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分離中整合心靈

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每個人的人生中就注定要經歷無數次大大小小的分離，小到每天出門時和家人說再見，再到人生境遇發生重要的轉折點，例如升學、搬家、換工作，對于一些曾經熟悉的人、熟悉的場景的告別，抑或與另外一個生命的生離死別，甚至是每個人終將面對的，與這個世界的告別。

分離是一種在生活中習以為常到甚至都不會被我們察覺的體驗，但它又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構建著一段關系中結束與新開端時的心靈體驗，甚至是在冥冥之中書寫著我們人生的軌跡和命運。

人生最初的分離體驗

當我們認為一個人不成熟時，會開玩笑說這個人怎么跟還沒斷奶似的。而這確實是個非常富有象征意味的比喻，斷奶是每個人在心理層面分離與失落的體驗的原型。斷奶不僅僅是一個嬰兒期階段性的生理哺育事件，它更是對每個人一生都有著重大影響的心理事件。

人類經歷的第一次分離的體驗，是從媽媽的身體里被分娩出來的那一刻，從被溫暖包裹著的子宮，整個人一下被“拋置” 到了這個空蕩蕩的世界。所以新生兒一生下來就要用襁褓給他包裹緊，這不僅是一種身體的安全感，也是寶寶在心理上確認自己被照顧的體驗。一定程度上來說，即使經歷了出生這場巨大的分離，嬰兒還是很難意識到自己和媽媽是兩個人。

嬰兒通過母乳喂養，確認自己在這個陌生而空曠的世界可以生存，媽媽的乳汁和溫暖的臂彎就是他生存的基礎。不然，嬰兒很容易陷入到一種巨大的生存威脅和恐懼中。在我們生命的最早期，出現這種極端的生存恐懼，然后及時地通過大人的照料而緩解的體驗，會在嬰兒的心靈中形成一種內化的能力，在他的心中會出現一個“救生的臨在”。這種“救生的臨在”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會在嬰兒的心中畫出一種關于安全感的信念。嬰兒這時候的安全感的背后有兩個層面的心理基礎，即“我和媽媽的乳房是一體的，我們是同在的”和“我是全能的，只要我想要得到什么樣的照顧，便會實現”。這種安全信念建立的心理基礎，可能是一個以成人視角看是“非常態”的心理狀態，但是對于在哺乳期嬰兒來說，滿足他的心理需求是必要的，這是他日后能健康地過渡到“常態”心理狀態的基礎。

斷奶這件事情對于嬰兒來說，是一次深深地沖擊其穩定全能心理結構的一次分離事件。在情感體驗上，必然是伴隨著巨大失落的，這種失落開始讓嬰兒醞釀出一種強烈的愛恨交織的感覺。原來自己如此深愛的母親也可以讓自己如此“失望”，從而產生“恨意”。于是嬰兒的心智開始消化這種分離給自己帶來的巨大沖擊，并且嘗試在自己的心靈中去接受這種喪失——不得不去放棄一段可以無所顧忌的、全然獨享的美好經驗，哀悼自己曾經真的認為這種全能而親密的經驗是可以永恒的。

分離體驗的一次次上演

生理的斷奶在嬰兒期就結束了。而它的影響一直沒有結束，斷奶斷得“質量”如何、體驗如何，會深深地植根到一個嬰兒的心靈世界中，一點點被塑造成他在未來生活中，應對相似的痛苦體驗的方式。

如果在哺乳時可以讓嬰兒的全能感被滿足，讓他的內在產生自己是被無條件地保護和支持的“救生的臨在”的信念，那么在長大后就會在各種分離的情景里更加有力量去面對、適應和調整這種沖擊感。相反地，會有一種無來由的無助感。這很容易讓一個成人陷在一段讓自己感到并不如意的關系中，工作上的、友情間的、抑或是戀愛里的……總會體驗一種難以言說的不滿，不公允地對待無法表達與爭取自己的權益，但是也無法離開去建立一段新的關系。因為這里蘊涵著一個成人的心靈中在嬰兒時期就植入的信念，即“我是沒有那么足夠的力量得到我想要的，雖然當下不如意，但是如果分離，就徹底沒有了，會更痛苦，所以我最好只能忍耐”。

在斷奶這個階段沒有好好地整合也會給嬰兒的心靈中滲透一些長遠的影響，這可能會讓一個成人在自己的情感體驗中，處在一種非黑即白的狀態，一個人要么就是全好的，要么就是全壞的，不然就無法對于他人有一個在自己心中完整而自洽的認知。

“斷奶不成功”其實并不是一個人的事，甚至說這更多取決于嬰兒的主要照顧者——母親。在我們的想象里往往是，一個嬰兒習慣了母親全心全意的照顧，所以他不希望斷奶，這是一個嬰兒的需要導致的。確實，嬰兒是有這種需要，但很多時候，不能斷奶也是一個母親的需要。每個天然健康的心靈，就像一個嬰兒的心靈，他是完全有能力經歷斷奶這個分離的沖擊和痛苦，然后重新整合與升華形成他的心靈圖景的，只是這個過程不那么一帆風順，需要他自己的體驗和母親堅定而溫柔的支持與愛護。但是在這個過程里，很多母親自己是不能為自己孩子斷奶的，她可能難以接受失去這種全心全意地被需要的失落與哀傷，可能很難接受對于另外一個人有如此完全的影響甚至是掌控的力量。

所以偶爾我們會聽到有人到了六七歲還要吮吸母親乳房的奇聞逸事。雖然這種生理上該斷奶不斷奶的新聞讓人震驚甚至是不齒，但其實在現實中，心靈上不斷奶的母子比比皆是。能夠滿足自己全能地呼風喚雨的需求是一種誘惑，在哺育關系里，嬰兒和母親的身份剛好滿足了這種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實現的關系。這種關系延伸到現實中，可以呈現出很多種狀態，比如可以是一個操控的母親和一個驕縱的孩子，一個抑郁的母親和一個無比懂事的孩子，抑或是一個精干的母親和一個離經叛道的孩子……無論表面形式如何，背后的情感動力都是母親需要通過無限地給孩子愛從而體會到自己的價值，而孩子終究會在極度地被滿足中，要么喪失自己生存的能力，要么走向另外一個對母親極度厭惡的極端。無論怎樣，他的心靈沒有經過一步步的分離，獨立起來，也很難在成人的世界里去通過一個獨立的心靈去經歷和創造屬于自己的生活。

結語

斷奶是每個人人生發育階段中一個重要的節點，在這個節點我們開始體驗分離，在分離的沖擊中體驗到了痛苦、失落、憂傷，和自身與這個世界的有限性、不確定性。分離會帶來痛苦與憂傷，但這不是這件事情的最終意義，它更多是蘊涵著新的開始與蛻變。而心靈在這個過程里，通過洞察力，不斷地理解和整合自己的內在體驗與這個世界互動的呈現。從一次又一次的分離中，從離開襁褓、爬行、蹣跚學步，到肆意奔跑、漫步徜徉……一點點獨立、成長，展開屬于自己生命的征途。它是個獨立而不孤單的征程，因為在生命最原初，我們的養育者給到我們的無微不至的愛，我們對于自己心靈富有生命力和創造力的信念，它讓我們可以相信與這個世界是緊密聯系著的，我們是可以在應對變化中，讓自己由內而外有著愈加豐富和美好的呈現的。

周芳凝，獨立心理咨詢師。

作者說

心靈的旅程有時跟身體不同步，習慣了指使身體在現實的槍林彈雨中所向披靡。在這里，我們也許可以看到更多心靈的居所，燃起溫暖的火光，看到美好會在前方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