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健,胡 波
(1.中國人民大學 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北京 100872;2.中國人民大學 社會與人口學院,北京 100872)
當前中國育齡人群不僅生育行為普遍低于生育意愿,且呈現意愿與行為“雙低”的態勢[1-2]。在這種情況下,僅彌合育齡人群生育意愿與行為之間的偏離不足以實現適度生育,還需要深入探究育齡人群生育意愿低迷的原因。
生育意愿作為預測生育率的重要指標,受到學界廣泛關注。既有研究多圍繞生育意愿的測量與應用[3]、生育意愿的變化及其影響因素、生育意愿與生育率之間的關系等[4]展開。其中關于生育意愿的影響因素,多側重社會經濟、人口特征及相關政策等宏微觀因素,相對忽視心理層面的因素。而事實上,作為一個重要的主觀變量,人們的生育意愿會受到其心理特質及傾向性的深刻影響。特別是隨著適齡生育主體從成長于家庭主義和集體主義氛圍的“60 后”、“70 后”轉變為更注重個人體驗和自主性表達的“80 后”、“90 后”,探索生育意愿的內在影響因素特別是人們生育孩子的理由或生育動機就顯得更為重要。
生育動機在生育邏輯鏈上具有先導作用,決定了后續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5]。在生育政策不斷寬松化的背景下,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現狀如何?與生育意愿的關系怎樣?人群間的差異及由此映射出的政策需求是什么?本文將聚焦上述問題進行實證分析。
動機(motivation)是心理學領域長期關注的核心問題[6]。動機被視為一種反應,即其不能被直接賦予個體,只能由外界營造情境促使個體產生反應[7]。生育動機(fertility motivation)是對為人父母的態度,可定義為“推動行動的特質”(traits that provide the push to action)[8],是人們對“為什么要生育孩子”這一問題的回答[9]。
在心理學對動機的研究過程中,經歷了從本能理論到驅力理論,再到認知理論的三個階段,動機通常會被分為外在(extrinsic)和內在(intrinsic)兩種類型[10]。不同于大多數理論將動機視為一個僅在量上有所差異的單一概念,基于動機認知理論的自我決定論(Self-Determination Theory,SDT)認為,動機是一個從受控(controlled)動機到自主(autonomous)動機的連續統(continuum)。根據個體對行為的自主程度以及動機內化程度,可以從外至內將動機分為外部(external)調節、內射(introjected)調節、認同(identified)調節、整合(integrated)調節與內在動機五種類型。其中外部調節動機指將外部權威、獲取獎勵、害怕懲罰或遵守規則作為行動的理由,表現為“因為別人期望我這么做”;內射調節動機是通過內在壓力如為了避免內疚、焦慮、自責等而采取行動,表現為“如果不這么做我會感到羞愧”;認同調節動機認同行動對自身的重要性和其潛在價值,表現為“我想做因為這是我自己的價值觀念”;整合調節動機將外界的目標整合為個體的核心價值觀和信念;內在動機是指個體從事某行為的動機完全出于自己的內在樂趣和自由選擇,即“因為我喜歡這么做”。這五種類型的動機共同構成完整的動機連續統[6,11-12],兩端分別代表了最強受控的動機和最高自主的動機。
有學者曾根據自我決定論建構了生育動機量表[13-14],但這些量表內容受到不同國家文化傳統的影響,諸如“有孩子會填補我生活中的空白”、“有孩子是我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有孩子是實現我的人生目標的重要途徑之一”等動機表達不一定適用于也并不能充分涵蓋中國情況。
生育意愿的動機基礎可從如下兩種范式進行解釋:一是心理學范式,著眼于子女的價值及這種價值隨孩次而發生的變化;二是微觀經濟學范式,通過消費者行為理論,觀察在時間與經濟資源稀缺的條件下,相比于其他消費品,父母對子女這種特殊商品的偏好[15]。
基于心理學范式,米勒(Miller)等人創建了TDIB(Traits-Desires-Intentions-Behavior)生育序列模型,較系統地揭示了生育動機、生育意愿、生育計劃和生育行為的關系[15]。米勒認為,生育動機是一種會在個體身上持續存在的、具有生物學基礎且受到以往經驗影響的、使個體對生育各個方面做出有利或不利反應的傾向。動機傾向一般隱伏不顯,在特定情境下可被激發、進入意識并影響行為。生育動機從一般到具體可分為三個層次,一般動機(G-motivation)反映個體生育與否的一般傾向性;中間動機(I-motivation)促使或避免個體生育;具體動機(S-motivation)反映個體對生育所持的價值觀或態度[15]。
按照心理學一般通過量表進行測量的慣例,米勒開發了生育調查問卷(Childbearing Questionnaire,CBQ),對積極的和消極的兩類生育動機進行測量,其中積極生育動機(Positive Childbearing Motivation,PCM)包括五個維度,分別是:孕育嬰兒帶來的快樂、傳統為人父母觀、養育孩子帶來的滿足感、感覺被需要和被聯結、孩子的工具性價值;消極生育動機(Negative Childbearing Motivation,NCM)包括四個維度,分別是:孕育帶來的不適、對為人父母感到恐懼和擔憂、兒童照料的負面體驗、身為父母感到的壓力[5]。研究發現,總體而言,積極生育動機會促進生育,消極生育動機會阻礙生育[8,16]。
依據米勒量表開展的一些研究表明,并非所有的動機都對生育意愿具有顯著影響。如對伊朗新婚夫婦一孩生育動機的研究顯示,五個維度的積極動機對男性和女性的生育意愿都有顯著的正向影響,而消極動機的影響具有性別差異,其中兒童照料的負面體驗對男女雙方均有顯著負面影響[17]。一項針對無子女波蘭人生育意愿的研究表明,生育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影響存在性別差異。積極動機中,孕育嬰兒帶來的快樂、感覺被需要和被聯結能顯著正向預測女性的生育意愿,傳統為人父母觀和養育孩子帶來的滿足感則對男性的生育意愿具有顯著正向影響;消極動機中,兒童照料的負面體驗均會顯著降低男性和女性的生育意愿,孕育帶來的不適還會顯著降低女性的生育意愿[16]。
生育動機作為生育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經歷了從傳統向現代的嬗變,主要體現為:生育孩子的積極動機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傳宗接代”、“養兒防老”、“增加家庭經濟收入”等功利型動機為主,到2000年以后特別是在全面兩孩政策實施之后轉向以“鞏固夫妻感情”、“增加生活樂趣”、“使家庭完整”、“讓孩子有個伴”等情感型動機為主;不再生育或少育的消極動機從以“響應國家計劃生育號召”的政策因素為主,轉向以“經濟負擔重”、“沒人帶孩子”、“影響個人事業發展”等生育成本因素為主[18-23]。
生育動機在不同隊列人群中存在差異。如出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老一代農民工更傾向于具有“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等動機,而以“80 后”為主的新生代農民工更認同“增加家庭樂趣”、“增加夫妻感情”、“人生無憾和圓滿”等動機,“70 后”為主的中生代農民工則兩種動機兼有[24]。也有研究指出,城市一孩育齡人群的二孩生育動機與其一般生育動機之間存在明顯差別,生育一孩動機看重孩子對家庭幸福和人生圓滿的價值,而生育二孩的主要動機則是“為孩子找個伴”[9]。
陳滔和胡安寧曾利用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分析了不同類型的生育動機對個體生育行為的影響。他們區分生育動機為傳統的家庭主義與現代的個體主義兩種基本取向,將問卷詢問家長生養孩子的一般性理由中“使家庭在生活中更重要”、“年老時能夠有人幫助”、“增加親屬關系”、“延續家族香火”、“從經濟上幫助家庭”五項概括為家庭主義動機,將“子女在身邊的快樂”、“看著孩子長大的喜悅”、“感受有小寶寶的喜悅”、“增強自己的責任心”四項概括為個體主義動機,發現個體主義生育動機對生育行為具有負向抑制效應,而家庭主義生育動機對生育行為具有正向刺激效應[25]。一些心理學者如方力維等根據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編制了包含24個題項的青年生育動機問卷,分為傳統觀念類、生活和諧類、愛子女類、自尊類、效用類五個維度[26],但該量表包含了一些不屬于生育動機的內容,如“男孩比女孩更有培養前途”、“如果配偶不能生育,將會解除婚約,重新組合”等,也未能包含“傳宗接代”、“養兒防老”等重要的動機因素,不能用來準確描述和解釋生育動機。
綜上可見,關于生育動機及其與生育意愿的關系,既有研究主要遵循積極/消極、家庭/個體主義等進行兩分類實證分析,較少考慮動機作為連續統的性質,一些結論還存在分歧;由于社會制度、家庭傳統、生育慣習等差異,源于西方的動機量表需要調適使用,加之數據可得性等限制,目前國內對生育動機及其與生育意愿之間關系的研究還不充分。在生育政策寬松化背景下,為了探究生育意愿和生育水平“雙低”的深層次原因,對作為生育邏輯起點的生育動機進行深入分析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將基于最新全國調查數據,綜合米勒生育序列模型框架與自我決定論動機類型,對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及其與生育意愿的關系進行實證分析。
本文數據來自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于2021年7月至8月開展的“低生育率背景下育齡家庭的生育機制與生育支持研究”全國抽樣調查。調查對象為調查時點在調查地(村/居委會)居住半年以上,且為1971年6月1日至2001年5月31日期間出生(即調查時20—49歲)的在婚女性及其配偶。問卷分為主問卷(妻子)和配偶問卷(丈夫)。主問卷的內容包括家庭情況、生育動機和意愿、生育行為和計劃、生育成本與支持、工作與家庭的關系、夫妻基本信息、經濟狀況七個部分。配偶問卷與主問卷基本一致,包含除生育成本與支持、夫妻基本信息外的其他五個部分。
調查采取分層、多階段PPS抽樣方法,綜合考慮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已婚育齡女性規模、生育水平、地理位置、總人口規模、經濟發展水平及區域內部異質性,先從全國抽取五個省級單位,每個省級單位抽取兩個地市級單位,每個地市級單位抽取三個街道,每個街道確定2—15個村/居委會,最后從每個村/居委會抽取10—16個家庭作為樣本。抽樣過程中根據各地公開統計數據提供的已婚女性年齡信息,將20—49歲的在婚女性按10歲組劃分成3個年齡段進行比例配額,從而使樣本年齡分布與當地實際情況盡量保持一致。最終選取上海市浦東新區、閔行區,遼寧省沈陽市、朝陽市,陜西省西安市、漢中市,河南省鄭州市、開封市,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河池市,共計5省份10市(區)的6023戶家庭,樣本分布具有全國代表性。
由于生育動機和生育意愿因人而異,因此本文未使用夫妻配對樣本,而是主要關注20—49歲被訪妻子樣本,同時將其配偶的信息作為丈夫樣本參照列出,觀察兩性樣本中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之間關系的穩定性。這與通常混合樣本中的性別比較分析有所差別。妻子和丈夫的有效樣本量各自均為6023個。
在認同自我決定論對動機的連續統概念基礎上,使用了調查中基于該理論的一套包含18個題項的四分類李克特量表(1=非常不同意,2=不太同意,3=比較同意,4=非常同意)來測量并劃分生育動機類型。信度系數(克隆巴赫α系數)檢驗結果良好。
結合以往生育相關研究,將生育動機由內而外分為內在動機(IM)、生育效用(CF)、社會壓力(SP)、家庭期待(FE)、生育成本(CC)五種類型。其中,內在動機通過問題“孩子能帶來快樂”來測量(1)由于整合調節動機與內在動機非常相似,均反映了個人意志和選擇[11],因此量表中未體現整合調節動機,這也是該理論下既有實證研究的慣常做法。。生育效用反映認同調節動機,在調查中使用6個題項測量兩類效用,其中“生育是為了傳宗接代、家族興旺”、“養孩子可以防老”、“生孩子是孝順的表現”、“生孩子能增加家庭以后的勞動力和收入”這四個題項測量生育的功利型效用;“生育是為了家庭完整”、“孩子能促進夫妻幸福、家庭和睦”這兩個題項測量生育的情感型效用。社會壓力屬于內射調節動機,在調查中使用“不生孩子會讓我沒面子”、“不(再)生孩子會讓我對家人感到內疚”這兩個題項來測量。家庭期待和生育成本屬于外部調節動機,問卷中“丈夫希望(再)生”、“父母或者配偶的父母希望我(再)生”、“親近的親戚朋友希望我(再)生”這三個題項測量家庭期待。“生育會對職業發展產生負面影響”和“生育會對收入產生負面影響”(測量機會成本)、“生育會帶來很大的經濟負擔”(測量經濟成本)、“生育會限制我時間上的自由”(測量時間成本)、“我擔心(再)生小孩沒人照顧”(測量照料成本)、“生養孩子會讓我感到擔憂和焦慮”(測量心理成本)這六個題項分別測量五類生育成本。
基于自我決定論的生育動機分類如圖1所示。

圖1 基于自我決定論的生育動機分類
(1)生育意愿。生育意愿具有理想子女數、希望子女數、計劃子女數三個層次[4],其中希望子女數是考慮現實條件后的生育打算。本文用希望子女數測量生育意愿,對應問卷中“在國家允許生育三個孩子的情況下,考慮到您自身和家庭條件,您這輩子希望要幾個孩子?”問題的回答(“0”、“1”、“2”、“3”、“4個及以上”、“不確定”),首先進行分類描述,然后將確定數量視為0—4的計數變量進行分析。
(2)生育動機。問卷中關于生育動機有18個題項,受訪者分別對每個題項在四分類選項中進行選擇,得到1—4分。一般通過對生育態度分值加總或者取均值獲得相應的生育動機的強度[27]。仿此做法,依次考察內在動機、生育效用、社會壓力、家庭期待、生育成本五種動機類型,將每種類型中的題項選擇得分加總并取算術平均值,得到受訪者在該類型動機的平均得分1—4分;然后從動機自主性的角度對五種動機進行整合。研究表明,自主動機在不同時間和情境中都具有穩定性,自主動機越強,生育動機的穩定性和持續性越強,意愿實現的可預期性也越強。與之相對應,受控動機較強,動機變化的可能性較大,在遭受阻力時,降低或放棄意愿的可能性也較大[28]。分別計算自主動機(包括內在動機、生育效用)和受控動機(包括社會壓力、家庭期待、生育成本)的得分均值。在分析時,各類生育動機呈現為1—4之間包含小數的連續型變量。分值越高,表明動機越強。
由于個體在從事某行為時,既有自主動機又有受控動機[29],因此,只根據某一類動機并不能有效預測其行為結果。借鑒既有研究的做法,從內而外分別對四類動機賦權(內在動機權重為2,認同調節動機權重為1,內射調節動機權重為-1,外部調節動機權重為-2),通過加權將自主動機和受控動機整合成一個相對自主指數RAI(Relative Autonomy Index)。
(1)
其中,IM、CF、SP、FE、CC分別為內在動機、生育效用、社會壓力、家庭期待、生育成本得分。當RAI是負數時,絕對值越大說明所代表的動機類型越受控,行為預期越不穩定;當RAI是正數時,絕對值越大說明所代表的動機類型越自主,行為預期越穩定。RAI能綜合反映個體行為動機的相對自主程度,其合理性的邏輯基礎是連續統內每種類型的動機都有序且可測[30]。
(3)控制變量。根據既有文獻,將可能影響生育意愿的個人、家庭和地區環境特征作為控制變量。其中個人特征包括出生隊列(2)妻子樣本“90 后”中包含18個“00 后”(占妻子樣本量的0.30%);丈夫樣本“70 后”中包含7個“60 后”(占丈夫樣本量的0.12%)。(三分類:“70 后”、“80 后”、“90 后”)、受教育程度(三分類:初中及以下、高中、大專及以上)、戶口性質(3)將問卷中四分類戶口變量進行合并,其中“農業戶口”包含“以前是農業戶口的居民戶口”,“非農業戶口”包含“以前是非農業戶口的居民戶口”。(兩分類:農業戶口、非農業戶口)、就業性質(三分類:體制內單位、體制外單位、其他(4)由于受訪者中未就業比例很低,因此將務農等體制外無單位就業和未就業均納入“其他”項。)、獨生屬性(兩分類:獨生子女、非獨生子女)、家庭地位滿意度(取值為1—10,1表示“非常不滿意”,10表示“非常滿意”)、家庭生活滿意度(取值為1—10,1表示“非常不滿意”,10表示“非常滿意”)。家庭特征包括居住狀況(5)問卷中詢問育齡夫婦與父母/配偶父母同住情況,將“不同住”、“偶爾同住”視為“不同住”;將“大部分時間同住”、“一直同住”視為“同住”。(兩分類:同住、不同住)、已育子女數量和性別(四分類:未育、只有男孩、只有女孩、有兒有女)、自評家庭經濟地位(6)將問卷中“遠低于平均水平”、“低于平均水平”合并為“低于平均”,將“高于平均水平”、“遠高于平均水平”合并為“高于平均”。(三分類:低于平均水平、等于平均水平、高于平均水平)。地區環境特征指居住的省份,分別為上海、廣西、河南、遼寧、陜西。
表1是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表。部分家庭特征和地區環境特征變量夫妻共享,其中與父母同住比例為24.12%;已育一孩比例為57.26%,二孩比例為19.67%,三孩及以上比例為1.06%,未育比例為22.00%;5個省份樣本量大致相同,均占20%左右。

表1 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
考慮到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觀念在過去幾十年間發生了較大轉變,不同隊列的人群生育觀念有所不同,進而隊列之間生育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影響可能也有所不同;此外,研究表明,中國作為“普婚普育”的國家,人們的一孩生育意愿極高,而二孩、多孩生育意愿較低[23],生育動機對一孩和二孩、多孩生育意愿的影響可能不同。因此,本文特別關注不同隊列和生育數量的人群間的差異。
數據顯示,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具有較高的自主性。妻子和丈夫兩個樣本的相對自主指數RAI均大于零,自主動機明顯強于受控動機,丈夫樣本自主性高于妻子樣本(見表2)。這意味著當前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具有較高的穩定性和持續性。

表2 生育動機的維度與強度
在五種生育動機類型中,內在動機居于首位,妻子樣本和丈夫樣本幾乎不存在差異,均達到3.2的分值。其次分別是生育成本動機和生育效用動機,妻子樣本的生育成本動機更強,丈夫樣本的生育效用動機更強。進一步分析顯示,生育效用動機中的情感型效用動機明顯高于功利型效用動機;生育成本動機中由強而弱依次是:經濟成本動機、時間成本動機和照料成本動機。妻子和丈夫兩個樣本的特點相似。
生育動機的取值范圍為1—4,如果以中間值2.5作為強弱的判斷標準,發現除了社會壓力之外,育齡人群的各項動機都較強。說明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不僅呈現多層次、多維度特點,而且不同類別的生育動機之間形成了張力,在特定情境下被不同程度地激發、博弈并左右著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
既有研究表明,不同出生隊列、戶口性質、受教育程度、家庭經濟地位、已育子女數量等特征人群的生育觀念可能有所不同[21,24]。觀察具有這些特征人群的生育動機RAI值發現,出生隊列較早、非農業戶口、受教育程度較高、家庭經濟地位較高、已育子女數量較多的人群生育動機的相對自主程度更高,反映出其生育動機的穩定性和持續性較強。妻子樣本和丈夫樣本均是如此(7)由本文數據樣本分析所得,囿于篇幅限制,只呈現主要結論,若有需要可向作者索要。。
就自主動機和受控動機而言,各隊列中“80 后”生育自主動機更強,“70 后”受控動機偏弱;非農業戶口人群的自主動機顯著強于農業戶口人群;各類受教育程度人群中,大專及以上受教育程度者自主動機更強;在同類特征人群中,家庭經濟地位低于平均水平者、已育3個及以上子女的人群自主動機和受控動機都更強(8)由本文數據樣本分析所得,囿于篇幅限制,只呈現主要結論,若有需要可向作者索要。。
從生育動機的具體類型來看,“90 后”的家庭期待動機更強;家庭經濟地位低于平均水平的人群生育經濟成本、照料成本和心理成本動機更強,反映了經濟能力對生育心態的影響;已育3個及以上子女的人群內在動機、生育功利型效用動機更強。不同特征人群生育動機的表現在妻子和丈夫樣本中均極為相似。略有不同的是,已育3孩及以上妻子樣本的生育成本動機更強,丈夫樣本則是社會壓力動機更強(9)由本文數據樣本分析所得,囿于篇幅限制,只呈現主要結論,若有需要可向作者索要。。
調查樣本中,有57.16%的妻子和58.19%的丈夫希望生育2個孩子,33.12%的妻子和31.40%的丈夫希望生育1個,希望生育3個及以上的僅占妻子的4.98%和丈夫的5.23%,希望不要孩子的妻子和丈夫比例分別為1.39%和1.69%,還有3.34%的妻子和3.49%的丈夫表示不確定。有確切生育數量意愿的妻子和丈夫的平均希望子女數分別為1.68個和1.70個。分人群特征來看,妻子和丈夫樣本中“80 后”、農業戶口、初中及以下、家庭經濟地位高于平均水平、已育3個及以上子女的人群具有較高的生育意愿。
(1)相關分析。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整體呈現正相關關系,妻子和丈夫樣本的RAI值與生育意愿的相關系數均為0.03,且均在5%的水平上顯著(10)由本文數據樣本分析所得,囿于篇幅限制,只呈現主要結論,若有需要可向作者索要。。皮爾遜相關系數為兩個變量協方差與標準差的商,由于生育意愿的分布值域較窄,使得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協方差較小,相關系數總體不高。類似的結果也在很多研究中發現,即諸多變量和生育意愿之間的相關系數都較小[31-32]。本文重點關注各種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之間相關性的方向,結果顯示,除了生育成本動機外,其他各類動機和生育意愿都呈現顯著的正相關關系,相關系數從高到低依次是家庭期待動機、生育效用動機、內在動機和社會壓力動機(見表3)。生育動機和生育意愿的相關性在不同特征人群中存在差異。分析顯示,自主動機和生育意愿的相關性在農業戶口、大專及以上、未育人群中顯著更高;受控動機和生育意愿的相關性在非農業戶口、高中程度、家庭經濟地位低于平均水平的人群中顯著更高(11)由本文數據樣本分析所得,囿于篇幅限制,只呈現主要結論,若有需要可向作者索要。。
不同隊列人群中,“90 后”的RAI值與生育意愿呈現顯著正相關關系;“90 后”丈夫樣本的生育成本動機與生育意愿在5%水平上呈現負相關關系,這一點在妻子樣本中并未發現。“70 后”丈夫樣本內在動機與生育意愿的正相關關系在妻子樣本中也未呈現。
從已育子女數量來看,未育人群特別是未育妻子的RAI值與生育意愿的正相關性最強(見表4)。已育三孩及以上人群中,丈夫樣本的自主動機并未如妻子樣本那樣呈現與生育意愿的顯著正相關關系,但其社會壓力動機的相關性高于妻子樣本。已育一孩丈夫樣本生育成本動機與生育意愿呈現顯著負相關,這一特征在一孩母親中并未呈現。

表3 不同隊列人群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的相關性

表4 不同已育子女數量人群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的相關性
(2)回歸分析。由于因變量為計數變量,因此使用泊松回歸分別檢驗各類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的獨立關系(見表5)。通過殘差分析,發現殘差存在輕微的方差不齊的現象,因此采用基于穩健標準誤的結果,刪除生育意愿為“不確定”的樣本后,妻子樣本和丈夫樣本分別為5822人和5813人。模型1顯示,內在動機、生育效用動機和家庭期待動機均在不同程度上顯著提升了妻子的生育意愿,其中家庭期待動機的影響更大。因為泊松回歸的系數結果不能直接解釋為生育意愿數量的增減,需要計算平均邊際效應。平均邊際效應結果表明,家庭期待動機取值每增加一個單位,生育意愿上升0.16個孩子。生育成本動機顯著削弱了妻子的生育意愿,取值每增加一個單位,生育意愿下降0.08個孩子。模型2顯示,自主動機和受控動機都顯著提升了妻子的生育意愿,自主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更大。模型3中RAI的系數顯著為正。RAI值每增加一個單位,生育意愿上升0.08個孩子。丈夫樣本的結果與妻子樣本幾乎相同(家庭期待動機取值每增加一個單位,丈夫生育意愿上升0.18個孩子;生育成本動機取值每增加一個單位,丈夫生育意愿下降0.10個孩子),可能的解釋是,兩個樣本分別從家庭夫妻中獲得,在生育動機和生育意愿方面具有較大的共性。
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可能受到社會經濟環境等因素的共同影響,解決內生性問題的策略通常包括:增加相應控制變量、依賴于時間維度差異或群體內部差異的固定效應模型或者采用工具變量方法[33]。根據策略一,本文在模型中已考慮了“主觀家庭經濟地位”、“就業單位性質”等相關變量;根據策略二,似乎可以比較夫妻生育動機差異對生育意愿差異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會混雜難以消除的性別效應;根據策略三,在沒有合適的工具變量時,一般線性回歸模型可以使用異方差構造工具變量[34]。本文首先使用一般線性回歸擬合生育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回歸模型,然后基于異方差構造工具變量后再次擬合模型,比較兩次擬合結果差異發現,在用異方差工具變量方法消除一定程度的內生性后,發現各變量系數方向并無變化,僅生育成本動機和受控動機的顯著性變弱,說明本文的結論較為可靠。

表5 生育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泊松回歸分析
結合前面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回歸分析發現,內在動機和家庭期待動機對提高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極其重要。內在動機水平較高,系數影響較大(動機變化使意愿生育子女數最多可增加0.20個);家庭期待動機的系數影響更大(動機變化使意愿生育子女數最多能增加0.49個)。如果認可內在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基礎性作用,以上結果可詮釋為:大部分育齡人群因為“喜歡小孩”而希望(再)生育,生育的功利型和情感型效用、配偶和父母等家庭成員的期待強化了這種希望,但生育成本弱化了這種希望,其中家庭成員期待扮演著最為關鍵的作用。社會寬容度增加、個人主義和小家庭主義的興起,導致生育的社會壓力下降,生育壓力局限到家庭之中,家庭期待既可能是壓力,也可能是支持。對于育齡人群而言,生育既可能是對家人的妥協,也可被視為一種義務和責任。
使用分組回歸檢驗不同隊列人群以及不同生育數量人群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的關系(12)限于篇幅,模型結果略。。結果發現,在控制了其他變量的情況下,內在動機和家庭期待動機對各隊列的生育意愿都具有顯著正向影響;生育效用動機和生育成本動機對除“70 后”妻子外的樣本均具有顯著影響,生育效用動機有助于提升生育意愿,生育成本動機有助于降低生育意愿。這說明生育接近完成態的“70 后”妻子的生育意愿更多受到其對孩子喜愛情況等內心情緒以及家庭期待的影響,而不再受到養育成本等外在環境的影響。相較而言,處于生育進行態的“80 后”和“90 后”人群會受到更多因素的影響。
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家庭期待動機對不同生育數量的妻子和丈夫的生育意愿均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生育成本動機對一孩人群的生育意愿均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但對其他生育數量的人群存在顯著性差異,未育妻子和二孩及以上丈夫受到較顯著的負向影響。這說明在生育政策寬松化背景下,家庭中不同生育現狀的夫妻均受到來自家人期待的顯著影響,期待動機越強,越有可能提升意愿子女數量;與促進一孩夫妻生育二孩的力量形成張力的是對生育成本的考慮,生育成本動機值越高,越不可能打算生育第二個孩子。
實現適度生育水平不僅要針對育齡人群未滿足的生育需求,努力彌補其生育行為與生育意愿之間的差距,還需要了解生育意愿偏低的深層次原因,為此有必要對作為生育邏輯鏈前端的生育動機進行探索性研究。目前這一領域的研究還較為匱乏。本文利用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于2021年組織開展的“低生育率背景下育齡家庭的生育機制與生育支持研究”全國代表性抽樣調查數據,探討中國育齡人群生育動機的現狀及其與生育意愿的關系,主要觀察20—49歲妻子樣本,將丈夫樣本作為參照。
既往研究中,生育動機往往被兩分為對立的積極/消極、傳統/現代、集體/個體主義等,用來預測對生育意愿的提升/抑制作用。而在自我決定論框架下,生育動機被視為一個從外在受控到內在自主的連續統,個體的生育行為是在多維復雜動機的影響下受激發而產生的。本文依托自我決定論,將受控動機分為生育成本動機、社會壓力動機、家庭期待動機三類,自主動機分為生育效用和內在動機兩類,同時計算相對自主指數RAI以考察育齡人群的生育相對自主程度。研究發現,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呈現較高的自主性,自主動機明顯強于受控動機,反映了生育動機具有較強的穩定性和持續性。在各類動機中,內在動機更強,其次是生育效用動機和生育成本動機;在生育效用動機中,情感型效用動機強于功利型效用動機;在生育成本動機中,經濟、時間、照料成本動機依次更強。妻子與丈夫兩個樣本的基本特點相似,丈夫樣本自主性高于妻子樣本。
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與生育意愿整體呈現正相關關系。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條件下,泊松回歸結果顯示,自主動機和受控動機都顯著提升了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其中自主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影響更大。具體而言,內在動機、生育效用動機和家庭期待動機均顯著提升了生育意愿,其中家庭期待動機的影響更大,取值每增加一個單位,分別使妻子和丈夫的生育意愿上升0.16個和0.18個孩子;生育成本動機顯著削弱了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取值每增加一個單位,分別使妻子和丈夫的生育意愿下降0.08個和0.10個孩子。考慮內生性后,模型結果仍較為穩定。家庭期待對生育意愿的顯著影響反映出,生育在中國仍是與家庭網絡緊密結合的“家事”,而非育齡人群個體的“私事”,家庭成員對生育的希望會成為一種外在壓力,通過育齡人群的生育動機在某種程度上對其生育意愿產生推動作用,這一作用甚至比育齡人群因“喜歡孩子”而產生的對生育意愿的正向影響更大。生育成本同樣作為一種重要的外在壓力,顯著抑制了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
生育動機對生育意愿的影響存在人群異質性。分析表明,出生隊列較早、非農業戶口、受教育程度較高、家庭經濟地位較高、已育子女數量較多的人群生育動機的相對自主程度更高,妻子和丈夫樣本均是如此。既有研究認為,不同隊列農民工在生育觀念上有所不同。本文發現,隊列差異并非簡單表現為“老一代”觀念更傳統或更家庭主義、“新生代”觀念更現代或更個體主義,從自主程度及各類動機與生育意愿的關系來看,雖然“70 后”的相對自主程度更高,但“90 后”的相對自主程度與其生育意愿呈現顯著的正相關關系。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生育接近完成態的“70 后”妻子的生育意愿只受到內在動機和家庭期待動機的顯著正向影響,而處在生育進行態的“80 后”和“90 后”人群則還會受到生育成本等外在壓力的影響。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家庭期待動機對不同生育現狀人群的生育意愿均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生育成本動機對一孩人群、未育妻子和二孩及以上丈夫的生育意愿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這一結果證明了既往研究將生育動機二分法處理有簡單化之嫌,反映了生育意愿不僅受多重動機的復雜影響,且對不同人群影響不同。最近一篇基于自我決定論的關于青年生育意愿的研究指出,青年自主性生育動機對生育意愿有正向提升作用,但“父母催生”等控制性生育動機影響不顯著[35]。但該文中的測量表述不是很清晰,似乎仍有二分對立之感,未充分考慮每一類動機內部依然存在張力。對作為寬松化生育政策實施主要對象的一孩夫妻來說,兩種外在壓力同時對其生育意愿產生著相反的作用,一是來自親屬網絡的催生壓力,二是來自育兒各種成本的重壓,受控動機與自主動機的博弈結果最終決定一孩人群的再生育意愿。
中國育齡人群的生育觀念已經發生了深刻轉變,特別是一孩夫婦生育二孩的動力不足,這也是造成當前生育率持續偏低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既有研究對生育心理層面的深入研究還較為欠缺。本文發現,生育動機是一個混雜了多種傾向性的連續統,育齡人群既有出于“喜歡孩子”的內在動力,也有迫于經濟成本、照料成本和心理成本的外在壓力,最終呈現的生育意愿是多重因素觸發綜合動機推動下的結果。生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由內在動力驅動的行為,政策發揮作用的前提和關鍵是識別人們生育的動力機制并采取相應的措施加以促進或轉化。本文研究結果的政策啟示是,應充分利用當前中國育齡人群生育動機較為穩定且持續的特點,尊重中國家庭傳統,重塑社會生育文化,營造生育友好的社會環境,同時通過時間支持、經濟支持和服務支持等生育配套措施切實降低家庭養育成本,從調節生育動機入手,提振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和生育水平。
本文的新意在于,將生育研究的觸角探入作為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邏輯鏈前端的生育動機,結合TDIB生育序列模型和自我決定論框架揭示生育動機的現狀及其與生育意愿的關系,是對既有相關研究的拓展與深入。研究的不足之處在于,分析所依據的量表設計仍可進一步完善,如增加測量內在動機和社會壓力動機相關的題項、考慮納入無動機類型(amotivation)等。本文將夫妻分別作為兩個相對獨立樣本進行參照比較,后續可嘗試進行夫妻配對研究,以關注家庭內部生育動機的夫妻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