也跟著上了紅葡萄酒的顏色。

中午，日方在民族文化宮的大廳舉行記者招待會。大平正芳嚴肅地宣布，9月29日這一天，是日中兩國建交、兩國關(guān)系掀開了新的一頁的一天……

記者招待會一結(jié)束，下午1時許，周總理陪同田中首相飛往上海。當晚，在上海舉行的告別宴會上，周恩來在這中日建交的第一個夜晚，也動了感情，流露出“文革”以來少有的喜悅。他與田中、大平碰杯的時候說：“我真希望同你們通宵暢飲啊！但是，我還必須為你們的下次訪問留有余地……”

為了這一天，誰能說得清周恩來付出了多少心血？

周恩來對日民間外交思想大致萌芽于1952年。那時正是中日關(guān)系的堅冰期，周恩來提出了“民間先行、以民促官”的對日民間外交方針，并制訂了“民間先行、貿(mào)易入手”“民間來往、官方掛鉤”“漸進積累方式”和“備忘錄貿(mào)易”等發(fā)展中日關(guān)系的具體外交策略。

1956年，一個大規(guī)模的日本商品展覽會在北京展覽館舉行，周恩來不僅親自組織，而且前去參觀。毛澤東也為“民間先行、以民促官”的外交方針身體力行，也親自前往展覽館參觀。整個參觀過程毛澤東都非常專注，在每個展品前都要仔細觀看，認真聽取講解。參觀結(jié)束后，毛澤東對主辦方日本貿(mào)促會主席兼日本商品展覽會總裁村田省藏說：“日本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日本人民是勇敢的、勤勞的、智慧的人民。我們希望同日本建立正常的友好關(guān)系，也希望同世界各國包括美國在內(nèi)，建立正常的友好關(guān)系。中日兩國的人民是友好的，只是政府關(guān)系不好。”他還幽默地表示當他上“西天”以后，兒子的一代可能會好起來；再不好，孫子的一代總會好起來的，總而言之，中日兩國人民要友好。

當時，日本政界對待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待中日貿(mào)易有著很大的分歧。毛澤東這番話令日本主辦方受寵若驚，但讓很多中國人難以置信，他們認為無論抗日戰(zhàn)爭時代還是在朝鮮戰(zhàn)爭之后，日本政府對中國都是敵對的，極大地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日本人在中國辦展覽會，中國領導人參觀就參觀吧，為什么還要贊揚日本人呢？

其實，毛澤東就是想用這一舉動告訴國內(nèi)的人民，他是寄希望于日本人民的。

正是毛澤東、周恩來倡導并大力推行的民間外交，使得兩國民間不斷地交流、往來與接觸，到“文革”前，中日民間往來已經(jīng)十分頻繁而親密，使得中日關(guān)系從無到有，從民間到官方，直到發(fā)展壯大成要求中日邦交正常化的洪流……

《中日聯(lián)合聲明》簽字儀式成為這一歷史洪流的結(jié)點。

田中角榮素不擅飲酒，就是喝兩口啤酒都要臉紅，但聽了周恩來真摯的話語，心中也難以抑制住激動，想到自己剛剛就任首相兩個多月，就順應潮流、順應民心，頂住右翼的威脅，親手完成了日中邦交正常化之大業(yè)，來之不易啊！他情不自禁地離開座位，向周總理、姬外長等祝酒，也特別向大平、二階堂進等鼎力支持的日本官員祝酒，一連喝了好幾杯茅臺酒。

大平正芳悄悄告訴周恩來：“我還沒有見過首相離開座位去敬酒哪，這是破天荒喲。”

然而，人們不會知道，在周恩來和田中角榮會談的日日夜夜里，保健大夫每一天都是把心提在嗓子眼里度過的，就在總理會見外賓最為緊張的時候，醫(yī)生們依然堅持給他尿檢，每一次出化驗報告，醫(yī)生們的心理都要承受一次考驗。他們最怕總理出現(xiàn)血尿，那樣就意味著癌細胞已形成了病灶，并開始擴散……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