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心翔/文
弗朗西斯·培根以其技術哲學思想聞名于世,但卻經常被認為是技術樂觀主義者或技術功利主義者。事實上,培根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現代人所誤解。他在《論古人的智慧》中,通過解讀寓言或神話的方式,隱晦地傳達了他對技術的謹慎態度。本文將重申并闡釋該書中的三個代表性的神話,分別是“代達羅斯或技工”“普羅米修斯或人類的狀況”以及“阿塔蘭特或利益”,嘗試勾勒出培根對技術本質、技術限度以及技術進步的看法。本文將要證明:培根并非盲目的技術樂觀主義者,亦非狹隘的技術功利主義者,現代人不可輕易將當今技術問題的思想淵源歸于培根。而培根的技術哲學思想,更是為當今世界正確發展技術的道路提供了某種思想資源。因此,有必要重新解讀培根《古人的智慧》中的技術神話,以澄清培根的技術哲學思想。
首先應該明確的是,培根的技術觀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之上。無論他的哲學思想,還是具體行動,都表達了對上帝的虔誠信仰。培根在《新工具》(The New Organon)說:“在經驗的真正途程中,在把經驗推進至產生新事功的過程中,我們必須以神的智慧和秩序作我們的模范。[1]”
而培根的自然觀同樣是建立在其宗教觀之上。對于培根來說,上帝作為造物主,而人與自然則是上帝的“神圣作品”,即被造物。然而,無論是現代或者古代的學者,大多強調了培根以技術來支配自然,從而促進人類發展的思想:認為培根某種程度上將自然拉到低處,自然成為了人類的“婢女”。這些學者們不但忽視了培根的宗教觀基礎,而且忽視了培根所強調的對待自然的前提:“要支配自然須先服從自然。”(《新工具》,P8)培根在《新工具》的第一章第一節中的第一條中明確說到:人作為自然界的臣相和解釋者,他所能做能懂的只是如他在事實中或思想中對自然進程所已觀察到的那樣多,也僅僅那樣多:在此以外,他既無所知亦不能有所作為。
《新工具》的中譯者許寶骙先生在該書的這一節注釋中指出,“自然的臣相”的拉丁文為“naturae minister”,英文譯為 “servant of nature”。培根用這個詞(naturae minister)來說明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因人生活于自然之中所以稱“臣”,又因為人被上帝賦予了洞悉自然的能力故又可“相”。因此,人是在上帝創造的自然界中唯一有此能力的受造物。
對于培根來說,“發現可以算是重新創造,可以算是模仿上帝的工作。”科學的發現或技術的發明只是在“模仿”上帝,并不是“取代”上帝。人類只是作為“臣相”來管理自然的,那么科學的權力及技術的應用就不是無限永恒的,從一開始就內涵一個宗教尺度,即遵從上帝的意志,以此對待上帝所創造的自然之書。同時,培根認為人類應該回到亞當墮落之前的支配萬物的伊甸園狀態[2]。因此,人類運用技術對自然的統治就應該是一種理性的、有限度的、謹慎的統治,以此為作為造物主的上帝留有最高的地位及權力。
培根通過解讀寓言或神話的方式,隱晦地傳達了他對技術的謹慎態度。事實上,《論古人的智慧》的主體內容便是培根解釋蘊含在各種古代神話寓言中的道理。培根將古代及其神話置于崇高的位置,他在《論古人的智慧》(On the Wisdom of the Ancients)中說:“若尊重時代,古代作品應是頂禮膜拜的對象;若尊重敘述形式,寓言則一直就是各門科學的精華部分積淀而成的弧形。[3]”
培根在此書的“代達羅斯或技工”一章中談到了技術的本質。代達羅斯(Daedalus)是一個神話中使用技術方面的制造天才,卻將技術的力量施展到邪惡之處。首先,他曾設計了一個裝置,滿足了國王彌諾斯(Minos)的妻子帕西法尼(Pasiphae)對一頭公牛的愛欲,卻最終誕下半人半牛的的怪物彌諾陶洛斯(Minotaurus),該怪物以聰慧的童男童女為食。接著,為了掩蓋這一場鬧劇,代達羅斯又設計了一處精巧的“迷宮”,用以保障怪獸的安全。而且,代達羅斯發明了精巧的線索,使他進入迷宮之后還能成功返回,即使國王想要嚴厲迫害卻也無計可施。除此之外,代達羅斯既可以幫人做兇器,又可以幫人做金創藥。最后,代達羅斯還教他的兒子伊卡羅斯(Icarus)飛行術,但他兒子從天上落入海中而死。培根如此評價代達羅斯所設計的迷宮。他說:所有巧妙的貨真價實的技術創新都可稱為迷宮,因為它們精巧細微、復雜多樣,并且各部分之間看起來幾乎沒有什么差別,只有實驗線索才能發現它們之間的不同。設計迷宮的人同樣展示了如何使用線索,這一點也沒有偏離主題。
迷宮暗指技術的普遍本質,而實驗是探索技術迷宮的線索。如培根在《論學術的進展》(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中所言,人類進行實驗的目的,是從實驗中找出事物發展的原理,再從其中“引出新的事功和實驗”。而進行實驗的人們,是以一個自然的“解釋者”的身份出現的[4]。
事實上,如今的人類并非合格的自然解釋者。吳國盛在《技術哲學講演錄》中談到,現代的科學實驗,基本上是一個對自然界進行“嚴刑拷打”的過程,強迫自然交出它的奧秘[5]。而這背后涉及對待技術的態度問題。技術乃是迷宮,它的善惡兩面性具體體現在人類對技術的應用方式上。更進一步說,后者是基于人性的善惡兩面性上。就神話而言,培根認為,盡管代達羅斯是“杰出的天才”,但是“本性不好”,他的才能被用來技術是用來滿足“政治需求”,以及對人性欲望之滿足的“迫切需要”,因此造成不好的結果。(《論古人的智慧》,P49)其次,代達羅斯既“可以幫人做兇器”又可以“幫人做金創藥”,這暗指對人類對技術的“應用方式”(中譯本為“用途”)具有兩面性。“用意”“本性”“品性”“濫用”以及“不道德的發明創造”,這些培根的用詞無不充滿關乎人性的道德意味。
Heidi D. Studer在解析《代達羅斯或技工》時指出,培根并非技術樂觀主義者,相反,培根十分關注技術被濫用的問題[6]。在培根看來,技術力量必然存在被濫用的可能,因此,應需要事先設置一些安全保障措施。其方式有二:(1)法律的追究。培根在神話中將“法律”比擬為國王彌諾斯,認為法律會追究技術使用不當之人。然而,技術作為迷宮的本質,會使這些人找到各種藏身之地,從而使法律的效力喪失。(2)利用技術本身加以反制。他以代達羅斯之子伊卡羅斯學習飛行但空中摔落一事為例,認為“過多的炫耀讓它們趨于消亡”。也就是說,過度使用技術的人某種程度上是對神的僭越,會被自然及神的力量所懲罰。盡管培根同樣在該章節中說:“在多數情況下,技術都可以消解自身的威力。”但對于目前的人類處境而言,技術的濫用問題至今尚未得到根本解決,因此,我們接下來討論“技術限度的神話”。
由上文可知,人性之惡會對技術進行不正當的濫用,因而需要對技術進行限制。而培根的技術觀有明確宗教意涵在內,他在該書的第二十六篇“普羅米修斯或人類的狀況”中明確指出:“技術的進步同時伴隨著對神的信仰。”
一般認為,普羅米修斯神話的“火”無非是指人類所需的“技術”。但培根對該神話的解讀卻有著獨特的視角。他認為,雖然普羅米修斯帶來的“火”幫助人類解決了許多生存方面的問題,但并不意味著“火”意指的就是技術。火是“助手的助手,方法的方法”,它起到某種中介或者潤滑劑的角色。培根接著拿“普羅米修斯強奸米涅瓦”事件舉例,認為因為“技術和知識使他們忘乎所以,試圖把感覺和理性凌駕于神性之上”,而這必將導致“無窮無盡的煩惱和痛苦”。因此,人必須“虛謹慎地區分神性和人性,分清理智和信仰。”培根舉出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寓言就是為了說明:技術是通往神性的中介或中轉站,而宗教中的神性限度則是技術應用之界限。人類企圖以技術企圖超越神的位置,會最終達到痛苦之中。
自然無疑是充滿神性且需要得到尊重的。正如上文所說,培根的自然觀是建立在其宗教觀之上,人和自然都是上帝的“受造物”,人以自然的“臣相”和“解釋者”的面相出現。培根對某些“大肆頌揚人類的本性和現行的技術”的人提出批評,認為“這些人首先缺乏對神性自然的尊重,狂妄自大,找機會要與完美的自然比試高低。”事實上,在宗教尺度的影響下,培根在面對自然這部上帝的作品時,所真正實施的是一種謹慎、虔誠的理智統治,而不是近代科學所號召的肆意征服、拷打與奴役。
培根認為,技術可以獲取自然的奧秘并為人類帶來福祉;但人類也可能會被技術所“引誘”,因為技術猶如“塞壬”。在技術進步與應用方面,培根雖然提倡技術進步,但并不提倡人們因為某種利益而發展技術,他認為這樣會適得其反。他以《論古人的智慧》中第25篇“阿塔蘭特或利益”的神話中表述這一看法。
在這篇神話中,阿塔蘭特(Atalanta)以跑步聞名于世,而希波墨涅斯(Hippomenes)要和他進行比賽。按照規定,假如阿塔蘭特獲勝,希波墨涅斯將會被處死。希波墨涅斯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于是攜帶了三個金蘋果用以作弊。比賽開始之后,阿塔蘭特領先,但希波墨涅斯隨即向跑道前方扔岀金蘋果,阿塔蘭特被金蘋果所引誘而偏離跑道,此時希波墨涅斯便追上了她。但阿塔蘭塔很快又追回并再次領先。于是希波墨涅斯又兩次扔出金蘋果,并最終獲取比賽的勝利。
培根堅信,人類所掌握技術是有能力迅速認識和改造自然的,但正如寓言中的阿塔蘭塔一樣,技術之所以發展如此緩慢且總是偏離“正道”,是因為人們會忘記“初心”,被技術“前進”所帶來的利益和暫時的好處等“金蘋果”所引誘。在當下的時代,培根的這一見解尤其值得我們深思。當今世界在技術“前進”的歧途中埋頭狂奔。由“技術救贖論”帶來的利益與力量牽引著人類的進步方向。在經濟方面,技術在商業的帶來的經濟利益的趨勢下發展的;而在科技方面,技術是基于一種軍事技術的力量或科學技術目的論的。然而,技術并非一味地“前進”就好,人類因為眼前的利益而蒙蔽雙眼,使得技術進步的道路偏離正途。培根使我們反思,我們如今是否走在正確的“技術進步道路”。
因此,培根并非盲目的技術樂觀主義者,亦非狹隘的技術功利主義者,將現代技術問題產生的思想淵源歸之于培根的做法更是不負責任的。我們可以反對“技術救贖論”或“技術統治論”,但不可一味將“技術”視為洪水猛獸,認為技術進步乃是“啟蒙”的同義語。因此,我們應返回經典文本,破除學術上的意識形態,重新體貼培根對技術的領會,學習他關于技術之應用以及與自然共存的智慧。■
引用
[1] 弗朗西斯·培根.新工具[M].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2] 夏永紅.培根“新工具”的自然哲學基礎[J].哲學門,2015(1):91-111.
[3] 弗朗西斯·培根.論古人的智慧[M].李春長,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
[4] 弗朗西斯·培根.學術的進展[M].劉運同,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5] 吳國盛.技術哲學講演錄[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6] Studer H D.“Francis Bacon on the Political Dangers of Scientific Progress”,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1998,31(2):219-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