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清明：守得云開見月明

這是鄧清明第三次出現在問天閣。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首次以主份的身份亮相。為了這一刻，他整整等待了二十四年十個月。當年并肩進入航天員大隊的首批十四名航天員中，八人已經圓夢太空，五人停航離隊，而他作為唯一沒有執行“飛天”任務又仍在現役的首批航天員，為這支光榮的隊伍再次奏響了航天報國的時代強音。

“競爭帶來的壓力，更勝過身體上的勞累”

1966年3月16日，鄧清明出生在江西省撫州市宜黃縣東陂鄉一個農村家庭，兄妹五人，他是老大。少年時代的鄧清明，趕上正在轉型的中國，可以想象，作為那個時期的農村孩子，吃苦是尋常事，讀書似乎是走出去的唯一出路。幸好，鄧清明從上小學起，成績一直不錯，還擔任班干部。

鄧清明從小就懂事，父母忙于農活，他就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高中時，學校離家有二十多里的路程，為了省錢，每個周末，鄧清明基本上都是步行往返，每每得走兩三個小時，返校時書包里則裝著母親為他準備的干糧與咸菜。那時，他為自己立下目標：努力考上大學，找份好工作，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

高三那年，從五十公里外的宜黃縣城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空軍要來招飛。那個年代，誰要是能驗上飛行員，可是了不得的事。不過，因為有安全顧慮，還因為招飛條件高，往往是白折騰瞎忙活，耽誤學習，同學們騷動一陣之后，大多知難而退了。鄧清明試著報了名，沒想到竟然一路順利通過各項體檢和考試，成了一名飛行學員。去軍校報到時，村里很多人來為他送行。帶著憧憬和責任，鄧清明登上了北去的火車，心想：一定努力干出個樣子，決不能讓家鄉父老失望。頭一回出遠門的鄉下孩子，一路上可是開了眼界，鄧清明給弟弟清華寫信，告訴他自己看到了好多霓虹般閃爍的彩燈，像在天上一樣。

鄧清明經過異常艱苦的八個月培訓后，奔向空軍第八飛行學院。他有空就給家中寫信，每逢收到他的信，一家六口便圍坐在煤油燈下，由清華朗讀他的家書。清華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兩個細節：一是大哥在一封信里面寫道：“競爭帶來的壓力，更勝過身體上的勞累”；二是大哥提到，當年老家一共招了四名預備飛行員，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半年后，鄧清明以優異的成績被分到初教團進行飛行訓練。

在1985年大裁軍的背景下，飛行員淘汰率非常高，對能不能飛出來，鄧清明心里沒有多少底氣，但他始終堅信，只要努力就有希望?？恐@股韌勁，鄧清明順利通過初教團、高教團的飛行訓練和考核，被分配到駐吉林省延吉市的空軍某團，成了一名殲擊機飛行員。

一晃十多年過去，這期間鄧清明結婚，生下女兒鄧滿琪，飛行事業順風順水。在他擔任某飛行大隊副大隊長之時，命運又一次給出轉變的機會，中國載人航天工程啟動首批航天員選拔工作。鄧清明毫不猶豫地報了名，當時他已是有著十四年駕駛經驗、安全飛行一千二百六十一個小時的空軍一級飛行員。鄧清明從一千五百多名候選飛行員中脫穎而出，1998年1月5日，他和其他十三名戰友一起，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航天員大隊首批航天員。

為實現飛天的夢想，他完成了基礎理論、體質訓練、航天環境適應性訓練等八大類上百個科目的訓練。為把相關知識學扎實，盡快提高能力，鄧清明放棄了所有周末和假日，加班到深夜是常事。有時，他一閉眼，腦子里全是數據；看到超市商品上的價簽，還以為是飛行的參數指標；走在路上，時不時還掏出準備好的小紙片核對知識點。

經過幾年學習，第一批航天員全部取得了執行載人航天飛行任務的資格。然而，當時我國的載人航天事業剛起步，受任務密度和條件制約，飛天的機會寥寥無幾，每次任務都要對所有航天員進行嚴格的訓練和選拔，按照綜合評價排名確定主備份人選。很多科目的考核，第一名和最后一名成績相差很小——只有一兩分，甚至零點幾分。

不管主份備份，都是本分

但就是這細微的差距，一次又一次讓鄧清明與飛天失之交臂。

2010年，鄧清明第一次進入執行任務梯隊，成為神舟九號飛行任務的候選人之一。他們幾名候選人“瘋狂”地訓練了兩年多，最終上級決定由景海鵬、劉旺和劉洋三人執飛。因為覺得自己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落選神舟九號鄧清明并不是那么沮喪。

神九之后，是神十。遺憾的是，這次鄧清明又與飛天無緣。目送戰友一次次飛天成功，一次次載譽歸來，對鄧清明來說，沒有失落感是不可能的——不僅僅是內心的失落感，上與不上帶來的微妙差異、別人的眼光、親人的遺憾，都在無形中給他帶來了壓力。

記得剛加入航天員大隊時，母親來北京看他，高興地說：你當上飛行員，我的第一個心愿實現了。接下來我還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你能飛到太空去。鄧清明萬萬沒想到，這個心愿，母親直到去世都沒能實現，成了她永久的遺憾。他一次次捫心自問：“為什么別人可以執行任務，而我不行呢？航天員是我的職業啊，如果沒有機會執行任務，那不是我的失職嗎！”

可鄧清明沒有太多時間彷徨。每次任務結束后，所有航天員都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拋開過去，以從零開始的心態迎接新的挑戰。沒有執行過任務的鄧清明，更是把每次落選當作磨礪，越挫越勇。“這么多年來，我總認為，在追夢和奮斗的道路上，可以停下來休息，可以停下來思考，但是絕對不能放棄?！编嚽迕鲌远ǖ卣f。

2013年下半年，鄧清明盼來了神舟十一號備戰訓練任務。奔五十的他，必須鉚足勁兒再一次發起沖鋒，他全身心投入神十一任務。

2014年1月的一天，對于航天員大隊來說，是一個極具紀念意義的日子，上級宣布了李慶龍、吳杰、陳全、潘占春、趙傳東這五名航天員停航停訓的命令。五名航天員帶著深深的眷戀，離開了他們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為之奮斗的載人航天事業。鄧清明至今仍記得，當時陳全緊握他的手說：“不管主份還是備份，都是航天員的本分！老鄧，你要繼續努力，不要放棄?！?/p>

數十年磨一劍，鄧清明始終按照“主份”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守住初心本分。他珍惜每次選拔的機會，主動給自己加碼，提高訓練強度和難度，無論多苦多累，都逼自己再練一會兒，再試一次。

2016年，鄧清明和比他小十二歲的陳冬分在一組，參加為期三十三天的地面組合模擬驗證一比一試驗。他們住進不到十平方米的密閉艙，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完全模擬神舟十一號載人飛行任務的全部內容，其中包括近乎殘酷的七十二小時睡眠剝奪訓練。鄧清明和陳冬高質量地完成了任務。試驗結束后，他們提出了很多具有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為正式任務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神舟十一號飛行任務發射前夜，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問天閣燈火通明。中國航天員科研訓練中心的領導來看望主備份乘組，讓四名航天員發言。景海鵬和陳冬作為主份分別表了決心。此時，鄧清明心里五味雜陳，在他看來，這可能是他離飛天夢想最近的一次，也極有可能是他職業生涯中的最后一次機會，他卻再一次止步于此。輪到他發言時，鄧清明心里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

“海鵬，祝賀你！”鄧清明停頓了一會兒，轉過身面向景海鵬，緊緊地抱住他?！爸x謝你，兄弟！”景海鵬也深情地抱緊他。這是景海鵬第三次飛天，也是鄧清明第三次被列為備份。這個擁抱持續了幾分鐘，整個問天閣大廳靜得似乎能聽到心跳的聲音，在場的許多人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神舟十一號任務圓滿成功后，任務總指揮長特意把兩名備份航天員叫到一起，說：“作為優秀的備份，你們是很光榮的，你們和神舟十一號乘組共同完成了這次任務，任務的成功就是你們的成功，航天員在天上的表現就是你們的表現?！甭牭健肮餐倍郑嚽迕鹘蛔×飨卵蹨I，投身這樣一份偉大的事業，留名或是不留名，他都已收獲了人生最大的幸福。

鄧清明后來說，在載人航天這樣一個備受關注的偉業中，最重要的是任務成不成，而不是誰上沒上，個人的榮辱得失實在是微不足道，大家勠力同心，共同圓滿完成任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光榮的。

盡管眼看著飛天的機會越來越渺茫，盡管內心有委屈和失落，但鄧清明的信念從未改變：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

家人心中永遠的英雄

獨行者速，眾行者遠。“二十五年追夢路，我不是一個人在奔跑。我的家人是我最堅強的后盾。他們不放棄我，我也沒有理由放棄?！碧峒凹胰?，鄧清明言語里充滿深情和感激。

每次作為備份返回北京，鄧清明的愛人都會特意穿上一件紅色的衣服，手捧鮮花到機場迎接。神舟十一號任務發射后，鄧清明回家。當他走進家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桌豐盛的菜肴，桌上還擺著紅酒，愛人和女兒笑臉相迎，對他說：“歡迎英雄回家！”

看到這一幕，鄧清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走進衛生間，打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水流聲中對著鏡子哭得酣暢淋漓。接著，他洗把臉，若無其事地坐到飯桌前。早已等在桌邊的愛人舉起酒杯，對他說：“這些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你值得我尊敬，也為孩子做出了榜樣！你永遠是我們心中的英雄?！?/p>

1991年出生的女兒鄧滿琪，受父親感染，長大后主動選擇了航天事業。她對父親說：“是你讓我選擇了航天，我終于理解了你?！编嚽迕餍χ鸬溃骸澳愕氖聵I和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那是何等幸福。”

雖然父女倆同在航天城工作，但是見面的機會不多。

2013年神舟十號任務時，鄧滿琪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代職。而任務發射前幾天，鄧清明作為備份航天員也來到這里。當時，父女倆已經分別了近一年。由于鄧清明要進行醫學隔離，他們不能直接見面。父女倆約定，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在問天閣高高的圍欄處見面——鄧清明在圍欄里，鄧滿琪在圍欄外，兩人相距十多米，扯著嗓子聊天。那次任務結束要分別的前一天，父女倆隔著圍欄道別。女兒喊道：“爸爸，你要加油?。∥覀児餐Γ粧仐壊环艞墶！闭f完后，女兒頭也不回地走了，鄧清明知道女兒一定是哭了，他心里也酸酸的。

神十一任務期間，父女倆在飛控大廳相逢。鄧清明在航天員支持室值班，鄧滿琪則作為航天飛行控制中心監控顯示和落點標注崗位主崗人員，和同事在指揮大廳二十四小時值班。工作間隙，父女二人會在飛控中心的休息區站著聊一會兒。他們聊天的主題圍繞著正在進行的航天任務，交流任務的關鍵節點，互相提醒，互相鼓勵和打氣，共同期待任務圓滿完成。此時，他們的關系不僅是父女，更是并肩戰斗的戰友。

后來，鄧滿琪專門寫了一篇短文，記錄自己對父親的情感。“任務執行期間，我們共事于同一座大樓，你時常來視察我的工作動態，給我講解相關的知識，了解我身邊的同事朋友。我終于看到你染過的頭發里面暗藏的白發，開始為你在這一崗位默默奮斗的這十九年而心疼，你是我見過最敬業的人、最無私的人。你把你的一切都獻給了國家，不求回報，讓我敬佩……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們的生活還在繼續，與你并肩奮斗的日子讓我迷戀，你永遠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我親愛的爸爸?！?/p>

經常有人問鄧清明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你到退休都沒能圓夢，怎么辦？”鄧清明淡淡一笑：“天空無痕，鳥兒已飛過；水面無波，魚兒已游過。”如今，鄧清明家里又添下一代，已經升級為姥爺的他還在為夢想努力，他用行動給孩子們做出表率，讓他們明白了什么叫拼搏、奮斗，什么叫不放棄。

“有時回望自己走過的路，我都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如果讓我自己的孩子們甚至外人能從我的經歷里獲取點正能量，我覺得我的生命更有意義?！编嚽迕髡f。

成為主份的那一天，內心十分平靜

不得不說，這個偉大的時代為無數追夢人提供了更多圓夢的可能。隨著國家日益強盛，載人航天事業進入快速發展階段。空間站任務的開展，使從前幾年一次的飛行任務變成一年兩次，鄧清明終于在追夢近二十五年后，以主份的身份進入了神舟十五號乘組。

當宣布鄧清明進入乘組的那一刻，他的內心出奇的平靜。從三十二歲風華正茂進入航天員大隊，到五十六歲兩鬢斑白終于圓夢太空，飽經坎坷的鄧清明已經寵辱不驚。他知道，這是對他二十多年追夢歷程的肯定。不過，鄧清明想得更多的，是任務。為了不辜負大家的期待，不辜負自己的努力，他更加刻苦地學習和訓練。

2022年7月，癌癥晚期的岳母病危。由于訓練任務特別重，加上疫情的原因，鄧清明沒法請假回老家看望。一天早上，他接到愛人的電話，得知岳母去世的消息，內心極度悲傷。岳母跟他們一起生活多年，一手帶大了他們的女兒，他不能回去給岳母送終，心里充滿愧疚。鄧清明敲開指令長費俊龍的房門，低沉地說：“我岳母今天去世了，我今天訓練時可能狀態不太好，你多擔待。”同時，他告訴自己，要盡快調整狀態，收拾心情投入訓練。

這世界上沒有平白無故的幸運，任何人都要經過磨礪才能收獲良機。同乘組的航天員張陸說，跟鄧清明一起訓練，聽到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再來一次”。

眾所周知，水下訓練消耗體力大，操作難度高，上機械臂更是一項難度很大的操作。第一次在水下練習上腳限位器（機械臂操作的第一步）時，鄧清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腳塞進去一半，然而他一不小心沒穩住，腳又滑脫了。這時，他的體力消耗已經很大，呼吸也變得粗重。教員建議他先休息一下，他執意要繼續練習，又過了約二十分鐘，他終于成功上了腳限位器。“再來一次！”當天水下訓練課程結束時，鄧清明要求再單獨進行上機械臂練習，直到熟練為止。那天上岸后，他累得快虛脫了，可是他很興奮，因為他終于熟練地掌握了這項技術。

已知天命的鄧清明，日復一日地參加繁重的訓練，就像一個時刻堅守在戰壕里的狙擊手，始終睜大眼睛緊盯目標，憋著勁兒要去扣響扳機。他希望自己不辜負這個機會，不辜負自己，不辜負大家。

經歷苦難洗禮，強者浴火重生。鄧清明感慨地說：“感謝這個偉大的時代，感謝載人航天事業的發展，感謝幾代航天人的接續奮斗、攻堅克難，讓我們在太空有了自己的空間站，讓我等到了圓夢的機會！”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