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鵬昊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1844 年,易卜生發表《野鴨》,其創作從此進入象征主義階段,作品的重心從社會問題逐漸轉向內在的心理活動和人生問題。《野鴨》講述了威利和艾克達爾兩個家庭在生活上錯綜交織的故事。老艾克達爾受騙與威利合伙經營林業公司,前者因非法伐木事發鋃鐺入獄,后者靠陰險的計謀繼續著輝煌的事業。出獄后,艾克達爾一家受威利“恩惠”,如寄生蟲般恥辱卻又溫潤地維持生計,直到威利的兒子格瑞格斯闖入艾克達爾兒子雅爾馬“泥潭”般的生活中,帶著“理想的要求”打碎了雅爾馬一家“生活的謊言”。
隱性藝術家的設置是戲劇創作中一個富有意義的技巧,所謂“隱性藝術家”,是指作家派入作品人物世界的“隱秘使者”,他們看上去跟作品中其他人物一樣是現實人物,但他們更具有能動性和創造性,且或顯或隱地按藝術思維行事,暗暗引導著作品展現藝術的本質和作家的創作意圖。[1]在《野鴨》中,兩位主角擔任這個重要職務,那便是格瑞格斯和海特維格。
在象征主義戲劇中,意象展現著作者的情感傾向,能夠引發讀者的思考。野鴨作為本戲的重點意象,指代劇中人物眾生相,表達著作者的中心思想。劇本中的閣樓里,有一只受過槍傷的野鴨,“它身上中了兩顆小子彈……一個猛子扎到水底下去……它使勁扎到水底,死啃住海藻海帶——和水里那些臟東西,它再也不鉆出來了”,爾后,“父親有一只非常機靈的狗,那只狗追著野鴨鉆下水后,又把它叼上來了”。[2]這只野鴨的生活顛沛流離,充斥著命運的玩笑,可是,最終它活在閣樓里,沒有了危險,卻也不再有自由。劇中人物的形象與命運,無一不指向這只可憐的野鴨。
老艾克達爾天生屬于獵人,曾獵殺過九只熊,可是,入獄后的他就像受過槍傷的野鴨,只能在自家的閣樓里自娛自樂地打兔子,他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雅爾馬自然不必多說,格瑞格林曾不止一次提出,“你也有幾分野鴨氣息”“你也扎到了水底,死啃著海草”“走了岔道,掉在一個有毒的泥塘里了,你染上了危險的病癥,陷落在陰暗的地方等死”,[3]雅爾馬所對應的是直接被圈養在閣樓里的野鴨,眼前只有一切人為鑄造的虛幻的場景,他生活在被謊言編織的“現實”里,卻渴望著通過偉大的發明重振榮耀。
身為“隱性藝術家”的兩位主角——格瑞格斯和海特維格,在劇中也逃不過野鴨的命運。海特維格為了父親把最心愛的東西貢獻出來,本想犧牲野鴨的她最終犧牲了自己,她是劇中唯一一個可愛、浪漫的人,卻因為他人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她為雅爾馬感到心痛,正如一顆子彈直擊心臟,最終,她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即使格瑞格斯高傲地認為自己是“十分機靈的狗”,想插手雅爾馬的生活并為他“打下真正的婚姻的基礎”,但他始終沒有看清,自己在原生家庭中已經遍體鱗傷,他不敢正視自私的父親對他的無止境的欺瞞與利用,他無法正視自己的痛苦,于是,他選擇逃離自己的家庭,想要拯救別人。然而,從隱性藝術家的身份來看,脫離文本本身,格瑞格斯和海特維格就是易卜生選出的“十分機靈的狗”,只有這對隱性藝術家能夠將作者的思想表現在劇作中。易卜生創作《野鴨》是具有詩性和自審性的,他將目光從社會層面聚焦到人物本身,因此,必須有一個“通關”的媒介。格瑞格斯帶有詩人的氣質和理想的追求,海特維格具有愛的意志和自我犧牲的勇氣,他們的作用是以自我去引導和影響劇中的其他人物,從而凝聚起《野鴨》的整體詩性氣質。
悲劇能產生教化價值。在我國經典戲劇《雷雨》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籠罩在周家的上空,使整部戲劇彌漫著悲劇之殤。通過前人的研究,我們可以了解到,曹禺此劇對易卜生戲劇的借鑒與創新,汪余禮先生也對《雷雨》與《野鴨》的深層關聯進行了論述。筆者也認為,易卜生在《野鴨》中刻意設置了命運悲劇、性格悲劇和社會悲劇,從而展現出強烈的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由此生成了悲劇美學的底蘊。
《野鴨》的悲劇類型主要包括命運悲劇、性格悲劇和社會悲劇,而且層層深入,最終抵達對人物內在心理和精神的探討。在戲劇的前半部分,格瑞格斯和海特維格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家庭,他們之間有一種因為家庭矛盾而產生的對峙關系,但隨著劇情的推進,他們終于發現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不僅給雅爾馬以痛苦的沖擊,也為增強戲劇性、刻畫人物命運悲劇奠定了基礎。性格悲劇是一種表現人與自我的沖突的悲劇,格瑞格斯在劇中常以“餐桌上的第十三個人”自居,他認為自己是帶著“理想的要求”的特殊使徒,能夠救贖雅爾馬一家,使他們真正地生活,但他自己卻是受原生家庭迫害的一只野鴨,我們可以窺得其性格的不幸。社會悲劇是通過人物與環境的沖突,使人物受傷乃至毀滅,易卜生的戲劇,包括《野鴨》,常常關注工業革命后的資產階級內部矛盾——處在這樣一個大的時代背景下,人們變得自私、功利,情感變得淡薄,這也是《野鴨》中兩家人不斷糾纏,最終導致悲劇發生的根源所在。
作為審美形態的悲劇,其悲劇性體現在“主體為了實現對自身現實的超越而陷入尖銳的沖突之中,他們往往處于無從選擇的‘兩難’或‘動機與結果完全悖反’的災難里,但是,面對災難,他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超越苦難和死亡,從而顯示出超常的生命力,把主體自身的精神風貌和超人的意志力提升到嶄新的高度,展示出人生的全部價值。”[4]
作為戲劇中的隱性藝術家,格瑞格斯和海特維格發揮了滲透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的作用。雅爾馬作為被悲劇作用的男主角,在“有毒的泥潭”和“理想的要求”的擠壓中,試圖完成蛻變,但《野鴨》之悲就在于,即使在海特維格為雅爾馬自殺之后,一切還是按照原來的軌跡發展著,沒有在精神上有任何提高,甚至“到不了一年,小海特維格就會變成只是他演說時候的一個漂亮題目”。格瑞格斯作為悲劇意識的擁有者,作為幫助雅爾馬“實現對現實的超越”的要求者,與雅爾馬產生沖突,這種沖突最終作用于海特維格身上,她“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超越苦難和死亡”,是悲劇精神的宣揚者。“悲劇讓人產生悲哀的感覺,但同時給人以力量。這種悲哀與力量的混成感覺就是我們常常說的悲劇精神。”[5]海特維格的形象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悲劇力量,在戲劇結構上是因為“死亡回旋”——使戲劇中的主要人物聚集在一起,討論關于現實與理想的選擇,以及人物的自省與自審;而在戲劇主題上,她為愛正名,是美好的化身,她以死亡向雅爾馬說明活下去的理由,就像圣子耶穌一般頗具神性,這種把美好的東西撕毀給人看的戲劇設置,產生了動人的悲劇之美。
前文提到,隱性藝術家是由作者派駐進入作品人物世界,暗中協助作者實現創作意圖的“特殊使者”。既然如此,了解作家的創作意圖就顯得尤為重要。
易卜生曾說:“人們通常以為我是個社會哲學家,其實我一直以來主要是個詩人。”[6]汪余禮先生曾深刻地論證了易卜生關于“自審”的“詩學”,他是這樣說的:“在易卜生看來,藝術創作(尤其是戲劇創作)本質上是‘對自我進行審判’,即‘自審’……自審的重心是‘人性的內在沖突’,這意味著創作者要通過剖析自我的內在靈魂和自身的種種矛盾,洞察人性的深層結構,批判人性潛在的丑惡,審思人類的處境與命運;‘自審’的直接目的是‘實現自己的精神解放與心靈凈化’,終極目標是‘實現我們每個人真正的自由和高貴’。”[7]
《野鴨》對“自審詩學”的發展也達到了更高的境界。格瑞格斯和海特維格作為《野鴨》中的隱性藝術家,其言語行為、思想傾向帶有“詩人”的氣質,在探討“自我”內涵的過程中,他們不僅有關于本體與靈魂的對話,還有對自然與人物社會關系的思考,更有對“我們”的價值觀和生存意義的探究。
海特維格作為戲劇中最柔軟、最珍視愛與被愛的角色,帶有一股浪漫的詩性。當父親雅爾馬“把她攔住,瞧著她,摟著她的脖子,抱在懷里”,輕喃著“海特維格”時,她竟“快活得流眼淚”,真摯地原諒父親沒有履行承諾帶好吃的回來,并毫無保留地一次又一次表達對雅爾馬的愛。這一點讓筆者聯想起張愛玲《心經》里的許小寒,同樣是對愛有強烈的期待和反應,不同的是,許小寒的愛是畸形的,而海特維格的愛是純凈的、不含雜質的。易卜生在《野鴨》中讓主角們在“現實的謊言”和“理想的要求”中掙扎,卻設置了這樣一個飽含愛意的海特維格,她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雅爾馬、格瑞格斯等人內心的荒蕪,從而進行痛苦的反思。不管結局里的主角們是否被愛感化,但他們都進行了與靈魂和內在的對話,更重要的是,讀者在看到他們對話的同時,也將展開自我的對話。
兩個家庭的現實生存條件與狀態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在文本中,作者也對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有所提及,那就是販運木料的非法買賣,這就蘊含著易卜生對保護自然環境的態度。出獄之后的老艾克達爾不再擁有昔日軍人的輝煌,“砍樹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啊,砍了樹會惹亂子,砍掉的樹會跟你算賬”——砍樹成為他的禁忌,與其說,打散他的心力與氣魄的是那場牢獄之災,倒不如說,他的遭遇是因為破壞自然而受到的懲罰。海特維格在閣樓里自殺后,人們沉浸在苦痛之中,老艾克達爾卻說“樹林子給自己報仇呢”。破壞自然是威利和艾克達爾共同的行為,一方入獄,另一方卻活得瀟灑自在,這對人、對自然來說都不公平,海特維格作為威利的私生女,在這場夢幻的樹林——閣樓中——死去,體現了一種“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宿命感。而這也回歸到人物的自審——所做是否對得起良心,是否為了利益可以把一切當作墊腳石,是否與宇宙萬物處于一種休戚與共、美美大同的關系中。
“在這個緊要關節之后,在徹底的新生活開始的時候,你們彼此的關系建筑在真理上頭,不摻雜絲毫欺騙的成分。”這是格瑞格斯的終極任務。在被格瑞格斯揭穿之前,雅爾馬一家過得怎么樣呢?雅爾馬在外或許會受到有色眼鏡的歧視,但是,當他進入自己的家里,會套用別人的話來強化自己的自尊心,會受到妻子基納無微不至的照顧,會和海特維格坦率地表達愛意,會為了家庭的發展而致力于偉大的發明。或許生活中有謊言,或許偉大的發明只是空想,但不可否認,這一家人在這個屋檐下至少是幸福的、有期待的。當格瑞格斯擊碎他生活的謊言后,雅爾馬與妻子、女兒離心,執著于被騙的痛苦,最終讓海特維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讓這個家庭不再完整。格瑞格斯和瑞凌醫生對別人的生活狀態進行討論,但他們也始終在將自己所認為的對的生活觀和價值觀強加于他人,瑞凌不為自己的生活編織謊言,格瑞格斯不去追求自己的“理想的要求”,這對于雅爾馬一家本就不公平。格瑞格斯雖然是隱性藝術家,但他確實表現出“理想是熱的,而情感是冷的”缺陷,筆者認為,這正是易卜生的匠心獨運之處,他要求讀者不一味地追尋看似正確的理想,而要有自己對生存和生活的看法,只有這樣,人們才會真正貼近生活、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