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人的生命中,總會有以同樣的目的、同樣的感情牽引下,向著同樣的目標前行的瞬間。今天,我的心境的確如此。去年9月19日,為了給著名作家烏拉孜汗·阿合買提85歲生日祝壽,正是沿著這條路,懷著與今天一樣喜悅的心情,向著烏孫山下進發(當然,這里是我出生的阿吾勒,雖說不是每星期,起碼每月都要光顧)。今天,也就是2022年6月5日,邀請著名作家、翻譯家,第十一和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民族宗教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影視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黨支部書記,中國作家出版集團黨委原副書記、管委會原副主任,《中國作家》原主編艾克拜爾·米吉提兄長,到我們的故鄉品嘗家鄉風味,與我們的鄉親們相知,與我們的家鄉故土相識,交流藝術,福祉相隨,懷著這樣激動的心情而來。
當時烏拉孜汗來到這個草原平臺時,雖然周邊一片黃草,有一種秋衰的景象,但是,我們作為了不起的作家這一喜悅時刻的見證者,澎湃的心境淹沒了環境的遜色。然而,這一次草原翠綠,天空湛藍,心境如洗,伴隨著草原上的獵獵勁風一同而來。
昨天才下過一場毛毛細雨,遼遠的天空放晴,像無暇的藍寶石一樣透明。頭頂上,與地平線上起伏的山巒相吻,堆積的白云宛如傳說中童話般的仙女寢宮,潔白雪峰披上萬道金光,給人以別樣的喜悅心境。經受洗滌的美麗原野上,飄蕩著艾草和苦艾沁人心脾的芬芳。
世上的一切物質、一切形態,對人來說都會用自己的感知和心意來判定。烏孫山周邊,今天在我看來就像是大自然精心設計的一個大劇場。請看,在那烏孫山脊和它褶皺里的白云,猶如白色絲質幕布懸掛于這個大劇場上,圣人峰面向山北,就像面對世界奏響一首贊美曲,推開一扇大門。從這扇大門,向著坡下順去的大小溝壑,還有那些丘陵地帶,釋放著方才的旋律。眼前的一切都在伴隨旋律舞動,唱響生命之歌……
胞弟哈巴斯告訴我:“我們和艾克拜爾大哥一起出發了。”我想,與其在縣城相見,不如到原野上在卡拉達拉某地會見,便出發了。和我同車的有詩人、與我共事三十多年的老同事賽里克·馬賢,還有我當年的學生,如今在文學的不同領域努力探索的奧米爾別克·艾都瓦提和柏林·蘇里堂艾利。
有人的世界,總會有所缺憾。阿布勒滿金·俄羅斯拜一直真誠地想與作家大哥見面,并向筆友們傳布這一喜訊。但是,兩天前他的母親突然去世,由此不能參加今天的歡樂聚會。我為此而感到遺憾,也有某種傷感……
我手握方向盤,兩眼巡視著前方路況,心思卻在遠方。別人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我自己倒是在想:我對艾克拜爾究竟了解多少,從何時開始有所了解。說實在的,我對他從(書面上)1983年擔任中學語文老師時就開始了解。然而,對艾克拜爾的名作《瘸腿野馬》,在我36年的教師生涯中閱讀了多少次,對別人所寫的艾老的生平事跡耳熟能詳,我記不得也多次向他人介紹過。關于《瘸腿野馬》的認知、啟迪和美學價值,我懷著一種激動的心境,曾經多少時辰做過講座,我現在也說不清了。他的處女作《努爾曼老漢和獵狗巴力斯》1979年就已發表,并獲得該年度第二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我對這位作家特別崇敬。他把哈薩克偉大詩人阿拜的箴言錄和詩歌譯成中文,在2020年8月10日阿拜誕辰175周年之際,由此獲得哈薩克斯坦總統哈斯穆·卓瑪爾特·托卡耶夫授予的二級友誼勛章。他是我的神。《瘸腿野馬》一書由民族出版社出版,他的那些精品力作我讀了多少次,也未必窮盡其深邃的藝術內涵……
兩個月前開始,才真正面對面相識。4月的某一天,在伊寧市公安局工作的我的學生胞弟、詩人哈巴斯·阿斯哈爾打來電話,在一番噓寒問暖之后,他說:“大哥,作家艾克拜爾兄長因事由來到伊寧,住在老人家里。聽說他還要在這里停留些時日,他一旦返回首都北京,不知何時才能過來。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請一下作為我們民族驕傲的作家,和他結緣相識,沾沾他的福祉。您作為我們這個作者群的領頭羊,不出來挑頭似乎不合適。您代表察布查爾文學愛好者,前去拜訪、邀請他來喝一壺哈薩克人的奶茶,也包括我們這些您的學生在內。讓他看看我們的村落,并獲得兄長的祝福。不是老話說,要與善者謀面么,我們應當相見相識。”他似乎在請求。
這些晚輩總是以這樣謙卑的方式,把我們這些作兄長的推在前面。他們不是自作主張,總是在說:“大哥這事該怎么辦?大哥這事該怎么做才順?”也就是這么一句話的事兒。兄弟在建議應當展現我們村落的面貌,應當施展作為男人的氣概。如此的懂事,你便無法拒絕。而且,欣賞艾克拜爾的文學作品不止我們,他是整個民族都在吟唱的獨特人物。就這樣,我和阿布勒滿金二人懷著與尊敬的作家結識,如果情況允許,想請到我們的阿吾勒品嘗風味的意圖,向著伊寧市出發了。一臉慈祥的大哥,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人在于會話,這不,一見面會話,我們就像老朋友一樣促膝交談,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個半小時。我們親眼目睹了艾老的真誠、低調,便告訴了我們的心愿,邀請他到我們的阿吾勒做客。這不,今天便是緣分到來。
忽然,在我眼前閃現出無垠的欽察草原,一堆堆白色的積云,燦爛的陽光灑向大地,頓時炸開的野馬群,高傲的騎士緊追不舍,不知不覺其余的騎士被遠遠拋在后面,騎士突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下馬背摔落下來,一雙充滿懊悔與怨憤的眼睛,無力地瞪著藍天……我也不知怎么會有這樣的閃念,在《瘸腿野馬》中所描述的欽察草原,有如眼前正在疾駛的曠野一般。曾經在這片曠野是不是也有野馬群奔馳?我又陷入沉思。正在逝去的高傲的騎士,瞪著藍天的時候從蒼穹看到了什么?他來得及向那些堆積的白云傾訴了心愿沒有?在他父王成吉思汗每一次的征伐中從不落陣的他,被譽為成吉思汗的白云的術赤汗,是否是他的英靈再現?我又陷入遐想。今天這個美麗原野,莫非是當年野馬群縱馳的綢緞般的原野?天之驕子成吉思汗、欽察草原之王術赤、冬不拉樂神柯爾博嘎、音樂傳說《瘸腿野馬》,由此留在人們記憶中的支離破碎的傳說故事,被艾克拜爾·米吉提構織成不朽的永不褪色的小說藝術作品,揭示出他們之間的內在緊密關聯,某種看不見的相似之處。
我看了看天空,那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云朵,在緩緩向東漂移。宛若在蔚藍色的海面上漂浮的冰排。忽然,在它們當中有一塊云朵,猶如被燈光射透的玉石般格外吸引了我。就在這剎那間,我不知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不自不覺在心里念叨了一句:“這是艾克拜爾白云。”我又為自己的這一感覺竊喜。在瞬間會有千變萬化的人的思緒也很有趣。我為我的這一想法感到釋然。我感覺到方才的謎團被我的小車一路追趕著,已經攆過,不知不覺開出許多。此時,我就像獵獲了一路逃去的狐貍,將其捆在馬鞍后的獵人一樣,安然自得地將車停靠在路邊。
下車伸展腰肢,欣賞著周邊的景致。此時,一輛白色轎車、一輛黑色轎車拐向我們。從黑色轎車前座上,艾克拜爾兄長走下車來,他的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之后,幾乎是謝了頂的伊犁廣播電視臺哈語部主任杰恩斯·阿不都熱西提、興奮起來渾身充滿笑意的哈巴斯也下了車。從白色小車上走下艾克拜爾兄長的親胞弟、攝影家艾克拉木·米吉提,銀發飄飄的艾克拜爾兄長的胞妹、伊犁州友誼醫院老干病房原主任古麗巴哈爾,滿臉含笑、只有哈薩克姑娘獨具稟賦的開朗質樸的古麗米拉,艾克拉木夫人阿曼古麗等一行人。
我過去就認識艾克拉木,馬合薩提·努爾哈孜在任《伊犁河》主編期間,他身邊就有艾克拉木和一位寧夏回族自治區文聯副主席兼秘書長、女作家余光慧,三位來到我們縣。這位寧夏作家想看一看我們的圣人峰,到哈薩克牧民人家采風。就這樣,由我帶路,來到圣人峰下,恰在這里放牧的胞弟烏木爾賽里克·拜達吾來提家做客,感受哈薩克人的生活習俗和他們的熱情好客。所有的往事都很美好。這位大姐起初很拘謹,說自己不能喝酒,到后來直接對瓶飲酒,很是熱鬧。古麗巴哈爾和古麗米拉,上次我們去家里拜訪艾克拜爾兄長時見過。她們渾身沒有一點做作,沒有矯情,就是普普通通的哈薩克婦女,請我們飲茶吃飯,顯現出熱情好客。今天她們依然保持著那種質樸。身上沒有什么華麗的服飾,也沒有燙染頭發,沒有加長的睫毛,沒有濃妝艷抹。她們就憑借這些受人尊敬,顯得美麗。
前天我問艾克拜爾兄長:“您前來時交通工具怎么辦,您還帶誰一起來?”他說:“交通工具我們自備,你們不要麻煩。”不瞞你說,就是此刻,我也有一種顧慮,如果兄長帶來那些高不可攀的人物,萬一我們招待不周怎么辦呢。這不,看到了這些人,我好像見到了知己一樣寬慰。
艾克拜爾是人民的兒子,民族的子孫,這一點毋需多言。不說別的,就說他擔任過《中國作家》主編,受到國內外多所大學聘為名譽教授,對一位少數民族作家來說,這些地位和榮譽得來并不容易。不珍惜自己,也不會珍惜他人。如果誰人能夠無視這個淺顯規律,他的人格、他的為人值得懷疑。您瞧,眼下米吉提后裔們能這樣凝聚而來,不正是吻合哈薩克族的優良傳統嗎?艾老令我敬重的是,在介紹弟弟妹妹們時,包括對他們的職稱職位、榮譽地位、所取得的成就,無一遺漏加以介紹。這讓我明白了那句話的含義:“你尊重了自己人,他人不敢對你側目。”讓我意識到,我們為他人而說的美言,其實也可以對自家人說。尤其是他對妹妹古麗巴哈爾說話時,每次都轉過臉來說:“哎,古大夫。”寵著妹妹說話,讓我肅然起敬。前車可鑒,跟隨艾老的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個個都有才華,是人民愛戴的后代。他們的成長,除了父母養育之恩,能看到艾老對他們的影響和對他們激勵的作用。全體米吉提家族后裔的共性是質樸,是相互親密無間的手足之情。
在相互問候、簡短介紹之后,重新上車,向著我們此行目的地——蘇瀑尼布拉克村莊上方的草地平臺進發。在圣人峰下,在阿拉冬草原上的烏拉孜汗平臺上,坐落著“烏孫山”旅游景點,我們在這里稍做逗留,大家與艾克拜爾兄長紛紛留影和集體合影。兄長在這里也在拍攝他所注目的鏡頭。
“我在四十多年前,作為春耕督查小組成員,在察布查爾待過一個來月,幾乎走過每一個村莊,所以對這里的自然山川有所了解。我今天的感受卻不相同。那時在四月末,這里的草就被陽光烤黃。但今年的情景完全不同。”他不無感慨地說道。
“艾克拜爾兄長,不知是您在伊犁的緣故還是什么,今年春天雨水充沛,石頭都長出草來了。也不知今后還會不會是這樣。您不要離開伊犁吧。”我對他開起玩笑。艾克拜爾兄長一行笑了起來。
有心的柏林便插入話題:“我們是哈薩克人,有句話說,貴人來臨圈里的羊都會產雙羔;一只羊產了雙羔,一棵草便會叢生。艾克拜爾兄長來到伊犁,確實給這方土地帶來福祉,給這方的人們帶來聚力。您瞧,昨天還陰沉著臉的天空,今天忽然就晴朗了,這也是大自然的心意,是個好兆頭。”他的這番真心話語,讓我們歡笑起來,隨即便動身了。
……
三輛小車銜尾通過蘇瀑尼布拉克村莊,到達上方的草地平臺。沿著邊境公路趕來的詩人、樂手葉爾泰·蘇丹別克(胞弟)和我的儕輩、我戲稱他是羊倌詩人的賈布克拜·薩依孜別克,攝影師努爾曼拜·杰特皮斯拜等幾位,已經先于我們到達。當他們一見到我們的車,就迎上來了。
在綠色草原上支起的那一頂頂潔白氈房,在離氈房不遠處小崗上拴著一溜馬駒。這一切,讓人回想起當年薩爾森拜他們,在這一帶放牧的生活再現眼前……
哈薩克有一句話:請來的客人難伺候。我以為,請來的客人從來不會挑剔。倒是有一句話:客人比綿羊還要乖,你給他什么就吃什么。反而主人自己會心里不安,總覺得能否款待好客人,讓他滿意而歸。
我見第一面時就覺得艾克拜爾兄長不是那種挑剔的人。即便如此,設若寒舍來了一位比權貴還要尊貴的人,千萬不能讓他走時感覺像家奴一般。不愿受他人指責,是每一個血性哈薩克男人的責任。所以,我在尋思如何款待好客人,如何讓客人快樂,為此費神。我們怎樣才能讓兄長有回到遼闊草原的感覺,讓他在烏孫山下、圣人峰前有一種草原游俠的回歸感,我一直在為此操心。在這個飽食的時代,沒人會在乎吃喝。碗大的肚子容易吃飽,而像湖泊一樣的心境得到滿足才是大事。對每一個人來說,世上的365天,每一天的24小時,很難全部盡興。但是,能夠正確把握機遇,既能讓自己也能讓別人高興起來,這是大智慧。因此,當我們的兄長應邀來到綠色草原,唯有歌聲能讓他的心境像草原上的幸福鳥一樣展翅翱翔。這一點我心有預期。
呼吸大自然,享受綠色草原,哈薩克人這一主題的歌曲繁多。我從中擇取了阿勒騰別克的《這就是草原》這首歌,事先背會了歌詞。下車以后,我讓大家排成一列,向著那排白色氈房走去時,我說:“艾克拜爾兄長每天當在盛宴喜宴中,為此,我們要唱首歌,能唱的跟我唱起來。”將事先調好音弦的冬不拉橫握在手,放聲唱起了《這就是草原》。我雖然不是職業歌手,但我也能唱響一席聚會。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出乎大家的預料。當場來唱并不熟悉的歌兒,有時候會手足無措,我也在唱詞中出現閃失,但曲調沒有走調。別人的感覺如何我并不知曉,但從艾老鏡片后面那雙慈祥的雙眸中,透著一種舒愜星火,從他愜意的笑聲中可以得到印證。我發覺與我們并排的古麗巴哈爾大姐也很激動,在按著音樂節奏不住地拍手而來。阿曼古麗和古麗米拉們也在按著音樂踩著步調走來。有藝術天賦的人,總會有一種對美的沖動。我還沒來得及唱完副歌,葉爾泰胞弟便放聲唱起了努爾海薩的《金色草原》。就這樣,乘坐艾克拜爾木筏上的騎士們,來到氈房前擺好的一排椅子上落坐。在席間,熱烈的故事、貼切的玩笑、爽朗的笑聲顯得那么自然熨貼。以前沒有和艾老深交過的人,原以為他當年上的是漢校,一直用中文寫作,可能拙于哈薩克口語表達。實際上,艾老是位表達雙關語的超人、即興捕捉笑哏的高手,讓圍坐在身旁的人隨時隨地歡快起來,原來竟是這樣一位奇人。這時我才明白,真正的高人不會有瑕疵,真正的快馬不會被挑刺,原來這是句真話。對我們來說,他就像峭壁之上的一棵巨樹,兄長卻是這樣的謙虛、這樣的親和、一視同仁,這樣的品格他是怎樣鑄就的呢?越是功成名就的人,越是低調,就越顯得高大。這一哲理,在像艾老這樣真正有高度的人身上得到印證。
任何一種筵席,在找到適當話題之前,總會是各種祝福、表達敬意,甚至捧場,達到高潮,都可以理解。此時,我們的小伙子們沒有過多的贅述,三言兩語表達過后,一直渴望從兄長這里聽到什么,話題自然轉向這方。
我問道:“艾克拜爾兄長,在您小時候別說送到漢語學校上學,就是送去上哈語學校的孩子也不太多。那么,您的父母具有深邃目光,培養出您這樣讓哈薩克人民驕傲的后代,您能否給我們講一講您的成長經歷。”
艾老飲了一口面前的馬奶子,深深地吸了口氣,清了清嗓子,以他的習慣表示可以回答我的提問:
“關于我的創作生平所撰寫的文章和采訪已經不少。我能理解你們還是想從我親口表述中獲知什么。許多人都以為作家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實際上,你們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平常,其實我的生活在我來看也很平常。作家作品中所表達的生活畫面,未必是他自己的真實經歷,這一點你們都很清楚。作家詩人,是他們所見所聞所思世界的使者,從而描繪出來。他能從他認知的素材中升華出形象思維、哲理思辨,是得出結論的語言藝術家。
“我1954年4月,出生于霍城縣蘆草溝鎮烏拉斯臺村。按照傳統習俗,長孫歸祖父,所以我在爺爺家長大。祖父聶斯甫哈孜,祖母依甘,是阿吾勒里的普通村民。我在祖父母的呵護下,在這個家庭汲取了哈薩克的稟賦成長。七歲那年,父母親征得祖父母的同意,把我帶回伊寧市準備入學。我父親米吉提是他那個時代思想前衛的人,是伊犁衛生學校的老師,母親哈斯也特是伊犁電廠的醫生。
“父親說:‘艾柯達依(我的昵稱),我們想讓你學一門大語言。哈薩克語是你母語,你已經懂得。如果想學文字,將來你長大了再學也來得及。我們想讓你去俄語學校上學。因為俄羅斯人是世界上科技最發達的先進民族之一,他們的衛星上天了,原子彈也爆炸了,粉碎了德國法西斯的進攻。’我們來到當時的斯大林學校(后來的伊寧7中)報名,他們說,學校只招收擁有蘇聯護照的公民子弟,如果沒有護照不可能招收。我們當然沒有護照。我記得從斯大林學校往南走一點,有清代留下的兵營城墻,旁邊有一條小河,河上架有一座木橋。我的父母親就在這座橋旁商量了很久,便對我說:‘艾柯達依,俄語學校不招收就算了,我們想讓你去漢語學校上學。’就這樣,那天下午我們去了就在衛生學校后面的伊寧市第十五小學。負責招生的兩位老師對我們說:‘我們還沒有招收過少數民族學生,你們的孩子一句漢語也不會說,這對孩子和老師都會是個負擔,所以還是上你們本民族語言的學校去吧。’但是,我的父母親沒有同意。他們堅持道:‘我們的孩子很聰敏,不會給你們帶來多少麻煩,無論如何要讓我們的孩子上這個學校。’那兩個老師只好說:‘那讓你們的孩子今天回去準備,明天過來考試后再說。’說著讓我們回去了。
“回到家里,母親便按老師們的要求,教我用漢語數一到十,看圖識別家禽,說出中文名,看著相片說出領袖們的名字。當時在我們家我母親漢語水平最高。1949年當解放軍進軍到若羌縣,挨家挨戶做宣傳工作時,我母親便是工作隊成員,帶領解放軍到每家登門拜訪。之前還是小學兼課教員(又是學生)。參加過推翻保甲制度、減租減息、打到惡霸地主運動。在縣委宣傳部工作期間,還和湖南的四個湘妹子住在一起,向她們學會了湖南方言漢語。由于她工作積極,1952年9月,作為新疆牧區代表團成員,赴內地參觀學習近一年光景,既開闊了視野,又學會了漢語。
“我一個晚上都在學習。我壓根不知道老師們會提什么問,要求我回答什么。母親在向我轉述他們的提問,我再回答。但是,我只數到一至五,剩下的一片空白。看著領袖們的標準相,我只能說出毛主席,其他幾個人一概說不出名字。雖然考試不盡如人意,但是,我父母親的懇求讓老師們動了惻隱之心,作為學生收下了我。我父親當即表態:‘我為了不讓孩子成為你們的負擔,從今天開始我將和孩子一起學習漢語漢文。’這是在起誓。說到做到,我父親和我一起學漢語漢文,到我上四年級時,父親面對漢族學生可以用漢語上內科學了。我在學校度過了三個月的啞巴期,只能用眼神示意和同學們打交道。三個月后可以開口用漢語說話和同學們交流。
“當時,從小學四年級起,老師要求我們作為課外讀物,每星期必須讀一部長篇小說,還要寫出讀書筆記。就這樣,小學還沒畢業,我就讀過一百多部長篇小說。我上漢語學校學習漢語的過程就是這樣。”
在座的不僅對艾老學習漢語過程感動,更是對其父親的堅忍不拔的精神充滿敬意。
我們對今天的聚會氛圍很是愜意。于是,帶著他的吉他和冬不拉而來的葉爾泰·蘇丹別克(胞弟)起頭,帶著哈巴斯、賈布克拜唱了起來。奧米爾別克·達吾提朗誦了他為艾克拜爾兄長而作的詩。在這難得的歡樂時刻,就這樣,我們和盤托出了我們的一切,為的是讓艾克拜爾兄長難得輕松開心,讓我們的聚會更有意義。其間,賽肯舉例當代一兩位漢族詩人詩作,向艾老請教他們的詩品詩性。我深知賽肯讀過許多維吾爾族詩人作家的作品,從他的提問來看,顯然近些年來他對漢族詩人已經開始關注。我在心中暗忖。我注意到賈布克拜坐在艾老身旁,已經開始用左手抹著鼻子嘴巴。這是他火候已到,企圖說點什么的表示。如果繼續壓著,他就會消退無言。我隨即請他說話。
“艾克拜爾兄長,這位馬康(本文作者尊稱,下同)曾經在他們的一位大哥家里與村支書一起喝過酒,他常常為此夸口:‘你們以為我是誰,我是曾經坐在馬納夫大哥身旁,把背頭往后一甩,喝到天亮的人。’就像此君一樣,我今天坐在您的身旁,‘把背頭往后一甩’品飲珍饈,我也感到非常高興。馬康稱我為羊倌詩人。我的確是羊倌,但說我是詩人言過其實了。不顧我的實情,將詩行噴出的火花,以我綿薄之力卻貿然前往,以您純凈的哈薩克形態,卻以漢語寫作,似乎有相通之處。您是怎樣走上文學創作之路的,有什么樣的影響?您給我們說說這些吧,我也不顧自己拿著羊鞭,還要做一個詩人,積累一些談資。”他哈哈大笑著說。我們正圍著艾老坐著,聽此之言,也笑了起來。艾老也像伊犁的塔蘭奇人一樣,聽罷此言,放聲大笑起來。
“賈布克拜說的很實在。在我看來,正是賈布克拜對路我的熱情、脾氣性格,我和他的體型、輪廓都很相似。你瞧,我們身著的服裝,腳蹬的鞋子,好像產自一條流水線。除此,我們的面孔,我們的鼻子和眼神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艾老這樣說著,擁抱了一下賈布克拜。對賈布克拜的貼切比擬,對艾老敏捷回應,我們都感到欣慰。望著眼前的艾老和賈布克拜,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是手持牧羊棍趕著羊群的羊倌,一個又是享譽國內外的作家。倒是賈肯和艾老在今天這個聚會上,讓人覺著很像一起把羊群趕到牧場,兩人側臥在草坡上,聊起無盡的羊倌故事一般自在。
在民間有句老話:“名人只可聞其名聲,莫見其人。”當然,這句話或許有其道理。有位詩人說過:“我對朋友沒有價值,因為總是見面;我對老婆也沒價值,因為總見我的肉體。”也許能夠詮釋。然而,文化底蘊深厚的人,別說與其謀一次面,就是時常陪伴左右的人,也不會探究到他的真正內心世界。正因為如此,前面的那些常言,或許就會失去意義。百姓有時也會迷失。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會崇拜權力、財富、能力,從而會忽視真正的關鍵是他的人格。缺乏人格和公民意識的人,無論他多有預見、有多高的地位,依然不能算為完整的人。
賈布克拜與艾老的玩笑,詮釋了方才的疑問。
“1971年3月,初中畢業下鄉插隊,來到伊寧縣紅星公社(現吐魯番于孜鄉)綠洲大隊闊坦塔木小隊,和農民一起干農活兒。沒過多久,上面來的落實政策工作組,我成為他們的翻譯。他們主要落實‘一打三反’期間擴大化的政策,恢復名譽。當時的原始材料全是維吾爾文,我要給工作組的人翻譯成中文,并與當事農民面對面溝通。由此,為全面落實黨的政策,讓許多人放下包袱盡了一份力。
“我們完成在綠洲大隊的工作,來到呼迪亞于孜大隊時,正是春耕生產季節。人們都在忙于積肥施肥。人生際遇轉換有時很巧,有一天,公社書記吳元生同志來到呼迪亞于孜大隊,在馬廄內的開闊處要開春耕生產動員會。院內的馬糞堆成了主席臺,一冬天被封凍的馬糞堆,此時在春日的陽光下開始融解,散發出淡淡的馬糞味。人們圍在馬糞堆周邊,要聽書記動員講話。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大聲說道:‘薩吾提!翻譯薩吾提在哪兒?’不知何故,翻譯薩吾提確實沒到場。書記有些無奈地環顧四周,工作組的幾位老同志一下把我推向前說道:‘這個小伙子可以翻譯。’會議開了一個半小時,我在同聲翻譯吳元生書記的講話。會議結束時,吳元生書記對我說:‘你和我一起去吃午飯。’便帶上了我。那個時代在農村壓根沒有什么營業餐廳,我們來到了大隊婦聯主任家里,他們端上來大碗奶茶和包谷馕。吃飯時,吳元生書記和婦聯主任家里人用維吾爾語聊起來了。我當時就想,書記對我剛才的翻譯心里很清楚,幸好我是一字不落翻譯的。飯后,書記了解了我的情況,我簡明扼要做了自我介紹。書記說:‘看來你很能干,口才也好,我調你到公社來工作吧,是國家正式編制。你去嗎?’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說:‘我想考大學,到公社工作不會影響我上大學吧?’吳書記說:‘沒問題,只要你考上大學,我會親自送你上大學。’沒過多久,派我參加縣委宣傳部組織的新聞寫作培訓班。在這里,學到了怎樣寫新聞稿子,怎樣反映農村生活。一個多月后,我就成了公社黨委的新聞干事,由此開始新聞寫作,也是我走上文學創作道路的最初階段。
“真正走上文學創作道路,與當年小學老師要求我們每周讀一部長篇小說,寫出讀書心得開始積累有關。當然,插隊以后,接觸農村生活,了解農牧民的心愿,發現生活現實中的種種矛盾,也是一種生活積累。1973年4月間,從自治區下來一個‘三結合’創作組,公社黨委書記把接待他們的任務交給了我。我便安排他們一行人的吃住行。他們是要根據當時吐魯番于孜的階級斗爭活教材‘血淚樹’來編寫一個連環畫。他們在和村里的貧下中農交流時,創作組里的人都需要聽我翻譯,只有一個人不需要我翻譯,可以和村民直接用維吾爾語交談,這讓我很奇怪。我問帶隊的都幸福同志:‘這個人是誰,他怎么會講維吾爾語?’他說:‘他叫王蒙,是一位作家,曾經因為寫過一個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受到毛主席批評,所以被劃為右派,下放到伊寧縣紅旗公社(現在的巴彥岱鎮,當時隸屬伊寧縣)二大隊,維吾爾語是當時在那里學會的。’聽說他被毛主席批評過,讓我更驚奇。我重新開始認識這個人。我以前見到的作家都是印在作品扉頁上的畫像,第一次見到一位活生生的作家。他頭戴一頂藍咔嘰帽子,身著四個衣兜的中山裝,帶著一副棕框眼鏡,就站在我眼前。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是作家,我為什么不可以成為作家,這個意識便這樣萌生了。這就是我走上作家之路的開始,后來的創作經歷你們也都知道。”艾老望著我們說道。
席間的交流就此打住,我們移到了一個風景怡人的山包上。放眼望去,整個伊犁河谷就在腳下。主人達吾提努爾把帶來的長條褥子鋪在草地上,我們盤腿坐在褥子上,飽覽天堂般的家鄉伊犁美景,放聲唱起夏木希的《背蔭坡》、卡德克的《故鄉》、葉爾泰·蘇里堂別克的《我的棕色山泉》等歌曲,讓綠色山包也活躍起來。努爾曼拜正忙于把這一切收入攝像機鏡頭。
有人問道:“艾克拜爾大哥,您此時的心境如何?請告訴我們。”
此時,我們望著伊犁美景心潮澎拜。尤其艾克拜爾兄長很是盡興。
他說:“今天對我來說很有意義,我們享受著美麗風景,坐在銀色的圣人峰下,我們的心境一片純凈。我們品嘗了你們用真情奉上的大餐,暢飲了代表你們心意的潔白的馬奶子,傾心交談。還有什么能比得上這般幸福?”兄長如此這般說著,話鋒一轉,說道:“小伙子們,你們看,伊犁是多么美麗的地方,它集中了天下美景,是世界濃縮版美景圖。正如唐加里克詩中吟道:‘你發現沒伊犁正是世界中心/如果說那是軀體它是項背’此言說的實在。在伊犁,你可以看到南極洲的冰川之美、非洲的沙漠、美洲的大洋、亞洲森林,一切盡收眼底。坐在這里你可以看到,那是一只振翅高飛的天鵝,看到了沒,那遼闊的土地是天鵝的軀體,在我們身后的烏孫山上騰起的云朵是天鵝的右翅,那對面逶迤而去的天山頂上的潔白積云是她的左翅。天鵝向著美麗的前景振翅飛翔,永遠飛翔。”艾老在用富有韻味的話語,向我們展示著作家的才華。他熱愛大自然,熱愛故鄉,如何描繪大自然,并與人的生命相銜接,似乎是在給我們上一堂寫作課。艾老用手勢在指點江山,有如一位地理老師在向學生們指著地圖詳解那般自如。
在這綠色山坡上,我們的馬奶子在不斷地用瓢揚起,歌聲也在飄蕩,我們的故事也像涓涓細流。忽如當年,在高坡上每天相聚,縱論天下的畢們(斷事官)和徹辰(善辯者)一般。艾老端坐于我們當中,這些漢子們似乎還想多聽多了解一些什么,他們顯得如饑似渴。一早以來一直忙碌著為我們服務的主人達吾提努爾,這才輪到他啟齒說話,他按自己的習性,清了清嗓子緩緩說道:
“艾克拜爾大哥,您能屈尊來到我們寒舍品飲,是我們的榮耀。人說:‘不要夸贊漢子的力量,而是要贊他所做事的能量。’據我們所知,您是幾屆北京市和全國政協委員。政協委員是黨和政府與民眾之間聯系的橋梁,把人民群眾的迫切心愿、社會的需求,適時反映給各級黨和政府部門;對黨和政府制定的各項法律、法規、政策參政議政,提出建議。您在履行神圣職責時,提出過什么樣的提案和建議,落實情況如何?請給我們講一講這些。對我們來說,這一切都是增長知識,都是一堂大課。”他的提問讓我們未曾預料。艾老不厭其煩地回答了達吾提努爾的這一提問。
“說實在的老弟,我自1993年起十五年時間擔任第八、第九、第十屆北京市政協委員。2008年起十年時間擔任第十一、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也就是說,前后擔任了二十五年政協委員。在擔任北京市政協委員期間,我提出了284項提案和建議。在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期間,提出了150多項提案和建議。這些提案和建議大多基本得到落實,其中部分提案還被評為優秀提案。有的提案轉化為政策法規。其中四項提案通過全國人大立法成為國法。比如《公共場所禁止吸煙法》、《烈士紀念日》(每年9月30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烈士紀念日活動)、《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法》(2017年10月1日起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英雄和烈士榮譽保護法》(2018年5月1日起實施)。”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陽光揮灑在大地上,正在急迫地邁向地球另一半期待它的光輝的人們。
我看了看天空,方才的那些積云,被陽光染的霞光萬丈。我在心里說道:“那就是艾克拜爾的白云。”傳說中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一顆星。或許,每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一朵云。我尋思,我的云朵又在何方……
作者簡介:
馬合木提·巴提克 ,哈薩克族作家。
生于1963年10月,新疆察布查爾縣人。中共黨員。新疆作家協會會員、伊犁州作家協會會員。1983年7月畢業于伊犁第一師范學校,任察布查爾縣第二中學語文教師;1987年畢業于新疆教育學院中文系哈語文學專業。獲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級教學能手,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學科帶頭人,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級拔尖人才。 1988年開始文學創作。 在《伊犁河》《曙光》《中國民族》等刊物發表40余篇小說散文。2014在民族出版社出版哈薩克文傳紀文學《巴開巴圖爾》。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