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法國戴樂高機場,納賽里坐在他的專屬紅色塑膠長椅上
2004年,威尼斯電影節開幕式上,一部首映電影贏得了專業評委們的陣陣掌聲。好萊塢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收起了往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溫情脈脈地講述了一個男子被困機場航站樓9個月、看盡世間百態的故事。
這部名為《幸福終點站》的電影,所講述的話題有些沉重,但整體呈現卻溫暖治愈,最終拿下了2.19億美元的全球票房。
與影片中湯姆·漢克斯飾演的男主歷經艱辛最終走出機場、收獲了自由與愛情的大團圓結局相比,《幸福終點站》的故事原型—邁赫蘭·卡里米·納賽里的命運則殘酷很多。
今年11月12日,納賽里因突發心臟病,在法國戴高樂機場航站樓內去世,享年76歲。
納賽里的一生頗為傳奇。自1988年起,他在戴高樂機場1號航站樓生活了足足18年,直到2006年因病入院,才第一次離開機場。
此后,已經獲得難民身份的納賽里始終在法國生活。直到幾個星期前,他才又重新回到了機場航站樓。
“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回不去故國的納賽里,或許早已把機場當成了他的第二故鄉,把機場視為他始終在尋找的“幸福終點站”吧。
1988年,法國戴高樂機場迎來了一位奇怪的旅客。這名自稱為納賽里的中年男子想前往英國倫敦,但卻無法提供身份證明—他說自己是“意外丟失”了全部證件。
沒有證件,納賽里不僅無法正式進入法國,更不能離開法國。法國警方一度曾以“非法入境”為由,逮捕了納賽里。但由于他無法提供任何能證明身份的信息,因此連警方也束手無策。在這無解的悖論下,納賽里開始了在機場的流浪歲月,而這一待,就是足足18年。
或許沒有人能想象,在機場如何長時間生活下去,但納賽里做到了。經歷了起初的慌亂后,納賽里盡可能地讓自己的生活過得井井有條:他在機場的盥洗室里洗漱,還不忘刮胡子,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也洗得很干凈。白天,他喜歡閱讀報紙、雜志和各類書籍,還和機場書店的員工們分享本月好書;夜里,他睡在一張紅色塑膠長椅上,不時響起的播報聲也不妨礙他安然就寢。
如此一來,納賽里慢慢和機場工作人員及商店老板成為了朋友。這些了解到納賽里所遇困境的善良陌生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他提供了方便—他們樂于傾聽納賽里講述的故事,作為回報,偶爾還會請納賽里喝杯咖啡或吃點什么。納賽里也被允許在員工廁所內洗漱。機場的醫生還不時過來,幫他做些簡單的身體檢查。
有游客專門來機場找納賽里合影打卡,作為來到或離開巴黎的紀念。
納賽里(右)在機場的流浪歲月,一待就是18年
據機場工作人員介紹,納賽里個性嚴謹,但為人和善。拾金不昧的他,不止一次將旅客丟失的財物交還給警察。這樣傳奇的經歷自然吸引了文藝工作者的目光,不斷有人找到納賽里,愿意付費聽他訴說自己的傳奇經歷,這也讓他的生活不至于窘迫。
英國作家安德魯·唐金還為納賽里整理并出版了自傳《空港浮生記(The Terminal Man)》,《星期日泰晤士報》認為此書“雖令人深感不安但卻精妙絕倫”。
并不像人們刻板印象中的流浪漢形象的納賽里,反倒成了戴高樂機場的“另類招牌”。電影制作人保羅·貝澤勒曾和納賽里同吃同住過一段時間,他稱贊納賽里“那瘦削、禿頂但威嚴的面容有一種奇怪的神秘感。他看起來像是禪宗大師和卓別林間的混合體”。
甚至有游客專門來機場找納賽里合影打卡,作為來到或離開巴黎的紀念。他來者不拒,但卻不接受旅客給他的衣物或是錢財,因為他認為自己并不是一名乞丐。
自納賽里出名后,愿意援助他的人也越來越多。在律師的幫助下,1992年,法國法院承認了納賽里合理入境,表示不會將他驅逐,但因他既沒有身份證明,也沒取得難民身份,他依然哪里都去不了。
對于納賽里的出身,媒體報道眾說紛紜。采訪過納賽里的GQ記者邁克爾·帕特尼表示,甚至連納賽里自己或許都說不清他的遭遇,“他出生于1945年或1947年或1953年,并自稱是伊朗人、英國人或瑞典人”;而保羅·貝澤勒認為納賽里在有意無意地模糊自己實際的出身,“有一次他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向我堅持說他真的是瑞典人”。
綜合對比納賽里對帕特尼和貝澤勒的表述后,筆者梳理出了其中敘述內容一致的版本。納賽里稱自己1945年出生于伊朗石油重鎮馬斯吉德蘇萊曼市,他的父親是英伊石油公司的一名內科醫生,在當地稱得上是收入頗豐。
1972年,納賽里的父親因癌癥去世后,納賽里的母親告訴他,自己并非納賽里的生母。按照“母親”的說法,納賽里是其父親與一個蘇格蘭護士所生,為了避免丈夫因通奸而被處以恐怖的石刑,她只能假裝自己是納賽里的生母。
闊別16年后,納賽里重新回到他生活了18年的戴高樂機場,最終在這里病逝。
《幸福終點站》影片結尾,維克多成功入境美國
爭吵過后,納賽里以不得返回伊朗為代價,換取了由養母資助前往英國留學的機會。或許是因為生母是蘇格蘭人的緣故,納賽里給自己取了一個叫“阿爾弗雷德爵士”的名字。
3年后,納賽里突然無法聯系上家人,于是打算返回伊朗看看。沒曾想,他剛落地便被逮捕并遭拘禁,原因是他曾參與反對伊朗當局的游行示威活動。
最終,納賽里失去了他的伊朗國籍并被遣送出境。他不得不向歐洲各國尋求難民身份,并最終在1981年獲得了比利時授予的難民身份。此后多年里,納賽里過著漂泊無依的生活,不止一次因非法入境而遭到逮捕或驅逐,直到最終被困戴高樂機場。
有別于其他采訪者,貝澤勒在文章中稱,自己找到了納賽里的家人。納賽里的哥哥賽勒斯否認了弟弟是私生子以及因示威被伊朗驅逐的說法。賽勒斯表示,他的父親其實逝世于1967年,而自己和妻子最后一次聯系弟弟是1976年,他計劃找時間飛往倫敦當面和納賽里談談。至于雙方最終有否見面,以及賽勒斯所說的真實性,早已無法考證。
唯一明確的是,擁有比利時難民身份的納賽里之所以無法離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法國與比利時之間的互相推諉。比利時方面表示,確實有納賽里的難民檔案,但必須要其本人親自來取—但按照該國法律,一個自愿離開比利時的難民,是無法再度以難民身份回到比利時的。
納賽里與機場內的《幸福終點站》電影海報
多年以后,法、比兩國都做出了妥協,愿意為納賽里提供居留權。但他以兩國均未承認他是英國人,且身份信息上的名字并不是“阿爾弗雷德爵士”為由拒絕。
2003年的一天,納賽里就寢的長椅旁,一家藥店的電話鈴聲響個不停。納賽里接起來后,電話那頭的男人自稱是好萊塢導演斯皮爾伯格,他對納賽里的經歷很感興趣,希望買下故事的改編權,于是就有了后來的《幸福終點站》。
納賽里從中獲得了多少收益說法不一。有說他賺了超過20萬美元的,也有媒體報道稱,他僅收到數千美元。納賽里曾對媒體表示,自己并沒有看過這部以他為原型的電影,但他會把電影海報掛在長椅旁的手提箱上,享受著電影給他帶來的名氣。“我現在出名了,因為這部電影,我對美國更感興趣了,這非常好。”
2006年,倔了小半輩子的納賽里終究拗不過自己的身體。他因病被送往了醫院,此前他也曾短暫離開機場,但很快就在他的強烈要求下重新回來。然而這次卻是例外,病愈后的納賽里不再堅持,出院后安靜地在法國生活。
十余年間,媒體上再也見不到這個桀驁不馴大叔的身影。或許是上天對他顛沛半生的補償,納賽里離開機場后的日子,雖不像電影里收獲愛情與自由的大團圓,但總算是平淡如水,波瀾不驚。
經典電影《阿飛正傳》說:“這世界上有一種無腳鳥,它一輩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亡的時候。”無國無家、無牽無掛的納賽里就像一只“無腳鳥”,“飛”了一輩子的納賽里無法回到故土,也去不了英國,但他卻可以選擇在何處離開這個世界。
今年9月中旬,或許是預感自己大限將至,闊別16年后,納賽里重新回到他生活了18年的戴高樂機場,最終在這里病逝。
對于這位“老朋友”的離去,不少機場員工為之落淚。巴黎機場管理局發言人表示,警察和醫療隊對納賽里進行了治療,但未能救活他。“他是一個標志性的、有魅力的角色。在他去世后,機場里充滿惋惜的情緒。”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