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萬程

2018年的俄羅斯世界杯期間,日本隊在傷停補時階段被比利時“絕殺”,倒在了八強門外。
賽后西野朗教練對球員說:“羅斯托夫的14秒,4年后會成為我們制造奇跡的動力。”
一語成真,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的小組賽上,日本以2比1擊敗了曾四次奪得大力神杯的德國隊,創造了屬于藍色武士的奇跡。
有人說,這是《足球小將》的夢想照進現實的一刻,弟子勝過了師傅,完成“下克上”。
但若是熟悉日本足球,就會明白這正是“百年計劃”的開花結果。這是一個尊重規律、耐心育才、積極走出去的故事。
世界杯尚未開始,你就能留意到日本隊員有很多“很狂”的發言。
前鋒三笘薰說:“希望向全世界展示日本足球,完成對比利時的復仇。”中場遠藤航說:“如果我們齊心協力,德國隊也并不是不可戰勝的。”前鋒堂安律說:“日本隊應當以奪冠為目標。”前鋒淺野拓磨說:“我們有機會奪冠。”
簡直一個比一個狂。相比之下,教練森保一的“八強豪言”,反倒顯得保守謙遜了。
要知道,這支日本隊經歷了新老交替,與4年前差異巨大。曾經的明星級選手本田圭佑、香川真司都未能入選,只有隊長吉田麻也、老后衛長友佑都等6人,參加過世界杯。
如此自信,除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因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歐洲高水平聯賽踢球。
日本隊的26人中,多達19人旅歐踢球,其中不少人都在當地一二線球隊的首發名單上。
鐮田大地是德甲法蘭克福的“萬能攻擊手”,身價高達3000萬歐元;富安健洋是英超阿森納隊的后防核心;前田英世是21歲的天才“00后”,效力于西甲皇家社會;遠藤航是德甲斯圖加特隊的隊長;南野拓實是法甲摩納哥隊的絕對主力;三笘薰是英超布萊頓隊的“當紅炸子雞”……
雖然國籍上看這是一支亞洲球隊,但從職業來看這其實是一支歐洲球隊。
單論球員身價,總價達1.54億歐元的日本隊構成,有著歐洲一級聯賽中上游的紙面能力,大多數球員也均與世界一流選手交過手甚至做過隊友,無論是經驗層面和心理層面上,他們的確有不懼且胸懷大志的本錢。
日本的“留歐潮”,并不是這幾年才有的事。
早在1998年世界杯后,就有以中田英壽為代表的一批球員前往歐洲踢球。因為有了世界杯的舞臺,不少歐洲球隊見識到了一些有潛力的日本球員,中田英壽、稻本潤一、中村俊輔等人,因此獲得了機會。
中田英壽的留歐成功,對于日本足球的意義非同小可。很多人認識到,日本球員不再是贊助商們強加給球隊的“附加品”,而是可以成為主力、為球隊做貢獻的一分子。
而后,日本球員去歐洲踢球愈發稀松平常,年齡也越來越小,形成了規模和氣候。
長谷部誠跟隨沃爾夫斯堡隊獲得過德甲冠軍,香川真司在英超曼聯上演過帽子戲法,岡崎慎司創造了“藍狐奇跡”……根據德國《轉會市場》網站的統計,2021年日本在歐洲踢球的球員已達到451人之多,其中在德國聯賽的有250人,做到了真正的“脫亞入歐”。
如此龐大的足球留學軍團,甚至使德國的杜塞爾多夫成為了僅次于巴黎和倫敦,歐洲日裔移民第三多的城市。日本足協特地在這座城市設立了辦事處,便于聯絡各家歐洲俱樂部。
如同籃球的競技水平最高的舞臺在美國的NBA,足球的制高點就在歐洲的五大聯賽。當日本有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在歐洲踢球時,已然兜底了他們的下限。
而就在11月,日本足協主席田嶋幸三表示,正推動日本隊參加歐國聯的比賽。
2019年,NHK電視臺制作了一部名為《羅斯托夫的14秒》的紀錄片。
我認為,這是所有從事足球事業的,或者說從事職業體育的人,都應該看的一部影片。
那是4年前的俄羅斯世界杯期間,在羅斯托夫競技場,日本隊在傷停補時階段被比利時絕殺,倒在了八強門外。
比利時那段從發動到進球僅用時14秒的快速反擊,是日本足球的傷痛記憶。日本花了一年時間研究,面對面采訪了雙方當事球員、教練、業內分析人士,以一種扯下紗布、展示傷口的方式,做成了一段時長為50分鐘的影片。
影片不煽情,也不雞血,是以一種盡量客觀的態度,去探究“為什么14秒的反擊,日本隊沒能攔下”的課題。當事球員以自己的視角去回憶,去分析,去描述,盡管諸如長友佑等球員都表示,“回憶起來是無比痛苦的”。
讓我訝異的是,這部影片的創作者還特意飛往歐洲,采訪了很多對方球員,從另一種視角分析為何完成了這段14秒的“壯舉”。
坦白說,14秒的時間,轉瞬即逝,快得難以想象。即便是當事人,很可能都是懵的或不想回憶的,或激動得無法想起細節。
但影片的目的,似乎就是想讓日本隊永遠記住這一時刻,并當作寶貴的財產予以開發。畢竟,不是每個隊伍都有機會“差一點”戰勝FIFA排名第二的比利時的,也不是每個隊伍都感受過勝利從指間滑落的巨大失落。
4年后,從與德國隊的比賽來看,“改過自新”的日本隊,確實有了長進。從4年前的被逆轉,變成了現在的逆轉者。
戰勝德國隊這件事,讓日本創造歷史的同時,也讓下半場一口氣使用5張換人卡的森保一“一戰成神”,終于揚眉吐氣。
他在開場階段雪藏了幾位前鋒,派上了偏重防守的首發陣容。整個上半場,日本隊讓出了球權,重心放在低位防守上,偶有幾次反擊,落得個0比1暫時落后。
但下半場比賽,森保一接連換上三笘薰、淺野拓磨、堂安律、南野拓實四名進攻型球員,突然改變節奏對德國隊發起猛攻。替補上場的堂安律、淺野拓磨,接連打進兩球,逆轉了比賽。
其實,森保一之前是很不受球迷待見的,他愛打反擊,重視防守,持球謹慎,這一改之前日本常用的傳控風格。他的選人更著重整體防守能力,而不愿意用一騎當千、飄逸型選手,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比賽的觀賞性。

他的這種調兵遣將的方式,神似田忌賽馬。
己方上等馬跑不過對方的上等馬,就讓己方中等馬跟跑對方上等馬,等對方累了,再用己方體力充沛的上等馬與對方精力減半的上等馬跑,這樣獲勝的概率就大了。
由于歐洲足球平均水平大幅領先于亞洲,歐洲球隊時常流露出看不起亞洲球隊的態度。這一點從比賽中德國后衛用著“大踏步”式的防守方式也可見一斑。
但在日本這類好學生面前,如果輕敵的話,可會吃下苦果。
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強,莫過于此。
1998年以前,日本從沒進過世界杯正賽。但自1998年首次參加世界杯決賽圈后,此后的20多年里,日本沒有缺席過。
1998年是個分水嶺,而決定這個分水嶺的就是“日職聯百年計劃”。
這是時任日本足協主席川淵三郎為提高日本整體的足球水平而制定的長遠計劃,內容涵蓋了聯賽的創立、青少年足球人才培訓、國家隊的訓練等一系列措施。
在此之前,日本對足球感興趣的人并不多,一方面是國家隊實力羸弱,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足球場地有限。川淵三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設足球場,讓中小學生都能有正規的足球場得以訓練。
伴隨著《足球小將》的流行,迷上“世界第一運動”的孩子數量陡增。
1993年,日本足球聯賽“J聯賽”的誕生,又為足球的流行添了把火。日本足球進入職業化時代,那些踢球的人有了自己的謀生之道。自日本足球職業化以來,后備軍就保持著人才濟濟的狀態。全日本有4000多支高中球隊,參加人數高達15萬。
J聯賽成立的第三年,日本男足在世界的排名就上升到了第21位。1996年的奧運會上,日本隊更是以1比0擊敗了擁有羅納爾多、里瓦爾多的巴西隊。
2005年,川淵三郎優化了百年計劃,推出了“2050宣言”—到2050年時,日本擁有1000萬足球人口,日本隊在本土舉辦的世界杯上奪冠。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日本隊在最近這個十年公布了“2030宣言”,其中制定了更為具體且分步驟的實施方案,包括普及教育、教練培養、賽事運作、國字號商業操作,以及與各地政府合作等方方面面。
這些計劃看起來宏大無比,但實際上為了達成目標,日本一步又一步地做著基本功。
比如,它的職業化改革正是以德國足球為藍本,在體制上效仿德國的一次制度革新。在青訓指導、市場開發、俱樂部管理、人才培養等方面,日本長期向巴西和德國學習先進經驗。
足球是一項人文內涵深厚的社會事業,是一件需要悉心調教、系統打磨的慢活。無法拔苗助長,也不可急于求成,日本的成功正是尊重客觀規律的體現,也是積極采取“引進來、走出去”戰略的受益者。
小組賽第一場過后,《足球小將》的作者高橋陽一在受訪時表示:“日本戰勝德國,這是40年前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那時候日本連職業聯賽都沒有。”
但就是這40年里的一件件小事,累積起來,讓美夢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