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春華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兩岸發展研究院
核心提示:勞動者以遭受工作傷害為由申請認定工傷,并提供了醫院診斷證明、入院記錄、出院記錄等證據。人社局受理申請后,依法進行調查核實,用人單位主張勞動者所受傷害不是工傷,但未能提供客觀、充分的證據予以證實。人社局綜合考慮事故發生時間、地點和職工的傷情,認定勞動者系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判定準確。
2015 年7 月到2016 年11月,陳某在暢運公司處工作,任泵車操作員,公司未與其簽訂勞動合同,亦未為其參加工傷保險和其他保險。2016 年5月,陳某在工作中受傷。2016 年10 月,暢運公司(原告)向當地縣人民法院起訴陳某(被告),請求確認原被告之間勞動關系只存續于2015 年7月至2016 年4 月。縣人民法院作出判決,確認暢運公司與陳某的勞動關系從2015 年7月至今(判決時)存在事實勞動關系。暢運公司不服,提出上訴。二審法院判決駁回暢運公司的上訴,維持原判 〔(2017)粵13 民終644號〕。2017 年4 月,縣人社局向陳某調查受傷經過,根據陳某的陳述,其于2016 年5 月2日10 時左右,與搭檔一起駕駛泵車到工地工作。12 時左右,在清洗泵車的過程中不慎被由同事廖某操作的泵車臂架壓傷右手大拇指,后被廖某送往醫院。廖某出具一份證言,其內容為5月2日廖某與陳某在工地工作,11點左右收車后,陳某因私事離開。半小時后陳某返回,并告訴廖某其手受傷了。在送醫途中,陳某以其手頭不寬裕為由,請求廖某到達醫院后向醫生說明陳某受傷系因工作所致。暢運公司出具一份《泵送單》內容為:“車牌號碼:粵AK4133,使用單位駱燕華、龍門新天地,開機時間2日10 時50 分,關機時間2日12 時00 分”。人社局作出工傷認定決定,認為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有關規定,經調查、取證核實和分析研究,陳某受傷是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致傷,予以認定為工傷。暢運公司不服,向縣人民政府提出行政復議。該政府作出行政復議決定書,撤銷人社局作出的工傷認定決定,責令其60日內依法重新作出行政行為。陳某不服,以縣人民政府為被告提起行政訴訟。
一審法院認為,廖某在暢運公司工作,其與暢運公司在法律上有利害關系,其所作的證人證言不能作為定案依據。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九條第二款的規定,暢運公司不能舉證證明陳某所受的傷害并非在施工場所受到的傷害,因此,只能以原告陳某的陳述作為認定事實的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工傷保險行政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五條規定,社會保險行政部門認定“職工受用人單位指派或者因工作需要在工作場所以外從事與工作職責有關的活動期間”為“因工外出期間”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現人社局認定陳某受用人單位暢運公司的指派,在工地清洗泵車時不慎受傷為工傷,應予支持。判決撤銷龍門縣人民政府行政復議決定。
暢運公司不服一審判決,上訴稱:(1)上訴人提供了廖某證言,泵送單證明陳某并非工傷。(2)廖某雖然在案件審理期間還是上訴人員工,但現場只有陳某和廖某,在廖某證言能與其他相關證據相互印證情況下,應采納廖某的證言。請求撤銷一審判決。人社局二審答辯稱: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應予維持。
二審法院認為,本案的爭議焦點為人社局認定陳某所受的傷害屬于工傷依據的事實是否清楚。生效的人民法院裁判文書或者仲裁機構裁決文書確認的事實,可作為定案依據。陳某在上班時間在工作場所內被同事廖某操作泵車臂架壓傷右拇指,該事實已被生效民事判決所確認。上訴人提交了廖某的證言,但廖某與上訴人存在利害關系,僅憑其證言不足以推翻涉案事實,且在生效民事判決未經法定程序被撤銷之前,該判決所認定的事實對本案爭議事實的認定具有法律拘束力,故對上訴人的上訴主張,不予支持。判決駁回上訴,維持撤銷行政復議決定的原審判決。暢運公司不服二審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最高人民法院經審查認為,該案適用《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的規定以及第十九條第二款的規定。本案中,陳某為暢運公司員工,其以2016 年5 月2 日在工作中受傷為由,向人社局申請認定工傷,并提供了龍門縣人民醫院診斷證明、入院記錄、出院記錄等證據。人社局受理申請后,依法進行調查核實,暢運公司主張陳某所受傷害不是工傷,但未能提供客觀、充分的證據予以證實。人社局綜合考慮事故發生時間、地點和職工的傷情,認定陳某系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加之生效民事判決查明的事實,人社局作出工傷認定決定,認定陳某受到的傷害屬于工傷,并無不當。裁定駁回再審申請。〔(2017)粵13行初76號,(2018)粵行終575號,(2019)最高法行申12301 號〕
本案實質為工作場所致害工傷類型,其爭議核心在于工傷事實的證明責任。對于本案,三級法院均對人社部門予以認定工傷的決定予以肯定,但具體觀點和法律依據略有不同。
一審法院適用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關于“因工外出期間”的規定作為陳某工傷構成的實體判斷依據,實際依據的是《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五)項,即因工外出工傷類型。二審法院沒有對此予以明確。最高人民法院明確適用第十四條第(一)項規定。從法律適用角度而言,條例第十四、十五條是判斷某種傷病構成工傷的實體依據,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僅系這些實體規則的解釋,在判定是否構成工傷時,應以條例第十四、十五條為基本依據。
條例第十四條第(一)項是關于最典型工傷即工作場所工傷類型的規范,而第(五)項是關于因工外出期間工傷類型的規范,其多數情形仍屬于工作場所工傷類型。但也存在部分差別,如在前往工作目的地途中,屬于第(五)項規定范疇而非第(一)項規定范疇。工傷認定時需要準確適用實體依據,否則可能因為法律適用錯誤而被撤銷。
在工傷事實的舉證責任分配方面,一審法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都引用了《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九條第二款規定,但在具體的理解方面存在差別。一審法院以用人單位未完成舉證責任而依據該條款采納了勞動者的主張。最高人民法院則指出勞動者提供了診斷證明、入院記錄、出院記錄等證據,并指出人社局進行了調查核實,最后綜合判定工傷事實成立。從最高人民法院的論證邏輯看,不能僅僅因為用人單位沒有舉證而徑直根據勞動者主張認定為工傷,需要綜合勞動者、用人單位舉證、行政部門調查進行事實確定,這對第十九條第二款的理解和適用更為準確。雖然一審法院明確了用人單位一方證據的矛盾之處,確定了用人單位未完成舉證責任的邏輯基礎,但并未如最高人民法院那樣明示各方的舉證義務,有所欠缺。對于工傷認定中工傷事實的證明,應當參考最高人民法院對第十九條第二款的適用。
本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再審裁定的另一積極意義在于,對于工作場所致害等工傷事實的證明,行政部門應當“綜合考慮事故發生時間、地點和職工的傷情”進行確定。首先,不能簡單依據某一方的證據或舉證義務進行事實確認,而應當綜合考慮與待證事實相關的各方證據。其次,社會保險行政部門應當主動作為,特別是對于一些疑難案件,要積極進行調查取證,不能僅僅依靠相對人的舉證。再次,最終判斷工傷事實是否構成時,應當根據各個證據的性質、客觀狀況與證明力大小分析其在證明過程中的作用,應當對各方面證據進行綜合分析、評判、比較從而作出最終的認定結論。
本案中,爭議的事實在于傷害是否發生于工作場所。本案中工作場所雖然不是用人單位日常工作場所,但由于該類場所與用人單位仍存在相當程度的聯系,用人單位與其關聯、對其可控制性遠高于勞動者。因此,對于工作場所致害事實的證明(或否認),用人單位應當承擔更多的證明責任。
本案中一個爭議點是,勞動者是否在受傷前因私事外出。這對于本案工傷事實的證明具有關鍵性意義:如果勞動者確實外出了,其關于工傷事實的陳述不具有可信性,不能認定為工傷的可能性將大幅度增加;否則,其受傷發生于工作場所將無可置疑。此點,可獲取相應證據予以證明,如用人單位應當承擔的現場第三方證言、需行政部門調查的工作場所(特別是特定時段出入口外)周圍的監控視頻、需要用人單位和行政部門共同努力的工作場所之外的第三方證言。相對于其他工傷類型而言,工作場所致害中傷害發生的時空性應當主要由用人單位和行政部門承擔證明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