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純杰
新冠疫情導致全球范圍內人員流動大幅回落,網絡生活變為常態,虛擬空間逐步與現實世界并駕齊驅,很多企業將技術和業務開發向虛擬與現實交匯之處聚焦。2021年10月28日,扎克伯格宣布將Facebook更名為“Meta”,引發了市場對于元宇宙概念的普遍關注。[1]2022年1月18日,微軟宣布以687億美元收購知名游戲公司動視暴雪,成為全球第三大游戲公司。[2]巨頭公司紛紛跑步進入元宇宙賽道,顯示了對該領域廣闊前景的堅定信心。
火爆的概念背后,對法律制度的沖擊及有可能帶來的法律風險值得學界關注。基于技術特點,元宇宙的消費者同時又是生產者,一些多主體協作與跨越現實邊界的改編創造容易引發版權方面的糾紛。[3]有鑒于此,本文將分析協同創作對版權制度的影響,探討應對之策。
協同創作是互聯網語義下產生的用語,是互聯網環境下用戶生成內容、計算機支持的協同工作以及社群協作信息行為研究領域的交集。[4]元宇宙融合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兩者之間的界限進一步消融,帶給用戶沉浸式體驗,這絕非單個或者少數人能夠完成,而需要海量個體的深度合作參與。因此,元宇宙協同創作模式將對版權制度賴以存在的作者概念以及其中的利益平衡產生沖擊。
現行版權法下,創作是指直接產生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智力活動。“只有那些實際從事創作的自然人才是作者,沒有實際進行創作,而僅僅組織他人創作、提供物質條件或者承擔資料收集和其他輔助工作的人都不是作者。”[5]只有特殊情況下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才被視為作者。與元宇宙相關的是演繹作品概念與合作作品概念。演繹作品為改編、注釋、整理和翻譯現有作品所產生的作品,合作作品是指兩人以上合作創作的作品。合作作品需要作者之間“共同創作”的合意,以及各作者的參與創作,參與創作是指對作品的思想觀點、表達形式付出了創造性的智力勞動,或者構思策劃,或者執筆操作。[6]
現行版權法下并沒有協同創作概念,該概念具有很強的技術屬性。協同創作基于產品開發者和用戶間的合作,由提供網絡平臺、數據庫以及App等相關網絡產品的公司發起,為產品用戶帶來有價值的活動,具有很強的創造性和社交性。在當前技術條件下,發揮群體智慧優勢共同完成合作共享的知識工程成為可能,維基百科與Zotero開源軟件就是典型例子。協同創作意味著聯系型創作模式的回歸。
協同創作將體現出更強的聯系型創造力(relational creativity),筆者將這種創作稱為“聯系型創作”。在聯系型創作理念下,“信息的生產是一個循環現有的知識范圍……是人類創造力或創新所應用的原始材料,由此產生的產品又被送回這個知識領域,作為其他創造行為的原材料,而這個循環又開始了,在每個循環中,新的東西被創造出來,但這個新產品總是帶有早期創新的痕跡,它建立在這個基礎上。”[7]個人文本或學術研究是更廣泛的社會、文化、經濟和政治關系的一部分,這些關系為個人的理解注入了外部影響,個人創造性的表達總是牽涉到從根本上促進后續創新和創造發展的外部思想網絡中。
元宇宙中的創作方式進化為更加具象的創作,所體現的聯系型創作模式,對現有的版權制度提出了挑戰,主要表現在作者身份以及利益平衡兩個方面。
一方面,協同創作將動搖當前版權制度中的作者身份定位。當前的版權制度結合了個人權利理想、經濟理性考量和自我價值的實現,通過創造和傳播有用知識的機制,使作者和公眾都受益。作者被視為獨立的、擁有權利的法律和經濟主體,被賦予創造性表達的專有權利。這種授予部分基于這樣的信念:鼓勵作者制作知識和信息的表達,從而為公共利益作出貢獻。激勵理論與一種信念相結合,即認為創造性的表達是獨立的、原始的,因此有必要授予權利,以排除其他人和公眾對作品的占有。而協同創作則完整地呈現出創作在理論研究、模型設計、概念落地與執行的整個過程,甚至還包括了一些創作行為參與要素。協同創作所呈現的無邊界創作中,創作者與參與者身份邊界將變得模糊,創作成為一種真正廣泛參與的公眾自治形式。
另一方面,協同創作將導致版權保護中的利益失衡。盡管作者概念在當代社會中具有普遍性和自然性,但知識產權法所預設的現代作者概念相對較新。現代版權法從《安妮法》頒布至今不過短短300年。這種轉變改變了文學和知識生產的權威性要求,從模仿和創造的關系形式轉向“對原創性的評價”。[8]來自個人或代表個人的道德、政治和經濟要求都植根于對人類表達本質的自由和浪漫主義概念。同時,現代版權制度也作出了精細的平衡,授予作者的版權專有權利受到期限、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等方面的限制,版權保護秩序需達到一種精細的個人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平衡狀態。協同創作意味著這一精細平衡可能被打破,元宇宙的構建需要海量的素材和用戶的廣泛參與,每位參與用戶對于作品的形成都付出了持續的、動態的智力和體力勞動,隨之而來的作品權利歸屬以及后續利用,將成為元宇宙下的版權制度難題。
版權制度一直受到技術的影響。各類新技術的出現使得版權制度一直處在革新之中,每次技術革新在豐富版權權利內容的同時,也是對版權制度相關利益的一次重新洗牌。研究新技術對法律制度提出的新問題,應先確認該問題是否真實存在,是否有科學依據作為支撐。[9]有學者認為,元宇宙對現行法律秩序構成一些挑戰,但并沒有為元宇宙時代構建獨立法律秩序的必要性。[10]然而,元宇宙協同創作模式在當前的網絡環境已經出現,未來可能更為普遍,并對版權制度產生巨大影響。對此,不妨從歷史視角,考察歷次重要技術革新對于版權制度的影響。
從歷史上看,現代版權制度的發展有三條平行脈絡。
第一條脈絡是關于版權是否應當被理解為個人道德權利的延伸,或者被理解為通過賦予權利人功利性特權以刺激創作/創造最終服務于公共利益的工具。[11]這其中的爭議是圍繞作者身份問題展開的,前者的立場預示著作者是在社會和文化影響之外進行創作的個人,而后者則認為作者是在社會和文化實踐中工作的個人,對這些實踐負有責任并作出貢獻。
第二條脈絡圍繞著復制、使用和再現作品的各類新技術。1710年英國頒布的《安妮法》,就是為了解決新技術帶來的新的復制、使用和傳播作品的問題。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版權制度是技術的產物。如果沒有印刷技術——沒有比手工抄寫手稿更容易和更多地復制一本書的手段,就沒有版權的必要。英美的版權起源于16和17世紀的行會做法,這些做法有助于維護圖書貿易的秩序和保護書商的投資”。[12]隨著技術發展,作品能夠通過各種媒體形式進行復制,版權法也進行了相應調整,以維護權利人和個體作者的地位。
第三條脈絡是在個人所有者的私人權利和通過獲取知識和信息的公共利益之間取得平衡。各國版權法的發展都是以平衡私人權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將版權視為私有財產的人與那些認為獲取信息和知識是一種社會福利的人之間一直存在爭論,版權法試圖平衡這兩種立場。作者或者權利人被賦予了對其作品控制權的有限期限的壟斷權,之后這些作品將進入公共領域,供以后的創作者自由使用。
版權制度形成的歷史揭示了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緊張關系,以及這些關切如何與作者概念相交織。版權法意義上的作者被推定為一個獨立個體,其創作工作不受外部文化影響,或具有至少不受外部文化影響的義務。在這種觀點下,作者以及隨后的權利人有權決定其作品如何被占有和復制。技術創新使得復制越來越容易,從而威脅到權利人對有關作品的控制,對此,版權制度不斷通過制度更新進行利益再平衡。然而,從經貿和技術視角來看,面對各類新技術的歷次挑戰,版權制度的利益天平逐漸向版權人傾斜,而公共利益日漸式微。元宇宙或將加速這種趨勢。
首先,在經貿領域,《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協定)的簽訂,標志著版權制度的平衡開始被打破。首先是保護期限的延長。有學者發出感慨,“二十世紀(現在是二十一世紀初)版權法的故事一直是擴大、延長和加強的過程……”[13]從美國的情況來看,以迪士尼公司為代表的利益集團的游說導致版權保護期限一延再延,當前的保護期限已經達到了95年。[14]國際知識產權制度在可保護主題和保護期限方面的擴展和深化,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創建版權法律制度結構的歷史平衡。從我國來看,新型創作類型伴隨而來的以司法保護居多,如西湖音樂噴泉案、古文點校案等。在立法上,我國《著作權法》在作品類型上也采取了更為開放的修改。
其次,在技術領域,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人們開發了各種技術解決方案維護數字產品的稀缺性。技術保護措施經常被用來給媒體文件加上所謂的“數字鎖”,作為一種通過代碼規定使用和訪問條款的方式。特別是技術保護措施已經被添加到一些TRIPs-plus貿易協定中,要求簽署國禁止反規避行為,即使是出于合法目的。區塊鏈技術也被數字產品生產者和經銷商用來維持對數字文件在線使用和流通的控制,并承諾為藝術家和創作者提供公平報酬。這些技術都試圖維持作品的商業價值,無論是作為商品本身還是作為版權人的資產。
最后,在元宇宙建設中,如果創作利益的天平繼續向版權人傾斜,或不利于后續創新。元宇宙協同創作指向了更具協作性的創造性行動形式。創造力是基于社會關系的,存在很強的互動性,這種特征將在元宇宙中更加明顯。創造并不是發生在孤立的個人才華的空間里,相反,創造力在元宇宙中是不同主體靈感來源之間復雜關系的結果。因此,網絡社區在創作活動中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如果利益的天平過度偏向版權人,無疑將增加其他創作者的創作成本,不利于元宇宙協同創作模式的推進。
元宇宙背景下,協同創作視角并不是要掩蓋作者身份的個人成分,而是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來闡明有助于創作創新進展的相互聯系。版權制度的初衷是鼓勵文學、藝術和科學作品的創作和傳播,元宇宙的協同創作特征在版權制度革新中應當得到一些關注。因此,筆者認為,基于歷史和現實雙重維度的考量,版權中的限制與例外制度有必要做出針對性的修改完善。
第一,促進知識傳播和利用。版權并不存在于純粹的經濟領域,它使人們能夠獲得對政治和文化生活至關重要的社會和文化產品,但同時也限制了這些產品的使用。隨后的創作需要獲得以前產生的知識,以便對其進行完善、重新加工和重新部署,這在元宇宙的協同創作中體現得更為明顯——協同創作是高度的聯系型創作模式,需要網絡社區的用戶在既有創作基礎上進行不斷地優化構建。版權限制與例外規則通過限制權利內容,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知識的有效流通。
第二,豐富公共領域知識內容。在各國版權法和國際貿易協定中,個人作者權利的首要地位造成了一種寒蟬效應,由于擔心權利人的昂貴訴訟和損害賠償,社會公眾對既有作品的利用保持警惕,進而影響后續創造維持一個強大的知識和信息庫的可能。學術出版領域的開放獲取致力于推動教育和科學領域的知識獲取,版權限制與例外制度與這些運動在方向上一致。通過合理使用和法定許可,社會公眾可將作品用于學習、研究、欣賞、介紹、評論以及說明等方面,并嘗試進行二次創作,致力于為公共領域提供新的知識內容。
第三,維護個人權益與社會公共利益平衡。近年來,以視覺中國為代表的版權蟑螂式維權,引發了社會公眾的強烈反感。[15]甚至出現版權偽造行為,擾亂了版權保護的正常秩序。[16]在元宇宙的構建中,區塊鏈、NFT等加密技術的加持,將使版權作品的使用證據鏈條得到更清晰的顯現,為版權人的舉證維權提供更強的技術武器。現有各類技術似乎朝著維護版權人的專有排他權利方向發展,這是值得警惕的。
我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和第二十五條規定了對于版權的限制。其中,第二十四條采取了列舉式規定,情形包括了個人學習、研究、欣賞、引用、新聞報道等。該條第十三項規定了“法律、法規規定的其他情形”,意味著規定并非限定,理論上還可能存在其他的限制情形,但這有賴于法律和法規的規定。該條規定的限制情形之下,他人無需向權利人付費,也無需得到權利人許可。第二十五條則規定了出版教科書對于版權的限制,雖然無需得到版權人許可,但需向版權人支付報酬,并指明作者和作品。因此,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的規定,大體分為無償使用和有償使用兩種情形。
國際公約中,《伯爾尼公約》第九條第二款規定的復制權例外,允許成員國立法準許特定情況下復制作品,只要這種復制不與作品的正常利用相沖突,未不合理地損害作者的合法權益。此即通常所稱的“三步檢驗法”(Three -step test)。第十條以及第十條之二所規定的使用作品的有限自由,主要涉及個人引用、教學示例、報刊廣播的時事文章以及媒體時事報道等情形。雖然三步檢驗法不能擴大《伯爾尼公約》明確規定的例外情況的范圍,但成員國法律可以引入符合三步檢驗法的額外例外情況。[17]
從國際立法情況來看,版權限制主要存在三種規定方式。大陸法系國家的權利限制和例外條款對于各種例外情形有具體、全面的列舉,但缺乏一般原則的指引。美國《版權法》第一百零七條包括一個以合理使用(fair use)為形式的一般性、開放式的例外,考量使用是否符合四要素,即使用的目的和性質、被使用作品的性質、被使用部分和重要性以及對作品潛在市場價值的影響。英聯邦國家采用的主要方式是“公平使用”(fair dealing)例外規則,與美國合理使用不同的是,它們只限于為特定目的的使用。
總體趨勢上,版權權利限制與例外范圍呈現擴大趨勢。以加拿大為例,2012年,通過最高法院“版權五部曲”裁決和《版權現代化法》,使加拿大版權制度得到了改變。在Society of Composers等5個版權案件的裁決中,加拿大最高法院明確肯定了版權例外情況,認為公平使用應被視為“用戶的權利”。[18]在《版權現代化法》中,公平使用條款的適用被擴大到了包括教育、戲仿和諷刺等方面。司法確認公平使用是用戶的權利是個好消息。正如法律學者Samuel Trosow所認為的那樣:“至少在教育和圖書館使用受版權保護的材料方面,這些措施的綜合信息是明確無誤的:用戶的權利現在作為加拿大版權法的核心原則得到了牢固的確立,而實現這一原則的核心政策工具就是公平使用。”[19]
有學者認為,面對元宇宙中虛擬數據作品著作權的無序擴張,我國須引入“公共領域保留制度”和“合理使用一般性條款”予以應對。[20]筆者認為,應對元宇宙協同創作挑戰,“權利的限制和例外”情形并不能作窮盡式列舉,由于缺少一般性條款的指引,司法的穩定性容易受到破壞。英美法系所采取的更為靈活的思路為我們提供了一些啟思,如美國《版權法》關于合理使用的一般性條款規則。
版權法如何與人類創造力的發生方式適當接軌,充分回應數字技術所促進的知識生產的新需求,是有待深入研究的課題。應對元宇宙協同創作這種聯系型創作模式,版權的限制與例外制度應進一步在確定性的好處和靈活性的需要之間取得平衡,前者讓權利人和使用者知道使用是否被允許,后者則是為了應對新的使用和技術變化。確立合理使用的一般條款,采用更為靈活的開放式規定,將版權的限制與例外確立為社會公眾對作品的權利,或可減輕版權制度所承受的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