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藝瑤 綦甲福
內容摘要:海明威將“冰山原則”引入文學領域并使其得到了廣泛應用。本文首先介紹海明威“冰山原則”的基本理念,并從社會現實、他國影響和社會歷史三個方面分析“冰山原則”在德國“廢墟文學”中興起的原因,結合廢墟文學作家沃爾夫岡·博爾歇特《廚房的鐘》一文,具體分析“冰山原則”在德國廢墟文學作品中的體現。博爾歇特在“冰山原則”的框架下,用最簡練的語言深刻表達了對戰爭的痛惡之情。
關鍵詞:冰山原則 廢墟文學 《廚房的鐘》 沃爾夫岡·博爾歇特
1895年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與布洛伊爾合作發表《歇斯底里研究》。在探究“人格理論”時,他們用“冰山”來對比有意識和無意識兩種狀態:人格宛如海面上的冰山,露出來的只是一部分,即有意識的層面;剩下的絕大部分藏于海面之下,處于無意識狀態,海面下的大部分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人的發展和行為。[1]“冰山”這一比喻之后逐步被各學科借鑒,本文重點研究“冰山原則”在德國廢墟文學中的體現。
一.文學中的“冰山原則”
1932年,美國作家海明威在《午后之死》[2]中首次將“冰山原則”引入文學領域。他用“冰山”這一比喻巧妙梳理了作者創作與讀者理解之間的關系:作者只需要描寫“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至于海面下隱藏的大部分,應該讓讀者通過文本提示自行想象和補充。正如他所說,冰山運動之所以壯觀,是因為它只露出了海面上的八分之一。文學作品中,讀者接觸到的文字是所謂的“八分之一”,而字里行間傳遞的那些無形之物即所謂的“八分之七”,前者清晰可見,后者隱藏在前者之后。因而作家要給讀者留下足夠的回旋余地和想象空間。海明威認為,“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想寫的東西心里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2]文學中的“冰山原則”所推崇的是讀者親自感受藏于海面之下的“八分之七”。“簡潔的文字、鮮明的形象、豐富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是構成‘冰山原則的四大要素。”[3]
只有作家不把內心感情一一奉告時,讀者才有更多的機會把自己的情感與作者及主人公的情感緊密聯系在一起。正所謂“更少即更多”——簡練、通俗的語言也能創造豐富的情感思想。用最簡單的語言勾勒鮮明的形象,將情感和思想深藏于其中,讀者只有親自挖掘,才能把握文章的情感訴求。語言雖簡練,場景卻鮮活,其中蘊含著大量需要讀者親自體味的情緒和思想。由此人們可以說,簡潔性和間接性是文學中的“冰山原則”的兩個顯著標志。
二.德國文學中的“冰山原則”
海明威的“冰山原則”在文學領域迅速發展起來。德國文學也受到了這一熱潮的影響,極具時代特色的“廢墟文學”是最佳代表。“廢墟文學”是二戰后涌現出的一種文學形式,其以短篇小說為主要表現形式。而“冰山原則”能夠在“廢墟文學”中得到很好的應用也是多方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1.戰后德國的社會現實
二戰后,德國作為戰敗國背上高額債務,所有德國人需為此買單,他們既是侵略者也是受害者。[4]當時的許多資料報道,女人乃至老人都走上街頭,用手中的鐵鍬去修復一片狼藉,所有人都忙于重建自己的家鄉。哈特里奇(Edwin Hartridge)在《第四帝國的崛起》中說,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是國家目前的最高綱領”[4]這是對當時德國的最好總結,家園重建是所有人的追求,他們需要在有限的時間里重建自己的家鄉和價值體系。面對這樣的經濟基礎,充滿哲理的語言讀起來往往費時費力,與當時社會情況不符。大眾需要通俗易懂的文章來反思罪行、撫慰心靈。對于作家來說,比起滔滔不絕的論述,把道理藏于故事之中讓讀者自己體味挖掘似是更為明智之舉,他們用簡單的語言去描述戰后群眾最真實的生活狀況。這些作品要求讀者透過現象去抓取本質,借樸實語言探求真實情感。
2.美國短篇小說的影響
二戰后,戰敗國德國在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等各方面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他國影響。文化,首當其沖的是文學,不顯于形,卻最容易在無形之中受到影響。作為“廢墟文學”典型文學形式的短篇小說實際上是舶來品[5],它是當時興盛于美國的一種文學形式。正所謂“文化無國界”,短篇小說的影響力絕不僅限于美國。二戰后作為戰敗國的德國在與美國的交往中無形中也被迫接觸到美國的種種文化,受到像海明威和威廉·福克納等知名作家的影響,短篇小說在德國逐漸發展起來。總體來看,短篇小說篇章短小,語言精練,結構簡單。德國廢墟文學中的短篇小說所追求的是用樸實的語言講述日常生活,意義深遠的啟示常隱藏于平凡語言之后。這一點,恰是文學中冰山原則的核心。
3.與第三帝國文化的徹底決裂
第三帝國時期,其文學主題是“Blut und Boden”(鮮血和土地),從國家沙文主義的立場出發,文學主要歌頌故鄉、國家的覺醒與活力。[6]文學語言宛如口號,十分簡短、非常有利于士氣的提升。由此一種與國家納粹主義相呼應的思維方式和價值體系發展起來,它控制了人們的思維和語言,并使其日益狹窄。[7]二戰結束后,隨著第三帝國的崩塌,作家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改變這種語言狀況。人們受夠了大喊標語,像傀儡一樣被他人操縱。作家們放棄了之前的一切,想要建立一種全新的語言體系。[6]面對一片狼藉的廢墟,他們不僅要重建房屋和故鄉,更要重建心理和語言體系。新一代作家避開流亡和保守主義的傳統,清除曾經被納粹所用的語言,客觀地描述所見之物。為了忘卻納粹式的語言,除去關于納粹的記憶,他們想要尋求一種全新的、簡單的、不加修飾的語言,并用這種新式語言去描述這場戰爭,抒發整個國家的痛苦之情,[8]他們想用最樸素的語言去描述最真實的生活。源自美國的短篇小說這種短小精煉卻情感深刻的文學形式恰恰滿足了德國作家們當時的這種需求。德國廢墟文學由此出現,涌現出大量描述戰后生活的作品,這時的語言簡單卻不無聊,不是布道勸誡,但也能震撼人們的心靈。所以簡單的語言和清晰的結構是“廢墟文學”的共同特色,這符合“八分之一”定律。
至于要寫什么,要怎樣才能達到啟蒙大眾的效果是當時文人學者共同考慮的問題。人們剛從戰爭中逃脫出來,面對的是廢墟、鮮血、哀嚎和死亡,麻木的不僅是肉體,更是心靈,丟失信仰的人們無所適從。作為國家的脊梁和希望,作家們要看清自己乃至國家的內心,要告訴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們接下來該如何生活,要撫慰人們受傷的心靈,幫國家重建新的價值觀。作者并不想再去復原這場戰爭,事實上也根本沒有合適的語言能夠講清楚這場戰爭究竟多恐怖,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見證者。大眾的心早已千瘡百孔,他們不想回憶戰爭,只想知道被戰爭波及的他們該如何繼續生活。于是作家們去描述戰后真實的生活場景,他們將情感藏匿在普通故事中,讓讀者走進其中,引起共鳴。他們深知,親身體驗更能讓人印象深刻,讀者需要一步步走進人物、作者和自己的內心。沃爾夫岡·博爾歇特(Wolfgang Borchert)的《廚房的鐘》是廢墟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短篇小說。
三.《廚房的鐘》里的“冰山原則”
沃爾夫岡·博爾歇特(1921~1
947)是人生短暫卻見聞豐富的德國作家,二戰期間曾被困集中營,對戰后的文學改革有著強烈的呼聲。《廚房的鐘》是博爾歇特描寫戰后生活的典型作品。該短篇小說講述了一位青年和自家廚房鐘表的故事:某天,青年人懷抱鐘表坐在公園長椅上,他時而自言自語,時而與旁人聊天,毫不吝嗇地抒發著自己對這款鐘表的喜愛,由此回憶起曾經有母親陪伴的幸福時光。但如今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這塊鐘表陪伴著他。
1.海面上的“八分之一”——簡潔的語言和清晰的結構
荷蘭裔美國作家、歷史學家、記者、畫家房龍在研究人類藝術時曾說:“一流的藝術家達到他的繪畫效果,并不用很多東西,兩三個人物,一張床,一把椅子,一扇窗戶,一面墻,一棵樹的樹梢,就足以表達一切了”。[9]這自然也適用于文學創作:杰出的小說家之所以杰出,并不在于其小說篇幅有多長,故事有多復雜,場面有多宏大,而在于他所創造的小說世界真正精彩。
《廚房的鐘》講述的是日常生活。通俗的語言是其典型標志:通篇不足一千詞,且并無生僻詞,句子短小,口語化明顯,例如:“Alles ist weg.Alles, stellen Sie sich vor. Alles weg.”(一切都沒了,您想像一下,是一切。一切都沒了)全句僅由十個詞構成,“alles”卻前后出現三次,人物語言斷斷續續,生活化場景極易引起讀者內心共鳴。此外,人物塑造簡單:“altes Gesicht”(衰老的臉龐)是對青年男子的唯一外貌描寫,此外我們對他一無所知,但這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空間,讓人物變得豐滿起來。意大利哲學家維奇曾說,“論證越少,人們的想象空間就越大”。[10]“冰山原則”追求給讀者留下巨大的回旋余地,讓他們發揮豐富的想象去理解文章,此處的人物塑造便是對這一點的完美詮釋。在結構上,青年的回憶穿插在首尾兩次談話之中,將文章分為三部分,結構清晰。結尾處,青年男子再次陷入思索,與上文回憶相呼應。文章雖短,但結構完整,開放式的結尾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
2.海面下的“八分之七”——隱藏的情感
冰山真正壯觀的是水下的部分,同樣,隱藏在字里行間的無形情感最為震撼人心。博爾歇特在《廚房的鐘》里巧用四種修辭,借簡潔的語言抒發了深厚情感。
首先是象征。該短篇小說標題強調廚房,是因為令人難忘的事曾在這里發生:青年人每天凌晨兩點半才到家,即便已是深夜母親也會為他打開一盞燈,起床幫他熱一下已經涼透的晚飯,默默陪兒子吃完,夜夜如此,無一例外。“光”在此象征著給人慰藉的母愛,廚房的鐘正是見證者。有人認為廚房是每個人心里的故鄉,因為家的味道是廚房里飄出的味道,這種味道對于每個人都溫暖安全。[11]所以廚房象征了家庭,象征著家中一切美好的東西。博爾歇特借懸掛于廚房的鐘暗示了青年男子對母親、對家、對過去有母親陪伴的美好時光的深深眷戀。那些有母親陪伴的日子是美好的,但它終究是逝去了,母親已經去往了天堂。青年人一直想著“天堂”(Paradies)一詞,對他來說,有母親愛護的每一天都是天堂般的生活,這是永存于記憶的美好時光。
其次是對比:青年人年僅二十,卻面部蒼老,是生活里的孤獨、災難和痛苦迫使他擁有了一張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臉。“Alles ist weg”(一切都沒了)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孤獨的他期望能與人交談,所以在公園里不管人們看他與否,他都會熱情地看著別人,即便是尷尬的問題,他也會笑著耐心回答。他的生活中只剩下廚房的鐘,這是他唯一的陪伴。
此外博爾歇特還巧用雙關。“Innerlich ist sie kaputt, das steht fest.Aber sie sieht noch aus wie immer.”(它內部已經壞了,這是肯定的,但它外面看起來還是那個樣子。)這本是青年對鐘表的評價,卻也暗指當時人們的狀態:人還活著,但心已經死了。在青年男子說出鐘表停留在凌晨兩點半的原因前,人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戰爭的轟炸讓鐘表停留在了兩點半。戰爭給人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巨大陰影,讓人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糕。
最后是對重復的運用。“sie ist übrig”(只剩下它了)出現四次,表明只有鐘表殘存是最后的結局。它或是青年男子的自言自語,也或是對別人問題的回答。短短三個詞表現了青年人的無助與絕望,看似輕描淡寫的回答,卻字字刺痛心臟,不斷的重復是持久的回憶,是對可惡的戰爭的一再揭示,簡單的“八分之一”下蘊藏著豐富的“八分之七”。
海明威將“冰山原則”帶入文學領域,其在德國廢墟文學中的發展是歷史選擇的必然結果,歷史和社會的影響使短篇小說成為德國戰后文學的重要表現形式,“冰山原則”是其靈魂。海因里希·伯爾曾說,“作家需要的是對世界敏銳的觀察,而不是捉迷藏似的回避現實。”[12]廢墟文學作家的確做到了,博爾歇特敏銳地觀察著廢墟上的生活和人們敏感的內心,將情感藏匿于字里行間,引導人們去探求、思考,療愈戰后人們千瘡百孔的心。像伯爾所說,“凡事只要留心看,就都能看清”[12]。廢墟文學里,我們要通過通俗易懂的句子和平凡的故事去把握那深藏其中的情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體會海面之下的“八分之七”帶給我們的震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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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海因里希·伯爾(著),林偉中(譯).我眼中的廢墟文學.自:藝辛.《邂逅繆斯——文學與人生》[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轉:出版經濟,2006,(9):67-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