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詞的抒情邏輯與修辭技巧

王以興，陳 潔

（1.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2.山東省臨朐縣第五中學，山東 臨朐 262600）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后主李煜的經典之作《虞美人》寫于北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此時李煜降宋已近三年，作者胸中深沉不盡的故國之思借著回環勾連的脈絡、流麗清雅的辭藻及貼切形象的比喻噴涌而出，引起了古今無數讀者強烈的情感共鳴。該詞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高校中文系作品選及諸多宋詞選本，還受到流行樂壇的青睞，配音演唱，可謂膾炙人口風流千古。雖然歷代讀者對該詞已經有了不同程度的挖掘和解讀，但于詞作的文心精妙處尚未達成深度契合。故筆者在前人基礎上試做進一步開拓，以求教于方家。

一、首句的互文與比興修辭

首句與尾句同為該詞的精華所在，也是李煜匠心獨運的藝術構思之體現，可以說正是首尾二句提高和保證了《虞美人》一詞的文壇地位和傳播熱度。但一般讀者甚至專業教材對首句的闡釋卻相對簡略。

首先，對于“春花秋月”，一般多從字面意義上解為春花與秋月，指“季節的更替”[1]。雖然春花、夏風（或云）、秋月和冬雪乃是一年之中最美景物的代表，如白居易《廬山草堂記》以此夸贊廬山四季之美：“春有錦繡谷花，夏有石門澗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蹦纤位坶_禪師《無門關》一詩更為著名：“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钡敗按夯ㄇ镌隆眴为毘霈F時，以古典詩詞常見的互文修辭解之似乎更為適宜，乃春秋之花、月的合并簡稱。因為，皎潔明月在春天亦令人神往，且與萬紫千紅的春花一起為詩人所鐘愛，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即以春夜朗月結構全篇，其中摹寫月下之花的詩句極為優美動人：“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蘇軾亦有“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春宵》）的名句。而秋天之美，不僅可見于明月，如中秋圓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水調歌頭》），或月初之上弦月：“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保ò拙右住赌航鳌罚┲劣谌绻鸹?、菊花、木芙蓉等秋花同樣惹人愛憐，相關詩詞之例特多，茲不贅舉。當然，最直接的內證還是該詞第二句，詞人明確指出了昨夜誘發其美好回憶的乃是春天（“東風”）的“明月”。

其次，“春花秋月”不僅本身作為一年四季中最具代表性的良辰美景，而且逐漸被賦予了象征美好人生、幸福時光的深層意義。對此大家或許都不難理解。同時，美麗的“花”“月”又常組合在一起，如“花容月貌”，用以形容女子之美艷；或如“花前月下”，表示風流旖旎的男女情緣。所以，在中國文人春思與悲秋之固有深情及文學表達的傳統中，“春花秋月”業已成為眾多閨中寂寞女性自傷自戀的外在誘因和青年男女幽期密約的浪漫背景。前者比如《西湖二集》卷十六《月下老錯配本屬前緣》寫朱淑真所嫁非人的內心凄涼：“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好風良日，果是觸處無非淚眼，見之總是傷心?！盵2]《嬌紅記》中“春花秋月，風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3]云云更為明了；后者則常見于眾多的才子佳人小說、戲曲中，如《平山冷燕》《西廂記》等，不贅。而李煜本人就有敘寫男女月下佳期的詞作如《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等。

至于“往事”一詞，在古典文學作品中往往特指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成功時刻和令人回味的甜蜜過往，如柳永《木蘭花慢》：“暗想歡游，成往事、動欷歔?！本屠铎犀F存詞作而言，所謂“往事”顯然是指當年在金陵皇宮內縱酒歡歌、富貴優雅的帝王生涯，而詞人與宮娥佳人，尤其是小周后的風流韻事又是其中最直接的表現和內容，此有《玉樓春》《菩薩蠻》等詞作為證；其原因就在于李煜的雙重身份上，帝王的尊寵地位保證了他詞人多情特質的自由舒展。那么，此時作為亡國之君和階下囚的李煜，不僅失去了高貴的地位和人身自由，還要忍受宋太宗趙光義經常招小周后入宮侍寢的屈辱和煎熬。[4]因而，詞人當年與小周后等諸多佳人詩酒歡娛的美好記憶，在其與良辰美景即使是不經意間的邂逅中被瞬間喚起。于此看出，“春花秋月”與“往事”之間，更多的是一種具有內在緊密關聯性的比興關系。

最后，對于“何時了”和“知多少”，讀者幾乎都是從字面意義來解釋，認為詞人在呼喊和期待著“春花秋月”快點結束，與詢問“往事”到底有多少。如此雖非南轅北轍的巨大誤讀，但仍須明確“何時了”、“知多少”乃“何時也不能了”和“不知多少”的簡稱，是在慨嘆春花秋月永遠不會結束和往事非常之多！這種以反問語氣表示肯定判斷的句法，在詩詞中亦為常見，如李清照《聲聲慢》“如今有誰堪摘”一句就是“如今誰也不堪摘”的同義轉換。更重要的是，詞人開篇發出對良辰美景如此厭煩的劈空一問時，必定會引起未遭受過命運痛擊的普通讀者的滿腹疑惑，因為美好追憶只會令人感到激動幸福和充滿希望。顯然，他是在用一種對話姿態試圖向讀者大眾剖露自己與眾不同的悲劇人生。

二、抒情邏輯與文本結構的內外統一

如上述，該詞首二句可作此理解：“春花秋月”的美景永不會結束，而引起我對美好往事的回憶也就不知有多少；這樣的情形何時才能結束呢？顯然，這是一句帶有總結性且令普通讀者心生疑竇的結論，所以接下去詞人必定要給出合理解釋，此即“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二句之由來。俞平伯有云：“下一‘又’字，與‘何時了’密接。而‘故國’一句便是必然的轉折?！盵5]因此，就詞中所寫來推求和還原寫作過程的話，應該是詞人歸降近三年來“春花秋月”頻頻喚起他對“故國”的美好回憶，而這份美好又反過來刺激和加重了他身為臣虜任人宰割的悲痛，此即其“不堪回首”的心理隱衷；昨夜在“東風”“明月”中又一次經歷了因巨大的悲喜反差帶來的心靈撕扯，終于到達了詞人所能忍受的臨界點；第二天忍無可忍的詞人將這種殘酷遭遇付諸筆下。其中，“故國不堪”云云正是對讀者疑惑的簡單回應。

所謂簡單回應，是因第三四句僅僅較為寬泛地交代了“故國”令詞人“不堪回首”的事實，其內在機理和真實表現卻仍不夠明晰。我們知道，“故國”既是詞人在東風明月中深情追憶的對象和內容，本身也意味著江山易主及李煜個人天翻地覆的命運悲劇。且如上述，作為才華橫溢的多情詞人，詞人關于“故國”的美好追憶必定會具化為一幕幕當年在皇宮大殿內，與小周后等美人歡歌縱酒、琴瑟和諧的浪漫場景。加之宋太祖滅南唐時曾嚴令禁止將士燒殺搶掠，金陵等江南城市并未毀于兵燹，但嬪妃宮女或隨后主歸降入宋，如喬氏，或流落民間，如薛九。[6]所以，接來下“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二句正是詞人驚醒后所發出的一聲無奈長嘆，不僅隱含著詞人剛剛追憶“故國”所沉浸其中的動人情景，而且含蓄表達了他對這種美好追憶因亡國悲劇而落空之現實處境的清醒認識。具體而言，就是金陵宮苑或許依舊，但其間的佳人卻早已不再。在判斷語氣的相對肯定（“應猶在”）與絕對肯定（“只是”）的清晰對比和漸次加強中，撲面而來的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無限眷戀和滿腔悲憤。那么，“朱顏”一詞乃美女佳人的代稱無疑，屬于典型的以局部表整體的借代修辭。而“朱顏改”則主要指南唐亡國時宮娥佳人風吹云散之事，是對“故國”上述雙重內涵的具體呼應和揭示。學人多誤將“朱顏”訓為美女或詞人自己的紅潤面容。周振甫試圖整合這兩種解釋，卻顛倒了主次：“人的容顏因愁苦改變，這里還含有人事的改變，人的主奴關系的改變?！盵7]在筆者所查閱的眾多詞選和鑒賞辭典中，僅許淵沖《李煜詞選》有過簡單譯介：“南唐的宮殿應該還在，但宮中的美人呢？小周后已經入宋宮隨侍了?！盵8]其中的抒情邏輯尚未予以梳理和闡述，茲特為之一辨。

可以說，正是成功詞人和失敗帝王的雙重身份，將其困于欲罷不能的情感沖動與無法回避的現實理性的對立撞擊中而不得安寧。在如此周期般的悲喜糾纏中靈魂無處安頓，而昨夜的又一次相遇最終令詞人忍無可忍，為了讓讀者更清晰地了解自己的滿腔愁苦，詞人根據生活經驗選擇長江春水滾滾東流這一典型的江南意象，從體量大小和時間長短的角度將內心洶涌激蕩且連綿不斷的愁情做了化虛為實的形象化表達，而且“在這個比喻里就有懷念故國之情，情思更為深厚”[9]，最終完成了對開篇千古一嘆的整體解答。

要之，《虞美人》一詞內有嚴謹密致的因果邏輯，即作者開篇劈空發出總結性的慨嘆以引起讀者的疑惑和興趣，繼而中間四句由粗及細、從表到里加以具體闡釋，最后則從整體上對悲哀予以體量定性。與此相對應的，是該詞典型的環環緊扣、首尾相接的總—分—總的章法結構。

三、對比抒情的巧妙結合與詞人獨特的人生體驗

需要格外注意的是，該詞前二句采用的雖然是一種我們常見的自問自答的設問修辭，但在普通讀者看來，其中的情理邏輯并不自洽完滿。也就是說，面對美好的“春花秋雨”及其引起的甜蜜“往事”，作者表現出了與眾不同的好惡態度，這實際是他故意采取了一種對話姿態，向讀者大眾交代和闡明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及背后原因。

站在與普通讀者同而有別的角度進行今昔對比的自我陳述是詞人別具一格的匠心所在。與普通讀者一樣，詞人在人類共有的追憶心理作用下，每一次與春花秋月的偶遇也都會引起他對美好往事的深情回味。這正是讀者大眾對詞人的開篇慨嘆產生疑惑和不解的緣由。然而不同的是，詞人遭遇了常人永遠無法體驗的命運痛擊，由尊榮無比的九五之尊跌落到朝不保夕的亡國之君，“天上人間”的巨大反差令其痛徹心扉。這種亡國悲痛詞人抒發得最為徹底的當屬《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尤其末尾“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三句；而《虞美人》一詞則更側重于對亡國悲痛無法消弭和紓解之原因的暗示和控訴上。那么，對比可以看出，除卻人人共有的追憶心理，詞人特有的逃避心理和補償心理導致其較普通大眾更容易沉浸于良辰美景所誘發的美好往事之中。佛法告訴我們“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對于像李煜這樣由人生頂峰跌落谷底的可憐之人來說，要想求得內心的寧靜平和，就必須要接受現實、放下過往。然而，亡國悲劇帶給詞人的，在無法保障的人身自由和朝不保夕的生命危機之外，心靈創傷和人格踐踏才是最致命的，如愛妃受辱于宋太宗；正因這種難以擺脫命運窘境的無力感和屈辱感，使其更加沉迷于對往日幸福的深情追念，而往日的幸福又反過來刺激和加重了詞人的現實痛苦。因此，“春花秋月”佳景及美好“往事”的回首，對普通讀者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心靈慰藉和精神補給；但于詞人而言，則不僅沒有給予他戰勝苦難的信心，反而使現實痛苦和亡國悲痛更重一層，自然無法做到處之淡然。既然每一次的相遇都是如此循環往復式的加倍打擊，那么對于如此良辰美景與賞心樂事自然也就唯恐避之不及了。

總之，個人榮辱和國家興亡的今昔對比，只有放在詞人與讀者的橫向對比中，才能讓廣大讀者真正體貼與深刻洞悉到詞人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心靈悸動，才會對詞人借長江春水譬喻滿腹愁懷的形象表達產生情感共鳴和審美交流。

綜上，李煜《虞美人》首句中“春花秋月”乃互文表達，與“往事”之間是一種常見的比興修辭，詞人通過開篇發問以引起讀者的疑問和興趣，后文則從今昔對比的角度，強調美好的追憶對其個人所帶來的迥異于普通讀者的人生意義，即與其現實痛苦形成循環式的心靈摧殘；又因詞人一直以對話的姿態進行自我抒懷和申訴，才有了詞尾“問君能有幾多愁”設問，以便詞人能夠直面讀者的疑惑予以最終解答，從而形成了內具緊密邏輯、外有圓融結構的文本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