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的“中國戰略”該如何戰勝偏見

辜學武

去年9月大選后，德國政壇變天，默克爾下臺，朔爾茨上臺。基民盟/基社盟和社會民主黨組成的大聯合政府讓位于所謂的“紅黃綠交通燈”政府。

本色為紅的社會民主黨在朔爾茨的領導下，艱難地以微弱多數打贏選戰，被迫與綠黨和以黃色為標記的自由民主黨聯合組閣，建立了德國歷史上第一個三黨聯合執政的聯邦政府。

“交通燈”政府對中國問題尤其上心。在綠黨的堅持和自由民主黨的支持下，三黨在聯合執政條約里就出臺一份“中國戰略”達成協議，給外界一個印象，新政府要走出默克爾的陰影，開啟自己的中國戰略。

這個約定，開辟了德國外交史上的一個先例。德國在歷史上還沒有一個專門的“中國戰略”文件。即使是中德關系熱絡的默克爾時代，也沒有出臺過一個單獨的文件，系統地闡述“中國戰略”。

然而，“交通燈”政府都執政一年了，“中國戰略”遲遲沒有正式出臺。面對輿論的壓力和好奇，負責牽頭起草這份文件的外交部以某一工作人員“匿名”的方式，把一個據說是“中國戰略草案”的東西透露給了德國一家主流媒體。

這一極不尋常的動作表明，文件在起草的過程中遇到了阻力和麻煩。可以想象到的最大困難可能是，政府內部各部門意見不一，無法達成三黨都能接受的戰略。

這一點，德國政府本月初在書面答復反對黨質問時有所暗示。“答復”洋洋灑灑幾十頁，透露出的基本信息是，外交部正在艱難地整合各方面的意見，尋求一個大家都可接受的共識。

為什么一年多了，還遲遲達不成共識？這可能與參與文件起草的部門太多有關系。尤其是在三黨把持政府不同要害部門的情況下，迅速達成一份能落實下去的戰略文件比登天還難。

事實上，并不是像媒體和外界所猜測的那樣，只有外交部（綠）、國防部（紅）、內政部（紅）、經濟部（綠）、財政部（黃）和總理府（紅）參與了文件的起草，而是德國政府所有的部門都“卷入了”這場“中國戰略”的博弈之中。

然而，話又得說回來。德國的議會政黨政治，部長都是“黨的人”，他們都是代表自己的黨在執政。換句話來講，德國的部長們都是“黨的意志”在政府內部的忠實執行者。

各個部長的行事風格可能有所不同，但被同一政黨把持的部門不會在重大戰略問題上相互掣肘，恰恰相反，他們會相互理解和相互支持，盡可能在聯合政府的政策制定上打下本黨的烙印。

在如何同中國打交道這個問題上，執掌總理府、內政部和國防部的社會民主黨與把持外交部和經濟部的綠黨貌合神離，這應該是“中國戰略”難產的主因。

“黃色”的自由民主黨本來就不是因為理念，而是因為分享權力的欲望而同社民黨及綠黨走到一起的。他們與綠黨在許多方面格格不入，唯獨在對華政策上，雙方尚有些共同語言。

對北京保持“強硬”是“黃綠”的共同訴求，但綠黨的“強硬”由“價值觀外交”所驅使，來得更為堅定和執著，使得代表中小企業利益的自由民主黨人顯得有時縮手縮腳，“綠”是枝，“黃”是葉，陪襯而已。

因此，德國政府的“中國戰略”遲遲不能問世，主要是卡在了社會民主黨和綠黨的摩擦上。表面上，你看不出他們的區別到底在哪里，雙方都主張社會公平、綠色環保、歐洲統一、聯美制俄，極力避免公開暴露他們的分歧。

即使是德國口若懸河的意見領袖和粉絲上萬的評論家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多就是“社會民主黨的總理朔爾茨務實”“綠黨的外交部長波爾貝克激進”等等，夸夸其談，抽象無邊，讓人不得要領。

事實上，如何與當代中國打交道，在這個問題上社會民主黨和綠黨難以擰成一股繩。這個現象有它更深層次的原因。它與這兩個黨在對許多重大國際問題上的不同判斷和態度有關系，也與他們相差甚遠的結論和解決方案有關聯。

換句話來講，面對世界巨變帶來的挑戰，德國在世界上應該如何定位，德國的利益在哪里，應該“唱什么調，舉什么旗，走什么路”，兩黨在深層次上并未形成共識。一碰到具體的戰略問題，深層次下的裂痕就暴露出來了。“中國戰略”難產就是這個癥狀。

問題是，社會民主黨與綠黨的區別究竟在哪里？哪些深層次的分歧使他們在達成一個共同的“中國戰略”上進展緩慢？

首先，對全球化命運的判斷：綠黨黨首、外交部長波爾貝克不止一次地公開宣稱全球化已經成為過去式，“我們所認識的沒有地緣政治的全球化已經不存在了”。

與綠黨的判斷相反，朔爾茨總理認為全球化依然方興未艾，只不過是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按照他的分析，全球化不僅沒有終結，而且還深深地影響著德國的發展，作為一個出口強國，德國應該擔負起“全球化捍衛者”的責任。

一個認為全球化“已死”，一個要當全球化的“捍衛者”，這兩個聯合執政伙伴不可避免地對中國的重要性有不同的認知。

一個認為全球化“已死”的政黨是不太會在乎中國這個全球化的最大參與者的。然而，對于誓言要“捍衛全球化”的朔爾茨來講，中國是不可忽視和怠慢的。

其次，對于中國的定位，社會民主黨人和綠黨人士的認知是有區別的。朔爾茨和他的社民黨同志們對中國角色的認知的基本順序與歐盟如出一轍：合作伙伴，競爭對手，體制敵手。

綠黨雖然認同這三個角色的說法，但主張顛倒這三個角色的順序，傾向于認為中國首先是體制敵手，其次是競爭對手，最后才是合作伙伴。

正如波爾貝克所領導的外交部在透露給媒體的“中國戰略”草案中所述，中國作為“敵手”和“對手”的份量相對于“伙伴”來講，正呈現“上升趨勢”。

這就不容易找到共同的語言，更難以很快形成共同的戰略文件，“難產”是必然的事情.

再次，社會民主黨和綠黨對于當今世界格局走向的判斷截然不同。朔爾茨前不久在訪問新加坡、越南、中國和印度尼西亞時多次提到，現在的世界已經是一個“多極世界”。

回到德國后，他分享了他的亞洲行的感受。在慕尼黑與工商界的互動中，這位社會民主黨人的總理告誡企業界人士，不要“害怕多級格局帶來的變化”，因為“世界需要德國的企業、德國的技術和德國的創新能力”。

與朔爾茨的“多極世界觀”相反，綠黨的外交部長波爾貝克認為世界正在分化為一個新的兩極世界，一個是以中國和俄羅斯為首的“威權陣營”，一個是以歐美為核心的“民主世界”。

按照她的看法，兩個陣營勢不兩立，水火不容。德國應該堅持以價值為導向的外交政策，更多地同“志同道合”的國家合作，敢于向中國這個“不認同我們價值觀的強權”“說不”。

在波爾貝克的“兩極”世界中，中國是天然的“敵手”；在朔爾茨的 “多極世界”里， 中國是繞不過去的 “一極”，除了與中國積極交往，德國別無選擇。

一個要與中國積極交往，一個要與中國保持距離甚至孤立中國，可以想象，要把這兩個不同世界觀的政黨綁在一起，并共同擬定一個看上去是天衣無縫、毫無矛盾的“中國戰略”，是何等之難！

另外，德國社會民主黨人與綠黨人士在對中國的看法上有著強烈的心理反差。以朔爾茨為代表的主流派對中國的看法相對陽光一些，以波爾貝克為首的綠黨上流人士則陰暗許多。

社會民主黨人并不是沒有批評中國，有時他們在抨擊中國時展現的激烈程度并不亞于綠黨的人士。但社會民主黨人士在批評的同時往往還看到中國的成績和對世界的貢獻。朔爾茨就不止一次地對中國的脫貧成就表示過欽佩和贊賞。

說波爾貝克等綠黨人士對中國充滿仇視和偏見似乎有些夸張，但她們從來或很少提及或承認中國取得的成就和對世界的貢獻，這也是事實。這可能與綠黨強烈不認同中國政治體制的理論和實踐有關。

正是這個心理上的不認同導致了綠黨政治精英談中國必談新疆、西藏、臺灣和人權問題，沒有絲毫的興趣去正面評價中國。即使是聽到其他人贊揚中國，他們也往往感到費解。

波爾貝克就非常誠實地向德國慕尼黑一場會議的聽眾們分享了一次她在埃及參加第27屆世界氣候大會的感受。她坦誠，看到中國代表和贊比亞的代表在大會上相互支持阻止歐盟提出的一項“去碳”倡議時感到“不可思議”。

她無法理解贊比亞和中國為什么能走得那么近，覺得贊比亞應該不喜歡中國，因為中國把這個國家的機場都“中國化”了。她調侃道，“你們當中有誰坐飛機到過贊比亞嗎？你降落后的第一個問題一定是問自己，我這是到了贊比亞還是中國？”

在她的眼中，現代化的中國機場落戶贊比亞顯然是一個負面的東西，由此而推論，贊比亞理應不滿中國，站在歐盟一邊，向中國施壓，讓中國承擔更多的國際減排責任。

這種“陰暗”的心理在社會民主黨人那里很少看到，至少朔爾茨沒有流露過。一個對中國的看法充滿負面，被一種說不清的渾濁感覺主導；另一個對中國的看法相對中肯，不否定顯而易見的成績，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心理素質。在這個心理落差的基礎上搞出一個共同的針對中國的戰略性綱領性文件，何其難也！

然而，無論如何，“交通燈”政府的“中國戰略”總是要出臺的。德國政黨的執政歷史告訴我們，兩個主要執政黨的政見和心理差別如此之大，要想和諧地推出一個共同的“中國戰略”，今年應該是沒戲唱了。

即使明年年初在中德政府夏季磋商舉行之前能見到一份德國政府的“中國戰略”，這個文件也一定是一個妥協的產物，里面“紅黃綠”的比重有多大，就看未來幾個月的博弈了。

不排斥外交部“泄露”草案給媒體是在給自己留個“好名聲”。這個草案充斥著強硬的要求，包括嚴格限制對華投資擔保和引入定期“承壓測試”制度，嚴防德國企業過度“依賴中國”。

預計未來這些對德國企業極為不利的措施在社會民主黨人主導的總理府和企業界的反對下會相對“水分化”。對于綠黨來講，提前拋出這個草案，將自己的主張早早公布記錄在案，也對自己的選民有了個交代。

如果以后正式出臺的文件是另外一個“紅肥綠瘦”的版本，波爾貝克和她的助手們完全可以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社會民主黨人必須為“中國戰略”中過多的“紅色”承擔責任，與綠黨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