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乃郗,洪碧霄,潘明睿
(外交學院 國際經濟學院,北京 100037)
2008年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以來,世界經濟增長步履維艱,各項宏觀經濟增長指標始終未能恢復到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之前的水平,而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烏克蘭危機、美國通脹高企、能源價格劇烈波動等沖擊,使得原本就深陷泥潭的世界經濟尚未經歷復蘇就面臨進一步陷入滯漲的風險。關于全球經濟增長是否與為何陷入長期停滯的討論也成為了當前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問題,但既往研究對于世界經濟增長是否陷入長期停滯的事實尚無系統梳理,而對世界經濟長期難以復蘇的各種原因進行了較多的討論,總體來看可以分為從供給沖擊和需求沖擊兩方面。
一是從總供給方面尋找原因。部分學者著重從人口、能源、技術、創新等內生要素投入變化出發,討論了其對潛在產出增長的影響[1-9],認為造成世界經濟增長長期停滯的主要原因有:技術進步放緩、人口增長放緩、平均教育水平提升放緩等[10-18]。二是從總需求方面尋找原因。部分學者著重從有效總需求不足的角度出發來解釋世界經濟增長的長期停滯,認為長期停滯是由結構性需求因素所引致的一種時間相對較長的經濟周期現象,主要原因有:極低的實際利率水平、長期低通脹環境、就業難以實現、人口增長緩慢和老齡化趨勢造成的過度儲蓄、收入分配狀況不斷惡化對消費的抑制、各國政府債務不斷高企等[19-28]。有學者還認為不應將當前世界經濟存在較為普遍的需求不足視作短期現象,而是源于一些結構性、系統性、持續性的內生原因,這使得有效需求在較長的時期內難以大幅提高,從而造成了目前世界經濟的長期困境;或者說,其認為當前世界經濟所表現出的長期停滯現象在本質上也是一種新的長經濟周期現象[16,25,29-33],是一種有別于工業革命至今經濟增長高歌猛進的歷史長周期回歸。
學術界在使用宏觀經濟增長理論討論這個現象時,發現很難用某種全局均衡增長模型一以概之。面對這樣的問題,本文采取了一種更可行的研究路徑,即從宏觀歷史數據的經驗事實分析出發,闡述了世界經濟增長陷入長期停滯的七項特征問題,深入探討造成長期停滯現象的10個長期性、結構性成因,提出了世界經濟增長突破長期停滯困境亟需采取的4個方面的對策。
對宏觀經濟歷史數據分析可以發現,世界經濟增長陷入長期停滯表現為以下七大問題。
觀察1961—2019年間世界經濟增速折線圖(圖1)可知,在次貸金融危機前,世界經濟增速多次下降至3%以下,但經濟增速在第二年基本都能恢復至前一年水平,例如1976、1982、1993、1998和2001年。一是因為經濟周期中的衰退階段一般僅持續兩三年時間;二是由于前一年增速下降后,第二年要實現更高的同比增速就會容易得多。在次貸金融危機下,2009年世界經濟增速跌至-1.7%,為1961年以來世界經濟增速最低值。2012年以后,世界經濟增速除2017年以外均低于3%,2019年的2.4%增速為次貸金融危機后的歷史最低水平。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世界經濟增速更加難以提振。由上可知,世界經濟仍未進入整體復蘇階段,這與既往關于經典經濟周期的經驗認識大相徑庭。
觀察1981—2019年間的貿易增速與GDP增速折線圖(圖2)及1990—2019年間全球貿易額占全球GDP的比重折線圖(圖3)可知,在2008年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之前的絕大部分年份中,世界貿易增速都顯著高于GDP增速,是推動GDP增長的強大動力。而從2012年開始,世界貿易增速長期低于GDP增速,僅有2017年貿易增速呈現短暫的反彈且高于世界GDP增速。2020年以來,無論從供給沖擊還是從需求沖擊來看,全球新冠肺炎疫情都將會帶來比2008年更為嚴峻的世界貿易下滑[34-35]。全球貿易增長明顯減緩也顯示出一系列國家間為應對世界經濟增長放緩的內顧傾向[33]。世界范圍內出現了部分逆全球化的現象,例如英國脫歐事件對歐洲經濟一體化和全球化發展的打擊、特朗普任期內推行的反全球化政策主張。
第一,根據UNCTAD數據庫中全球FDI流量數據與當年現價GDP數據計算可知,全球FDI所占全球GDP比重自2007年達到3.3%的階段性高點后,至今長達15年仍然未能恢復至2007年的水平(1)數據來源于UNCTAD數據庫全球FDI流量數據http://unctadstat.unctad.org/EN/。,而由1991—2019年全球FDI增長率折線圖(圖4)可知,全球FDI增長率自次貸危機后一直在較低區間波動,其中更多年份為負增長,表明全球國際直接投資活動處于較為低迷的狀態。

圖2 1981—2019年全球經濟及貿易增長

圖3 1990—2019年全球貿易額占全球GDP比重

圖4 1991—2019年全球FDI增長率
第二,全球投資率(國內投資占GDP比重)結構分化不斷加速。由1980—2020年全球投資率比重變化率折線圖(圖5)可知,在2000年以前,無論是發達國家組,還是發展中國家組,投資率變化均維持在大致相當的一致區間內。2000年以后,發達國家的投資率不斷下降,發展中國家的投資率不斷上升,結構分化不斷加速。這既代表著在不同經濟體組別中的經濟增長模式產生了巨大的分化,也代表著全球投資回報率和資本流動態勢產生了巨大的分化。
觀察2000—2019年間全球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CPI折線圖(圖6)可知,全球通貨膨脹率在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以后整體下降了一個波動區間。其中,發達經濟體的CPI自2008年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之后一直處于3%以下的水平,且大部分期間低于一般認為的最優通脹目標水平2%[20,36],甚至在多個年份低于1%。在這種認識和預期判定下,發達經濟體長期處于通縮壓力之中[37]。

圖5 1980—2020年全球投資占GDP比重變化率
不過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通貨膨脹率的下降可能利弊參半。弊在于這是受到了世界經濟增長放緩的影響,利在于下降至4%及以下的通脹區間可能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更為有利[38]。然而由圖6可知,2009年以后發展中經濟體的CPI仍然遠遠高于4%的通脹水平,表明發展中經濟體的通脹率仍然處于較高水平[39]。

圖6 2000—2019年發達經濟體與發展中經濟體CPI
觀察2000—2020年間全球15歲以上勞動人口失業率的折線圖(圖7)可知,全球失業壓力持續高懸。在全球次貸金融危機期間,高收入水平國家的失業率由5.9%上升到8.0%,失業率增速達到35.4%。中低收入國家失業率在2009—2019年處在緩慢上升狀態。受2020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中低收入國家失業率由5.4%上升至6.5%,高收入國家失業率更是由4.8%驟升到6.8%,全球范圍內失業壓力再次高懸。
觀察1990—2021年間全球肉類、谷物和油料價格指數曲線圖(圖8)及1990—2020年間全球食物價格指數曲線圖(圖9),均可知全球食物價格總體呈上漲趨勢且波動加劇,多次出現價格極高年份。聯合國糧農組織(FAO)、世界糧食署(WFP)等機構發布的《世界糧食安全和營養狀況》報告顯示,2019年全球有近6.9億人口因糧食短缺面臨營養不良問題,與2014年相比,5年間這一數字增長了6 000萬。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沖擊和2020年全球蝗災的影響下,預計2021年末全球營養不良人口將至少新增8 300萬甚至1.3億,全球糧食短缺人口也將超過8億。全球范圍內食物價格的走高趨勢制約了中低收入者的勞動積極性,也進而抑制了全球產業結構的有序遷移和循序升級進程。當前全球范圍內的糧食危機將進一步給經濟增長帶來嚴重威脅。盡管糧食價格的走高也是造成世界經濟增長停滯的不利因素,但糧食安全作為經濟安全的最基礎保障,糧食價格的走高代表著經濟發展中最基本需求層面的生存環境正在日益惡化,更是世界經濟增長陷入長期停滯后的內生結果,從這個層面來看,其是世界經濟增長陷入長期停滯的重要表征之一。

圖7 2000—2020年全球15歲以上勞動人口失業率

圖8 1990—2021年全球肉類、谷物和油料價格指數

圖9 1990—2021年全球食物價格指數
觀察世界前十大經濟體(以2020年GDP總量計)在1980—2019年間全要素生產率的曲線圖(圖10)可知,進入21世紀以來,特別是2008年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之后,全球范圍內的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放緩。佩恩世界表10.0 版(PWT10.0)數據顯示,在2020年世界GDP總量前十大經濟體中,僅中國和印度兩個經濟體在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之后仍然保持著較為明顯的全要素生產率增長。全球全要素生產率增長的放緩是世界經濟增長陷入長期停滯的重要特征事實之一。第一,從供給角度出發,全要素生產率水平代表技術進步效率和資源配置效率的水平,對長期經濟增長具有關鍵性影響。當全要素生產率增長長期受到限制時,就意味著能夠有效轉化為經濟增長并惠及整個社會的科技與制度創新進入到一個瓶頸階段[5,10]。第二,從需求角度出發,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放緩會使得產出分配不斷朝向資本回報累積,降低資本投資收益率,使得投資機會不斷減少,進一步導致投資需求的疲軟[40]。
造成世界經濟增長長期停滯的原因很難用某個一般化理論模型一以概之,綜合來看,主要包括10個方面的成因。從某種層面來看,它們既是世界經濟增長長期停滯的原因,也是世界經濟增長長期停滯的結果,并進一步反過來加劇了世界經濟增長的長期停滯。

圖10 1980—2019年世界GDP總量前十大經濟體TFP
進入21世紀以后,世界各國政府債務不斷增長。尤其是2008年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以來,超常規的宏觀寬松政策導致各主要經濟體政府債務規模急劇膨脹。高企的政府債務會對私人投資產生“擠出效應”,導致私人部門的投資下降。同時,不斷增長的政府債務高度依賴新增信貸供給或債務的滾動展期,政府收入中較大份額需要用于償還債務本息,從而導致公共投資不足[41],甚至引發債務危機進而影響全球金融市場穩定[42]。在現實宏觀經濟研究中,債務規模過大會對經濟社會造成嚴重破壞已成為普遍共識,例如歐洲主權債務和日本政府高企的債務嚴重拖累其經濟增長[43]。以歐債危機為例,歐債危機使得國家再融資成本上升。2010年歐債危機期間,在一年時間內希臘2年期國債收益率上漲4.2個百分點,5年期國債收益率上漲3.3個百分點,10年期國債收益率上漲2.1個百分點。同時,歐債危機會從影響政府支出傳導至居民消費與企業投資需求下降[44]。
REINHART et al.分析了20個發達國家在1790—2009年間跨越兩個世紀的公共債務增長與長期實際GDP增長率之間的關系,發現政府債務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存在非線性門檻效應,當政府債務占本國GDP比重低于90%時,政府債務會對本國經濟增長存在一定促進作用,當政府債務負擔率超過90%時,將會對經濟增長產生不利影響[21]。其他學者的研究也發現政府債務的合理區間應該是在90%—100%之間[27,45]。
觀察2001—2021年部分G7國家及新興經濟體中央政府債務總額占GDP比重折線圖(圖11)可知,進入21世紀以來主要經濟體每年新增的政府債務占GDP比重不斷走高且持續累加,許多主要經濟體的這一指標已超過了90%的紅線。2020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使得世界各國的政府債務進一步累積。何德旭等認為新冠肺炎疫情所帶來的海量流動性和遠超歷史規模的資產負債表恐將成為全球第四次政府債務危機浪潮的引爆器[28]。

圖11 2001—2021年部分G7國家及新興經濟體中央政府債務總額占GDP比重
觀察1990—2020年間世界與高收入國家老齡人口比重折線圖(圖12)可知,2020年65歲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是9.3%,相較2008年的7.4%,老年人口比重已經增加了22.4%。全球0—14歲人口構成從2008年27.4%下降至2019年的25.7%。其中,高收入國家的老齡化問題更加嚴重,對世界經濟增長的影響也更大。全球老齡化趨勢不斷加劇主要是受到了生育率的持續下降和平均壽命延長的疊加影響。而老齡化引起的全社會勞動參與率下降和適齡勞動人口減少,都會使得世界經濟增長的復蘇更加艱難。部分學者也對這個問題從不同國家的經驗出發,通過實證研究給予了論證[6,46-47]。

圖12 1990—2020年全球和高收入國家65歲及以上人口占總數的百分比
人力資本增長既是新古典增長理論中彌補勞動力下降的重要因素,也是內生增長理論中的核心動力之一。面對世界老齡化加劇給勞動力供給帶來的沖擊,學界普遍主張通過提高人力資本水平來緩解老齡化的沖擊。ZHANG et al.利用中國1990—2005 年的省級面板數據構建計量模型,發現在勞動年齡人口中,非熟練勞動力向熟練勞動力每轉換1%,人均產出會增加1.43%[4]。汪偉通過構建3期世代交疊模型,論證了提高勞動生產率和人力資本的積累速度能夠減緩人口老齡化對人力資本投資與經濟增長產生的負面影響[7]。政府應通過加大高等教育的投入與激勵來提高教育質量,同時擴大教育和培訓資源覆蓋范圍[9,33]。
世界范圍內的人力資本水平提升速度正在放緩。這主要來自于兩方面原因:一是次發達國家教育普及進步緩慢,觀察2010—2018年世界范圍15—24歲接受教育、就業或培訓人口比例增速折線圖(圖13)可知,世界范圍內適齡教育人口接受教育比例的增速長期在較低水平徘徊,甚至在2013與2017年出現負增長。二是發達國家的教育普及率已經較高,高等教育入學率增長放緩,缺乏進一步實現人力資本的增長空間。國際勞工組織統計數據顯示,美國從2005年開始就已經步入高等教育普及化階段(高于50%),而中國的高等教育入學比例從2018年開始也已經超過50%,由高等教育大眾化階段步入普及階段(2)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數據庫——18歲—22歲高等教育在學人數與適齡人口之比,https://data.worldbank.org.cn/。。有學者認為由于發達國家勞動力質量的增長速度已經放緩,即便此時產生重大科技創新,勞動力采納和應用新技術的能力在短期內也難以跟上[3]。觀察1992—2019年單位勞動力產出增長率折線圖(圖14)可知,20世紀90年代以來,金磚國家的單位勞動力產出增長率先升后降,而非金磚國家的單位勞動力產出增長率在次貸危機后就長期處于較低水平。觀察1971—2019年G7國家勞動生產率增速(圖15)可知,自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G7國家的勞動生產率總體呈現下降趨勢。

圖13 2011—2018年世界范圍15—24歲接受教育、就業或培訓人口比例增速

圖14 1992—2019年單位勞動力產出增長率
與此同時,雖然人工智能發展可以彌補勞動力不足和人力資本增長緩慢短板,但是使得更多的勞動力尤其是中低技能勞動力面臨更大的失業壓力。CHUI et al.在研究中預測,當人工智能系統可以達到一個普通人類的生產能力水平時,美國現有58%的就業將完全由智能機器設備替代[48]。ACEMO-GLU et al.利用1990—2007年間美國相關數據進行定量分析研究,發現每1 000個工人所擁有的機器人數量增加1個,就會減少0.18%—0.34%的勞動需求[16]。

圖15 1971—2019年G7國家勞動生產率增速
技術進步是世界經濟長期增長的核心動力,也是全要素生產率增長的重要推動因素[1]。從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世界經歷了以蒸汽機為代表的第一次工業革命。從19世紀中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世界經歷了以電力、內燃機為代表的第二次工業革命。20世紀50年代開始,世界進入了計算機和信息技術革命時代,并一直延續到現在[49],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源于美國的互聯網革命使得全球企業生產組織模式發生了深刻變化。觀察1950—2016年美國潛在勞動生產率增速曲線圖(圖16)可知,以美國為代表的國家潛在勞動生產率在20世紀90年代快速提升,表明技術進步帶來了顯著的生產率提升效應。然而隨著互聯網泡沫在20世紀末崩潰及2008年全球金融次貸危機的爆發,全球技術進步總體放緩。

圖16 1950—2016年美國潛在勞動生產率增速
前幾次工業革命對技術進步所產生的邊際貢獻逐漸耗盡[49],目前科技創新長期處于黎明前的黑夜,尚未出現變革性的新技術[50]。雖然人工智能、虛擬現實、3D打印、無人駕駛、區塊鏈大數據等新技術概念不斷涌現,但尚未出現能夠像電氣革命一樣可以引爆經濟社會全局發展的重大技術突破。COWEN將這種科技創新不能有效地充分創造就業、促進生產率提高以及經濟增長的現象稱為“技術荒原”[10]。CETTE et al.認為信息技術革命的周期較短,真正能對經濟增長產生貢獻的階段已經在20世紀90年代后期至21世紀初就已經幾乎完全釋放,當下的一些新經濟新業態例如自動駕駛汽車、電子商務或網絡共享業態,都只是應用已有的技術創新對傳統產業的替代,無法產生如汽車誕生之初帶來的公路建設、機械設備生產等更為強烈的產業創新活動[5]。此外,技術創新依賴于不斷的投入,而往往只有那些已經取得技術優勢的企業才能持續投入創新,這使得技術創新本身正在趨向于集中,技術的擴散程度不斷下降。以美國2016年的數據為例,前1%的公司注冊了市場超過50%的新專利,占據專利轉讓50%以上的成交份額,技術擴散程度的下降使得技術進步對全社會生產邊界的推動力難以充分釋放[15];新企業比例從20世紀80年代的15%下降到2016年的9%左右,美國國內領先企業與跟隨企業的生產率差距不斷擴大,經濟活力指數在進入21世紀后下降速度進一步加速[51]。
觀察1985—2020年間全球新舊能源消費量占總消費量的折線圖(圖17)可知,新能源的消費比重正在不斷升高,傳統能源的消費比重不斷下降。新能源的加入和傳統能源需求下降,都使得傳統能源價格不斷下降。然而從產業結構來看,基于傳統能源的下游產業占產出比重更大,這使得相關下游產業長期面臨原材料價格下跌引起的通縮壓力。尤其是次貸危機以后全球原油價格總體的下滑趨勢(圖18)除了對下游經濟形成通縮沖擊外,也使得全球產油地區和國家面臨更大的政治風險,帶來的更為復雜的連鎖反應制約全球經濟的良性復蘇。對美國而言,頁巖油氣革命使其成為能源大國,然而新冠肺炎疫情使得國際石油需求驟降,短期的低油價會導致美國石油公司背負沉重債務,上千家石油企業面臨破產,甚至引發經濟危機[52]。對俄羅斯而言,油價的下跌將會使其對外議價能力和財政收入面臨壓力,其石油出口收入每桶下降20美元,俄羅斯的GDP就會下降1.75%[53]。對沙特而言,石油出口所帶來的財政盈余是沙特政治和社會穩定的壓艙石,長期的低油價勢必導致國內社會動蕩,甚至是中東地區動蕩[54]。

圖17 1990—2018年全球新舊能源消費占總消費比重

圖18 1990—2020年全球原油期貨價格走勢
與此同時,新能源對舊能源的替代對于經濟增長的作用是有限的,并沒有帶動下游形成更多新興產業。這種簡單的能源消費替代帶來的邊際技術替代貢獻是快速遞減的:隨著替代程度的不斷累積,新能源替代的難度和成本會快速增大,使得正向替代貢獻減少[55]。換句話說,當前進行的新能源替代造成了不利于短期經濟增長的成本增加。可再生新能源的高成本會進一步通過價格或稅收的形式對私人部門的消費和投資造成擠出效應[56]。
一國產業結構的優化使得勞動力等要素在不同產業中進行轉移配置,進一步提振一國的生產率和經濟發展模式及成果[57]。同樣,對于世界來說,其產業結構的遷移升級也會對經濟發展產生重要的影響。伴隨著世界經濟發展和全球化進程,國家間的比較優勢會呈現出動態變化,不同國家通過承接比較優勢產業和轉移比較劣勢產業,能夠不斷地優化全球生產組織中的資源和要素配置,促使全球經濟可持續增長,某種意義可以看作是世界范圍內的產業結構遷移升級。如發達國家淘汰的低附加值產業先轉移至中等發達國家,然后再轉移至發展中國家,最后轉移至最不發達國家,即世界經濟理論中常說的“雁陣發展理論”。
觀察1997—2019年發達國家和亞太地區發展中國家第二產業占世界比重折線圖(圖19)可知,發達國家第二產業占世界比重不斷下降,而亞太地區發展中國家的第二產業占世界比重不斷上升,兩者正好在次貸危機前后交匯。進一步觀察1998—2019年發達國家和亞太地區發展中國家的第二產業占世界比重變化率折線圖(圖20)可知,在次貸危機前,這種轉移過程在總體加速,而在次貸危機后總體減速,且長期處于零水平上下波動。換言之,世界范圍內的產業遷移升級已在不斷放緩。

圖19 1997—2019年部分地區第二產業占世界比重

圖20 1998—2019年部分地區第二產業占世界比重變化率
這主要是源于兩方面的原因:一是“雁頭”不愿意帶飛,發達國家覺察到以制造業為代表的工業外流對國內就業和社會政治穩定的不利影響,開始實施再工業化與吸引產業回流等鼓勵支持政策[58]。在中美貿易爭端中,美國有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在其國際產業鏈中努力實現去中國化,提高美國自己的產業鏈比重[59]。而這種發達國家的一致性行為正在使得世界范圍內的國際生產組織朝著非優化方向前進,也限制了世界范圍內產業的梯度遷移升級[60]。二是“雁尾”無力跟隨,最不發達國家對產業轉移的承接能力不足,尤其是存在缺乏基本技能以上的勞動力數量,國民中等教育水平較低,基礎設施建設較差,農業生產率較低尚不能保障基本生存等問題,使其不能夠像之前中等發達國家與新興市場國家那樣有效地承接世界產業梯度轉移。在這兩方面的共同影響下,世界產業結構遷移升級愈加緩慢,不能有效地支持世界經濟增長復蘇。
隨著新興經濟體勞動力成本的快速提升,國際組織生產中的“成本洼地”勢能正在不斷下降。全球價值鏈發展加劇了國內存量分配朝著少數群體傾斜,使得那些在競爭中不能融入全球價值鏈結構的利益群體愈加走向了民粹主義與保護主義[61],出現了世界產業鏈從新興經濟體朝最不發達國家的轉移尚未完成,發達國家就已經由于長期缺失中低端產業鏈而產生了民粹主義的現象。美國特朗普上臺引發的貿易爭端和英國脫歐給傳統國際經貿體系帶來了巨大挑戰。2013年WTO達成的《巴厘島一攬子協定》并沒能獲得實質性進展, 2015年WTO宣布放棄多哈回合談判后未產生任何重要國際協議,原本預計2020年達成的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之一《漁業補貼削減談判》也面臨無限期被擱置的風險,WTO上訴機構經歷長期停擺。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促使各國實施更加嚴格的貿易管制,紛紛出臺吸引產業回流和支持產業本地化的政策,保護主義進一步加劇,這使得全球貿易和經濟增長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
盡管在宏觀增長理論中如何處理分配與增長的辯證關系,一直是理論前沿的難題,但是普遍共識是分配差距對增長存在倒U型影響,即分配存在一定差距能夠促進經濟增長,而當分配失衡加劇時對經濟增長會有負面制約作用。世界不平等數據庫顯示,2008—2016年全球收入最高10%人群的收入份額一直處于50%以上。與此同時,中產階級的規模正在不斷被壓縮,在OECD國家中,中產階級家庭所占人口比例從1985年的64%下降到2015年的61%。觀察1995—2014年世界部分國家前10%人群占國內財富份額折線圖(圖21)可知,除了南非始終較高、法國始終相對較低外,俄美兩國前10%人群占據的財富份額總體呈增長趨勢,表明國內居民的財富分配失衡總體加劇。
從經濟層面來看,收入分配不平等會減少總需求。邊際消費傾向具有遞減效應,當分配不平等加劇時,富裕人群的消費增加非常有限,而不富裕人群邊際消費增長會變慢,且由于收入下降對預期的影響會使得儲蓄傾向上升,投資需求降低[11]。DABLA-NORRIS et al.通過研究1980—2012年間159個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收入分配和經濟增長關系發現,中低收入階層收入份額的上升可以促進經濟增長,而高收入階層的收入份額增加會使得中短期內GDP增長率下降[62]。而從政治層面來看,全球收入分配不平等會帶來國內政治的不平等與“財富選票”的選舉畸形,加速催生民粹主義并對國際經濟和政治穩定造成沖擊[63]。而在社會層面,分配不平等所帶來凝聚力和公平感降低會使得集體行動更難以達成一致,對經濟增長尤其是在應對重大風險危機時產生不利影響。分配不平等引起的社會階級流動性降低也會進一步抑制中低收入群體的工作與創新積極性,削弱大眾的企業家精神,加劇社會分層高度和分配不平等[30]。

圖21 1995—2014年世界部分國家前10%人群占國內財富份額
當前世界貨幣金融體系以美元作為單一基礎,世界上約1/3的國家主權貨幣以美元為錨定,2/3的證券發行、外匯儲備與新興市場外債使用美元計價, 1/2的全球貿易以美元計價[64]。美元是國際支付中使用率最高的貨幣,SWIFT統計美元在國際支付中的比重在次貸危機后不斷升高,近年長期維持在40%左右(圖22),進入21世紀以來美元占全球儲備貨幣比例一直維持在60%以上,占據絕對主導地位。觀察1985—2020年美元指數走勢曲線圖(圖23)可知,次貸危機以來,美元指數持續處于低位,這對許多依賴于美元開展的經濟金融活動帶來了負面影響。
此外,單一美元主導的全球貨幣體系還存在兩方面結構性矛盾。一是出于大量的跨國支付和國際儲備需要,美國不得不維持經常項目的長期赤字,并通過私人部門資產證券化來加杠桿滿足全球對美元的流動性需求,這形成金融危機的循環往復。而如今這個難題只是由私人部門加杠桿變為美國政府加杠桿,其存在的系統性風險并沒有降低[65]。二是這一體系會帶來極其顯著的美元周期,美元的虹吸效應對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增長存在巨大損害,會進一步促使外商直接投資的短期化甚至投機化[66],造成國際資本流動的不穩定并加劇對發展中國家經濟增長的負面影響[67]。

圖22 2012—2020年美元國際支付份額占比

圖23 1985—2020年美元指數走勢
進入21世紀以來,各種各樣地緣政治危機層出不窮。地緣政治風險對于全球經濟的影響在于其帶來巨大的經濟和政策不確定性[68],這樣的“不確定性三位一體”將會對世界經濟產生重大不利影響[69]。經濟政策不確定性指數顯示(3)該經濟政策不確定性指數由BAKER等人于2016年構建,參見http://www.policyuncertainty.com。,近10年來全球經濟政策不確定性指數持續上漲。地緣政治風險與政策不確定性正在成為影響全球經濟和金融波動的主要驅動力[70],其給世界經濟增長帶來的負面效應主要體現在貿易流動和資本流動兩方面。在影響貿易的因素方面,客觀上戰爭、恐怖主義及某些地緣軍事協定有可能導致部分或全部的國際貿易禁運[71],地緣政治的緊張局勢也會使得貿易的匯率風險增加,從而導致進出口商進行交易的沉沒成本提升[31,72],主觀上使得進出口企業和貿易商考慮到安全和穩定因素從而減少國際貿易活動。在影響資本流動方面,地緣政治沖突中的“黑天鵝”事件會造成極端風險的溢出與資本流動的異常波動,并且對長期跨國直接投資造成嚴重沖擊,加劇國際資本流動以為避險而增加的短期投機流動[68]。例如2018年和2021年,在土耳其可能面臨美國和歐盟制裁的風險下,國際資本流動短期內發生巨大波動,使得土耳其里拉崩盤,股市暴跌熔斷。
要解決世界經濟增長長期停滯的困境,既需要從傳統宏觀增長動因著手,也需要針對新情況開展大力合作探索。總體來看,其中最為關鍵的突破路徑包括4個方面。
從前面所述的動因來看,當前長期停滯的困境在很多方面都是源于新舊經濟力量格局發生了變化,世界經濟競爭加劇,而其中部分國家又采取了不負責任的競爭方式,致使世界經濟難以真正復蘇。世界經濟新周期的持續穩定發展離不開公平合理、體現合作共贏的全球經濟治理體系,其核心是推動新型國際經貿規則重構的轉型和調整[18,73]。只有世界各國政府積極通過國際協調安排來實現更優的全球治理,世界經濟才能通過實現治理層面的結構性改革迎來新生契機[74]。國際社會需要看到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力量對比的新變化,加快推動更高質量的區域經貿協議談判進程[75],全面回應新興經濟體的合理利益訴求[32]。尤其是在國際經濟與產業合作治理中要避免短視的保護主義思維,應看到產業遷移的全球福利性,通過合作實現世界產業結構的梯度轉移,從而促進全球生產組織的資源要素更優配置。
在全球資本長期投資和勞動力供給都面臨不斷下滑的趨勢中,經濟增長需要更多地依靠全要素生產率的驅動,其關鍵在于技術進步[76],尤其是能夠引領產業結構重大調整的技術創新,例如人工智能技術的研究與應用[16]。科技創新及全球科技革命所帶來的生產率提高和產業變革是世界經濟結構性調整及周期性轉型的關鍵因素[77]。從歷史經驗來看,盡管技術突破會在短期帶來結構性失業,但勞動力配置都會在長期中尋找到全新的產業就業,實現更優的產業結構升級。在沒能實現重大新技術突破前,也要加快技術應用層面的創新推廣,例如加強“互聯網+制造業”模式融合發展,提高傳統制造業的效率[17];利用大數據、云計算等現代信息技術降低社會成本并且提高資源配置效率[78]。在開展技術創新的過程中,應摒棄短視的單一競爭性思維,積極采取合作開放的態度,才能真正避免閉門造車,實現世界范圍內技術創新的更優組織。
全球范圍內國家間的分配不平等與國家內部的分配不平等會對總供給和總需求同時帶來嚴重制約[26],致使實際增長率無法得到有效提高。尤其是在當前實際利率長期低迷、貨幣政策空間日益有限、政府債務不斷高企的大背景下,世界各國需要考慮積極開展改善分配不平等的長期結構性改革[23-24]。盡管這種結構性改革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79],但通過改善分配不平等來解決相對貧困問題的同時可以形成一個以中等收入群體為主體的橄欖型社會結構,這有利于更好地釋放居民消費潛力[33]。在解決分配不平等的過程中,尤其要重視托底政策。例如為低收入家庭提供更公平的教育環境[8],通過稅收制度改革擴大低收入者稅收抵免[80]等。
在當代社會,國際金融對一國經濟增長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影響重大。國際金融治理的不確定性加劇使得全球經濟秩序始終處于一種不安或焦慮狀態之中。長期資本投資受限和短期投機主義盛行會推動長期資本投資的收益率不斷升高和短期資本投資收益率不斷降低,形成失衡的收益率曲線結構,這種結構在面對金融系統性風險等極端事件時更加缺乏應對能力。加強金融政策協調、風險防范合作與資本流動監管合作、實施更負責任的貨幣與財政政策對于世界經濟增長脫困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81]。
全球次貸金融危機之后,世界范圍內出現的經濟增速長期低迷、貿易增速總體下降、FDI較為低迷及結構分化不斷加速、發達國家持續面臨通縮壓力而發展中國家通脹依然較高、全球失業壓力持續高懸、全球糧食危機頻發及基本生存需求短缺加劇、全球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放緩等特征問題,都表明世界經濟增長已經陷入長期停滯的困境中。
本文通過宏觀歷史數據分析,發現相較于既往經濟周期中能夠在幾年內實現復蘇的一般經驗,當前世界經濟增長面臨困境的原因不僅僅是短期需求的下滑,而是供給側方面更加影響深遠的成因,主要包括政府債務不斷增長、世界人口老齡化加劇、人力資本水平提升放緩、技術進步的推動力不斷下降、新舊能源替代的產業沖擊、世界產業結構遷移升級愈加緩慢、民粹主義和保護主義的加劇 、世界各國財富分配不平等普遍擴大、單一美元主導的全球貨幣體系結構性矛盾、地緣政治風險頻發等10個方面的結構性問題。本文進一步提出了世界經濟增長要從長期停滯中脫困的可行方向,包括亟需形成更加負責任的國際經濟與產業合作治理體系,開展更為強勁的技術合作創新,積極改善收入和財富分配不平等,重視加強國際金融治理合作。只有先充分改變這四項制約世界經濟增長的長期制度性、結構性關鍵約束,才能進一步改善投資供給、人力資本、人口年齡結構等內生性動能。然而從目前的世界政治競爭與經濟競爭格局來看,競爭思維仍然大于合作思維,保護主義思維仍然大于開放思維,要實現這四項目標并不容易,甚至可以預測在短期內世界經濟長期停滯的現象不可能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在這種情況下,中國還需要全面加快自身的制度性與結構性改革,充分發揮改革開放40多年來積累的發展經驗,在改善分配平衡、促進教育公平、加快技術創新、優化人口年齡結構、擴大勞動力供給能力、完善金融體系、擴大對外開放等方面加大政策支持引導,占據世界供給側改革的先機,搶攻下一輪重大技術創新突破的新高地,為中國經濟的長期可持續增長提供充足的動力。本文從世界宏觀歷史數據出發,對當前全球經濟增長停滯甚至可能陷入滯漲風險的問題進行了全面分析與預測,為面臨未來世界經濟形勢不確定時,中國采取應對策略提供了一定參考。當然,世界經濟增長是一個宏大的議題,本文也并不能將所有的影響因素一一展開分析,并且缺少微觀數據對路徑機制進行解構重構,需要進一步通過長期數據跟蹤與微觀數據集構建形成新的研究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