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有意為之”
——《續(xù)玄怪錄》作品初探

趙 潔

(蘭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汽車工程與交通運輸系， 甘肅 蘭州 730070)

《莊子·外物篇》云：“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1]此處“小說”有別于正統(tǒng)廟堂文學，是記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一種文學體裁，主要指筆記小說。唐代傳奇作為我國小說史上的一朵奇葩，上承六朝志怪志人小說潮流而發(fā)乎新奇，對宋代以后小說題材內容的選擇、結構表現(xiàn)形式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明代胡應麟贊其“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詩律與小說，稱絕代之奇”。[2]到了近代，魯迅先生首先提出唐人“始有意為小說”的觀點[3]。唐代國力強盛、思想解放，科舉制度的推行和經濟的繁榮，極大地開闊了當時文人的創(chuàng)作眼界，提高了其創(chuàng)作積極性。他們的作品不僅著眼于警世勸誡、記錄見聞，還添加了遣興娛情、述志抒懷、傳播聲名等功能。唐代進士行卷之風盛行，文人更是袒露出對建功立言的渴望，這都使得唐代文人傳奇小說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涌現(xiàn)出大量優(yōu)秀作品。李復言的《續(xù)玄怪錄》，正是唐代傳奇小說中的優(yōu)秀作品。

李復言(約831前后在世)，唐史無傳，大約唐憲宗、武宗時人。依其作品自述大致可知，他在憲宗元和(806—820)時任彭城令，大和二年(828)求薦岐州，大和四年(830)游巴南，會沈田于彭州。錢易《南部新書》還說他投行卷于李景讓，被斥為“事非經濟、動涉虛妄”[4]。著有《續(xù)玄怪錄》十卷。他在創(chuàng)作的繼承與求變過程中，表現(xiàn)出極高的才情，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續(xù)玄怪錄》取材既延續(xù)前朝傳統(tǒng)志述怪異，又對材料重新提取，增補當時流行，通過合理的剪裁、布局、聯(lián)結而調整結構形態(tài)，賦予作品靈動變化。他同時不忘傳承和承擔史家之責任，通過記錄廟堂之秘和講述世間見聞，傳達時代風貌，有所寄托。作品整體表現(xiàn)出繼而后立、追求變化的特點，具有個性鮮明的獨特印記，與魯迅先生“有意為小說”之論深相契合。

一、承接前朝志怪舊題，升華題材凝新求變

《續(xù)玄怪錄》的題材大多自覺沿用前朝舊題，多為神仙方術、鬼怪異力、人獸轉化。作品中多見承襲痕跡，尚未全部脫離神佛仙境、怪事靈物的窠臼，但作者隨時賦予舊有題材以新的變化，讓作品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太平廣記》收有《柳毅傳》一文，魯迅先生視之與元稹《鶯鶯傳》同美。該文主要寫洞庭龍女遠嫁涇川，受夫家虐待，幸遇書生柳毅代傳家書，得其叔父錢塘君營救，回歸洞庭。其作者李朝威(766？—820？)，生平活躍在德宗到憲宗時，隴西人，生卒年早于《續(xù)玄怪錄》的作者李復言。巧合的是李復言亦是隴西人士。《續(xù)玄怪錄》中有《蘇州客》一文，其主人公劉貫詞進入龍宮替龍?zhí)酉紟艂鲿楣?jié)，和《柳毅傳》大同小異，題材相似且內容仿佛，據此推斷，李復言在創(chuàng)作《蘇州客》一文時，對《柳毅傳》應該有所借鑒。又，《太平廣記》卷三百七十五引《列異傳·蔡支妻》一文，與《劉貫詞》亦有部分內容重合。《蔡支妻》《劉貫詞》兩篇均是仙人囑托凡人帶書，與“臨淄蔡支者，為縣吏。曾奉書謁太守。忽迷路，至岱岳山下，見城郭，遂入致書。見一官儀衛(wèi)甚嚴……付一書謂曰，為我致此書于外孫也。吏答曰，明府外孫為誰？答曰，吾泰山神也，外孫天帝也。”(《太平廣記》卷三百七十五·再生一)相較而言，《蔡支妻》內容簡短，情節(jié)少鋪陳，結構簡單。而《劉貫詞》一文，篇章增幅較大，情節(jié)曲折完整，內容安排有沖突、有懸念，頗具匠心，筆觸真實細膩，形象生動傳神。文中對太夫人的細節(jié)描寫為：“見太夫人者，年四十余，容貌可愛……太夫人忽眼赤，直視貫詞……復瞪視，眼赤，口兩角涎下。”[5]172描述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頗有情趣。對比《蔡支妻》，李復言在寫《劉貫詞》時，題材雖有承襲，但貴在借機生發(fā)，內容安排多有設計、富于層次、更加曲折，語言描摹細膩新鮮、傳神入微，既有工筆之精微，又富潑墨之氣韻。文中人物出場次序有設疑之妙，頗見巧思，使太夫人既可見獸之本性，又隱含人之情態(tài)，凸顯出作者“有意”寫文，相較多出一些不同的興味。

幻化題材在唐以前的小說中也比較多見，“其狀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髭，是食人”，又說蔓渠山有獸，“其名曰馬腹，其狀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嬰兒，是食人”。這是《山海經·南次二經》和《山海經·中次二經》中對虎食人的描寫。梁昉《述異記》中云：“漢中山有虎生角，道家云，虎千年則牙蛻而角生。漢宣城郡守封邵，一旦忽化為虎，食郡民。”則是化虎食人。

再如《搜神記》卷十二中的一則，也是閑談浮夸之資，主要說貙人化虎：

江漢之域，有貙人。其先，稟君之苗裔也，能化為虎。長沙所屬蠻縣東高居民，曾作檻捕虎。檻發(fā)，明日，眾人共往格之，見一亭長，赤幘大冠，在檻中坐。因問：“君何以入此中？”亭長大怒曰：“昨忽被縣召，夜避雨，遂誤入此中。急出我。”曰：“君見召，不當有文書耶？”即出懷中召文書。于是即出之。尋視，乃化為虎，上山走。或云：“貙虎化為人，好著紫葛衣，其足無踵。虎有五指者，皆是貙。

幻化類題材一直是志怪小說的熱門題材。幻化題材的初期作品，結構單一，內容表達直述平鋪，只講故事，不做置評，很難看出作者的所思所感。《續(xù)玄怪錄》中《張逢》一文，講述張逢化作猛虎食人性命。從“是虎”到“化虎”，對舊題材已經有了新的演繹，增發(fā)出與以往不同的新鮮感。在行文上頗多改變，內容更加豐富，情節(jié)表現(xiàn)自然緊密，起承轉合剪裁合理，人物被賦予情感，反映出時人以暴抗暴，希冀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而文中“我本人也，何樂為虎？”[5]184巧妙設問，一改平淡無奇的鋪呈收尾，在情節(jié)設定上兀立奇峰，有意一變。“我本人也，何樂為虎？”既是一問，又是一嘆，寄寓了作者的心緒與思考，區(qū)別于簡單的故事講解。現(xiàn)實中產生的困擾無以排解，受自然界鳥獸之樂的啟發(fā)，從而假想化形成獸，來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約束和限制，把人的異化作為避世逃難、解決困境的渠道。從虎食人到人殺虎，代表了附著在“虎”身上象征意味的改變，超人及超現(xiàn)實的奇異成分逐漸淡薄，而人性化、社會化的痕跡逐漸加深。這也是李復言想盡力擺脫志怪舊瓶，期待裝滿富于創(chuàng)新自造新釀的初探。

再如《木工蔡榮》篇，講述冥吏追征蔡榮，葉干代死的故事，依然是《續(xù)玄怪錄》中承襲前代志怪小說題材的作品，《太平廣記》卷三百二十一引《甄異傳·張闿》一文也頗與之相似。《續(xù)玄怪錄》里，此類故事共同的一個特點就是繼承發(fā)展前代作品題材，且有破有立。李復言在基本不改動故事內容的前提下，著意為新，將沿襲下來的舊有題材結合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的新鮮事物，與當時的流行思想和個人感悟相糅合，轉接出別開生面的新話題。故事講述者的情緒也不再游離于作品之外，而是與文中主人公合拍共鳴，關注他人且觀照自己，讓作品具有了豐富的意蘊和活力。題材內容的擴大，也推動情節(jié)表現(xiàn)更加曲折生動，傳遞出的思想意味發(fā)人深省，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新氣象，令人耳目一新。

二、借力佛釋勸誡功能，由“因”而“果”發(fā)論警醒

佛教東漸，信眾益多，其對社會生活的滲透逐漸影響到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釋迦思想在不同的文學題材里均有表現(xiàn)。佛教宣揚“招果為因，克獲為果”(《摩訶止觀·卷五》)，因和果輾轉相生，謂之因果報應。因果說通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謂之“三世因果”。所言“三世”，把人的生命設計為一個往復循環(huán)的過程：前世、今生和來世，前世冤孽，今生報恩還債，來世福享天命。佛教填補了人情感知識上的空缺，解決了一部分生命有限而苦難不斷的人生問題[6]，六朝志怪小說的興起與此不無關聯(lián)，因而因果報應類小說是六朝以后志怪小說的一大主題。

受當時佛教流行之風熏染，李復言也在《續(xù)玄怪錄》中對佛家義理給予了深度關注，化用佛教故事，并加以引申發(fā)揮，負載新意。如《薛偉》一文，薛偉入夢后幻化成魚，誤吞釣餌，急聲呼救，后得脫身。《六度集經》第二卷《布施無極章》中講菩薩三世苦難，積德行善，終獲正果。菩薩第一世為救小魚，舍己之身，投海飼魚；菩薩第二世轉生為鱣魚王，供身饑民，救民饑難；等到第三世，菩薩轉生為王太子，以圣明之舉，死后升佛。不難看出，《薛偉》就是運用了佛教中化魚食眾的素材，是對佛教題材的汲取吸收。《續(xù)玄怪錄》中對佛教故事的引用豐富了傳奇寫作的內容。作者將自己的情感和態(tài)度隱沒在佛教題材中，輕松巧妙地嫁接因果說來諷喻現(xiàn)實，勸諫時人，利用“因果”神秘性來增強自己思想觀點的表達[7]。李復言把飽含不平、激賞等情緒的諸多感慨和對于真善美的構畫，嫁接在宣揚善惡之報、事皆前定的作品中，或說名人高士福祿前定，或有凡夫俗子大仇終報，告誡世人修心養(yǎng)性，宣揚善惡報應。這些作品形似宣揚佛教道義，實有諷喻勸化之功能。借助故事的講述，他潛移默化地引導世人言行，調適生存關系。

在《續(xù)玄怪錄》作品中，闡釋因緣果報論的作品結構形態(tài)顯現(xiàn)出比較有趣的改變。其中演繹因果論的多篇作品，諸如《李岳州》《盧仆射從史》《鄭虢州陶夫人》等，為凸顯因果關系，將因果思維貫穿于作品始終，先借好異尚奇自然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慢說其中過程，待塵埃落定，方才知曉暗含佛家義理。由“因”而“果”，自然而然。《鄭虢州陶夫人》文章開篇即說：“弘農令女既笄，將適盧氏”，忽言“卜吉之日，女巫有來者”[5]165，立時感覺如被神秘物什牽扯前行，必須再讀一探究竟。文章繼續(xù)鋪陳推進，“盧非子婿之貌”“巫言之貌宛然”，而文末“乃知結縭之親，命固前定”[5]188。這種自然演進的行文安排，有逐步推進的直白之姿，雖無回旋曲折的往復之態(tài)，但水落石出的必然性在結構上強力印證因緣果報之論，讓內容預計與情節(jié)結構高度一致，富于力量之美。“用人物命運的因果為線，來勾畫情節(jié)，以情節(jié)的因果推動著人物命運的轉換發(fā)展”[8]，作者設計情節(jié)，完全可以不受時空的限制，起伏跌宕，縱橫開闔，這種結構增加了文章的懸念，使這類作品結構與內容結合得更加緊密，呈現(xiàn)出文質彬彬、相得益彰的風格，也使其勸誡教化的效果更加凸顯。

《續(xù)玄怪錄》中表達佛教因果輪回、命定三世的篇章，還喜在文末發(fā)議論，也體現(xiàn)出這種經由推理遞進、最后強調歸納的先敘后論結構特質。文末之論或借文中人物宣諸于世，如《薛中丞存誠》一文述曰：“中丞元是須彌山東峰靜居院羅漢大德，緣誤與天下人言，意涉近俗，謫來俗界五十年。年足合歸，故來迎耳。非汝輩所知也”[5]150；或直接點題，言出主旨，《李岳州》一文結尾嘆道：“生人之窮達，皆自陰騭，豈虛語哉”[5]159。這種文末發(fā)論重在訓誡的行文風格，對五代至宋代以后小說好發(fā)議論之風，產生了很大影響。

三、不忘史傳微言大義，關照現(xiàn)實得現(xiàn)“高遠”

一直以來，道教宣揚的“道法自然、光而不耀”，同佛教講求的“無我利生、福及群品”，與儒家強調的“克己復禮、舍己為人”，都傳遞出尊生惜命、關照自我，進而兼濟眾生的精神實質。而儒家道統(tǒng)更注重關照現(xiàn)實，強調“博施濟眾”的精神特質。宋代范仲淹有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因此，掩飾在怪力亂神表象下的是經世濟民的責任擔當。

從先秦兩漢發(fā)展至六朝的史傳文學，尤其是《史記》，對唐代傳奇作家有著巨大影響。《續(xù)玄怪錄》近十篇作品中，出現(xiàn)了正史記載的人物，如《房杜二相國》《韋令公皋》《盧仆射從史》《李衛(wèi)公靖》《李紳》等，以上篇章所涉及主人公除《李岳州》外，在《新唐書》和《舊唐書》列傳中均有記載。取材史傳，正說明兩者之間關系密切，是對史傳精神的自然延續(xù)。

《續(xù)玄怪錄》中隱喻朝堂的政治小說《辛平公上仙》，表現(xiàn)出敏銳的政治觸角和強烈的歷史參與意識，也是與史傳精神一脈相承的。《辛公平上仙》一文以唐憲宗升仙登遐的故事映射當時宦官干預朝政、專權弒逆，具有很強的政治諷刺意味，體現(xiàn)出《史記》所傳遞的不隱惡、不虛美的實錄精神，表達了作者關注廟堂的政治憂患意識。對于重大政治事件的關注，體現(xiàn)出李復言對史家傳統(tǒng)的自覺繼承。因“事非經濟、動涉虛妄。其所納仰貢院驅使者卻還”，“復言因此罷舉”。李復言貢舉失敗與行卷不無干系，這其中“事非經濟、動涉虛妄”應當可以體現(xiàn)出《續(xù)玄怪錄》的特征：既用虛構性的怪誕神異來映射現(xiàn)實生活，又細膩摹寫真實的凡俗百態(tài)。將真實性和虛構性有機融合，通過真假變換來勸懲褒貶、正經明道，則體現(xiàn)出李復言作為儒家文人所具有的“士必弘毅”的擔當意識。故而，無論是寫實、寄寓還是幻想，作品都著力表現(xiàn)出強烈的勸諫意味，尤其在文末論贊中一力強調懲勸，更是對史傳精神的承接。

優(yōu)秀的傳奇作品一定注重反映世情風俗及眾生冷暖。《續(xù)玄怪錄》中有關愛情婚戀題材的作品有《尹縱之》《鄭虢州陶夫人》《黨氏女》《定婚店》《竇玉妻》等，尤其是《定婚店》對當時民間婚戀風俗的描寫，《竇玉妻》中的仙凡戀，借仙人表達對愛情的自主追尋，合力展示了唐穆宗前后一段時期的婚嫁習俗，塑造了敢于違抗天(父)命、追求自由愛情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普通民眾勇于追求、自我成就的時代精神風貌，對后來同題材作品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

《續(xù)玄怪錄》中還有不少既見豪俠任性，又能讀出家國責任的篇目。《尼妙寂》為李復言游巴南時據聞所做，講述葉氏婦人夢見其父、夫被人殺死，后在李公佐幫助下，狙殺仇人，后歸于梵宇之事。“妙寂，一女子也，血誠復仇，天亦不奪……”[5]22，葉氏女最后托身梵宇，與唐代中晚期佛教在民間廣泛傳播、信眾頗多有關，但女性俠客的性別設定，則反映了當時婦女思想解放、女權高漲的時代特點。葉氏女替父、夫復仇，也表露出女性不愿將自身歸于弱者的價值選擇。她所做出的堅韌反擊展露出女性自我認同價值觀的深度覺醒，表現(xiàn)出她對父親、對丈夫、對家庭的自覺自愿的愛與責任。

四、結語

宋人洪邁說：“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事情，凄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9]由此可見唐代傳奇作品在文學史上的卓然地位。李復言“有意為小說”，《續(xù)玄怪錄》無論題材擇取亦或結構表現(xiàn)，還是體現(xiàn)出的精神風貌都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相較同時期的傳奇作品，更勝一籌。其選材更加廣泛，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深度和廣度更進一層，為人們提供了研究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史料和依據；其結構更加靈活，根據題材調整出的緣“因”求“果”結構，更加貼合內容表達，增加了這類文章的藝術表現(xiàn)性，讓作品更具勸諫功能。與此同時，《續(xù)玄怪錄》作品中自然流露的褒貶勸懲、各有義例，傳遞出關照現(xiàn)實、平衡個人與社會關系的史家情懷，傳達了以蒼生為己念、以天下為己任的價值觀。借用傳奇題材微言大義，“有意為小說”，其對后世諸多小說作品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影響，為后來小說、話本、雜劇、戲曲等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多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