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紅真
(山東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青島研究院;山東 青島 266237)
蕭紅(一九一一年六月一日——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二日)是中國現代著名的女作家,也是對當代文學史走向影響最大的作家之一。她生活在中華民族的多事之秋,在動蕩的歷史中顛簸成長,散文是他記敘自己艱難跋涉的心路歷程最得心應手的文體,也是她其它文體寫作的母體,激發了中國當代敘事文體的革命性變化。
她的散文都帶有親歷性,第一篇發表于一九三三年的長篇散文《棄兒》就生動記敘了自己生產前后的悲苦遭遇、心靈鮮活的體驗,真性情的流露與高度的感覺化與修辭的夸張,心理意識的自由流動與豐富聯想,一開始就以鮮明的個性顯示了極高的起點,此后她一直在以還原具體情境中的心靈悸動為主線,黏連起動蕩歷史的碎片,最真切地表現了個體遭遇宏大歷史的獨特方式。她的散文多取材于個人的經歷,而她的一生又和東北近現代史糾纏甚深,政治化的維新家庭與黑龍江軍政兩界的歷史淵源,都使她宿命般地跋涉于歷史的陷谷,她自述的散文從家族記憶到個人遭遇,涉及到黑龍江現代的所有重大歷史事件,從母親換羌貼應對十月革命的變局到參加一九二九年為中東路事件死難將士遺屬募捐的“配花大會”,一直到一九三三年與朋友到松花江春游時發現中東路事件中被炸毀的利捷號戰艦殘骸,以及后來接觸到的兩種俄僑(窮黨和白俄將軍之女),還有隨著修建中東鐵路而興起的簡陋工棚與里面幾代人毫無希望生存,都是庚子之亂以后,東北的特定政治史片段與文化史細節;從狂熱投身反對日本強修五路的哈爾濱一九二八年的一一·九學生請愿游行,到在“九一八”的混亂中逃出福昌號屯的封閉式莊園,躑躅于冰雪交加的哈爾濱街頭;在一九三二年洪水傾城中的旅館逃出來,到與寄住的朋友反目,由白俄的歐羅巴旅館到商市街25 號的半地下的小耳房,淪陷之后的哈爾濱凋敝的民生狀態、籠罩社會的恐怖氣氛,以及以牽牛坊為中心的左翼文化運動,為災民募捐的畫展、表演左翼戲劇的劇團活動,以及與肖軍的合集被禁售查抄,都是以失敗結束;而暗中潛入哈爾濱的武裝抗日人士帶來的鮮活生命故事,更是激發著她的熱血。以及破落之街的廉價飯館、擁擠嘈雜的平民醫院等等,都是文化史片段的遺存。她以深度的情感體驗連綴起大歷史的碎片,看似個人化的情感流淌也因此匯入了歷史大潮的渦旋。她在極端孤絕的處境中,忍受著饑寒交迫和與世隔絕的諸多體驗,都準確而藝術地記錄在了她一路奔逃的諸多場景中。比如饑餓、隔絕、寒冷、孤獨、噩夢中的場景;比如恐懼、驚慌、凄涼;還有病痛、度日的瑣碎與生活的艱難與情感的危機等等。她以細膩與豐富的聯想改寫了中國女性詩文的哀怨基調,銜接起從悲涼到激揚凌厲的五四精神,以自己所處的具體情境出發以流動的心理時間記敘大歷史中的微小個體遭際與心靈體驗,鮮活的生命質感使她的散文具有了歷史細部活體的獨特意味。
蕭紅是一個文體家,在暫露頭角的最初時刻,她的散文就備受先輩作家的激賞,從魯迅開始所有文壇巨擘對她的小說多有保留乃至批評的時候,對她的散文都一致好評。一九三九年,聶紺弩在臨汾時曾對她說:“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魯迅說過,你比誰都更有前途”。蕭紅卻大不以為然,陳述了自己小說創作的成熟觀點,不滿足于左翼文化圈對她散文家的定位??梢?,從一九三二年一出手到一九三六年《商市街》結集出版,她的散文創作已經贏得普遍的贊譽。一九三八年一月中旬,在《七月》雜志召開的“抗戰以來文藝動態和展望”座談會上,當討論關于新形式如何產生的時候,她說:“胡風說我的散文形式有人反對,但我的散文形式是很舊的?!边@是肺腑之言,這和她少小時代開始,隨祖父讀古詩、聽大伯父講古文的經歷有關,而且黑龍江的中小學國文是以古文為教材,打下了古漢語文學的扎實基礎。
蕭紅的散文寫作更多繼承了中國古代文章學的傳統,特別是哀祭文的傳統,她兩次談到唐代張華的《吊古戰場文》,而且生逢一個動蕩混亂、生命無比脆弱的戰亂時期。無論是對歷史事件的記敘,還是對個人命運的傾訴,都帶有憑吊和祭奠的意味。這在她紀念死者的文章中特別顯著,比如《祖父死了的時候》、《情感的碎片》(關于母親死時的情景記憶),一直到最初聽到魯迅病亡消息寫給肖軍的信《海外的悲悼》都是典型的哀祭文體。除此之外記敘性的文章則更多行狀文的特征,比如《回憶魯迅先生》還原著一個偉大的靈魂種種的日常狀態,點點滴滴的情感流露出充滿童稚的清純。而她借助的行狀文體又是和哀祭文依傍相生,成為哀祭文的豐厚夯土,情感的抒發由此獲得生活細節的豐沃支撐。就是寫給親友的信件也在白話的語言形式中,轉換出古代尺牘文學的人情常理,就是事務性的敘述也飽含真情與形象生動的修辭特征。蕭紅散文的藝術成就,首先在于她將傳統的散文文體功能內置在白話的語言形式中,成功地推動了漢語寫作的現代轉型。
她是一個跨文體的寫作者,一生涉獵了詩歌、散文、小說、戲劇、評論等各種文體,還有致友人的書信,不僅都以直見性命的情真意切與富余聯想的生動修辭見長,而且多數是以哀祭文為母體,《生死場》開始,一直到完成于香港的呼蘭河系列小說,都具有憑吊歷史、超度亡靈的哀祭功能,而且是自祭與他祭融合,從自己的生命體驗出發感同身受著歷史苦難中所有不幸的人,甚至延綿到對自然物的憐惜,比如《同命運的小魚》、《小黑狗》等。他敘述家族的潰敗、文明的潰敗與鄉土的潰敗,是以人生的潰敗為焦點展開,通達于所有自述與他述融合的各種文體形式中。柳亞子的評價“掀天之義氣,蓋世之才華”,正是對她成功運用哀祭文體的功能,在宇宙、自然、文明、歷史的大系統中,吟誦廣大生命哀歌的準確描述。
在蕭紅身后的八十年間,歷史還是以詭譎的風云激蕩左右著人類的命運,她將詩文傳統內至于白話散文的形式,則啟發了一代一代的后來者,從二零后的汪曾祺一直到八零后的一大批作家,都是以真情的傾訴與人倫常理的價值取向,延續著她對生命價值與人生意義的追問,形成一條源自純真生命的心靈暗河,在殘酷歷史與文化巨變的滄桑歲月真誠地傾訴,吟誦著著人類永恒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