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處女作”的前后往事

作家蕭軍的成名作是1936年在上海出版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但他的處女作卻很少有人知道。蕭軍在《我的文學生涯簡述》一文中，曾明確寫道：“經過幾年的試寫和苦苦的練習，我的第一篇‘處女作’終于在沈陽一家日本人辦的《盛京時報》上被刊載出來，題名為《懦…… 》。”時間是1929年5月，筆名是酡顏三郎。

這篇處女作出自他在東北講武堂時的一篇日記。蕭軍平日對歷史上的一些除暴豪杰、仗義劍俠的民族英雄、愛國志士十分崇敬，立志成為仗義除暴、拯世救民的英雄、俠客，年輕時無論在兵營、軍校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都是一個見義勇為、不平則鳴、行俠懲惡的人。我和蕭軍在吉林兵營和東北講武堂，是戰友、同學、推心置腹的摯友，對他發表這篇處女作前前后后的一些感人往事，記憶猶新。

考試前奮力救助蒙冤患難的朋友

1928年夏，蕭軍和我從吉林東北軍衛隊三十四團，先后進入東北講武堂候補生隊。候補生隊在沈陽北大營，張學良時任講武堂上將總隊長。12月，我們學習完軍事課程，經過考試合格后即進入講武堂教導隊。

同學要求印發同學錄，并提議組織同學會，讓我先起草同學會組織章程。一天深夜，我正在宿舍酣睡，中隊的值星官挎著紅帶子，總隊的副官劉克武提著黑紅軍棍，將我喚起后讓我穿好軍裝，將我押送到總隊部一間辦公室。那里已經有九名被押送來的各隊同學。

蕭軍知道我被捕后，將我的衣物、書籍加以整理，把我還保存的共產黨刊物和反帝大同盟的宣傳品以及還沒有起草完的同學會組織章程全部銷毀。

多方詢問后，蕭軍得知我是被憲兵司令部逮捕的，就又去找東北軍憲兵教練處教官殷葆忱設法營救。其間，他不斷給我送來衣物和錢，幾次要求會見都未得到準許。但因憲兵分隊長是蕭軍在憲兵教練處學習時的助教，所以我受到了特別待遇，住進了憲兵宿舍。憲兵中有蕭軍的同學，有時會給我傳遞消息。一次蕭軍來送衣物，他的一位同學有意同蕭軍在宿舍窗外談話，讓我們隔著窗玻璃看看彼此。

蕭軍還去求過東北軍二十四旅旅長黃師岳。黃師岳是蕭軍朋友的同學。一次，黃師岳去向張學良匯報工作，講了憲兵司令部逮捕軍士教導隊講武堂候補生隊十名學員的事。那時已經是1929年2月，時任東北政務委員會主席的張學良正在病中，他聽后十分驚異和氣憤，因為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當天午后，張學良在他東花園的一個客廳里接見了我們。我們如實講述了編印同學錄、合影、聚餐的經過，也講了組織同學會的意義是為了能夠精誠團結，他表示滿意。之后，我們十名同學被釋放回到本隊，三個大隊十一個中隊的官長和同學都集合在大操場上列成方隊歡迎我們。這天晚上，我和蕭軍在北大營南門外一個小酒館里開懷痛飲，縱情暢談。

用筆名“酡顏三郎” 發表《懦……》

我們的這些事情，蕭軍只是寫在日記中，并沒有寫成文章。在我被捕期間，東北陸軍講武堂已經進行了考試，蕭軍被錄取到第二總隊炮兵隊。我被釋放后，經過補考被錄取到第二總隊騎兵隊。

東北陸軍講武堂校址在沈陽城東、福陵附近的東山嘴子，共有東西南三個大院。第二總隊炮兵隊和騎兵隊都在南大院。我與蕭軍的教室和宿舍只隔一棟房屋，相距不過五十米遠，每天上課、出操以后都可以見面。

這時期，我們對各種軍事教程和軍事術科已興趣不大，在一起總是談論關于文學方面的一些問題。誰看過一本新書，就說說自己的感想、心得和評論，共同分析新書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個人寫的文字也常交換著看。關于寫人、寫物、寫事以及遣詞造句、篇章結構，是否真實、正確，是否各有收獲，各有進步，都根據自己的認識和理解，給對方提出誠懇的意見。

1929年5月的一天，我截取日記的兩段稍加修飾，一段題為《夜泊》，寄給了《新民晚報》副刊《今天》；一段題為《夏先生》，寄給了《盛京時報》副刊《神皋雜俎》，先后被刊發出來。蕭軍讀后似有所感，他將自己一次在野外訓練所記的日記予以整理，以《懦……》為題寫好了一篇稿子，既沒有告訴我，也沒有告訴別的任何人，暗自寄給了《神皋雜俎》。過了兩個星期左右，《神皋雜俎》連載了這篇一千六百多字的類似小說的文章。當時，“反軍閥”題材的任何文章在中國人辦的報紙上都刊發不出來，而且還可能遭到人身追查。于是，他擬了一個日本式的署名：“酡顏三郎”。

一天晚飯后，宿舍電燈不知為什么沒有亮，一些同學就點起了蠟燭，幾個人一圈地圍在蠟燭四周，趴在鋪位上，有的看書，有的扯閑天，也有的看報紙。離蕭軍鋪位不遠的地方，一個叫“小白”的同學忽然大聲地罵起來了：“這是哪個混蛋投的稿？這不是寫的我們那天‘踢人頭’的事嗎？”于是幾個人就湊過去邊看邊念，還罵道：“一點也不錯，那個‘小同學’寫的就是我！他媽的！”

也許，當時的蕭軍很不安，只是在勉強地鎮定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他裝作好奇的樣子，也走過去看了那報紙一眼。的確是他那篇題名為《懦……》的文章，而且還被放在顯眼的第一欄。

“你知道這什么‘酡顏三郎’是誰嗎？這不是日本人！一定是我們講武堂的人！”小白說。身旁的蕭軍搖了搖頭，回答說：“不知道。”小白很興奮，即使在蠟燭的光照里也顯得情緒很激動，他又去找別人詢問……

《懦……》寫的是1929年初春， 蕭軍和學員在東北講武堂吃完晚飯以后，值星官領他們出學校南門去田野里發生的一件實實在在的事：

晚飯以后，值星官領我們出校南門到田野上去練習喊“口令”。大家拼出嗓子大喊大叫了一陣之后，就隨便散步談起天來了。這時候忽然有一群人呼喊、笑叫著，正在追趕著一件什么東西。在人群前邊看出來確有一顆球一般圓滾滾的東西在滾動。

“踢呀！踢呀！都來踢人頭球呀！……”

這聲音喊叫得最熱烈而尖銳的正是這個象個女孩似的綽號“小白”的同學。

那個球一般的東西竟滾到我的腳前來了，我努力看了一下，認清了，卻原來是一顆泥血模糊，短發蓬蓬的人腦袋！我的背脊不禁寒冷了一下，急忙把身子閃開，讓他們踢著、叫著、笑著……彼此推擠著……跑過去了……

我茫然地望著這一簇滾去的人群背影，心情感到一種可怕的沉重，難于形容的要惡心！……我快步地走向一片樹林的方向去……

不幸的是我走到的這片樹林，卻正是這顆人頭尸體埋葬的地方。墳坑已經被野狗們或者狼……扒開了，四處散落著一些灰色的破布片。忽然一塊長條形的暗黃色的臂章在我的腳前被發現了，我彎下身子去，企圖辨認一下那上面的字跡，借著落日的余暉，那上面某團、某營、某連……番號還能認得分明，原來還是一名“下士”，姓名是 ×" ×" × 。

蕭軍在那篇短文里，如實地把這一經過記錄和描寫了下來，后面還加了這樣幾句：“那些軍閥們，利用你們的性命，奪地盤，發財致富，他們買姨太太……吃喝玩樂……你們死了，卻在這里被狗啃，腦袋被大家當球踢……你們就這樣甘心？……難道你們就是這樣怯懦么？”這與其說是向已死的士兵們泣訴，不如說是號召活著的軍人奮起反抗。

蕭軍的這篇處女作被大家看好，接著他又在《盛京時報》上發表了《端陽節》《鞭痕》《汽笛聲中》《孤墳的畔》等小說。盡管這些作品是蕭軍正式走上文學道路前的試筆之作，但都很真實、質樸、感人，也都是他根據日記整理而成的。他這時期的文學作品大多揚善抑惡，不像后來《八月的鄉村》那樣，被魯迅評價“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和活路”。

畢業前為學員鳴不平被開除學籍

1930年夏，東北講武堂規定學習的軍事課程已經全部結束。經過考試舉行畢業典禮后，我們就被分配到各部隊擔任軍職。這時期，各隊都不再出操、上講堂了，只在校外以作業實習為主，教官的態度也逐漸變得溫和起來。可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教官辱罵毆打學員的事，讓蕭軍忍無可忍。

這天，炮兵隊挖掘炮兵掩體工事回來，經過步兵隊戰壕作業地區，炮兵隊同學與步兵隊同學發生了口角。步兵隊隊長朱世勤（后來投降日本當了漢奸）偏聽隊兵對學員的報告，不但惡語辱罵了炮兵隊同學，還動手毆打了一位名叫丁國英的同學。蕭軍在一旁看到后，立刻上前制止并同朱世勤爭論。朱世勤非常蠻橫，還要動手打蕭軍。蕭軍怒火噴發，掄起了手中挖掩體的鐵锨，向朱世勤的頭頂劈去，幸有一位同學猛地推開了蕭軍，才使鐵鍬從朱世勤的黃呢斗篷旁邊滑了下來，沒有當場喪命。朱世勤嚇得轉身就跑，跑到拴馬處爬上馬鞍就逃走了。

朱世勤逃回軍校，向總隊長王靜軒報告了蕭軍用鐵锨劈他的經過。王靜軒聽了非常震驚，認為學員毆打隊長是違犯軍法的嚴重事件，當即派人查明，把蕭軍關押到軍校的重禁閉室。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就立即去見王靜軒向他說明蕭軍的為人，并說這個事件只有秉公處理才可避免引起公憤。王靜軒覺得我說得有道理，答應一定合理解決。

見過王靜軒后，我就去重禁閉室，同管理人員講了王靜軒的意見。管理人員同意我給蕭軍送衣物，過了兩天又準我進入禁閉室同蕭軍見面、談話。一次我去看他，發現他在禁閉室的墻上題了不少憤世嫉俗、恨天怨地的詩句。我擔心壞人借此誣陷蕭軍，靠獻媚取寵來擴大事端，就未經他同意全給抹掉了。

蕭軍覺得我未免太膽怯了，說：“不平的事情，不平的想法，不能斗爭解決，再不說出來寫出來，悶在心里令人怒火中燒、神魂不安。只有慷慨激昂地說出來，痛快淋漓地寫出來，才能心情舒暢，感到人生才有意義。”

王靜軒是山東人，幼讀經史精通詩賦，他在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后即在東北軍中從事教育工作。他為人忠誠耿直，謙虛謹慎，悲天憫人。我同他談話后，他又親自找蕭軍談話，檢查了蕭軍所讀的書籍及所寫的詩文。他認為蕭軍確實是一位大有作為的人才，于是決定不以軍法從事，禁閉一時，記過一次就算了結。

但是那個號稱“東洋溜”的朱世勤卻不肯善罷甘休。他串通了校本部一伙人，經過軍法人員會審，開除了蕭軍講武堂的學籍。蕭軍本隊同學和好友都憤憤不平，但也無能為力。

蕭軍被釋放離校以前，同我說軍校不講道理，沒有留戀的必要，讓我同他一起離校。當時我想，如果先走了拿不到畢業文憑，將來就不能順利地在部隊里做事，就沒有同意。

蕭軍離開學校后在城內故宮旁邊一家旅館住了不久，就被東北軍二十四旅旅長黃師岳請去，委任為駐扎在昌圖縣部隊的軍士訓練班的準尉見習官。這時期，他寫了《離校贈別》兩首七律詩：

欲展雄心走大荒，可堪往事誤昂藏。三年俯仰悲戎馬，十載遭逢半虎狼。任是蒼天終聵聵，何關宇宙永茫茫。男兒自有洪崖臂，怎肯蛾眉斗畫長？

玉鉤初掛碧天西，入望家山取次迷。點點歸鴻爭宿樹，雙雙燕子啄新泥。一聲笛落滄江遠，三疊歌成客路凄。應是夜涼眠未得，為誰惆悵為誰啼？

我每一次讀起就感到后悔，后悔沒有同他一起到昌圖縣部隊的軍士訓練班去……

蕭軍走后，東北講武堂有了一個新的變動。第一總隊學員畢業為第九期，第二總隊學員畢業為第十期。我是第九期畢業生，蕭軍雖然被開除學籍，在同學錄中他仍是東北講武堂第十期畢業的學員，只不過沒有拿到一紙畢業文憑而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