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2年,丁懋英出生于上海一個中醫世家。父親丁甘仁是位名醫,著名的孟河醫派領袖人物之一。十三歲那年,父親命她與一富家子弟完婚,而此公子竟染煙霞癖(指吸鴉片煙的癖好),丁懋英憤而逃婚。父親大怒, 將她逐出家門。丁懋英從此開始獨立生活,在哥哥丁仲英的幫助下,于1911年畢業于上海中西女塾。1913年,丁懋英應邀到南京貴格醫院輔助從美國學成歸來的曹麗云大夫。同年,丁懋英考清華庚款預備生落第,曹大夫即給清華校長周貽春寫信求助。因中榜的唐玉瑞受傷未能成行,丁懋英恰好用上此名額,于1914年作為清華特別生,與陳衡哲、湯靄林、周淑安等九位女生同船赴美留學。
丁懋英僅用兩年時間便在蒙特霍利約克學院完成醫學預科課程,于1916年秋進入密歇根大學醫學系(當時為數不多接收女生的醫學系)。四年后,1920年5月,丁懋英以各科平均為B的成績修完所有課程,通過各項考核,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并考取了密歇根州行醫執照,開啟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不害怕,站到時代的前面去
在丁懋英的學醫生涯中,女醫界先驅如群星閃耀,照亮了她前行的路。她的師長如曹麗云、瑪麗·漢考克·麥克萊恩、伯莎·范·霍森、埃弗利特等,既是時代的先行者,也是“異類”。當世俗和傳統只能容忍走出家門的女性唯一從事教師這個職業而別無選擇時,女性行醫的道路尤為艱難坎坷,偏見和阻力來自社會各層面,也包括朋友和家人的不理解、不接納。但這些女性就是不害怕,勇敢地站到時代的前面去。丁懋英在她們的手術室里學到的,不僅是手術臺上高超的技藝,更是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傳承。
丁懋英入醫學院前,麥克萊恩醫生就帶她在手術室里觀摩過闌尾切除、陰式子宮切除、卵巢囊腫切除等手術,為她創造和安排最扎實高效的學醫條件及環境。在賓夕法尼亞女子醫學院附屬醫院實習時,已有近三十年行醫和教學經驗的婦產科主任埃弗利特讓她獨立完成一例會陰縫合時,別的實習生都驚呆了——主任還從未讓實習生獨立操作過。手術后,丁懋英請埃弗利特主任親手檢驗,結果非常成功。
在這些女醫界前輩的引領下,丁懋英從第一次接生雙胞胎到上難產手術,忘我地探究著每個病例,不懼在挫敗中磨礪,日益積累豐富的臨床經驗,迅速成長,正如一顆新星冉冉升起。
1922年5月,丁懋英縮短實習期,趕回祖國。她先在上海參觀父親的診所和他創辦的上海中醫專門學校,并擠出時間親自做《人體解剖之概要》的演講。與家人短暫歡聚三周后,她即匆忙赴天津北洋女醫院,幫助早已不堪重負的曹麗云院長。九年后再次重逢,曾經健實的曹麗云消瘦了許多,也顯得有些蒼老。為了讓她得到最充分的休息,丁懋英承擔起所有的診療工作。在短短的頭三個月里,她“診治了三千名患者,接生了四十五個嬰兒,做了十次手術,其中包括切除一個重二點五磅的頸背腫瘤”, 工作極為繁重。
8月11日晚上,丁懋英和曹麗云正更衣準備外出晚餐,曹麗云突然被一陣劇烈的頭痛擊中,五分鐘后即陷入昏迷,再也沒有蘇醒過來。三天后,8月14日,曹麗云院長因腦溢血與世永辭,年僅三十六歲。這天塌地陷的打擊讓丁懋英幾乎失去所有繼續下去的力量,她常自責沒有再早一年回來輔助曹麗云。八年前,也是在8月14日這個日子,是曹麗云親自到碼頭送她去美國學醫的。
之后,北洋女醫院董事會討論曹院長的繼任人選,董事會會長嚴范孫先生慧眼識人,力舉到院不滿三月、年齡剛滿三十歲的丁懋英升任。就這樣,丁懋英成為該醫院第四任院長,兼任附設高級護士學校校長。
丁懋英選擇留下,而不是回上海加盟名聲顯赫的父親丁甘仁和哥哥丁仲英,是因為她不愿依賴家人,受任何制約與束縛;還因為上海有三名海歸女醫生,而天津這個有四十多萬婦女的城市只有她一個女醫生,她義不容辭。慈善性質的天津北洋女醫院收費不高,對貧苦病患分文不取,政府撥款雖不多,但卻聊勝于無。只要丁懋英留下來,政府就會繼續撥款,所以,丁懋英不僅留了下來,還拿出自己個人收入的四分之一,加上父親留給她的錢,建設醫院。回國一年多后,丁懋英的個人收入就已高出許多同行了。但是,高收入并沒有改變她感恩圖報、救濟病患、服務平民的夙愿。
發展中國的婦幼衛生保健事業,舍我其誰
臨危受命,百端待舉,丁懋英以她精湛的醫術、奉獻精神、個人號召力和社會影響力,以她的學識、睿智和探新勇氣,科學地管理、建設醫院,逐年加強專業隊伍,更新硬件設施,擴大服務項目。天津北洋女醫院用現代醫學方法前后安全接生了十萬嬰兒;其護校培育的護士、助產士分布在河北、河南、山西、山東等地,為中國現代婦嬰保健事業的發展播下點點火種。丁懋英在此二十八年的卓越成就,在天津北洋女醫院的發展史上達到了一個無人企及的高點。
丁懋英說自己是醫者,不是管理者。然而,發展中國的婦幼衛生保健事業,舍我其誰?她高效地利用自己海內外廣泛的社會資源,籌集資金和物資,從不遲疑向富貴朋友和熟人張口募捐。醫院的救護車、輸血設備等就是富商和富貴病人贊助的;有病人送給她個人紅包,她也立馬用來添置一部移動式X光機。丁懋英還在意大利租界購置房產,設立產婦病房,專門服務闊太太們,使醫院多一份穩定的進賬。她還向外國朋友推銷中國的手工刺繡,如十美金一套十字繡午餐套件、十四美金一套抽花刺繡午餐套件,這些產品都來自丁懋英為貧寒病人掌握謀生技能而辦的工作坊。
丁懋英為自己添置了福特小轎車,這樣出診服務更快捷,能到達的地域范圍更廣;又為醫院新增洗手間,裝了暖氣系統和頂燈,使原本潮濕陰暗的醫院大廳和走廊明亮溫暖起來。醫院逐步現代化,不僅提高了服務質量和效率,更進一步贏得社會更多的贊助,形成資金與服務的良性循環。到抗戰初期,女醫院已有一百二十個床位。醫生都是義務幫忙,不受酬。醫院還與其他公益團體聯合建立分院、分診所、鄉村衛生所、肺病療養院、平民醫院,還有沿鐵路線從天津到奉天的近十個保產所等。
丁懋英主張建立一流的專業隊伍。她的信條是:為醫者,必須不斷進修,終身學習,否則,沒有資格行醫。她自己也在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去協和醫學院聽課,聽講座。她通過進修醫生護士帶回來的新知識、新方法、新設備,及長年堅持從海外朋友和同行那里索取最新醫學書籍和期刊,與最前沿的醫學信息和診治方法保持同步。
在具體的實踐中,丁懋英認識到,開展現代衛生教育、傳播現代衛生知識、預防疾病才是發展中國現代婦嬰保健事業的長遠與根本之策。她開始考慮用部分時間來著書寫文章,因為公眾最需要的是科普教育。1929年,丁懋英榮獲巴伯獎學金,回到母校密歇根大學進修。在此,她充分利用海外豐富的文獻資源,專心致志地為中國母親們寫了《育兒須知》。那時,中國每年約有兩百萬嬰幼兒夭折于未滿周歲前,另有兩百萬兒童夭折于學齡前。《育兒須知》不僅得到業內同行和其他專業人士的認可,更讓很多父母受益。
丁懋英還很重視醫護人員的身心健康。在醫院經費稍有可能的第一時間,她就在天津郊外置了一塊地,專門用于員工們游戲和放松,還在北戴河租了一個供員工使用的度假小屋。她覺得護士的工作非常辛苦,她們起碼應該有一個舒適的宿舍,于是,她拆了原有破舊的小房屋,新建了一個兩層的護士樓。
1935年,丁懋英被任命為天津孤兒院監理,是為一百五十年來中國第一位女性監理。孤兒院環境衛生極其惡劣,各種疾病蔓延。于是,她立即著手從上到下進行全面整頓:根除麻疹、白喉和腦膜炎等傳染病;問責每個職位。兩個月里,丁懋英共辭退三十九人。在既沒有增加經費也沒有投入個人資金的情況下,丁懋英憑著自己堅定的意志、滿腔的熱情和一身的力氣,把孤兒院整改得煥然一新:拆了舊樓,另蓋達到衛健標準的新樓,通風而陽光充裕。孩子們每見到丁懋英來,都異常開心。丁懋英說這就是對她最高的回報,轉而進一步計劃培養孩子們成為有作為的公民。
戰亂中貧民的守護者
“我無所畏懼,為了正義,我可以犧牲性命,這就是我們民族的精神!”在中國人民艱苦卓絕抗戰時,丁懋英置個人安危于不顧,始終堅持在敵占區為貧苦的同胞們服務。
1937年7月28日,日本侵略軍開始了對天津連續兩天的轟炸。醫院與外界失聯數日后,英租界工部局的喬伊納先生向日本領事館詢問丁懋英的安全。丁懋英抓住這個機會要求派救護車轉移重病患,并傳達自己的意見:一是自己要有通行證,以保證她在醫院和英租界之間自由通行;二是她也必須在醫院堅守下去,因為天津北洋女醫院是當時唯一還能運作的醫院。她說:“只要還允許我工作,我就不走,那些貧寒的病人總是需要我的服務的。”讓丁懋英感到無比欣慰的是,醫生們都回來了,且絕大多數是自愿服務,在這最危難的時刻,他們與她同生死,共患難。
1939年1月19日,丁懋英被日軍拘捕。外界得不到任何解釋,表面看是丁懋英不服從日軍要求醫生護士參加游行的命令,她絕對不允許置病人于不顧;更深一層,以丁懋英的朋友圈,日軍認為她是個掌握著很多情報的危險分子。日軍對丁懋英審來審去,當然什么也審不出來。又一次提審時,丁懋英忽然發現曹汝霖在座,于是就大膽地說道:“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我有三句話要說:第一,日本人來中國,是客人,他們應該懂得賓主之體;第二,我信仰基督,遵守博愛,我不能忍耐看見恃強荼毒他人的行為;第三,我相信《圣經》的教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丁懋英被日軍關押的消息被各大報紙報道后,引發了國際上的強烈反響,在密歇根大學、泛太平洋婦女協會及日本和平工作領袖賀川豐先生等人的一致聲援下,十八天后,丁懋英被釋放。
出獄后, 丁懋英繼續忘我地投入救助難民的工作。她帶領五個護士,連續四個月在各難民營共救助了六千多個難民,在營地有效地防止了流行性傳染病的暴發。醫院在三個月的時間里接診了七千多個難民。國際人士無不為丁懋英在抗戰中的堅韌、堅守、服務、奉獻所感動、鼓舞。密歇根大學把丁懋英的事跡編成了廣播劇;劇作家曹禺以丁懋英為原型,創作了話劇《蛻變》,先后在重慶、上海、延安、北平上演,受到熱烈歡迎;英國和平主義者穆里爾·萊斯特女士在《和平消息》雜志上以《我所知道的一位醫生……》為題,撰文宣傳丁懋英為和平而努力的事跡……
抗戰勝利后,丁懋英主持聯合國國際兒童緊急救援基金會及華北國際救濟會的工作。每年冬天,丁懋英獨資為難民設立粥廠,每天接待一千多個難民,被人們稱作“丁大夫難民粥廠”。常常,她的粥廠已開鍋了,政府還沒行動,她就用拳頭捶著桌子說:“氣溫已經到零下十四(攝氏)度了,他們的冬令救濟還無消息,拿了捐稅都干什么去了?我們財力有限,救不了很多的人,每天看見我們粥廠外面那些跪著哀求的人,真恨不得把那些捐稅拿來自己辦。唉!”
曾代表中國婦女向西方說“不”
早在1919年9月,還在讀醫學系四年級的丁懋英,就作為中國代表,和李碧珠、康愛德及陶簌石大夫一起參加了在紐約召開的首屆國際女醫生大會,把自己的女性獨立平等意識付諸更高層次的社會行動。
在為期六周的大會上,來自十六個國家的女醫生們共同探討了諸多婦幼醫學及相關社會人文議題。大會第一天討論到最基本的女性服飾與健康的關系。她們認為女性的解放要從女性的身體和女性的健康開始;健康服飾最起碼的要求是必須讓女性身體行動自如,呼吸通暢,而不導致身體的疲憊。據此,應該廢除西方的緊身胸衣;而女性的鞋子也應該提倡矮跟、平底。這次大會讓丁懋英更深地領悟到預防醫學才是現代醫學的本質。丁懋英主張在中國實行婚前性教育。中國婦女從來沒有獲得這些知識的公共渠道,女性健康也得不到關注,而這不僅關系到中國的現在,也關系到中國的未來。
丁懋英在發展中國現代婦嬰保健事業上所取得的成就,贏得了國際關注和贊譽。1928年,首屆泛太平洋婦女大會特邀丁懋英出席。丁懋英作了題為《中國衛生健康工作現狀》的報告,與會代表們及各媒體一致認為丁懋英是大會的杰出代表,贊譽她的報告充滿活力,也彰顯出了她清晰的思辨和獨立的意志及對普世價值的敏銳判斷力, 不愧是當今世界的思想領袖。
而丁懋英的高光時刻是在大會上代表中國婦女向西方毫不含糊地說 “不”。當時,一個旅居上海的澳大利亞人代表泛太平洋暨東南亞婦女協會上海分會,邀請下屆婦女大會在上海舉行。丁懋英敦促大會拒絕接受這一邀請,因為其出自西方發言人,而并非真正來自中國婦女。實際上,中國代表團六位成員中,除丁懋英和龔佩珍外,別的代表都是旅居中國的外國人,丁懋英這樣抗議外國人的傲慢,認為她們沒有權利發出這樣的邀請:
我們中國一直在說“可以,可以”,對所有的人都說 “可以”。是時候了,我們要讓世界了解中國自己的發展進程,對外界的干擾說 “不可以”!
我代表的是普通的中國知識婦女,中國婦女并沒有發出這個邀請。如果中國決定邀請大會在上海召開,我希望是由中國婦女自己親自籌劃、組織、承辦大會,而不是由外國人來主導一切。
丁懋英此舉贏得了各國代表的一致支持,她的勇敢挑戰甚至改變了中國乃至亞洲婦女在泛太平洋婦女協會領導層幾乎沒有席位的局面,她本人因此在泛太平洋婦女協會執行委員會贏得一席,為提高中國婦女乃至亞洲婦女的國際地位做出了意義深遠的貢獻。
探索不休,鞠躬盡瘁
1950年,丁懋英將救濟總署所余物資及醫院的全部資產交給了天津市政府,同時得到特別批準前往香港探望哥哥及病中的嫂子。此后,她再度來到美國,和家人們團聚。丁懋英雖已年近花甲,可她并沒停下來,而是陸續考取了多個州的行醫執照,先后在佛羅里達、密西西比、康涅狄格及馬薩諸塞等州繼續行醫,仍然是在缺醫少藥、最需要她的地方為社會底層的民眾服務。
丁懋英在美國任職的第一家醫院是美國史上第一個黑人醫生可以實習的以外科為主的醫院。此后,她又應聘到密西西比州黑人私校圖加盧學院,任生物系主任,教授解剖學等課程。不足為奇,丁懋英是該校當時唯一的外籍教授,她的非凡背景為這所有近百年歷史的學校平添了聲譽。丁懋英還同時主管學校醫院,仍然是一肩挑起幾副擔子:總醫師、營養師、病房護理……她把校醫院辦成了社區診所,服務周邊民眾。在密西西比州任教期間,丁懋英還在位于維克斯堡市的州立慈善醫院當大夫,主管婦幼科三年之久。她曾考慮在維克斯堡開業,為那些黑人婦幼服務,遺憾的是未能如愿。
母校蒙特霍利約克學院為丁懋英特別頒發嘉獎令,表彰她行醫幾十載,舍身忘我,不論種族,不分國籍,救助了無數婦女兒童,為貧窮大眾服務的事跡和奉獻精神。20世紀60年代初,丁懋英回到了她最初留學的馬薩諸塞州,在一所智障兒童醫院工作。智障對她來說是新的領域,她又開始鉆研社會學和精神病學的最新文獻。
1969年7月15日,丁懋英在紐約參加一個醫學大會時,突發心臟病,倒在終身不懈對知識的追求中。她近五十年懸壺濟婦幼的生涯戛然而止, 享年七十七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