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華 張傳娥
(1.曲阜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山東 日照 276826;2.曲阜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山東 日照 276826)
身體的呈現在電影銀幕空間中的地位十分重要,電影往往通過身體的直觀展示來勾連精神和思想。[1]體育電影是“反映與體育活動有關的社會生活的故事片”[2],并充分展現出了一種身體的獨特價值。體育電影中的身體呈現有著鮮明的時代印記。21世紀以來,中國體育電影與過去相比展現了新的特點,對這一現象進行考察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
在當代消費文化和視覺文化的雙重導向下,身體在作品與觀者之間起著重要的連接作用。電影中的身體之美主要是通過視覺來表達的。體育電影要實現對現實生活的擬真首先要完成感官的建構,拍攝身體的目的便是要獲得一種審美的快感。身體敘述必須選擇一個適合的身體,這是體育電影拍攝的首要任務。拍攝者對身體的選擇墨守著“力量即是美”的傳統認知,選擇一個超越普通人、體形優美、充滿活力、富有力量的運動員身體更能夠吸引觀者。例如早在1981年張暖忻導演拍攝影片《沙鷗》時,就面臨選擇專業演員還是選擇專業運動員為女主角的問題,最終導演頂住壓力,選了當時的專業排球運動員常珊珊。由專業運動員飾演角色能夠營造出更為逼真的效果,增加了影片的可信度,因此,這種方法延續至今。在影片《奪冠》中,陳可辛導演選擇片中角色時,大多數飾演老一代女排隊員的人選是從省隊和校隊運動員中選出,朱婷、惠若琪等人更是飾演“本人”。她們身體展現出的健壯、柔韌、速度、力量等特點更符合觀眾對運動員的認知,使觀眾獲得良好的觀影體驗。進入21世紀以來,消費文化盛行,英國學者邁克·費瑟斯通認為,在消費文化中,越接近年輕、健康、理想化的身體形象就越具有交換價值。[3]身體淪為被觀賞與被消費的商業的工具,裸露成為直接的誘惑。在近百年的中國體育電影創作中,隨著消費場域的不斷變化,不同階段的身體呈現有著不同的演繹側重。1934年孫瑜導演拍攝《體育皇后》時,許多鏡頭可以看到對身體的強調,女主身體始終處在被“凝視”中。近年來,隨著消費主義抬頭,國產體育電影十分重視富有感染力的身體美感。不僅是女性,對男性身體奇觀也進行了商業化的征用。在《激戰》《超越》等影片中,男性角色呈現出肌肉健美結實、身手矯健、活力四射、爆發力十足的身體景觀。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商業化的逐漸侵蝕,身體被打上了消費的標簽,體育電影通過對身體的呈現來滿足觀眾視覺審美的需要,以實現消費意圖。
身體意象是指“個體對自身軀體的認知”[4],他者眼光是影響個人意象的重要因素。身體意象的生成與變化與社會文化息息相關。新中國十七年到“文革”結束的體育電影,基本沒有強調女性身體的性感誘惑力,身體往往是革命話語規約下的改造對象。例如1964年的電影《女跳水員》中,女性運動員的身體呈現比較寫實自然,凸顯出作為中國人的新面貌。近年來,在體育電影中,存在許多通過身材刻畫來滿足觀眾視覺直觀審美及窺視欲的影片橋段。除了對健美出色的身體呈現外,還存在對身體創傷的呈現,創傷從某種意義上成為另一種被凝望的誘惑。運動員在訓練場或比賽時,激烈的身體對抗可能使身體遭受各種傷害。創傷通過與身體美的對比產生悲劇的力量,證明身體的確是存在極限的。創傷令觀眾產生悲傷和悲憫的震撼,這符合“悲”的美學范疇。運動員發掘自身潛力克服身體創傷,迸發出反敗為勝的力量,這是運動員自身對身體的肯定態度認知,同時使觀眾的注意力從視覺快感中抽離,體會到不畏艱辛、刻苦拼搏的體育精神。搏擊類電影最常出現肉體被暴力傷害的悲劇性片段,在影片《激戰》中,昔日的拳王程輝為生活所迫參加綜合格斗,在肉身對抗中他克服肉體創傷的巨大痛苦主動將大臂脫臼反敗為勝。使受眾在肉體力量的沖突與毀滅的視覺沖擊中得到情感的陶冶和凈化。影片《跆拳道》中,女孩劉立在決賽中以頑強的意志克服身體的劇痛,挑戰人體極限的身體景觀,凸顯超越自我的精神力量。近年來“反窺視”的作品越來越多,影片《奪冠》中的身體刻畫十分個性化,導演有意減少女排運動員身體符號的性感指向,使觀眾能夠體會到奮勇拼搏的體育精神。21世紀以來,國產體育電影在身體呈現上有著窺視與反窺視共存的現象。不管是被凝視的客體,還是革命話語規約下的改造對象,抑或是自我身份建構中的主體,體育電影中身體敘事的變化折射出歷史和時代的變化軌跡。體育電影中的身體從被消費的對象到自我主體的覺醒,經歷了一個螺旋式發展的過程。
不同體育活動能夠體現出姿態各異的身體技術美感。在體育電影中,鏡頭往往要捕捉最能體現動感身體的瞬間,充分展現運動者身體技術的美學張力。在影片鑒賞中,“對體育運動的熱愛和認知成為進入體育電影的一種知識儲備和情感鑰匙”[5]。電影受眾在觀賞體育電影時,對放映的體育運動項目比較熟知時能夠迅速進入影片表達的藝術世界,而對于不熟悉該項目的觀眾而言,便無法知曉電影中運動員的運動技巧是否真實,“觀看的注意興奮點可能會集中在電影演員的身體語言之上,來領悟體育電影共通的意義母題”[5]。當今社會科技發達,身體在機器面前似乎處于劣勢。而在許多中國體育電影中,越來越重視對身體技術美的呈現,給觀者呈現出身體所能達到或者超出身體極限的技術之美。比如在很多體育電影中,都會加入武術元素。[6]作為中國文化一部分的武術將身體的技巧展現得淋漓盡致,在一招一式的連貫動作中將人體的柔韌、力量等美感發揮到極致,給觀眾帶來全新的審美體驗。導演周星馳在影片《少林足球》中,將武術文化融入足球運動中,成為這部影片的亮點。該片除了高潮部分對于“功夫”的大段展現,在拍攝趙薇飾演的女孩做饅頭這件小事時,也將傳統的武術動作巧妙地融合進揉面的過程中去,雖然設計動作時采用了夸張的手法,但獲得的視覺效果非常唯美感人。武術類體育電影中所表現出的身體力量和技術滿足了人們對于身體能夠產生技巧奇觀的渴望。中國的武術文化源遠流長,武術類體育運動具有典型的民族性,這類影片有著巨大的社會基礎,觀眾能夠理解其中的身體技術美感,雖然這些電影中的身體技術可能是真實的體育技術很難達到的。體育電影中的身體技術展示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幻想的空間,從而誘惑觀眾走入影院觀影,體驗虛擬的快感。
當下,數字化正在以新的模式融入社會的各個領域,網絡信息技術建構了人類生活新形態的社會圖景,為我們的身體帶來一種沉浸式體驗。影像中身體符號的生成方式不再局限于單向被動的途徑,而轉向多元、交互方式。體育作為一種身體儀式性活動,已經從固定的物理空間場域過渡到數字時代的虛擬符號空間和關系空間。物質的身體呈現出身體數字化的符號表征,進一步消弭了物理空間和虛擬空間的邊界,身體擺脫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使每個人變得更容易接近。數碼技術滲入電影媒介中,帶來一場視聽革命的盛宴。各種超現實的場景得以呈現,鏡像中的身體質感也更加絢麗動感。早期的中國體育電影很少使用特效,對于人物身體的呈現較為客觀,現代拍攝技術能夠細致捕捉到人體細微的動作,運用超高清的視覺技術讓人更清晰地看到身體的微觀形態。數字技術拓展了觀眾審美的深度和廣度,將審美從單一的“觀看”轉向“沉浸”式體驗,能夠“表現”或“再現”運動員的細膩表情乃至動作技術微層結構的身體質感和畫面。在傳播媒介建構的鏡像中,體育所蘊含的身體美被傳播和建構,許多時候體育電影通過對身體展現的技術制作使身體成為場景中唯一的焦點,并延伸出超乎常理的身體動作和力量美感。當代體育電影將身體的技術和技術的身體相互融合,迸發出更絢爛的視覺身體盛宴,例如在影片《翻滾吧!阿信》中,主角阿信在打斗中呈現了一系體操動作,這套華麗的動作通過電影技術將身體景觀的力量與美感突出地呈現出來。身體技術化和技術具身化,都已成為現代技術與身體關系的顯著特征。
體育電影中身體的建構始終存在于文化覆蓋之中。身體不僅具有物質的外在特征,還有身份的意味,不僅是個人的形體形象,還指向社會性的一面,背后承載著文化意義。體育電影非常重視通過身體表達體育精神。在一部部承載著國家記憶的中國體育影片中,不同年齡、性別的人物身體呈現訴說著不同的故事,共同組成了中國體育人的整體印象,塑造出中國人的形象和精神面貌。在一部分成長或圓夢故事的體育電影中,運動者一開始是處境落魄的社會底層或者邊緣人物,在通過自身努力獲得成長或成功的過程中,許多困難并非身體優勢能夠克服,有時身體是脆弱的,比不上意志、思想、情感等重要。對手的身體比主角強大,但主角最終憑借超常的意志和堅韌的精神力量能夠戰勝他,這體現的是一種文化美學。從理性視角上看,體育屬于非政治背景的社會領域,但體育競技往往與國家榮譽相關聯,像馮·克勞斯威茨所說:“體育是另一種方式表現的政治實踐。”[7]體育電影中作為視覺符號的身體既蘊含著體育精神,又承載著民族情感,往往凸顯的是國家意志與話語權力對于身體審美認知的控制。體育電影用身體去表達影片的主題,擔負起各種情感、敘事效果的載體作用,并在與主流權力話語調和中獲得生存的空間。體育是一項大眾活動,在競技比賽中運動員的國家身份特性能夠激發群體性的情感。個體存在著身份的重疊,當運動員代表國家出戰時,國家形象成為新身份。國產體育電影中的身體建構往往受到來自意識形態的規約,不同時期的身體景觀是中國國家形象與民族精神的折射。中國體育電影誕生之初就肩負家國使命,新中國成立以前的中國體育電影書寫著“體育救國”之夢。新中國十七年的體育電影在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指針之下,書寫“新中國體育”的意義與倫理。新時期的,內地體育電影講述“求強”的故事,使觀眾看到那個年代中國體育運動的艱辛與民族擔當。20世紀最后10年,電影正在經歷艱難轉型,這一階段的體育電影要兼顧意識形態與市場需求。新世紀以來,中國體育電影依然或多或少地帶有政治的色彩,借由申奧成功帶來了體育電影的井噴期,在《國球女孩》《一個人的奧運》《許海峰的槍》等影片中,鏡頭有意選中的身體場景存在十分明顯的愛國意識的表達,身體演繹出藝術美學與意識形態融合的審美張力。
在國際化的趨勢與推動下,我國的體育電影在取材和情感表達上國家話語幾乎被人文主義的話語取代,整體上呈現出“輕”的特質,體現了體育內涵的時代變遷。在國家政策的扶持下,以青少年成長故事為主題的體育電影成為大多數。更多的體育電影從為國拼搏的故事過渡到結合年輕觀眾的審美,在體育運動中獲得成長的勵志故事。如《滑向未來》《跑出一片天》《激浪青春》《破風》《超越》等。這些影片呈現的是清新明快的視聽語言,強調個體在體育運動及體育精神的促發和引領下獲得全面成長方面,呼應了體育的時代內涵。國家意識形態隱退其后,在電影與受眾之間為我們提供了去除社會挫折、實現自我夢想的激情[5]。電影《破風》有著時尚、炫酷的場面和鏡語風格,利落明快的剪輯營造出眼花繚亂的速度感和競技體育令人目眩的刺激感,充溢著現代氣息與都市生活質感。在中國經濟、科技發展處于弱勢地位的年代,人們期待體育健兒為國爭得榮譽。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運動員極為看重自身肩負的國家身份。謝晉導演拍攝的《女籃五號》《女足9號》,影片中“5號”或“9號”皆以號碼而非個人名字來代指運動員,體現出其身份多重性所指的認定,凸顯出運動員是集體中一員的身份。新世紀以來,隨著國家實力的上升,中國競技體育方面躋身奧運強國。中國已經成功面向國際化,對待體育比賽的結果能夠較為客觀。影片《奪冠》中,三代女排的三種身體訓練方式折射出時代變化中國家的變化。新一代中國女排對身體的訓練更科學,而且對自我認知更加深刻,強健的體魄、不屈的意志成就了“女排精神”,指向越發“自強”的國家精神。運動員是獨立的個體,她們可以“活出自我”,“保持個性”。
中國體育電影有著自身的民族特色,在不同階段呈現出不同的身體影像特征。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以及電影自身的開拓創新,21世紀中國體育電影創作與過去相比,在身體呈現方面更加多元和包容,身體建構在不同維度上呈現出新的面貌和趨勢。首先,21世紀國產體育電影在身體呈現上,雖然消費主義抬頭,但“反窺視”的影片也越來越多;其次,隨著電影技術的發展,當代體育電影將“身體的技術”和“技術的身體”相互結合,使體育電影中的身體呈現更加富有視覺張力;再次,隨著人文主義話語的高漲和體育運動政治色彩的弱化,21世紀中國體育電影中,運動員的身份由過去國家身份的“重”強調發展為現在的“輕”表達。很多表現青少年運動生活的體育電影更注重身體呈現背后的自我肯定和成長的內涵表達。無論是消費視角的景觀身體,還是觸感角度的體驗身體,抑或是權力角度的政治身體,中國體育電影從理想化身體標準的確立,到身體的消費與再造,最終在身體的發現、再造和互構過程中勾勒出一幅幅嶄新的身體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