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禹 曹麗英/文
身體在毛姆思想形成和價值導向中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是他體悟人生、實踐創作的源泉。毛姆對身體以及由身體引發的系列問題尤為敏感,這與他自身的身體狀況和人生經歷密不可分。自幼口吃的身體缺陷不僅讓他感到自卑和孤獨,而且形成了他成年后一切從身體出發進行思考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曾坦言,自己的一生和創作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其口吃的影響。發表于1915年的《人生的枷鎖》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主人公菲利普的成長經歷與作者毛姆有諸多相似,從身體之維展開對小說的解讀,有利于揭示作品中身體書寫的深層內蘊。
英國公學素以培育精英階層而著稱,毛姆在自傳色彩濃郁的《人生的枷鎖》中不僅頻頻提及紳士,還借筆下人物之口詳細闡述過紳士的標準,強調紳士必須上過公學,就讀過劍橋或牛津大學。然而公學消極保守的一面卻經常受到忽視。事實上,當時一些堅持嚴厲而虔誠的清教徒家庭認為公立學校存在恃強凌弱、鞭責體罰等負面特點,家長拒絕把子女送進公學讀書。毛姆經歷過類似的求學體驗,這使他能夠細致入微地描繪菲利普在坎特伯雷皇家公學身心受縛的生活。教學方法守舊、教學內容枯燥且缺乏實用性成了遏制孩子們想象力和創造力的主要原因。再加上當時公學對體育競技能力的推崇,使跛足的菲利普身心備受打擊。
菲利普的跛足使他從小變得自卑而可憐。仁慈的叔母雖然愛憐他,卻總是找不到恰當的方式撫慰和鼓勵他那深受創傷的心靈。進入皇家公學讀書后,老師的冷漠和同學的欺凌對菲利普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讓他倍嘗人間的冷暖。校長沃森先生的身材高大魁梧,內心卻缺乏情感的溫度,他與狄更斯的小說《尼克拉斯·尼克比》中斯奎爾斯校長一樣,唯利是圖、殘暴專制。沃森校長帶菲利普參觀了簡陋的教室后,就領著他來到了操場。操場除了一面橫著一道鐵柵欄外,其余三面都由“高高的磚墻”圍了起來[1]。學校給菲利普的第一印象不是一個心靈可以得到滋養的地方,而是那磚墻猶如“監獄”般[1],陰森恐怖,預示了它將給其身心發展套上無形的“枷鎖”。
當時公學狂熱地推崇體育教育,只有在體育競技中占有優勢才能成為學生中的“明星”,備受崇拜和關注。然而菲利普天生的身體殘疾勢必造成他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他成了同學們嘲笑和欺負的對象。開學之初,因為不能參加足球運動,菲利普感到異常的窘迫和羞愧。晚上幾個室友不僅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而且視他畸形的腳為怪物。身體之辱預言了菲利普求學生涯的痛苦和不幸。
在《懲罰與規訓》等著作中,法國思想家福柯曾詳細剖析過西方社會中監禁、懲罰、規訓身體的歷史背景和運行機制。他特別探討了一種“全景敞視建筑”對人之身體的規訓作用,強調這種建筑的效果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持續的可見狀態,從而確保權力自動發揮作用”[2]。在社會權力的“凝視”下,身體無疑自動成為其實施暴力統治的對象,每個囚禁者會不由自主地將規訓內化為固有的行為方式,從而變成自我的監督者。毛姆以其敏銳的感受洞察到社會隱性權力對人身體的規訓作用,這種洞悉突出地表現在《人生的枷鎖》中的兩個場景描寫。
一個場景是沃森校長夜間巡查學生宿舍。學生在宿舍里的一舉一動可以被他輕而易舉地監視到。他只需踮起腳尖,就可以從“掛著綠色簾子的竿子上方看到里面的動靜”[1]。沃森校長以嚴苛僵化的理念指導學校教育,培養出的只是循規蹈矩、思想僵化保守的庸才,這種教育使菲利普感到毫無自由、身心受縛。另一場景是菲利普因為生活窘迫,曾經有一段時間在商店做過售貨員。正如福柯所言,現代商場或工廠為了最大化地發揮勞動力的使用價值,以“全景敞視建筑”高效而有序地對勞動者進行管理。這從對商店員工實施的嚴格宿舍管理可見一斑。商店為了保證員工工作效率,要求住在宿舍的員工遵守嚴苛的紀律,違反紀律者隨時將被開除工作。通過這種監督和“凝視”,店主使外在權力內化于雇員的個人自律,以達到對他們身體的規訓和有效支配。
作家毛姆曾坦言,他對醫生這一職業并不感興趣,但是他能從中接觸到倫敦原汁原味的生活,獲取渴求的生活經歷。三年的醫學知識積累,毛姆不僅對人的身體結構有了充分的認識,更為重要的是經由對身體的了解,他體會到了人的情感。學醫期間,毛姆從身體出發體悟到了人類深層次的情感結構,這種情感既有絕望和恐懼,也有希望和愛。身體與情感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一起,兩者進行著積極的互動。在《人生的枷鎖》中,菲利普受制于身體的殘疾,失去了許多童年的樂趣。成年后他又無法擺脫身體的欲望而受困于情感的束縛。
米爾德麗德是一名餐廳服務員,“瘦長的個子”“狹窄的臀部”,且“胸部平坦得像個男孩”[1]。她不僅缺乏女性的優雅和美感,而且對待愛情不忠誠、過于自私自利。對于這樣一位情感匱乏的女性,菲利普卻深深地陷入愛戀之中。其實菲利普對自我的情感有清醒的認識,卻深陷情感的漩渦無法自拔。他曾坦言,因為被這種情感折磨,自己仿佛成了“樊籠中的囚犯”[1]。我們稱之為“情感”的東西,既是一種能強烈感受到的身體狀態,又是一個充滿文化屬性的概念。米爾德麗德的五官外貌使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名男性,菲利普對她的迷戀暗示了其同性戀傾向,而在當時的英國社會同性情感被人們視為一種非“常態”。但是學醫的經歷使菲利普感悟到,“正常”不過是一個人能極少發現的情形。換言之,正常只是一個理想而已。在某種程度上,身體的畸形和情感的異化是由現代社會中的醫學這門學科所書寫和定義。
身體與情感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使兩者密不可分。哲學家梅洛“傾向于把身體與人的情感、意志、經驗、行為等方面聯系在一起。”他認為,身體這一概念就“包含了本應屬于心靈的要素,于是出現了心靈的肉身化和身體的靈性化雙重進程。[3]”例如,繪畫藝術通過視覺化的圖像表現形式將道德、信念、情操和想象力展示了出來,讓人們和畫家一起去實現外在世界在他們內心感知中的秘密轉化,引導他們隨著繪畫去想象,去感受情感的升華。
在阿特爾涅的家里,菲利普第一次見到了那位“謎一般的畫師”埃爾·格列柯作品的照片,并受到了深深的觸動,后者的一幅風景畫使他“對人生的真諦有了新的發現。[1]”菲利普認為,具有傳統畫風的格列柯作品能帶給人以強烈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不僅契合了他一直尊崇的現實主義傳統理念,而且教會其用“心靈的眼睛”來觀察人生。毫無疑問,格列柯是位揭示“心靈”的畫家,他筆下的人物是“通過眼睛來表達內心的渴望的:他們的感官對聲音、氣味和顏色的反應遲鈍,可對心靈的微妙的情感卻十分靈敏”[1]。這些崇尚自然的風景畫不僅使菲利普擺脫了“現代人所發明創造的現代機器和引擎”的鉗制[1],使其身心獲得了自由感,而且這種情感有助于他將審美視線重新投向了美好、快樂的英格蘭田園共同體,從而獲得全新的生命啟迪。
英格蘭田園共同體是美、友愛、勤勞和同心協力等文化品格的集中體現。在肯特郡的鄉下,菲利普被田園風光中蘊蓄的“美和激情”所觸動,更為勤勞和同心協力的共同體文化所深深感染。我們不難發現,最終促成菲利普實現思想轉變、選擇安定婚姻生活的契機源于他在鄉下拜訪采摘蛇麻子的阿特爾涅一家時的所見所聞。在忙農活的閑暇時光里,父親阿特爾涅為孩子們講起了遠古的傳說。傳說與肥沃的肯特郡大地構成了一幅充滿了和諧和美的畫面,使菲利普忘情其中,他覺得自己“完全為周圍萬物茂盛、欣欣向榮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騰起縷縷甜蜜的、芬芳的氣息;九月的習習微風,時輟時作,飄溢著蛇麻子濃郁誘人的香味。[1]”
鄉間勞作帶來的歡愉使菲利普擺脫了長期以來身體殘疾所引發的受縛之感。眼前和諧美好的景色帶給他強烈的審美感受,這種感受沖擊著他的心靈,使他的身體恢復了對外界美的感知。正如英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家伊格爾頓在《審美意識形態》中曾提及的,“現代化時期的三個最偉大的‘美學家’——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所大膽開始的正是這樣一項工程:馬克思通過勞動的身體,尼采通過作為權力的身體,弗洛伊德通過欲望的身體來從事這項工程。[4]”伊格爾頓這一觀點無疑指向了美學的身體屬性,他特別強調了審美旨在恢復身體所具有的感知能力。
勞動者們在蛇麻子園這一公共領域——共同體的核心領域——互幫互助、團結友愛的生活和勞作的場面無疑勾起了人們對英格蘭田園共同體的美好回憶。然而,同樣是勞動的場所,現代化的商場卻給菲利普帶來了截然不同的工作體驗和感受。現代化的工作場所通過空間布局和時間管理將勞動者全天候地納入嚴密的監視和管理系統中,與田園里充滿激情、有機生成的公共領域截然不同。
關于公共空間或共同領域,美國耶魯大學本哈比卜教授曾做過一個界定:“(公共空間)不是任何地形或機構意義上的空間:即便在市政廳或城市廣場,如果人們沒有‘同心協力’,那么它們也稱不上公共空間。反之……一片田野或森林也能成為公共空間,只要它們是人們‘同心協力’的對象或場所。例如,人們可能在上述地方集會,抗議在那里建公路或軍事基地,這時就形成了公共空間。[5]”依據這一定義,公共空間不是一個單純的自然或社會場所,它的形成有賴于空間中的人們團結協作。在菲利普看來,蛇麻子園是與他的童年聯系最緊密的英格蘭自然景觀,蛇麻子烘房則是最富有典型特色的英格蘭人文景觀,這些無疑象征著古老英格蘭的傳統和歷史,是“快樂英格蘭”的縮影。此時,自然景觀和歷史傳說合力向菲利普述說著古老的英格蘭田園共同體所代表的優美,友愛和勤勞等優良傳統。阿特爾涅一家與鄉鄰們在蛇麻子園里同心協力地收割勞動的果實,農園里飄蕩著他們歡快的歌聲和爽朗的笑聲,此情此景在父母早逝的菲利普心中激起了強烈的愛和歸屬感。一股濃郁的情愫在他心底生發,使他渴望融入家庭,獲得社群的認同感。
身體無疑奠定了人們進行現代性反思的基礎。毛姆的個人成長經歷使他能夠從身體出發,思考現代人的生存困境和情感困惑。《人生的枷鎖》中,主人公菲利普以身體之痛感受到社會對個人身體的規訓作用,身體欲望交織著情感渴求又使他身心雙重受縛,最后是田園勞作將他從“人生的枷鎖”中解放了出來。勞動不僅解放了菲利普受縛的身心,而且帶給他強烈的審美感受,這種審美感受最終引領著他向愛情和共同體文化的回歸。■
引用
[1] [英]威廉·薩默塞特·毛姆.人生的枷鎖[M].張柏然,張增健,倪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 [英]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城,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
[3] 楊大春.從法國哲學看身體在現代性進程中的命運[J].浙江學刊,2005(4):33-39.
[4] [英]特里·伊格爾頓.美學意識形態[M].王杰,付德根,麥永雄,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
[5] Seyla Benhabib. Situating the Self: Gender, Community and Postmodernism in Contemporary Ethics[M].New York:Routledge,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