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澍
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的要點和難點在于技術事實查明與認定,技術調查官制度作為技術事實查明的重要機制,核心和價值在于“輔助審判”。然而,脫離輔助性質造成的角色錯位,使得技術調查官制度偏離了應有之義,造成了司法裁判權的讓渡。剖析“隱性審判”的現狀,追溯錯位之因并進行錯位矯正,明晰技術調查官的角色定位,才能準確發揮技術調查官制度的作用,提升審判質效,保障公平公正。
2014年,北京、上海、廣州三家知識產權法院相繼成立。2020年12月,海南自由貿易港知識產權法院設立,成為我國第四個知識產權專門法院。2017年起,最高人民法院陸續批復各地中院內設專門審判機構審理部分知識產權案件。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同意南京市、蘇州市、武漢市、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內設專門審判機構并跨區域管轄部分知識產權案件的批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同意杭州市、寧波市、合肥市、福州市、濟南市、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內設專門審判機構并跨區域管轄部分知識產權案件的批復》。2022年5月1日起,第一審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規則進一步明確細化,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行政案件管轄的若干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基層人民法院管轄第一審知識產權民事、行政案件標準的通知》。知識產權審理機制不斷完善。從綜合性法院中剝離出來的知識產權法院或法庭都集中審理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技術秘密、計算機軟件、壟斷糾紛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技術調查官參與知識產權案件訴訟活動的若干規定》。為了滿足此類案件審理需求,技術調查官制度應運而生,并在實踐中不斷豐富、完善。該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所依托的頂層設計,從“暫行規定”到“規定”再到“若干規定”,技術調查官從“司法輔助人員”進一步明確為“審判輔助人員”,其適用范圍不斷擴大(見表1)。要實現該制度的設立初衷和目的,需要從技術調查官角色定位的應然狀態出發,明確其身份和能力定位。

表1 技術調查官制度的建立和完善
隨著科技的發展,專業技術領域分工不斷精細化,交叉領域復雜化,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所面臨的技術事實查明挑戰不斷增加。作為審判輔助人員的技術調查官,要高效地助力審判工作,具備專業化的技術能力是前提基礎。
從現在域外有關的技術調查人員來源看(見表2),均要求至少5年以上的專業技術工作從業經驗,或者在專業領域具有突出成就。我國技術調查官和韓國、日本一樣,都是輔助人員。目前,我國技術調查官任職資格是具有理工科專業本科以上學歷;具有中級以上專業技術資格;5年以上有關專業技術工作經驗。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知識產權法院技術調查官選任工作指導意見(試行)〉的通知》。

表2 域外有關技術調查人員的任職規定②參見郭壽康、李劍:《我國知識產權審判組織專門化問題研究——以德國聯邦專利法院為視角》,載《法學家》2008年第3期;馬浛菲、韓元牧:《簡述技術事實之審查——從我國知識產權法院設立技術調查官制度談起》,載《中國發明與專利》2015年第5期;黃光輝、彭靜:《臺灣地區智慧財產法院的設立及運作機制評析——兼論對我國大陸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啟示》,載《山東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技術調查官制度的核心在于專業性、中立性、公開性,而專業性是一切的基礎。實踐中,除了要求學歷條件、教育背景、技能資質等硬性條件,因部分技術事實工作與生產實踐密切相關,故要求技術調查官具有相應的生產、科研經驗。起初,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技術調查室在編5人,③參見余叢薇:《技術調查官信息公示》,載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網2018年4月4日,https://bjzcfy.chinacourt.gov.cn/article/detail/2018/04/id/3257704.shtml。還有其他類型人員(見表3)。在第二批兼職技術調查官中,41%來自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局專利審查協作北京中心,46%來自科研機構、大專院校、國有企業或大型股份公司。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技術調查官團隊,首聘29名來自高校、科研機構、企事業單位等各個領域的專家。④參見《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成立技術專家咨委會,首批29名技術專家任期3年》,載微信公眾號“廣州知識產權法院”,2016年4月20日。這些專家依靠工作經驗與專業特長,為法院提供咨詢意見。

表3 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技術調查官基本情況
專業性是技術調查官發揮作用的基礎,而中立性是其內在要求。司法實踐中,技術調查官幾乎全程參與訴訟活動,指引技術事實審查方向,梳理案件的爭議焦點,提出技術調查意見。這就要求技術調查官在訴訟活動參與過程中,保持其中立性,不偏不倚、公正履職,客觀地提供技術調查意見。具體而言,在庭前準備階段,幫助審判員收集涉及技術方面的資料,為庭審做好知識儲備;在庭審過程中,加強審判員對于技術問題的理解和認識,促進庭審實質化;庭審后,對技術調查意見進行補充完善,完成案件的技術事實查明工作(見圖1)。

圖1 技術調查官參與訴訟過程
作為合議庭認定事實的技術助手,根據案件審理需要參與到訴訟活動中。由于各方訴訟參與人法律地位不同、技術事實查明立場不同、背后代表的利益訴求不同,對于案件實質審理產生的作用亦不同。此時,技術調查官的中立性顯得尤為重要。進一步而言,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實踐中,為了使合議庭“兼聽則明”,更好地對技術事實進行查明及認定,采用多元化技術事實查明機制,專家陪審員、專家輔助人(或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司法鑒定、技術調查官、專家咨詢等多方參與。這些技術事實的查明者在法庭上庭審位置不同,代表的訴訟地位不同(見圖2)。

圖2 輔助技術事實查明的各方參與人庭審位置
專家輔助人和當事人處于同一位置,由當事人申請并經法庭準許后,出庭代表當事人就涉及的專業知識發表意見,該意見具有傾向性。相比之下,鑒定人和專家咨詢更為中立。鑒定人啟動方式以當事人申請為主,法院啟動為輔,在法庭中處于證人的位置,專家輔助人經允許可以對鑒定人詢問;專家咨詢主要在幕后工作,實踐中一般就較重大復雜疑難等通過其他技術事實查明方式仍無法查明時提供咨詢。①參見張玲玲:《我國知識產權訴訟中多元化技術事實查明機制的構建——以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司法實踐為切入點》,載《知識產權》2016年第12期。專家陪審員跟其他技術查明事實者不同,處于合議庭位置,本質上是合議庭成員,擁有審判權。技術調查官和法官助理、書記員處于同一位置,均為輔助審判。根據案件技術事實審查需要,經法官申請由技術調查室指派,既獨立于合議庭又獨立于當事人,其地位更具有客觀公正性,技術官調查意見也因其中立性更具價值。
技術調查官的專業性和中立性,有助于更好地發揮輔助審判功能。明確其審判輔助性質,重要的是要明確其不等同于審判員本身。技術調查官可以履行自己的職責,發揮自己的專業特長,對技術事實進行調查,幫助審判人員和當事人梳理案件爭議焦點,提出專業意見等。比如,在周勤訴無錫瑞之順機械設備制造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中,被訴侵權產品是否存在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限定的“抽氣孔和真空泵之間設有連通管路”的技術特征以及被訴侵權產品實施的技術方案是否落入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的保護范圍。②參見周勤訴無錫瑞之順機械設備制造有限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21)最高法知民終334號民事判決書。再比如,在“PTC加熱器”實用新型專利侵權糾紛案中,對于隱含技術特征是否屬于專利權利要求2的保護范圍。①參見無錫國威陶瓷電器有限公司、蔣國屏訴常熟市林芝電熱器件有限公司、蘇寧易購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侵害實用新型專利權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111號民事判決書。以及“陸風越野車”外觀設計專利權無效行政糾紛案中,涉案專利與對比設計在汽車外觀不同部分的設計特征所產生的整體視覺效果如何衡量問題。這些專業技術問題需要專業人員的分析并提供有效的意見。②參見江鈴控股有限公司訴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復審委員會與捷豹路虎有限公司、杰拉德·加布里埃爾·麥戈文外觀設計專利權無效行政糾紛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京行終4169號行政判決書。
但是,這些問題本質上仍是技術事實查明,而非直接進行審判。審判權法定,法官可以依法對法規進行解釋,對案件進行公正的自由裁量,行使審判權,其他人員不能越俎代庖,否則便是司法裁判權讓渡。其他國家有專門的技術法官,比如德國就有出身于自然科學并具備一定法律知識的技術法官。德國設立這種專門的技術法官源于其特殊的歷史,一方面是為了解決專利局內部的技術人員和法律人員沖突問題,更為重要的是為了解決專利局的決定不受司法審查的違憲問題。③參見杜穎、李晨瑤:《技術調查官定位及其作用分析》,載《知識產權》2016年第1期。這和我國國情不同,我國法律明確規定技術調查官的性質是“輔助審判人員”,因此不能簡單將技術調查官等同于技術法官,將審判輔助人員等同于審判人員。
技術調查官本應是“輔助審判人員”,作為技術領域的專業人士,中立地參與訴訟活動,為審判人員進行事實認定、法律適用提供技術輔助。然而實踐中,技術調查官以“技術調查意見”代“審”,變成了技術事實的直接認定者,異化為“隱性審判人員”。加之技術調查意見的不對外公開性,④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技術調查官參與知識產權案件訴訟活動的若干規定》。使得這種隱性審判大行其道。
從《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案件年度報告(2020)》中可知,專利案件新收案件數量在全部知識產權受理案件中占比最大,達52.5%,且繼續大幅增長,同比增長46.6%。從《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法庭年度報告(2021)》可知,各類案件涉及的技術前沿領域日益擴展,超1/4案件涉及新一代信息技術、生物醫藥、高端裝備制造、節能環保、新材料、新能源等戰略性新興產業,且增速明顯加快。這類專利民事案件對專利解釋提出了更高要求,專利行政案件中創造性判斷依舊是審理的核心。且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不僅局限于專利案件,還包括其他技術領域應用廣泛的案件。技術調查官作為技術事實查明機制中的主力軍,對于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數量井噴式增加、案件類型多樣化,并不必然證明技術調查官脫離輔助性質,只是可以確定其不可或缺。
為進一步了解技術調查官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的角色定位,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技術調查官”為關鍵詞檢索到 2206 篇文書,其中1477篇文書由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作出。作為第一家專門性知識產權法院,其技術調查制度運行成效良好。其《2016年技術調查工作分析報告》將技術調查意見和裁判文書進行對比分析,20件案件的裁判文書中有關技術事實表述和技術調查意見基本一致,49件作出了調整,僅有1件和技術調查意見認定不一致,表明技術調查官對于技術事實認定意見直接影響案件的事實認定。①參見陳存敬、陳曉華:《我國知識產權領域技術調查官管理和使用模式探究》,載北京知識產權法院編:《技術調查官制度創新與實踐》,知識產權出版社2019年版,第59頁。
案例一:來電公司訴海翼公司、街電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來電公司擁有“一種移動電源的租借方法、系統及租借終端”發明專利(以下簡稱涉案專利),認為海翼公司、街電公司兩家公司實施了制造、銷售侵犯原告涉案專利的產品等侵權行為,向法院提起訴訟。為了查明用戶端、充電寶設備端、服務器云端三方間軟件通信流程的技術事實,技術調查官參與訴訟,分析指出本案的技術問題在于被控侵權產品執行軟件的方法與涉案專利要求1的移動電源租借方法是否相同。通過查明,得出被控侵權產品的使用方法與涉案專利限定的“第二借入移動電源的指令”的具體步驟先后順序不同的結論。③參見深圳來電科技有限公司訴被深圳街電科技有限公司、安克創新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侵害實用新型專利權糾紛案,最高人民法院(2019)最高法民申3135號民事裁定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京民終466號民事判決書。
案例二:楊某妹訴專利復審委員會行政糾紛案。原告楊某妹認為原專利權人擁有的“自平衡式兩輪電動車”發明專利(以下簡稱本專利)不符合《專利法》第33條的規定,向專利復審委員會提出無效宣告請求。專利復審委員會作出維持本專利有效的決定,原告不服該決定,向法院提請訴訟。技術調查官認為案件涉及權利要求2修改是否超范圍的問題,并得出權利要求2“通過所述踏腳板分別改變輪架的前后傾斜度”,不能根據原說明書的記載直接、毫無疑義地得出,權利要求2“若第一輪架與第二輪架傾側的角度不同,第一車輪與第二車輪的速度不同,車子就會轉向”可以根據原說明書的記載直接、毫無疑義地得出。①參見楊玉妹訴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復審委員會發明專利權無效行政糾紛案,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7)京73行初7964號行政判決書、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18)京行終5840號行政判決書。
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涵蓋的內容涉及通信、醫藥化學、光電、計算機等各個領域,《技術審查意見及判決精選》中的12篇技術調查意見涉及軟件通信流程、二維碼與標識的合成系統及方法、光伏電磁感應熱水器、供控制半導體光源的電路裝置等多個技術領域。從技術調查官的輔助性質而言,技術調查意見都是針對每個案件涉及的技術焦點問題進行分析得出結論,為合議庭成員更準確理解涉案技術問題最終形成裁判奠定基礎,并非直接對技術事實進行認定。然而,技術特征的對比范圍大小、流程步驟是否相同、是否具備創造性、是否具備新穎性、是否為公知常識、是否克服本領域技術偏見等問題,直接決定了是否構成侵權,專利是否有效等問題,其“輔助審判”已異化為“隱性審判”。
在來電公司訴海翼公司、街電公司侵害發明專利權糾紛案中,技術調查官對抽象的軟件方法進行了對比分析,確定軟件執行各步驟與涉案專利權利要求各特征之間的邏輯對應關系(見圖3)。在該案件中,技術調查官查明認定被控侵權產品執行方法與涉案專利的內容不同,法官基于該結論認定被控侵權產品使用方法未落入涉案專利權利要求的保護范圍,故不構成侵權,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

圖3 技術事實查明過程圖
楊某妹訴專利復審委員會行政糾紛案主要涉及《專利法》第33條專利修改是否超范圍的問題、技術焦點問題和案件爭議焦點雖語言表述略有差異,但其本質相同,且該案技術調查意見的結論直接等同于事實認定結果。具言之,如果能從本專利原說明書中直接得出本專利要求2的技術方案,則能夠判斷權利要求2沒有超出范圍,該專利有效,進而該被告專利復審委員會作出的無效決定缺乏事實依據,其認定錯誤,法院予以糾正,反之亦然(見表4)。

表4 技術事實查明及認定
在社會科學領域,對于權力與知識關系的見解不同。米歇爾·福柯認為權力和知識之間是有直接聯系的,二者的運作領域并不區分,構建一種知識領域就會產生權力關系,構建權力關系就存在知識。任何事物包括知識,其產生離不開權力的作用,這種知識產生的過程無形中就是一種權力內化的過程。在這種權力與知識相互交錯的過程中,會形成兩種關系,即支配與被支配關系或互動關系。
一方面,技術事實查明認定是在技術類知識領域運作,在這個領域內,技術調查官、專家輔助人、鑒定人等都是具有這方面知識的專業人士,而大多數當事人和法官缺乏這方面的專業知識。在我國現行的教育體系下,法官的任職條件是具有法律專業知識,具備法律職業資格,大多數法官不具備此類工科專業的知識背景。此時,技術調查官依托其專業性在技術查明機制中發揮主力作用,幫助審判人員和當事人梳理案件爭議焦點,提出技術調查意見等,在權力和知識關系中,具有“支配優勢”。
另一方面,當法官進行法律事實審查時,基于自身法律專業知識,能夠自信從容地對案件進行主觀性和能動性審查判斷。在權力與知識關系中,本應是一種平等的互動關系,但是,技術方面的專業知識對于法官所產生的權力影響是顯著的。面對知識的不平等性,法官對于技術事實的認定,更多是形式上的審查,而非實質上審查,通過向技術調查官等專業人士尋求幫助以彌補自身知識的不足。這種在支配關系中所尋求的庇護,本質上是一種被支配的方式。缺乏專業知識的法官容易受到技術調查官的語勢、眼神等所形成的知識軌跡的影響,從而形成“支配與被支配”關系,造成技術調查官偏離“輔助”性質,法官形成認知偏差。
從認知科學視角而言,大腦運行是一個復雜系統,有不同的領域模塊,負責完成不同的任務。在運作時,將捕捉到的外界信息與現有的認識相連接,并通過現有的信息軌跡對其進行補充,因此,大腦主要是鞏固和完善現有的知識儲備。①參見[德]阿克賽爾·文德勒、赫爾穆特·霍夫曼:《審判中詢問的技巧與策略》,丁強、高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頁。法官不具備工科專業知識背景,技術類專業知識又是一個全新領域。當這些知識進入人腦后,很難與原有的法律知識融合并進行整合評估,導致法官無法對技術調查意見的實質內容進行有效判斷。
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所需要的知識不局限于專業的法律知識,還應當具有專業技術類知識,用以查明認定技術事實。在審判時,法官可能受到權力運作的影響,導致認知偏差。一種可能就是受到先行評價和判斷的影響,即一種司法預設。一旦事先形成了這種預設,那么在進行審判時,原有知識軌跡容易影響認知,而技術類專業知識無法被法官吸收采納。法官也并非圣人或者道德巨人,其作出的裁判并非完完全全出于慎思,也有可能是基于直覺、策略等,②參見[美]理查德·波斯納:《法官如何思考》,蘇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這種情況很難被人們所理解和接受。此時,如果將法律知識與技術知識相互融合,提升法官本身的知識水平,則可以減少認知偏見。
獨立審判、辨明是非、定分止爭是法官的職責所在,將技術問題轉化為法律問題從而行使司法裁判權是法官義務所在。如果簡單的將技術事實查明等同于法律適用,只關注技術調查官意見,而非“原理與方法”,長此以往勢必導致司法裁判權讓渡和技術調查官制度異化。
有權必有責,失責必追究。與法官如何行使法定審判權相對應的是技術調查官如何準確定位“輔助”這一角色。在技術事實查明認定過程中,技術調查官理應成為法官的“左膀右臂”,輔助法官對涉案技術事實進行自由心證。從上文的“淺層表象”到“深層沖突”得知,在司法實踐中,參考意見已然異化為實質判斷。技術調查意見本來只是作為法官認定技術事實的參考,法官應當就技術事實認定結論依法承擔責任。①參見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技術調查官參與知識產權案件訴訟活動的若干規定》。這種責任的承擔無可厚非,且法官的追責機制在我國現有法律中已有系統性規定,但對于技術調查官的追責方式籠統化的問題,應當引起重視。
技術調查官對于技術類知識產權審理工作越重要,發揮的作用越大,意味著潛在的風險越高。其失責直接影響到案件技術事實認定,繼而影響到案件實體處理結果的公正性,有損司法公信力。加之,法官的認知偏差、技術與法律之間的融合障礙,僅規定法官的責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此外,技術調查意見的不公開性,加重了對該意見是否中立、客觀、科學,能否有效接受公眾監督的質疑。目前對于技術調查官失責行為規定的較為籠統,僅有《規定》第13條指出違反有關規定應當追究法律責任,構成犯罪應當追究刑事責任。而其中的“有關規定”指向不明,責任承擔方式也不具體、不明確。
法官對于技術調查意見的采納,更多關注其程序上、形式上是否存在瑕疵,然而技術事實查明正確與否,往往取決于技術事實的實質內容。立法者設立技術調查官制度的目的在于通過雙方當事人就技術事實的平等對抗,對鑒定意見在法庭上進行質證,再聽取技術調查官的意見,從而達到“兼聽則明”的效果,形成法律知識與技術知識之間的互動關系,助力審判員對技術事實進行查明。
每項技術查明機制有其自身特點:專家陪審員作為審判人員,可以對技術事實進行審判,但數量有限,很多技術人員無法實際參與審判工作,遠遠無法滿足現在的審理需求;專家輔助人代表當事人利益,費用由當事人承擔,節約了司法成本。但明顯的利益傾向使得其客觀中立性極大降低;鑒定專家的鑒定意見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和較強的專業性,但其只在證據調查階段與質證階段參與訴訟活動,且鑒定成本高、工作量大、耗時長,不能實時對法官需要查明的技術事實進行回復;專家咨詢,作為備選的技術事實查明方式,成本高且適用案件的范圍有限,推廣性不佳。
權力支配導致的認知偏差,實質在于過度依賴技術審查意見。從技術調查官制度實際運行來看,其重要性和成效毋庸置疑,但要形成權力和知識的互動,就一定要建立聯動的技術事實查明機制,將每項機制串聯起來,相互制衡又相互促進,而非聽取一家之言。一方面,明確各項機制特點,使其相互配合互促互助。對于一些疑難復雜的案件,邀請相關領域專家進行查明。在技術調查官人數有限的時候,靈活選任特定領域的專家審判員。完善鑒定人出庭制度,使得其鑒定意見接受質證。根據專家輔助人代表當事人利益等訴訟地位、身份性質,考慮其參與訴訟的階段從庭審延伸至庭前。另一方面,明確各方事實查明者的責任和查明結論的效力順位。將技術調查官作為技術事實查明的主力軍,其意見效力高于鑒定意見、專家證人證言、專家咨詢意見等。加強技術調查官和其他事實查明者的工作銜接和組織,尊重當事人申請的專家輔助人意見,并與鑒定人意見相互制約,同時咨詢專家陪審員,視情況補充專家咨詢。
技術調查官和法官分別處于技術和法律融合障礙的兩端。為了進一步消除這種隔閡,一方面各司其職,強調技術調查官的“有限參與”,法官依法行使審判權;另一方面,兩者相互交流,不斷提升自身的知識水平和認知能力。
技術調查官要嚴格遵守有限參與原則,止于事實認定的邊界,避免越俎代庖,同時也要發揮自身的獨立性及能動性。比如,在出具技術調查意見時,不直接給出是否構成侵權、是否納入保護范圍等具體結論,而是針對這種涉案技術爭議焦點進行分析梳理。如果只是在技術對比時就某個技術特征作出認定,其最終結論需要由合議庭結合庭審所有的技術事實查明情況綜合判定。法官主導和決定整個案件審理,根據案件涉及技術事實的技術領域及其復雜程度來確定其訴訟資源的分配,如技術調查官的來源類型、選派人數等。同時,法官要拒絕庸、懶,不能只要涉及技術類問題就一股腦扔給技術調查官,在裁判文書技術事實方面直接引用技術調查意見,而是應當時刻牢記自己是審判者,要勇于擔當,而非推諉責任。
各司其職是基礎,互相學習提升才是加強技術和法律之間融合的重要方式。提升法官的專業技術素養和技術事實查明能力,有意識地培養法律和技術復合知識人才,培育擅長解決專業問題的法官。同時加強技術調查官有關法律法規的學習培養。此外,要明確法官與技術調查官的合作方式和工作銜接機制,提升二者的配合默契度。在不同的階段,組織法官和資深技術調查官就各自合作心得體會、疑問進行面對面交流,進一步明確自身職責。
防范技術調查官隱性審判風險,除規范技術調查官的職權行使、提升法官審判觀念外,還需對技術調查官的追責方式進一步細化,以便從外部進行約束。
1.從制度層面上明確技術調查官追責機制。《規定》新增了技術調查官在裁判文書上的署名方式,對不實技術調查意見追究法律責任,進一步強調技術調查官責任。但仍需要進一步具體明確技術調查官年度考核方案等有關管理制度,制定考核方式,量化考核指標,使得追責行為有據可循,落實責任追究制。一方面,根據技術調查官的來源以及類型不同進一步加強管理。對在編技術調查官按照公務員考核管理辦法進行考核;對聘用制技術調查官參照聘任制公務員管理辦法和專業技術類公務員管理辦法綜合考量;對掛職交流和兼職的技術調查官進行原行業和法院雙重管理。另一方面,采用量化考評為主的方式,注重質量考評管理。考察其出庭次數、調查取證、勘驗、保全的次數、技術調查意見被采用的比率等實績,同時對其參與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難度進行全方位平衡,并綜合考慮法官、當事人、其他技術事實查明者的評價。
2.引入誠信評價管理機制。一方面,構建誠信指標體系,對于技術調查官的日常履職行為進行誠信評價,根據其失職情況進行負面誠信評價,結合社會誠信體系建設,予以失信懲戒。另一方面,根據技術調查官類型和來源的不同進行誠信管理。對于在編和聘用制公務員,按照《公務員法》等有關規定追責。對于掛職交流和兼職的技術調查官,可以參照公司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禁止性任職條件,進一步細化禁止性任職條件。此外,除去“不得擔任技術調查官”,還可以對其在專業領域的任職和發展予以限制性規定,如不得從事專利申請的審查工作,不得從事專利代理工作等,從而進一步防范風險,發揮技術調查官的助審作用。
技術調查官制度是健全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審理機制浪潮中的一抹亮色,有助于破解審判實踐中技術事實查明與認定的難題。然而,技術調查官角色的錯位引發了司法裁判權的讓渡,當前絕大多數技術調查意見成為案件實質判斷正有力地說明了這一點。因此,進一步完善多元化技術事實查明機制,同時細化技術調查官的職責和追責方式,有助于案件的公正裁判。希望關于技術調查官角色定位的探索,對于完善技術調查制度有所啟發,從而增強技術事實認定的中立性、客觀性和科學性,為充分發揮知識產權司法保護主導作用提供更加有力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