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異域與范式轉換：中國成人化動畫電影發展研究

朱鵬杰

一

2010年，中國電影總票房是102億元1，至2019年，總票房達到643億元。受疫情影響，近三年中國電影票房總體表現欠佳，但從整體趨勢上看，中國電影市場呈現逐步擴張的態勢。在這個過程中，電影產業鏈日趨完善，電影作為文化產品的經濟特性逐漸展露，電影制造端對消費者的審美消費需求也更為看重。近十余年來，中國動畫電影在中國電影市場一枝獨秀，出現了諸多現象級的電影文本，如《大魚海棠》《大圣歸來》《大護法》《十萬個冷笑話》系列、《白蛇：緣起》《哪吒之魔童降世》《羅小黑戰記》《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雄獅少年》《新神榜：楊戩》等，達到了口碑與票房雙贏。此外，還有一些動畫電影，如《大世界》《妙先生》《俑之城》《鐘馗》《阿唐奇遇記》《風語咒》等，雖然票房表現一般，但在美學風格和哲學意蘊上也呈現出跟之前國產動畫電影完全不一樣的特點。這批動畫電影關注時代變化，表現社會現實，聚焦成人主題，用動畫形式營造出帶有獨特美學風格的文化景觀，昭示了中國成人化動畫電影2的發展成熟，成為近十年中國電影市場的一道無可替代的風景。

針對這批動畫電影帶來的市場表現和文化沖擊，學者們從不同側面對其進行了關注和解讀。陳曉萌等認為，這批動畫電影的出現是在“泛二次元”用戶對動畫電影產業的滲透與融合下出現的，具有唯美主義、娛樂至上等“泛二次元”特征3，指出正是走向工作崗位的原“二次元”受眾推動了動畫電影的轉型；劉永剛指出，成人是電影消費的助力軍，動畫電影要關注成人社會關注的內容4，關注成年消費者就是把握了商業動畫電影的生存命脈；彭然等提出，數字化技術的發展影響了國產動畫電影的制作，使得國產動畫的美學表現和觀眾的審美需求均發生了較大變化5，觀眾對于動畫電影的制作水準更加注重；向曼認為，新時代國產動畫美學特征主要體現在本土化、世俗化、全齡化、奇觀化四個方面6，關注到了近十年動畫電影聚焦本土、聚焦成年觀眾需求的特點；而鄒少芳則分析了當下中國動畫電影創作實踐與中國傳統美學觀念之間的沖撞與斷裂，關注傳統美學觀念與當代審美文化之間的對接問題7，關注了當代動畫的獨特魅力。這些文章從消費、時代、社會現實、傳統轉變等多個角度論述了近十年國產動畫電影的轉變，為研究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發展提供了多重視角。

但是，較少有文章從異域建構和審美范式的角度來研究當代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而這兩方面正是促成新的動畫電影范式產生的基礎。綜觀近十年的國產動畫電影，以《大魚海棠》《大護法》《大世界》《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雄獅少年》《十萬個冷笑話》系列、《白蛇》系列為代表的影片呈現為兩個較為明顯的特點：首先，這批電影顛覆或拓展了傳統IP提供的想象世界，以較為新穎的的主題和內容表現打破了原有IP的關注重點，建構了契合當下審美觀、價值觀的多重異域，包括“西游世界”“封神宇宙”“民間傳說”“游戲網漫”“社會寫實”等，為傳統IP的當代重生及當下社會的動畫表達提供了舞臺。其次，這批電影集體的、持續的面世打破了原有中國院線動畫低幼化、全齡化兩分的格局，改變了原有國產動畫電影雜耍化、說教化的特點，形成了中國成人化動畫電影的獨特審美特點和內容關注，并在票房、口碑兩方面均取得了一定成績，昭示了中國動畫電影的新的審美范式的發生。

圖1.電影《雄獅少年》劇照

二

對于動畫電影來講，建構不同于現實世界的“異域”是其本性所使，動畫本來就是具備高度假定性的藝術形式，而動畫電影更是把這種“假定性”發揮到極致，建構出一個個不同于現實的異域空間。就像《新神榜：哪吒重生》導演所指出的，“做動畫的前提是要塑造一個非常有想象力、現實中沒有的世界，……”8這是動畫的本性所決定的，“動畫雖然也是影像藝術，但它與影像藝術最大的不同是，它的藝術世界不是對現實的改造，而是完全的創造。”9也正是動畫電影的成就所在。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異域建構主要集中在五個方面。第一、對于“西游世界”的重新闡釋及建構，如《西游記之大圣歸來》《西游記之再世妖王》等；第二、對于“封神世界”的顛覆，建構新時代的“封神宇宙”，如《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楊戩》等；第三、對于民間傳說、神怪故事的改寫和構建，如《白蛇：緣起》《白蛇2：青蛇劫起》《濟公之降龍降世》《俑之城》《豆福傳》等；第四、對于游戲網漫的電影化改編，如《十萬個冷笑話》系列、《龍之谷》系列、《羅小黑戰記》《風語咒》《昨日青空》等；第五、對現實社會的動畫表達，以寫實或寓言的風格呈現作者對于當下社會的關注和獨特思考，如《大護法》《妙先生》《大世界》《雄獅少年》等。眾所周知，動畫是“假定性”的藝術形象，能夠脫離真人實存的束縛，是最能自由表達藝術家想象的藝術形式。這也使得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能夠借助動畫的方式建構新的異域世界，給觀眾提供了一個個充滿想象的藝術空間。

圖2.電影《雄獅少年》劇照

（一）西游世界

《西游記》是中國古代神話幻想文學的高峰，打造了以西游為中心的故事IP，并塑造了孫悟空、唐僧、豬八戒等多個人物形象。在近十年的動畫電影中，對于西游IP的開發一般以西游中的某段故事作為背景，以西游記中的主要人物作為核心，從人物形象和故事內容兩方面進行大幅度改寫，使之更符合當下社會的價值觀、文化觀，從而完成當代“西游世界”的建構。

這其中，代表作是《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故事從幼年唐僧和孫悟空的遭遇開始，講述了失去法力的美猴王如何在親情、友情的刺激下逐步恢復人性和責任心，進而重燃戰斗激情的故事。電影采用了《西游記》原有的孫悟空、豬八戒、白龍馬等角色，但最主要的人物構造則是聚焦在孫悟空和江流兒身上。在電影中，被鎮壓五百年的大圣不再是挑戰天庭、敢斗神佛的斗士形象，而是成為一個思念家鄉（花果山）、頹廢的中年男性形象。在江流兒（幼年唐僧）的刺激下，心灰意冷的中年孫悟空最終重燃激情，與伙伴們一起打入妖王老巢，拯救被抓走的童男童女，樹立了一個由頹廢到奮起的英雄形象，完成了西游IP的價值重塑和異域建構。電影最具有感染力的地方是孫悟空的性格轉變，表現了孫大圣由當初的頹廢暴躁到最后的英氣奮發的轉變過程，影射了當下社會的中年男性的實際處境，表達了他們內心所隱藏的有關熱血、青春的記憶。此外，這部電影既是一部針對成人的動畫電影，也可以理解為一部合家歡電影，家庭、親情的元素是其中的重要一環，塑造了江流兒、豬八戒、白龍馬等角色，涉及友情、親情、責任等多重社會因素，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

另外一部《西游記之再世妖王》，以偷吃人參果為故事背景，講述了孫悟空如何在人參果真氣的幫助下打敗妖祖，救回師父的故事。與上述《大圣歸來》重點表現孫悟空的性格特征由頹廢到奮發不同，這部電影則重點表現了孫悟空的性格如何由暴躁到細膩柔軟的轉變。兩者也存在相同的地方，比如孫悟空同樣是中年大叔的形象，故事的主角同樣是孫悟空和一個少年兒童的搭伴。這部電影對于《西游記》的改編及重構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在情節上，對原著進行了較大程度改編，孫悟空和伙伴們因為毀壞了人參果樹，必須要去打敗魔祖，進而去拯救師父及果樹；第二，在角色塑造上，動畫電影提供了幾個令人耳目一新的人物形象，如善良、充滿正義感又軟萌可愛的人參果，一直吐泡泡的沙僧，一口方言的金角、陰角大王，陰險自戀的魔祖等。這里面的孫悟空形象是自我、固執、暴躁的，像極了當下社會的某些男性，是現實普遍存在的形象的概括。最終，在人參果的影響和自我犧牲的感召下，孫悟空逐步恢復了健全的人性，與人參果合體，打敗魔祖，實現了拯救自我和他人的目標。

“西游世界”的建構依托了原著的人物原型和部分故事情節，但卻根據當下社會現實和價值觀進行了較大程度的改編，塑造了處處折射現實個體特征的多樣化角色，結合曲折的故事和絢爛的奇觀構建，為傳統IP的當代重構提供了個案。

（二）封神宇宙

在近十年的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中，最具有影響力的異域建構是“封神宇宙”。“封神宇宙”致力于以《封神演義》為藍本，重構其中各色人物形象，打造融合傳統文學IP與當代社會價值的封神世界，這是由《封神演義》的特點所決定的。“明代神魔小說《封神演義》最值得稱道的是神仙體系的建立，為中國商業類型電影建構自身的神話宇宙，提供了一個豐厚的文本資源。封神原著的架構足夠宏大、人物眾多、想象力豐富，改編空間很大。”10包括彩條屋影業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追光動畫的“新神榜”系列（《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楊戩》），塑造了魔童哪吒、中年姜子牙、熱血青年哪吒、閑散青年楊戩等多個人物IP，建構出“封神宇宙”的異域景觀，從票房、口碑、品牌力上均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就。

在“封神宇宙”中，影響最大的是彩條屋影業的《哪吒之魔童降世》，這部電影最終拿到50億元左右的票房，在國產商業電影票房榜上排名靠前，并且口碑和票房雙贏，豆瓣評分維持在較高的8.4分。究其原因，制作精良、特效逼真是基礎，而新穎的故事和人物設定是根本。電影中，《封神演義》中父子對抗的情節被重新設計成為舐犢情深的故事，而師徒之間的關系也是亦父亦友。最出色的設定是對哪吒形象的改寫，把一個冷酷、反叛、仇父的少年改寫成為一個頑劣、愛父母的兒童形象，從親情、友情、理想等多方面對《封神演義》的原有故事進行了重構，建構出以哪吒為核心的新型人物形象和人物關系，并在山河社稷圖的場景設計中構建了異域中的異域，抵達了動畫想象力的天花板。此外，電影不乏精彩、熱血的追逐打斗場面，尤其是靈丸和魔丸的對決精彩異常，展現了動畫藝術的魅力。電影以精美的特效制作為基礎，重構人物關系、故事內容，設定多個打斗、搞笑橋段，最終成就了“魔童”哪吒，并利用親情、友情、師徒情等成功建構了中國觀眾關注的多重維度空間，提供了一個富有吸引力的異域世界。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之后，彩條屋出品了主打中年男性自我反思、蛻變形象的《姜子牙》，從“封神宇宙”建構的角度來講，對于姜子牙IP的開發可以說是棋行險招。畢竟，《封神演義》里中規中矩的姜子牙并不具備成為話題中心的潛質，尤其對于動畫電影觀眾來講，泛二次元受眾更多關心的是跟自己密切相關的事物，比如曾經的少年熱血，對自由的渴望與追求等，但對于原著中處于老年段的姜子牙并無認同感，對于大叔陪伴蘿莉的故事原型顯然并不特別感興趣。所以，《姜子牙》盡管取得了16億元的票房，其口碑卻難比《哪吒之魔童降世》，選擇姜子牙做主角是被吐槽的主要原因，還有一些吐槽集中在劇情冗長、生硬，慢鏡頭多，情節緩慢等方面，而且為了貼合主題故意寫作的一些“深刻”臺詞也影響整片的好評。但是，電影能把中年男性作為動畫電影的主角，關注其對于人生、社會的思考與遺憾，從主題開拓角度來說具備一定的社會價值。

追光動畫則致力于打造“新神榜”系列，出品了兩部動畫電影，一部是關注底層青年熱血內心的《新神榜：哪吒重生》，一部是反映頹廢青年男性形象的《新神榜：楊戩》。《新神榜：哪吒重生》這部電影，從特效角度及故事情節來看并不差，制作精良，動作場面精彩動人，內容也可圈可點。可惜的是，故事采用了朋克風格，這種文化風格并非中國觀眾認同的主流文化風格，是小眾文化，大部分觀眾難以認同，甚至可能由于內心對原著《封神演義》的情感認同而反感這種設定。此外，由于之前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成功抓住了中國觀眾關注親情、叛逆、友情等“癢點”，而《新神榜：哪吒重生》卻把個人英雄主義、愛情、耍酷放在了第一位，這背離了當下中國社會的主流文化價值觀。由于整體風格和內容偏離了觀眾的主流認知，故而最終票房只有4.56億元。與前面幾部不同，2022年暑假上映的長達130分鐘的新作《新神榜：楊戩》則利用多人物、多線索的敘事方法塑造了頹廢青年楊戩和救母心切的沉香的形象，并且利用動畫“假定性”的表現特點，為觀眾展現了燦爛多彩的神界景觀，建構起“封神宇宙”的又一特色異域。全片人物形象眾多并且各個都有鮮明表現，比如陰險自私的玉鼎真人，滄桑頹廢的申公豹，美艷動人的巫山神女，以及哮天犬、四大天王等，角色塑造豐滿生動，成就了這部電影的眾神相。雖然受限于多線敘事、多人物建構的能力不足，這部電影存在著一些遺憾。但是，電影以絢爛的神界建構和復雜的人物設定成就了“封神宇宙”的又一力作，為“封神宇宙”品牌IP的進一步開拓奠定了基礎。

與“西游世界”的建構不同，兩家公司的“封神宇宙”建構具有體系性和連續性，前后故事相連，人物之間也存在錯綜復雜的交叉關系，從整體上撐起了各自的異域景觀，成為近年中國電影中少有的系列作品，對其他動畫異域建構具有示范作用。

（三）民間傳說

在近十年的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中，有相當的一部分是依據中國民間傳說和神怪故事而拍攝的。比如與《莊子》《山海經》息息相關的《大魚海棠》，直接改編自民間白蛇傳說的《白蛇：緣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還有以鐘馗為主角的《鐘馗》，以兵馬俑為主角的《俑之城》等，這批電影依托中國民間傳說和神怪故事，糅合當下社會現實和價值觀，構建了富有特色的“民間傳說”異域。

以《大魚海棠》為例，全片依托古典神話傳說，構建了一個懸浮于天空之上的神話世界。主角椿、湫、鯤均是來自莊子的《逍遙游》典故，“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上古有大椿者，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種人物設定，從文化背景上就帶有一種神話浪漫色彩。此外，影片的配角來自《山海經》等，如毛人、帝江、鹿神、句芒等，這些人設奠定了全片濃厚的神話色彩。背景世界和人物設定雖然是屬于神話幻想類，但是其主題依然是屬于人類的共同母題——愛、恨、生、死。生活在海中的神族少女椿下凡到人間歷練，認識到了凡人少年鯤，鯤為了救她而死亡，來到了天空之海，由此，椿、鯤及湫發生了一系列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作者用動畫建構的想象空間，這是一個跟現實完全不同的“異域”。懸浮在天空之上的大海，在海中游弋的鯤魚，飛翔的湫，八千年大木的椿，這些完全不屬于現實世界的“異存”出現在動畫電影中，建構起民間傳說的“異域”。

依托中國民間傳說“白蛇傳”的動畫電影《白蛇：緣起》與《白蛇2：青蛇劫起》贏得了觀眾的認同，票房和口碑表現都不錯。究其原因，一方面，白蛇與青蛇本就是中國民間文化中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主角；另一方面，兩部電影的改編突破了原有傳說中的故事架構和人物形象，以動畫的形式建構起屬于白蛇、青蛇的情感異域，顯露了當代社會價值觀對于民間傳說的解構與改編。在《白蛇：緣起》中，從故事架構和人物形象兩方面對原有故事進行了解構。原來故事中的白蛇是為了報恩而遇見書生許仙，而電影中的白蛇則是為了向國師復仇，被專門捕蛇的村落的青年許宣所救，最終兩人為愛蛻變，不但打敗了殘害妖怪的國師，更擊敗了妄想成為妖中第一的蛇母。阿宣和白蛇的愛情是這部電影的主線，動畫以極其大膽的鏡頭和場景塑造了兩個人相親相愛的場景，打破了長期以來中國動畫電影的“情色”禁忌，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在續集《白蛇2：青蛇劫起》里，電影建構了另一個異域世界——“修羅城”，城里的人都是因為“執念”才存在，時刻面對風火水氣的考驗和損害，只有放下執念，才能離開這個艱難困苦的世界。然而，大多數人卻冒著被消滅的危險，依舊選擇了保存自己的執念。“修羅城”的異域建構打破了民間傳說有關青蛇的單調印象，為塑造青蛇的成長線索和情感基調奠定了文化地理場域，也為最后彰顯她與白蛇、法海之間的關系提供了背景。這是當代國產動畫電影對于重構異域所作出的貢獻，也為后來的故事延續提供了多重可能。

除此之外，《豆福傳》《鐘馗》《俑之城》等動畫電影，結合民間傳說或神怪故事，塑造了各種異域世界，找到了傳統和時代的結合點，為民間傳說的當代傳播和蛻變提供了文化空間。不管這些電影的票房如何，這種以動畫的方式重構故事的嘗試顯示了中國民文化強大的生命力。

（四）游戲網漫

除上述的異域空間建構外，中國成人化動畫電影還緊密結合時代特征和當下主題，從“網生代”“Z世代”熟悉的游戲、動漫世界中尋找故事原型，以動畫電影的形式進行異域建構，塑造出富有時代特色的動畫文本。比如以網絡文化的“梗”和“拼貼”為特點的《十萬個冷笑話》系列大電影，以軟萌動畫劇集為基礎的《羅小黑戰記》，以動作動漫劇集為基礎的《風語咒》，以手游《龍之谷》為基礎的《龍之谷》系列電影等。

圖3.電影《白蛇：緣起》劇照

在網游動漫為基礎建構的異域世界中，《十萬個冷笑話》系列毫無疑問是最成功的。這個系列總共出了兩部，第一部以金剛芭比哪吒為主角，依托積累了無數人氣的網漫《十萬個冷笑話》，串聯起各種各樣的網絡梗，成為中國2D動畫電影的一個特例。在第一部大獲成功后，《十萬個冷笑話2》隨之問世，這部電影雜糅的角色、劇情更多，既有代表原版網漫劇集的小金剛，也有糅合四大神話體系的河神、索爾、雅典娜。這個世界完全由四大天神主導，東方的女媧、希臘的宙斯、北歐的奧丁還有埃及的拉等各神話體系的至高神構成了動畫世界的支柱。在一統宇宙的欲望控制下，世界被四大天神弄得烏煙瘴氣，小金剛和河神等通過自己的努力最終解決了這個問題。通過動畫，不同神話體系的人物共聚一堂。這樣的異域建構在任何真人電影里都站不住腳，但在動畫電影里，卻出人意料的取得了平衡，并且給主人公小金剛提供了自我發揮的舞臺。另外一部口碑和票房均表現良好的是依托網漫《羅小黑戰記》而拍攝的同名大電影《羅小黑戰記》，以一只貓妖為主線，建構出一個人類與妖怪共存的異域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妖靈會館”發揮著關鍵作用，為生活在人類世界的妖怪提供服務，由于人類活動對自然的破壞加劇，使得人妖產生了矛盾。電影的故事主線是羅小黑與無限之間的關系變化，采用了經典的陪伴的敘事模式，以飽含溫情的敘事消解了主人公和世界面臨的種種危險，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充滿喜劇與溫情的妖怪異域。

以游戲網漫為基礎的成人化動畫電影，大多依托在二次元觀眾中已有一定人氣的相關IP，這些IP本身就已經在觀眾中具有較高人氣，只需要把散漫的劇情進行整理，糅合成情節緊湊的大電影即可。《十萬個冷笑話》《羅小黑戰記》《風語咒》在異域世界的建構上毫無疑問都是成功的，代表了“網生代”本身的消費傾向和心理需求，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只有面向當下、面向觀眾的動畫電影才能在市場和口碑上走向雙贏。

（五）社會寫實

由于動畫電影天生的假定性、幻想性特征，那種純粹的把動畫作為寫實工具，對社會現實進行毫無差別的再現的文本較少。大多數指涉現實社會的成人化動畫電影總是借助于異域景觀反映現實，比如《大護法》所構建的花生鎮，《妙先生》所勾勒出的被欲望毀壞的末日世界等。不過，也有一些特例，如劉健執導的動畫電影《大世界》，用較為寫實的手法表達了小城市里邊緣人的復雜人性，富有實驗探索的意義；又如電影《雄獅少年》則用稍顯變形的人物形象講述了一個跟社會底層有關故事，呈現出喜劇片和動畫片雜糅的類型特點。

在這些依托于現實進行建構的異域世界中，《大護法》具有開拓性的意義。電影建構了一個終日籠罩陰云的花生鎮，一群形狀像花生一樣的生物生活在其中，而統治他們是一個普通的白胡子老頭。除了他的孫子及陪伴殺手的彩之外，花生鎮里面就沒有幾個長得像“人”的生命。封閉已久的花生鎮被幾個外來人給打破了寧靜，首先是長得有點變形但還是人形的太子，然后就是長得像一個球的無名怪物“大護法”。這些奇形怪狀的生命聚集在一起，構成了《大護法》這部動畫電影的所有角色。花生鎮的環境也非常奇怪，一個封閉的、簡單的小村落，生活在其中的花生人一生愚昧，每天的生活就是吃，然后等待成熟，被殺死，被取出黑晶，就如同圈養的豬一樣。在花生鎮，整日不見太陽，天空之中永遠飄蕩著一個巨大的黑花生，仿佛一只時刻注視著萬物的眼睛。花生人的生存環境狹小逼仄，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這是一個跟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異域世界，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虛擬空間，才能讓導演去用動畫的形式大膽表達自己的觀點，去指涉跟權力、人性有關的主題。此外，跟《大護法》在氣質上一脈相承的是動畫電影《妙先生》，其所建構的世界絕不類同以往各部電影。電影展現了一個末日世界的景象，因為失去了信仰，所有人都被自己的欲望深深困擾，大部分人生活在困苦潦倒之中。貴族喜歡冰紈玉，村民爭相下水采集，可是卻得了苦寒癥，只有火蟬可以緩解病痛，進而大肆捕殺火蟬，致使原本作為火蟬食物的彼岸花孢子泛濫失控，最終導致社會失控。據悉，只有集齊了12朵金色的彼岸花，社會才能回歸原樣。但是，彼岸花需要那些純潔的人主動奉獻，犧牲自己，才能拯救他人脫離欲望的地獄。這樣的異域建構在其他作品中沒有出現過，是這部電影提供的，也只能屬于這部電影。正是這樣的異域世界，才能夠讓觀眾觸碰到作品反映的核心——欲望讓人毀滅，他人即地獄。

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中，《大世界》是獨特的一部。這部電影關注的是人的欲望，用黑色荒誕的手法刻畫了蕓蕓眾生，但卻是用寫實的動畫方式進行表現。就如導演所講，“《大世界》是一部寫實風格的動畫電影。故事的背景設定在中國某個城市的邊緣地帶。這里看上去生機勃勃又相當雜亂，生活在其中的各式各樣的人對成功、金錢、機遇充滿了奇異的想象和熱情。”11這種以社會寫實的方式進行異域建構的手法在動畫電影中是較為少見的，通常動畫電影都會利用自己“變相性”“假定性”的特征來塑造不同于現實的異域和人物，但是《大世界》卻在較多細節上復刻了現實，比如小城街道的店面、墻面等細節。這使得其成功構建了富有寫實風格的異域世界，也使得其中動畫特性賦予的吸引力方面顯得有所不足。在依托現實進行異域建構的成人化動畫電影中，還有《雄獅少年》也是值得關注的一部。但是，跟《大世界》追求寫實和黑色幽默風格的敘事風格不同，《雄獅少年》糅合喜劇片風格和底層敘事，用動畫展現了一個鄉鎮少年為了理想和愛情逆襲翻身的故事，影射了當下發生在無數中國小鎮的現實。因此具有較為強大的現實觀眾基礎，加上其出色的喜劇片元素，這部電影最終大獲成功。

事實上，以復刻現實的方式對社會現實進行指涉和表現并非成人化動畫電影重點關注的題材，因為動畫的主要特點在于“假定性”和“變相性”，就是以變形的方式為觀眾提供不同于現實的人物和景觀，從而讓觀眾能夠從現實世界中抽離出來，獲得超越性的視角和體驗。所以，“社會寫實”的異域建構并不適合成人化動畫電影，偶爾的作品也往往是導演表達自我的一種嘗試和工具。

從“西游世界”到“封神宇宙”，從“民間傳說”到“網游動漫”，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塑造了多重異域空間，其價值絕不僅僅是讓觀眾獲得逃離現實的暫時松懈，而是通過這片刻脫離，獲得一個觀照現實的立足點。“動畫作為高度假定創作的藝術類型，為人們構建出一個與現實世界完全迥異的新時空：既能與現實相互連接、印證，又成功擺脫了各種現實限制，展開更為自由的、理想化的闡釋邏輯。”12不管是“花生鎮”，還是“修羅城”“千佛山”“天神宇宙”“神界”，這些異域很難在現實中找到完全對應的存在，動畫導演也沒有試圖讓觀眾相信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然而，動畫的“變相”“假定”的特質，給導演提供了可以自由發揮的舞臺，也給觀眾提供了接受的基礎。更多時候，這種富有特色的異域的營造，已經超越了為動畫敘事提供世界背景和為動畫人物提供活動空間的基礎作用，而成為展現作者想象力和創造力的路徑，進而成為動畫敘事的一部分，構成了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審美范式，昭示了中國動畫電影的范式轉型。

三

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崛起打破了原有的低幼動畫、全齡化動畫二分天下的局面，以三足鼎立的形式共同構成了當下國產動畫電影的版圖，引發了中國當代動畫電影范式的轉變。它的貢獻除了上述的多重異域建構外，還在于其所提供的審美范式價值。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以動畫形式關注當下社會和成人主題，為成年觀眾提供了一個個多姿多彩的異域。“異質性”從異域中溢出，吸引觀眾進入動畫世界中，在動畫所提供的幻象中獲取生存的意義和價值，“藝術所營造的幻象正寄予了人類生存的意義和發展的藍圖。……幻象從根源上看從來不與現實對立，因為幻象正是從現實中生長出來的，它是人類征服自然以及反抗缺憾現實的自然延伸。從動畫意識出發，現實與幻象的關系，正是即將閃過的這一幀與將要到來的下一幀之間的關系：……”13通過幻象所創造的“異質性”，動畫電影以精神沉浸的方式為觀眾帶來心靈解脫，其審美范式價值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建構異域，為成年觀眾提供不同于現實的“異質性”。異域跟現實有關，但絕不等同于現實。“動畫基本元素雖然來源于現實，但是能夠脫離現實重構一個引人入勝的空間，借以釋放或荒誕異常、或天馬行空、或熱血沸騰的影像表達。”14這個異域是一個特定的時空，如同世界未曾“全球化”“地球村”之前的“孤島”，導演和觀眾能夠在此探尋內心的本真。這個空間是與世隔絕的，因此能承擔現實所無法容納之物，“異化的特定時空，容留了現實中的格格不入”。15除了建構異域，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在營造“異質性”方面也是真人電影所無法比擬的，其所表現的主題、內涵也往往是現實世界所顧忌和排斥的。但是，在動畫藝術的支持下，導演的想象世界能夠得以完整呈現，“把一些有趣的、傳統的東西借助想象力去影像化”16，這正是動畫的特長，為導演的想象插上具象化的翅膀，為觀眾提供不同于周圍日常生活的“異質性”。“異質性”的價值就在于跟現實的不同和距離。正是這種距離，使得觀眾能夠脫離日常生活世界的束縛，進入到異域之中。跟現實不同的異域和“異質性”是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核心魅力所在，不但代表著“想象力所能觸及到的最高天花板”17，而且用動畫追問愛情、人性、生死，凸顯了導演和觀眾共同關注的隱秘話題。

第二、塑造“異己”，給觀眾開拓精神狂歡和心靈解脫的路徑。動畫電影的“變相性”特征給創作者提供了終極武器，給觀眾提供了脫離現實的憑借，大家可以藉此打破現實的限制，獲得審美層面的自由。在成人化動畫電影提供的異域中，現實枷鎖消失，成年觀眾實現了最大的自由，只留下了精神和心靈的狂歡。通過動畫，成人內心的自由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救贖虛擬人物，解救其進入現實與未來——在原本賽博空間的囚籠中，亦可以說是動畫屏幕的囚籠——解放到了跨媒介的多元系統。它既為屏幕動畫，又為跨媒體；既是卡通文化，又是未來文化。……藝術的最終目的都是無限開放而自由的。”18動畫電影提供了一個虛擬的異域，塑造了虛擬的“異己”，而這些“異己”身上，或多或少都會帶有觀眾自身的影子，是導演和觀眾內心自我的投射。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平凡少年李云祥，身處愛情和親情的羈絆中，經過數次生死經歷，在面具人的幫助下，終于發生蛻變，成為超能青年。這個故事的前半段中，李云祥的身上無一不投射出當下青年的真實生活。但是，借助動畫，李云祥不僅在后半段蛻變獲得了重生，也為電影院的觀眾提供了精神放飛的路徑。現實中的平凡人物，在動畫電影構造的異域中，借助投射到角色身上的精神轉移，最終跟角色一起進行了終極狂歡。斬太子，殺龍王，救百姓，收獲愛情，每一個讓人熱血沸騰的場面，都是當下青年所缺失和渴望的。借助角色投射，觀眾和角色合二為一，共同實現了精神狂歡，釋放了現實帶來的精神壓力，獲得了短暫的精神解放。

第三、穿越時空，引領被凈化的觀眾重新回歸現實和自我。提供異域和“異質性”、塑造觀眾自我投射的“異己”是成人化動畫電影的主要貢獻。最終，“異己”仍然要回到現實，而觀眾看完電影后也總要回歸現實世界。但是，在“狂歡”之后，從異域回歸的“異己”已經不再只是動畫角色和觀眾投射的自我，而是經歷了解放和救贖的觀眾的精神主體。電影結束后，羈絆觀眾精神自我的動畫角色會從電影穿越到現實中，這是一種象征性的穿越。動畫沒有實體，只是藝術形象，所以這種穿越只是一種虛擬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項目《新世紀中國動畫電影的審美創造與發展研究》（項目編號：2018SJA1795）最終成果。

作者簡介：

朱鵬杰，蘇州科技大學文學院中文系系主任、副教授，蘇州市文藝評論“雙虹計劃”青年人才。的穿越，但是這種穿越的真實性在于，它是真實的人性的反映，是受眾內在的真實自我造就的虛擬人物出現在現實中。對于觀眾來說，喜歡一個動畫角色，實際上喜歡的是自己的本心，是被社會遮蔽規訓壓抑的一部分人性。動畫的形成，正是人掙脫肉身性束縛，達到無我、無身的存在的過程。觀影結束，觀眾從精神放飛中回歸現實，經過狂歡和解放的心靈已經與觀影前不再相同，而是被提升、凈化后的心靈，對于世界、人生有了更多的認識。

借助成人化動畫電影，導演為踏入成年的觀眾建構了不同于現實的“異域”，并提供了脫離日常生活世界的“異質性”，從而讓觀眾能夠擺脫現實束縛，進入到精神狂歡的世界，并在此世界中塑造屬于觀眾的“異己”，以窺見自我之本心。在觀影結束后，觀眾帶著“異己”回歸現實。雖然現實沒有改變，但是被動畫洗滌過的精神主體卻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它為觀眾提供了超越性的精神支點，以面對這紛繁復雜又平淡無奇的現實世界，這就是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價值所在。

【注釋】

1歷年票房數據均來自藝恩網：https://www.endata.com.cn/index.html.

2有關國產成人化動畫電影的定義，詳見朱鵬杰.資本配置、代際共舞與成人童話——國產成人向動畫電影研究[J].當代文壇，2021（3）.

3陳曉萌，陳一愚.泛二次元：中國動畫電影發展新趨勢[J].當代電影，2016（10）：189.

4劉永剛.試論現代動畫電影的成人化趨勢[J].動漫研究，2015（19）：113.

5彭然，羅天昱.全媒體環境下動畫審美與功能的變遷.當代電影，2018（7）：173.

6向曼.新時代文化語境下國產動畫美學特征的嬗變[J].藝術教育，2017（16）：77.

7鄒少芳.當代中國動畫影像風格的建構與創新[J].當代電影，2019（1）：146.

8趙霽，於水.《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國神話的當代書寫和視覺表達[J].電影藝術，2021（3）：86.

9方明星.動畫藝術成人思維與兒童思維對接研究[M].杭州：浙江工商大學出版社，2017：38.

10劉起.《姜子牙》：封神宇宙的現代性[J].電影藝術，2020（6）：62.

11劉勇.動畫電影《大世界》創作手記[J].當代電影，2018（2）：27.

12薛峰.泛媒介動畫IP符號景觀的構建[J].當代電影，2019（2）：136.

13馮學勤.論動畫意識與動畫形上學[J].文藝研究，2019（4）：35.

14侯李游美.讀圖與接受：動畫幻覺敘事的闡釋學研究[J].當代電影，2018（8）：158.

15同14.

16黃家康，劉佳等.《白蛇2：青蛇劫起》：中國動畫電影的類型探索與制作體系建構[J].電影藝術，2021（5）：81.

17同14.

18魯婷婷.后動畫——實驗藝術語境下的動畫拓展[J].當代電影，2018（7）：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