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來之前

不知為何，距離上次打開專欄明明只過去了一個月，我卻覺得已相隔遙遠。與此同時，又為時間再次匆匆來到了年份的尾端而感到不可思議。這個月發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向自己提出這些魯莽又粗糙的問句時，腦中竟是一片空白。什么值得被記憶，什么可以被記住，在信息高速沖刷的年代，個體甚至渺小到快要失去主動選擇的機會。不如先談點實在的吧，關于天氣。今秋少雨，氣溫忽高忽低，時而出來曬太陽，時而在大風里跑的我，就在狼狽應對一陣陣乍暖還寒的過程中，走入了下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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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點觀影。《我的解放日記》這部劇，我花了大半個春天慢吞吞地看完，再慢吞吞地消化。它帶給我一種頗為深省的體驗，不說深刻，也不說反省，而是像耳邊吹過一陣溫和且持久的風，吹走了原本的空氣，盡管并未留下什么。在某書影音網站，我有一個名為“認真看劇”的私人標簽，十幾年下來，列表里也有幾百部了。坦白說，大部分看得略顯潦草。有趣的是，真的“認真”看完后，我卻愣在最熟悉的短評區，一句也說不上來。能說出一點什么，已經是夏天的事了，為此我在某期專欄寫了一篇《通勤人生》，希望你們曾讀到過。

大約是那時，我對編劇樸惠英產生了興趣。在日韓這種以電視臺作為制作支點的影視產業框架下，一個腳本家/編劇作家所承擔的核心功能是顯而易見的。樸惠英的起點算不上高，效率也屬于幾年磨一劍，作品寥寥。從2022重返2018，打開她的上一部作品，是我從夏半年走入冬半年的行動之一。

《我的大叔》發生在2018年，離現在不算遠，但也許因為全球流行病的橫亙發生，心理上也絕對不算近了。整個觀看過程仍然需要很久、很慢、很耐心，焦躁和疲倦不可避免地出現時，我盡量以一種“對這位創作者擁有絕對信心”的想法迫使自己看下去。漫長的鋪墊，拼湊的碎片，一絲不茍的細節，你能從中發現絲絲縷縷與四年后的《解放日記》在氣質和價值上的關聯。那些相似的影子，人物的類型——同現代社會始終有所隔膜的性格，人物的線索——盡力尋找一種在既定環境下自洽生存的方式，人物的關系——從遠遠地并行到相互拯救，兩部劇幾乎是一脈相承的。不過令人振奮的是，這種回看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創作者在這幾年間的進步，不只是技術上的，而是她正緩慢地、踏實地朝自己想要實現的方向去，不斷地接近、接近某種理想的觀念，并創造出自己長久以來想要創造的世界。

在青少年時期，我們中的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曾被一種輕盈灑脫的姿態所吸引或徒生羨慕。后者常常被簡單地概括成 “發達國家式的”“中產式的”“ABC式的”。總之是那樣一種較為舒展的生活狀態。那段時間，似乎每個影視作品里都有這樣一個角色的存在，而它對面所站著的，是一個別扭的人，一種東亞式的苦行、壓抑、矛盾，用一個當下的詞，可能叫作“負重前行”。當久了一片被折疊過的橡膠板，怎樣才能擺脫不自覺地向內蜷縮的慣性，嘗試著打開一點地活著、活下去呢？這大概是東亞人精神日常中永不缺席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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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點閱讀。很巧合，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剛公布時，獲獎者安妮·埃爾諾的中譯本正在按計劃準備面世。在此之前，很多讀者或許已借由一部叫《正發生》的同名法國故事片和另一部名為《超8歲月》的家庭紀錄影像得知了這位年長的女性創作者。甚至早在迪迪埃·埃里蓬的《回歸故里》和薩利·魯尼的《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中，埃爾諾的名字也曾作為榜樣閃現過。她所關心的議題，她所代表的性別和階層群體，以及站在她背后的那個正在離我們遠去的年代，都使埃爾諾以一種既新鮮又熟悉的樣態，進入了中文讀者的視野。

埃爾諾的作品很短小，即便翻譯成中文，也不過是一兩百頁一部。在現有的四部譯介作品中，《一個女人的故事》和《一個男人的位置》講述的是她父母的人生，《一個女孩的記憶》和《悠悠歲月》則講述了她自己的。直白的文字，精簡的篇幅，輕松完成閱讀后，我始終不知道如何去反應，包括正在談及這個話題的此刻。一個通過接受教育完成階級跨越的女性，用現在的話也許叫作成功的小鎮做題家，她不知疲倦地進入往事/回憶的初衷是什么，動力是什么，直面這些的情感態度又是什么？可以確定的是，她所呈現出的文本不同于我們通常所見的回憶錄，這些文字擁有一種清晰地體認和辨別自己的能力，從而使自己在一般意義上的自傳體小說或非虛構自述中跳脫出來。

請允許我在思考未成形之前摘錄一些原話。在寫母親時，她說：

“我想在我母親身上尋找一種真理，而這個目標只能通過文字達到（也就是說，照片，我的回憶，以及家人的見證都不能給我這個真理）。但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希望保持在文學之下。”

“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是她，以及她的語言，她的雙手，她的姿態，她走路和微笑的習慣，把現在我所是的婦女和曾經我所是的女孩聯系起來。我失去了與我所來自的世界的最后一根紐帶。”

在寫自己時，她說：

“每天在書桌前，回憶曾經是我的那個女孩，融入她的身體里——我才是她的鬼魂，縈回在她逝去的歲月里。”

“我不能就此停筆，只要我還沒觸及到過去的某一點，只要沒有找到此刻我的故事的后續，只要我還沒解開夏令營后的那兩年，我就不能停筆。在這里，在我的稿紙前，那兩年不是我的過去，其實，是我的未來。”

“但是，如果不是為了揭露一些事情，哪怕是一件事情，一件不管是從心理學還是從社會學的角度都無法理解的事情，一件不能通過先入之見演繹推理而理解的事情，一件只能通過敘述、從敘述的細枝末節才能體現出來的事情，一件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承受發生的一切以及自己所作所為的事情，那么寫作的意義何在？”

無論是往事，還是關于往事的文本，它們的上空始終盤旋著埃爾諾自己的鬼魂，去俯瞰和捕捉她自己那片被平鋪開來的時間土壤。或許由于哲學系所培訓出的思辨氣質，以及嚴謹的心理學和社會學的剖視目光，將這片土壤被打通后，它們同時又串聯起了一部集體的當代史，這必定也是作者孜孜尋找著的東西之一。在《悠悠歲月》里，無論是以“我”“她”，還是無主語打頭的敘述，都展示著屬于類似這種方向的努力，并且，這些努力所呈現的效果格外奪目。從郊區童年到師范學校，從工人家庭到中產階級，從五月風暴到柏林墻倒塌，從手機到電腦，一切是個人的、社會的、日常的、政治的、私密的、公共的……意義就在這些維度以及維度之間的模糊地帶里慢慢延展。

正如她自己所說：

“她想用一種敘事的連貫性，即她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出生直到今天的生活的連貫性，把她的各種各樣分開的、不協調的畫面集中起來，這就是一種獨特的，但也是融合在一代人的歷史。”

“這個世界留給她和她的同代人的印象，她要用來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從很久以前逐漸轉變到今天的時代——以便在個人以記憶發現集體記憶的部分的同時，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

跳出文本，埃爾諾的人生除了曾是小鎮女孩和哲學系學生，婚后，她在漫長的歲月里扮演著一個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庭的傳統女性——在那個年代，很少有人能主動擺脫這種社會身份。這也意味著，在很長時間里，她難以實現連續、穩定的寫作。中年離婚后，埃爾諾筆耕不輟，徹底鋪開了屬于自己的時間土壤。這讓我想起前不久讀到的日本散文作者武田百合子。故事總是如此相似，對于女性創作者來說，完全自由的狀態難能可貴，然而一旦擁有一絲機會，請相信，她們必定會走上去，牢牢握住。

王占黑，寫作者，已出版小說集《空響炮》《街道江湖》《小花旦》。

作者說

“喜歡喝白開水，喜歡沒事在街上走來走去，看來看去，接陌生人的話茬。坐下來的時候，喜歡認認真真想一點好像不必要認真去想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