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肇祥有一縷美髯,人稱“周胡子”。浙江紹興人,清末舉人,曾肄業于京師大學堂。清宣統二年任奉天警務局總辦、奉天勸業道、鹽運使、警務局督辦兼屯墾局局長。1912年,民國成立,任總統府政治咨議及山東鹽運使、代理湖南省省長等。
周肇祥骨子里是個文化人,書畫俱佳,在當時享有盛名。時人曾這樣評價他:“此翁精于鑒藏,擅長書畫,山水花卉精研有年,畫梅尤擅勝場……著有二十余部各種著作。”
1918年,經大總統徐世昌批準,周肇祥與金城、陳師曾等著名畫家將日本退還的一部分庚子賠款用來開辦中國畫學研究會。1920年5月,中國畫學研究會在北京成立,研究會以“精研古法、博采新知”為宗旨,提倡學習宋元及南北各家,反對革新畫派。研究會開展了對傳統繪畫研究的教學活動,除了每月定期開會觀摩,還組織畫家參加中日繪畫聯合展覽。
不過,周肇祥還是把主要精力和財力用在了收集古董文物上。他自稱“寒不衣,饑不食,唯印、鏡、劍之愛不能弛”。意為他可以節衣縮食,但對古印、古鏡和古劍等古物的愛不能舍棄。對傳統文化發自內心的熱愛,使周肇祥主動加入到保護與搶救古物的行動中,他對此充滿使命感。
要求政府保護龍門、云岡石窟
1926年周肇祥東游日本時拜訪日本豪門政要,見每家都供奉收藏有精美的石佛頭,得知這些全部來自我國云岡石窟和龍門石窟,是古董商販運往日本后高價賣給富人用來裝飾房間的。不少石佛頭的斷痕很新,說明是新近所得。這讓周肇祥看得觸目驚心,難以言表。他拜會了奈良法隆寺法相宗管長——年近六十歲的佐伯定胤。二人于1924年夏在廬山舉辦的東亞佛教大會上相識,佐伯定胤當時擔任大會會長。他熱情地帶周肇祥參觀寺中展出的吉祥天像(佛教繪畫作品),其中觀音菩薩立像深受北魏時期石造像的影響,為日本年代最早的木雕天像,但比起中國北魏時期的石造像,無論雕刻藝術還是工藝水平前者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談及云岡、龍門石造像被破壞的現狀,佐伯定胤惋惜地說:“上年東亞佛教會開會,我曾向貴國提出保護龍門和云岡兩處佛像的建議,中國代表也當面答應想辦法,但至今未能實行,而且破壞還在持續。”周肇祥慚愧地說,他回國后一定要向有關方面再次呼吁采取必要措施,保護這些藝術瑰寶。
二人又談到日本豪門新貴家中用來收藏顯擺的來自龍門、云岡的佛頭,周肇祥問:“哪來的這么多佛頭?”佐伯定胤說:“貴國政府也曾表態不允許破壞石窟,那只是表面文章,這都是走私來的,也就是近年來才興起的風潮。你要想辦法制止。”
1926年7月,周肇祥回國后到文物市場進行調查。原來,北京文物市場的行情都以做洋人生意為價格升降標準。只要洋人喜歡,行市立馬就哄抬起來。周肇祥經反復思考,下定決心為國寶發聲,倡議圈里人要抵制盜竊石佛,并呼吁政府加強管理。為保護龍門、云岡石窟,他起草了呈文,并于8月21日正式呈遞。呈文建議“山西、河南軍民長官,妥籌保護之方,明定管守之責,損害者從重治罪,販賣者加以嚴懲”。
周肇祥是民國社會名流,與上層人物關系密切,他的呈文自然會引起有關方面重視。盡管國事蜩螗,戰事頻仍,北洋政府內部矛盾重重,作為內務總長的張國淦對周肇祥的呈文還是有了回應,要求河南、山西兩省的省長保護龍門和云岡石窟。
挑頭給斯文·赫定立規矩
周肇祥在1926年9月到1928年2月擔任北平古物陳列所第四任所長。他在任期間的最大貢獻是成立了鑒定古物委員會,聘請了金石、陶瓷、書畫等各類專家對陳列所內的古物進行甄別,將古物所里的贗品和劣品剔除出去。
與此同時,周肇祥和中國的學者對各國來華的探險隊抱有警惕之心。這些所謂科學考察隊在新疆、甘肅、內蒙古等地大肆挖掘古生物骨骼,盜取文物,偷繪軍事、礦藏、文物分布圖,而北洋政府對此毫無辦法。
1925年,世界著名飛機設計師容克邀請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訪問德國,容克請他協助開辟從德國經由蘇聯飛抵北京的航線,并愿意提供飛機和經費,供斯文·赫定考察中亞之用。
此前,斯文·赫定曾數次到中國探險并盜掘文物。1893年到1909年間,他先后三次穿梭于中國西北部的高山和沙漠,研究了新疆和西藏的部分地區,到過許多從未有人探索過的區域,并繪制了地圖。
1894年,斯文·赫定來到新疆麥蓋提縣,準備了一支駱駝隊,帶了許多必需品,并雇用當地村民作為向導,準備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進入沙漠后,沒過幾天水就喝完了,食物也沒有了,于是他們一行人不得不開始喝人尿、駱駝尿,最終斯文·赫定迫不得已逃離沙漠。途中,向導們一個個死去,駱駝也倒下了。在奄奄一息之際,斯文·赫定終于爬到了和田河邊,靠水維持了十天,被一個過路的牧羊人救出。
斯文·赫定并沒有因瀕臨死亡而放棄探險活動,第二年他又來了,從南到北縱穿塔克拉瑪干沙漠,最終到達了羅布荒原。
1900年3月,斯文·赫定在瑞典國王的資助下,開始第三次前往塔克拉瑪干,沿塔里木河向東,到達孔雀河下游,想尋找行蹤不定的羅布泊。3月底,探險隊到達了一個土崗,斯文·赫定發現他們帶來的水泄漏了許多。在沙漠中沒有水就等于死亡,于是他們去尋找水源。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了,一座廢棄的古城出現在他們眼前:有城墻、街道、房屋,甚至還有烽火臺。斯文·赫定激動地說,一個遠古的文明就要被他發掘出來了。他將大本營扎在遺跡旁,在這里發掘了大量文物。他每天發掘并記錄著這處遺址的點點滴滴,最后用八頭駱駝載運了出土的文物,派人送回了瑞典。他認為這些文物是這次出行的“戰利品”,是給瑞典國王最好的回報。斯文·赫定發現的這座古城就是鼎鼎大名的古樓蘭國。全世界震驚了。
1926年10月31日,六十一歲的斯文·赫定來到北京,與有關方面商談組織探險隊,擬赴西北的考察計劃。得到北洋政府的允許后,由翁文灝代表農商部地質調查所與斯文·赫定簽訂辦法八條,主要內容是不準中國科學家參加,采集品全部運到國外等。
1927年1月1日,北洋政府外交部批準了斯文·赫定的探險報告,并同意考察團每個團員可持長短槍各一支和八百發子彈,考察團可帶七支獵槍。運輸部門還特撥兩節貨車和一節客車供考察團使用。
周肇祥得知后堅決反對,他表示:“各國考古學家皆于中國北部任意發掘,將國家歷史上文化上有價值之物輸載而去,后生無所觀摩。他日有從事考古、美術、地質諸學者反將于外國求之。貧子衣珠而不知自寶,其我國之謂矣!”
為了防止文物流失,周肇祥以古物陳列所所長的身份向社會呼吁:“本所(古物陳列所)責在保存古物,對于外人任意發掘將歷史上流傳瑰寶,獲之以去,義當一致反對。”“我邦為東方文明古國,外人考古者莫不視為寶庫。若俄若美已屢在蒙古新疆恣意掠取,失今不圖,散失益甚。故此次中國學術團體協會之組織,對于斯文·赫定訂立辦法,非僅挽已失于一時,實欲示將來以準則。” 其實這是要給所有來華探險的外國探險隊立規矩,不允許他們再肆意妄為,要尊重中國的主權,按中國的法規行事。
北京十幾個學術團體紛紛響應,聯合成立了中國學術團體協會,周肇祥被推為中國學術團體協會主席。協會發表宣言,稱政府批準斯文·赫定組織探險隊“有礙國權,損失甚大”。 洶洶輿情讓北洋政府壓力很大。外交部次長王蔭泰致函斯文·赫定說:假如學術團體協會極力反對,政府為維護自己的統治有可能收回1月1日簽署的同意考察的文件。他讓斯文·赫定去與協會協商,斯文·赫定與周肇祥談判后表示贊成協會主張,承認中國的主權,自愿變更考察隊名稱,同意中方參與西北考察,由斯文·赫定的瑞典國單方考察隊變成中瑞聯合考察隊。接下來的兩個月的時間里,周肇祥、徐旭生等代表與斯文·赫定進行了十余次磋商,決定中瑞雙方聯合組織西北科學考察團,共同組織理事會,中方及瑞典方各設一團長;還決定中外科學家數量各占一半,采集品留在中國等,資料和論文、著作雙方共享。
1927年4月20日,中瑞西北科學考察隊合作辦法十九條經中國學術團體協會第九次大會開會議決,推定周肇祥為代表與斯文·赫定逐條研究,雙方均表示同意。4月26日,中瑞雙方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簽字。
十九條辦法的出臺意義重大。中瑞聯合考察團是中國現代科學史上第一個中外平等合作的科考團。中國形象開始發生變化,學術界大為振奮,奔走相告,各報刊紛紛積極報道評論。《大公報》和《世界日報》詳細報道了事情經過,并指出這是中國首次用自己的力量防止文物被“巧取豪奪,潛運境外”。《大公報》曾這樣寫道:“尤有一精彩之處,即該協議之解釋,須以中文為準,開我國與外國人訂約之新紀元,當此高唱取消不平等條約之秋,望我外交當局一仿行之。” 劉半農甚至以“翻過來的不平等條約”來表達自己的喜悅心情。
中瑞西北科考原定兩年,后經延長,第一階段歷時六年。1927年5月9日,科考團中方團長徐旭生帶領袁復禮等共十人的考察團從北京乘火車出發。10日考察團到達包頭,這里成為考察的正式起始地,開始了它的征程。這是近代以來中國科學家首次參加的具有現代科學意義的大規模科學考察。
科學考察團隨后穿越茫茫戈壁,從內蒙古額濟納進入甘肅,然后取道新疆哈密、烏魯木齊,最后到達塔里木盆地。7月,中方隊員在考察途中首次發現白云鄂博主峰的鐵礦體。
袁復禮在新疆發掘出包括七種共七十二具恐龍等古爬行動物化石,使我國的古生物研究躍上新臺階。著名古生物學家楊鐘健認為:“此其重要,殆不在中國猿人之發現以下。” 黃文弼是我國首個入疆考察的考古學家,他考察了高昌等古代遺址,還穿越和繞行了浩瀚的塔克拉瑪干沙漠,曾發表《高昌磚集》《高昌陶集》《吐魯番考古記》等專著。
瑞典貝格滿博士在額濟納河流域發掘出上萬枚漢簡,這就是聞名于世的“居延漢簡”。抗日戰爭期間,這批國寶經香港輾轉到美國,現存臺灣。
中瑞聯合考察團所獲得的成績與周肇祥的努力和推動是分不開的。
反對故宮文物南遷
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得隴望蜀,步步進逼,染指關內。故宮博物院為了保護故宮文物,向南京行政院提出文物南遷計劃。消息一出,即遭到北平各界反對。北大教授陳寅恪、顧頡剛、吳其昌等聯名致函中央各要人:“請勿遷移故宮古物,為祖宗留成績,為子孫爭光榮,保障古物完整,以息國人驚欵。”魯迅也極力反對文物南遷。但國民政府還是堅持決定南遷,以避免日后可能被日本掠奪,或是被戰火摧殘。
這時,周肇祥又一次出頭,他認為古物遷出會動搖北平民心,而且古物具有“一散不可復合”的特性,遷移途中極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故絕不能遷出北平。
周肇祥成為反對故宮文物南遷的領頭人物,在太和門聚眾鬧事,揮舞著嶙峋如柴的胳膊大聲疾呼,不惜用武力來阻止文物南遷。當第一批文物裝箱以后,周肇祥買通搬運工人,讓他們用棍子打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工人們表示不能打,周肇祥則拍著胸脯大聲說:“不要緊,只管打,打死我負責!”他還暗中活動故宮博物院的職員,說:“你們應該集體罷工。你們也不想想,故宮文物搬遷走了,你們就失去飯碗了!”周肇祥氣勢洶洶,誰拿他也沒辦法。他甚至揚言在故宮通往前門車站的路上埋設炸彈,以阻止文物外運。
于是,故宮博物院院長易培基發電報給南京行政院,說明了周肇祥率眾阻擾的情形,請示北平當局制止。
周肇祥鬧事后回到家中,正得意地脫去長衫休息喝茶之時,兩個警察找上門來,在院中喊道:“誰叫周肇祥?”周放下手中茶壺,問道:“找誰?”警察繼續問:“這里住著一位周先生嗎?”周肇祥回答:“是我!”另一名警察不由分說上前拖住他說:“跟我們走!”
不待家人過來,蠻橫的警察拖住他就走。周肇祥傻了,直接被一根鐵鏈鎖到局子里去了,這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1932年2月5日凌晨,天安門至西客站一帶戒嚴,首批故宮南遷的兩千一百一十八箱文物裝載上火車,火車上有職員、警察、憲兵約一百多人,每節車廂還架有機關槍。這樣的保衛措施是為防止日軍在天津站搞名堂。
故宮第一批文物離開北平后,周肇祥被警局放了出來。“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他不敢再發聲了。
至5月15日,故宮博物院、頤和園等單位的一萬九千五百五十七箱文物分五批南遷。其中故宮文物一萬三千四百九十一箱,包括書畫近九千幅,瓷器兩萬七千余件,銅器、銅鏡、銅印兩千六百余件,還有《四庫全書》等各種文獻……
1951年,周肇祥因棄婢女致其自盡而獲罪入獄,他畢生所珍藏古物珍品皆被充公。周肇祥出獄后家徒四壁,曾經的朋友都躲得遠遠的,生怕被牽連,他只得靠糊火柴盒度日,1954年在窮困中去世。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