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卓航
(湖北工程學院 湖北 孝感 432000)
作為一部歷史題材的紀錄片,《九零后》聚焦抗戰時期臨時組建的西南聯合大學,通過采訪楊振寧、許淵沖、楊苡、王希季、巫寧坤、馬識途等十六位西南聯合大學學生,形成了口述的歷史文本。《九零后》以口述采訪為基底,結合豐富的影像資料,運用豐富的視聽元素,展現了由流動的畫面、行吟的聲音、詩意的文脈勾勒而成的邏輯脈絡,形成了電影詩意的鏡像,最終抵達歷史的活態現場。一方面,《九零后》既遵循了紀錄片本真的特點,在影像中歸納復現過往,又通過詩意視聽元素的運用,提升紀錄片的藝術審美價值。另一方面,由于《九零后》題材的特殊性,通過個體經驗的敘述,在口述與史料的細節中鉤沉歷史,使得關于西南聯合大學的口述和影像成為一種追憶歷史與詰問戰爭的介質,形成了獨特的歷史文化意蘊。
在《九零后》中,鏡像語言豐富飽滿,形成了一種詩意氛圍,這源自影片精巧的敘事結構和詩意的視聽元素,通過流動的畫面、行吟的聲音和詩意的文脈構建而成的電影詩意結構具有深刻的藝術價值和文化意涵。
《九零后》的畫面層次豐富,既有人物的鏡頭,又有物景的縱深、虛擬的電腦繪圖。影片“以晨鐘、枯荷、溪流、柳樹、舊宅、瘦西湖等景象的蒙太奇拼接作為開篇,隨即鏡頭轉向了百歲老人楊苡,開啟了影片紀實的敘事風格”[1]。可以說《九零后》的影像風格中既有本真性又有想象性,是寫實和虛意的融創。
作為歷史文化紀錄片,片中首先呈現了大量不同時期的視頻資料,從西南聯合大學時期的影像,到西南聯合大學復歸為三所大學后專家學者們的奮斗影像,再到西南聯合大學八十周年校慶的影像,時間跨度近九十年,內容上既有西南聯大時期湘黔滇步行團的跋涉影像,又涉及畢業后學者們的舊時采訪和工作資料。在形式上,影片的畫面由采訪、舊照片、電腦繪圖等構成,既保留了紀錄影像的本真韻味,又凸顯了電影后期技術的藝術想象。
豐富的鏡頭畫面在敘事、轉場中散發出一種詩意的余味。流動的影像首先展現為空鏡頭中的地理環境。對于物景畫面的選擇,《九零后》一方面遵循影片的敘事脈絡,沿著地理位置遷移的軸線采影,復現從長沙遷徙云南的沿路地景。從湖南的衡山之巔,湘西的水田,到西南鄉村的水車,這些畫面在敘事的旁白中復現了湘黔滇步行團的跋涉旅途。另一方面,影片又結合采訪對象身處的現實環境,從揚州的瘦西湖、彩衣街,到重慶沙坪壩津南村3 號張伯苓紀念館,再到北京大學校園,展現了時空的縱深。
除此之外,影片多次應用電腦合成的繪圖,配以旁白和音樂,呈現出寫意的風格。客觀上這種電影技法可以彌補史料的細節缺位,主觀上則可以借由繪圖的藝術性,形成動態鏡頭與靜態鏡頭的交錯,保持敘事的張力。在西遷云南過程中,湘黔滇步行團疲累地跋涉著,查良錚每天堅持背英文字典,繪圖中撕掉的書頁與泥濘的土地形成巨大的反差,顯現出西南聯大學子在艱苦的條件下依舊保持獨立的人格和不屈的氣魄。因此,繪圖與真實的視頻資料共同營造了詩意的觀感。
《九零后》中的聲音同樣富有節奏和韻律,主題音樂、采訪自述和人聲獨白貫穿影片始終。影片多處運用了歌曲和配樂,“影片伊始,導演首先以101 歲的翻譯家楊苡先生喜歡的歌曲《當我們年輕時》切入,這首歌由約翰·施特勞斯作曲,漢默斯頓填詞,其英文名稱正是《九零后》的英文片名‘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2]。“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的譯文為“那時我們還年輕”,與片名遙相呼應,所傳遞的正是一種對青春的緬懷和對歷史的審思。巫寧坤先生在描述學校解散時,響起的《松花江》的變奏呼應著愛國青年的高聲疾呼。此外,影片的配樂在兩種風格間切換,一種為輕快的旋律,通過弦樂器的演奏加強了敘事的節奏。在回顧西南聯合大學求學趣事時,往往表現為輕松俏皮的旋律,提升了奮斗青年的青春質感。另一種則為暗沉的旋律,在音符間產生延宕。這一類旋律用作敘述的轉折,多表現戰事突起,因而產生了厚重的歷史氛圍。
在人聲部分,十六位老人的自述為影片搭筑了真實的基底,飽經滄桑的聲音、質樸的方言展現了他們的性格特點。楊苡談吐間的理性、許淵沖語言間的頑皮、楊振寧較為標準的普通話、馬識途的四川方言都是人物形象的真實構建。而在獨白中,又啟用了青年和中年兩種聲線,分別對應著校園時光的青春自白和歷史轉述的宏大視點。影片引用了大量的詩文對應歷史的現場,“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唐代李華《吊古戰場文》)曾三次出現。第一次契合著楊振寧和鄧稼先在校舍東墻根的樹旁念詩文的場景,凸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抱負擔當。第二次出現,聲音的基調便顯得低沉,呼應著西南聯大學子投筆從戎的現實。第三次的詩文獨白則多了一絲悲愴,再次誦讀初見時的《吊古戰場文》以緬懷因病去世的鄧稼先,也讓觀眾體會到聲音的層次與飽滿的情感。可以說,影片豐富的聲音元素使表達和想象具有多重含義,也展現出電影詩意的指歸。
在有關詩意與電影的論述中,俄國形式主義文學提供了清晰的切入口。詩意和文學的結合要點在于“倡導文學的獨立體系和內在規律,即‘文學性’獨立于作者經歷、寫作背景等外部環境要素,自然而然地存在于文學文本中”[3]。《九零后》大量引用散文、詩歌和隨筆,這種文學的詩意通過獨白和字幕嵌入畫面中,形成張弛的敘事節奏,從而獲得了電影的詩意。影片先后引用《湘黔滇步行團日記》《我的寫作與水的關系》《教育的目的》等數篇文章,從文脈中重構電影,并由此獲得歷史真實的底色。
胡邦定回憶國文課上汪曾祺的事跡時,引用了《昆明的雨》,“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勾畫了西南聯大學生對于昆明的青春記憶;《跑警報》中,汪曾祺認為“這個‘跑’字于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一個中國詩人》里,王佐良記錄了西南聯大學生投筆從戎的故事。穆旦則書寫自身的經歷,讓世人知曉這段艱難的歲月。《鄧稼先》中,楊振寧深刻懷念與鄧稼先度過的時光。影片的結尾,在西南聯合大學八十周年校慶的畫面中,還引用了赫胥黎的《通識教育》,對西南聯大的教育成果進行理論化的總結,將歷史文脈融入電影的詩意修辭。這種詩意“其實也是一種特定歷史情境下的社會文化實踐,是影像作為文化對人進行了建構的效果,也就是‘人性的詩性’”。[4]
《九零后》作為一部歷史文化題材紀錄片,在主題上鉤沉歷史,復現西南聯合大學的光輝歲月。與前作《西南聯大》不同的是,導演沒有選擇宏大的第三視角構建歷史,而是站在個體的視點重新匯集線索,表達出個體記憶與民族史話相互指涉的鏡像。通過史料鉤沉與采訪自述的結合,“創作者的主觀情感通過個體記錄從而客觀化,使影片充滿社會積淀與人文思索”[5]。
“九零后”歷經滄桑,滿懷對青春的追憶回味歷史。“從歷史角度來看,他們是一批優雅、有風骨的知識分子,他們在艱難困苦的條件下從各地輾轉來到西南聯大,克服重重困難創造了諸多奇跡。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這所存在僅短短8 年的學校,培養出楊振寧與李政道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5 位共和國的最高科學技術獎的獲得者,170多位兩院院士……”[6]。
《九零后》三段式的影像敘事,都以當下的人物自述為中心,從親歷者的角度復現歷史現場。如果隱去電影的藝術表現手法,《九零后》中顯現的是真情實感。他們的成長年代正逢時代傷痕,因此個人的記憶顯得獨特而厚重。從和平時期的自由求學,到戰亂年代的為國讀書,從長沙臨時大學到西南聯合大學,地理的遷移顛簸沒有壓垮西南聯大學子,反而極大地激發了他們的斗志,凸顯了中國青年學生的志氣、底氣、骨氣,這便是歷史枷鎖下的奮斗底色。在聯大的歲月里,他們深刻體察局勢,將個人思緒寫入流傳的文字,表達內心的觸動和斗志。“這些唱酬之作,是許多西南聯大師生在漂泊歲月中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不管這些唱酬表達的是怎樣的情感,其中都流淌著家國離亂年代中那種可貴的真情。在朋友、師生的唱酬中,或是憂憤的傾訴,或是快樂的傳遞,或是信念的堅守,或是情感的共鳴。他們那遠離故土、飽受煎熬的心靈,因為這種‘文學唱酬’而獲得溫潤的慰藉”[7]。
從影像的歷史到歷史的影像,《九零后》回望西南聯大學子的青年時代,通過重構影像喚醒民族志氣。當個體經驗與時代同頻時,“認識與情感的認同讓他們緊密地連接成一個群體,又將群體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緊密相連,將對國家民族的熱愛投入讀書救國的事業中,以熱血愛國情懷為底色,投身民族建設、挽救國家民族命運”[8]。
在那段艱苦卓絕的奮斗歷程里,從湘黔滇步行團到前線戰場,西南聯大師生以責任擔當肩負歷史使命,呈現出個人理想與革命理想的高度統一,彰顯了民族大義和家國情懷。在投筆從戎的關鍵時期,無論是繆弘還是穆旦,都展現了青年學生為國奮斗的勇氣和決心,這些都是鐫刻在歷史中的民族志。通過影片的紀實敘述,有關戰爭與和平的思索也成為大眾共同的記憶錨點,“當下的美好與安寧也曾經歷過厚重的歷史與創傷,現時的人們不能忘記建立在民族苦難之上的歷史記憶”[9]。深入“九零后”的內心世界,就能發覺立于物外的精神烙印,當“中華民族處于生死存亡之際,救亡圖存的愛國主義理想成為彼時社會的普遍共識,而強烈的愛國主義理想恰好也是身處和平年代的人們的價值觀支點”[10]。
在中國高等教育史上,西南聯合大學的貢獻和價值無疑是罕見的。《九零后》聚焦十六位西南聯大學者,建立了真實的敘事基底,在流轉的影像中復現、想象,直抵歷史的活態現場。《九零后》作為歷史文化題材紀錄片,其藝術手法凸顯了“‘真實再現’和‘意與境混’的審美風格,使其成為塑造國家形象,敘述歷史故事,強化時代精神的重要載體。”[11]在影片底色真實質樸的基礎上,詩意化的鏡像語言融入厚重的歷史,使得《九零后》極具藝術價值和人文底蘊。在和平發展為時代主旋律的當下,重溫“九零后”的青春歲月,牢記奮斗的歷史進程,反思戰爭的創傷記憶,希冀為歷史的影像紀錄提供鮮活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