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雯
連粵名走到了大街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的鼻腔里,殘留著很濃重的香火味。自然,他手上還拎著阿嬤親手制的膶餅和芋粿。走到了春秧街上,他覺得輕松了一些。袁美珍約了舊同學喝茶,他便也不急著回家。先到“同福南貨號”買上一斤年糕,順便問一問大閘蟹上貨的檔期。眼下香港市面上的蟹,都說是陽澄湖的,自然不可盡信。這間老字號,總還是靠得住。然后呢,便是到隔壁“振南制面廠”,買新造的上海面。如今賣地道上海面的鋪頭,越來越少。這街上,再有就是對面和“振南”打了數十年擂臺的“雙喜”。總也不分高下。連粵名是吃慣了“振南”。上海面軟滑彈牙,和香港盛行的廣東面是大相徑庭。廣東的堿水面硬而干,咬勁足,卻不合北角人的口味。他和袁美珍,便吃不到一起去。創辦這“振南”的人叫李昆,其實呢,倒是個地道的廣東人。傳說青年時曾追隨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唐紹儀任侍從官,故熟悉其喜愛的面食。后來在堅拿道東開設“振南”,吸引了一班居港的上海人,便將面廠搬到有“小上海”之稱的春秧街,也養刁了后來的福建人的胃口。福建呢,本不是美食之鄉,可是有先前上海人的講究,加上東南亞華僑的詭異的洋派。這春秧街上的味道,是斷不會寂寞的。上海南貨店內有售的咸肉、火腿、咸菜、年糕,閩地有名的魚丸、肉丸、蚵仔、芋粿、綠豆餅,也一應俱全。話說廣東菜精致可觀,連粵名在心里頭,卻另有自己的一番分庭抗禮。這是春秧街幾十年的生活,給他鍛造出來的。及至這里,他搖搖頭,覺得是一條舌頭,阻撓自己成為地道的香港人。
這樣想著,連粵名一路踱到了馬寶道,這里的排檔后方兼賣印尼香料雜貨。自有一些南亞人的土產。像印尼蝦片、千層糕、自家制咖喱沙嗲、辣椒醬、新鮮椰汁馬豆糕等。……
這是葛亮在中篇小說《浮圖》里描述的場景。小說主人公連粵名儼然本雅明所說的“浪蕩子”。在觀音誕這一天,他回到了兒時居住過的春秧街,無所事事地在街頭閑逛。牽引這位“浪蕩子”的目光與足跡的,是食物。而食物里也深藏著一份空間地形圖。“同福南貨號”所賣的陽澄湖大閘蟹,使作為一種文化記憶的江蘇進入讀者視野;而“振南制面廠”所售賣的上海面暗示“香港—上海”的雙城鏡像余音猶在,其創始人的廣東身份與經歷則凸顯了香港的近代史記憶。同樣指向廣東的還有主人公名字中的“粵”字。盡管作者并沒有告知為何以此給他命名,但隱含著的意思顯豁而清晰,即廣東與香港血脈相連、同聲同氣,共同參與了對香港的塑造。有意思的是,這位“浪蕩子”并不是廣東人,在小說中,他心心念念的是福建的傳統吃食,事實上,關于空間的身份認同也是整篇小說敘事的核心矛盾以及動力所在。而當連粵名踱到馬寶道時,南洋的風土人情撲面而來,打開了關于“世界”的空間面向。
不妨將葛亮的敘事策略視之為基于“地圖”的運作機制。敘事者猶如導航員,帶領讀者一一辨認場景的空間特征,在空間與食物之間建立強聯結,從而建立鮮活而可靠的空間感知。“浪蕩子”的“漫游”顯然刷新了我們關于香港的固有想象,就連他自己也不乏自省——“他搖搖頭,覺得是一條舌頭,阻撓自己成為地道的香港人。”那么,“地道的香港人”,或者說,“地道的香港”究竟是什么模樣?葛亮沒有明說,讀者卻可以猜想。按照葛亮的描述,香港不再是深度卷入全球資本主義體系,與諸多全球大城市如出一轍的均質、平滑空間,而是有著自身歷史與地理特征的紋理空間。這一空間不僅有著自己的山川溝壑,還與民族國家的內部空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并具有面向世界的開放性和多元性。可以進一步追問的是,葛亮為什么如此想象香港?倘若單從作家個人的創作譜系上看,這或許是葛亮由江蘇移居香港、深刻融入香港社會、熟稔地方文化的結果。需要注意的是,任何一種文學變革,都無法自外于時代的風尚。葛亮的香港書寫,大抵表現為聚合式的空間形象。這提醒我們,區域化,特別是粵港澳大灣區的建構正在習焉不察地影響作家的文學想象與敘述。不止是葛亮,對于生活在粵港澳大灣區的作家而言,大灣區已然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現實。在這一概念的燭照下,城市空間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于是,在他們的筆下,空間變得愈發醒目,甚至超越了故事、情節、人物,成為敘述的重心。想象一種空間,就是想象一種生活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說,粵港澳大灣區所繪制的文學地圖,是基于現實的城市發展狀況,更是對新型的人文地理關系的想象與召喚。
與人群的聚合相似,城市群的交流、交往、交融同樣需要訴諸對共同的過去的認同與承擔。正如歷史學家普勒姆所說,“對所有的社會來說,過去一直都是活著的,是日復一日都在使用著的東西,代代相傳,綿延不絕。社會越是趨于文明和精致,對過去的運用也就越是復雜且強力。”[1]粵港澳大灣區所包含的“9+2”城市群正是基于相近的自然地理環境與歷史文化記憶所形成的新的社會架構與社會體系。這一歷史文化記憶不僅指向普遍性的民族國家歷史,也凸顯具有特殊性的區域歷史。
明代以來,中國與西方國家貿易的持續開展,進一步帶動了珠三角整體經濟的發展。直至1757年,清政府特許廣州為中國唯一合法的海上對外貿易口岸。廣州基本承擔了中西貿易的所有涉外活動。此后,廣東人的足跡遍及香港、澳門、東南亞乃至北美,將這一區域的空間聯結起來的同時,也深刻塑造了這一區域的文化和身份認同。可以說,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所處的東南沿海位置,決定了這一區域最早成為中國與世界交流、沖突的中心,孕育了革命的種子,深切地卷入了全球化與現代性的進程之中。身處其中的文學人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陳培浩、王威廉對于大灣區的這一特性作了精彩的闡發。“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之所以特別,就在于它們恰恰是在近代全球史背景下開始浮出世界歷史地表的。假如沒有15—17世紀的世界歷史轉型,香港、澳門就永遠都是那個小漁村;假如沒有澳門的存在,香山可能就走不出鄭觀應、孫中山這樣的人物。在討論肇慶、澳門時,我們一再談到利瑪竇、羅明堅、金尼閣等傳教士。將這些傳教士的行為理解為‘國際主義精神’顯然是一種誤判,但卻不能不看到他們把某種世界性元素帶進中國的事實。在世界史視野下回眸這些留在大灣區的文化蹤跡,給我們非常重要的啟示:很多事情的滄海桑田背后,可能是某個正在發生或轉型的歷史邏輯。因此,今天談論大灣區文學,其實是要求我們去預判和面對未來正在展開的世界歷史邏輯。”[2]“世界性”是如此顯豁地鐫刻在大灣區的基因中,并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影響。這也塑造了大灣區獨特的文學景觀——一批重要作家投入長篇小說的創作,在更為寬廣的視域中書寫地方的歷史,致力于揭示“地方”與“世界”錯綜復雜的關系。作家們立足于具體的地方,放大地理的尺度,在世界力量的結構性變化中,在民族國家的糾葛與沖突中描繪人的情感、行動與命運。他們意識到,即使是在一個人身上,都能聽到歷史深處遙遠的回響,也能折射出世界的弧光。
自2009年移居深圳以后,鄧一光對于勘探所在居住地以及與之相聯系的區域充滿了社會學與歷史學的熱情。當這種熱情以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時候,就成就了《人,或所有的士兵》這部近年來最為雄渾闊大,亦是最為杰出的作品。小說以1941年香港保衛戰為背景,講述了郁漱石在香港的一個離島——燊島叢林中的D戰俘營度過的三年零八個月的生活。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后,他因戰俘營誤炸站上了軍事法庭,被指控犯下“通敵叛國罪”。歷時僅18天,已然被許多人遺忘了的香港保衛戰以及造成的結果在這部77萬字的長篇小說里得到了濃墨重彩的書寫。那么,為什么是香港保衛戰?對于鄧一光來說,香港1941-1945年那段歷史的被 遺忘是他寫作的緣起。在他看來,文學作為證詞,是為了在遺忘的深淵中建造一個小小的紀念碑。然而,更重要的還在于香港這座城市的特殊性。“香港的歷史耐人尋味。19世紀中期,大清國在一系列國際武裝沖突中成為敗北一方,遭遇了一連串戰敗、外債和屈辱,從高高在上的天國急速跌落到弱國的塵埃里,國門不復存在,列強輪番登場,攫取領土和貿易特權。這一切都始于香港的割讓,這是中國與西方第一次武裝沖突的結果。整整一百年后,太平洋戰爭爆發,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個重要轉折點,而香港是在太平洋戰爭中第一座被軸心國日本攻下的城市,成為侵略者的占領地。再逾三年零八個月,第二次世界大戰落幕。在公開和暗中的反復較勁后,早于三年前就在《聯合國家宣言》上簽了字,正式加入反法西斯聯盟,屬于同盟國一員的中國再度敗北,英國重新取得香港的管轄權,香港回到英殖民時代。”[3]在鄧一光對于香港歷史的簡略梳理中,我們會發現,這座遭遇了中國與西方的戰爭沖突被割讓的城市毫無疑問是“地方”與“世界”斡旋的最好觀測點。在主人公郁漱石身上,我們或許能得到關于“地方”的“世界性”更為幽深的認識。郁漱石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日本人,那么,哪個國家更應該讓他建立民族認同,中國還是日本?特別是,當這兩個國家的戰爭爆發之后,他到底是應該認同父國還是母國?認同的焦慮就深深刻在郁漱石的骨子里,使他成為現代意義上的無家可歸者。促使他做出回國參加戰爭的決定,不是來自于父親的威嚇與強令,而是來自于中國的戰地照片。那些戰爭中被侮辱被損害的人類面孔,讓他確認了自己的責任。他選擇成為一名軍需官,是因為他意識到,缺少蛋白質與槍械的士兵,必然為戰爭所吞噬。應該說,郁漱石的全部命運,都是被他這一立場以及由此引發的行動而決定。構成郁漱石這一富有個性的人的質地的,還有文化。這是這部小說隱而不彰的主題。與其他留學生不同,郁漱石選擇的是東亞文化專業。郁漱石對日本的歷史、文化和文學極其熟悉,各種典故信手拈來,侃侃而談。他熱愛日本文化,也同樣熱愛美國電影和中國文化。他擔當起不同文化的擺渡人的角色,在文化與文化之間溝通交流。但是,很快,文化顯示了它的脆弱性。俘虜營的非人待遇徹底擊碎了郁漱石之前對日本文化并延伸至日本人的好感。在戰俘營,郁漱石與不同國族的士兵、被俘者相處,也與懷著對戰俘刻骨仇恨的日本看守者相處。郁漱石的命運與香港這座城市緊密相連,而戰爭期間香港的命運又處于各國力量的博弈之中。小說以33位陳述人的證詞揭開層層帷幕,極端情境下人在集體中的狀況由此得到呈現。黑暗的深不可測的人性成為恐懼的巨大源頭,而成為一個人,就是不斷掙脫黑暗,向光明泅渡。鄧一光說,“從根本上講,文學是為理想生活而存在,哪怕在最為黑暗的歷史敘事中,人們也應當保護住那些值得珍惜的記憶。文學的非凡之處不在于它能精準地重返或抵達人們在歷史上的共性認知,形成集體療救,以便最終結束人類的某些罪惡制度,而是它能進入個體生命的經驗深處,引發人們對大量未曾關注或未曾表達的生命的理解、認知和批判。”[4]這卓絕的志向使得理想主義刺透了無處不在的恐懼與黑暗,閃爍著希冀的光芒。
如果說,鄧一光以戰爭為方法、以史料為小徑,試圖補全香港的世界地圖,那么,在香港寫作的聞人悅閱對于“世界”有著更為個人化也更加感性的認識。聞人悅閱出生于杭州,中學移居美國,曾在美國華爾街工作,后移居香港。聞人悅閱以往的作品,多以杭州、紐約、香港這三個她長期生活過的城市為背景,而到了《琥珀》則氣象一新。與《人,或所有的士兵》一樣,歷史,特別是動蕩的大歷史與人的關系是小說探討的主題。在講述這段歷史的時候,《琥珀》并不是理所當然地將中國作為歷史的中心,而是超出中國的范圍,從唐努烏梁海、庫倫、恰克圖等地域出發,以甘肅、新疆等“邊地”的矛盾、沖突和危機為中心,輾轉于天津、上海、歐陸、香港和紐約等地,探索發生在20世紀的重大事件與政治變化。這固然與當下歷史學研究的區域轉向不無關系,也與“短20世紀”中所發生的激烈的民族國家的沖突有關。20世紀初期,一方面,現代民族主義在許多落后國家扎下根來,民族獨立運動風起云涌;另一方面,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世界的沖突正在加劇,兩次世界大戰之后,世界進入冷戰格局,一個多文明的世界正在形成。在這一過程中,不同區域正在扮演重要角色。《琥珀》的另一個潛在主題,是關于差異與區隔,以及打破差異與區隔的努力。小說將戰亂頻仍歸因于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以及缺乏有效溝通。小說借傳教士伍德之口重述了《圣經》里的通天塔的故事——“人類原先說同樣的語言,居住在一起,那個地方離幼發拉底河不遠,叫作示拿。人們在那兒一起建造自己的城池,同時決定建造一座能夠通往天堂的高塔。上帝來了,覺得如果人類這樣團結,一旦建成高塔,將無所不能為,于是決定分離人們的口音和語言,從此人們便失去同一種語言,開始列國分邦,無法交流,便產生了沖突。”[5]這意味著,個人與他人是隔絕的,無法與他人溝通。由此,我們發現,這個人們耳熟能詳的故事并非作者偶爾為之,而是在小說中投下了長長的影子,并左右了小說的發展。希里斯·米勒在《共同體的焚毀》一書中引用了德里達的一段話:“在我的世界——這個‘我的世界’,即我所謂的‘我的世界’,對我而言沒有其他的世界,每一個其他的世界都組成了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在我的世界與每一個其他世界之間,最初存在著大為不同的空間和時間,存在著中斷,而且這個中斷無法由任何試圖建立通道的努力所彌合,橋梁、地峽、交流、翻譯、轉義或遷移都行不通。然而,以下這種情形,即渴望一個世界,卻又厭惡已有世界,處于對這個世界的厭惡之中,這種情形將會使人們一再重復上述試圖建立通道的努力,對此提出建議、施加影響并將這些努力常規化。”[6]簡而言之,聞人悅閱相信,因為語言不同,人們秉持著各自的觀念,并以為自己信奉的才是真理。這是人與人之間沖突和戰爭的根本性原因。因此,是否能夠溝通、包容差異,被認為是消弭爭端的重要力量。在小說中,馬仲英、莫小嫻的絕大部分光彩,也正來自于他們“試圖建立通道的努力”。往大了說,這又何嘗不是粵港澳大灣區的文化使命之所在。
空間亦是林棹創作的出發點與核心意象。她認為,“空間,或我們生存于其中的環境,確然包含著語言,它持續地向我們低語,持續地影響我們的心靈。”[7]她的長篇小說《潮汐圖》正是構型于地方性空間。在小說的后記里,她列出了小說的知識譜系:從粵英詞典《通商字匯》到“中國貿易畫”,從《廣東城防志》《粵海關志》《廣東十三行考》《廣州貿易》到《廣東新語》《粵謳》《廣州番鬼錄 舊中國雜記》,從《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到《近代西方識華生物史》到《澳門記略》《澳門學:探頤與匯知》《早期澳門史》等等,加之小說里方言、外來語的巧妙運用,無不強烈地提醒著這部小說所展現的嶺南文化性格。小說以巨蛙的所見所聞為線索,歷經中流沙船的連環浮城、廣州蘆竹林、澳門好景花園、“世界號”航船、帝國動物園等不同空間,書寫了19世紀初期嶺南的歷史圖景。此時的嶺南,不是固守一隅、風雨不透的,而是世界交匯的重要場所。小說中巨蛙與畫師馮喜有這樣一番對話。馮喜說,“總有人從遠方來。又或者,人聲滴落紙上,被紙長存,從遠方來——不是搭船,就是搭紙。偶爾搭風。”“兩個生埗人初相逢——不是在路口,就是在港口——他們立定,交換世界。世界在路口港口相逢,似乞兒王縫起百衲衣。”[8]世界一直沸騰在這些最早開眼看世界的人們的血脈里。馮喜鼓勵巨蛙說,“要做大河啊!做一條船!”最終,馮喜“搏了老命”去了遠處地方,巨蛙最終也隨著“世界號”揚帆遠行。人與蛙的命運構成了一種寓言。身在廣東的評論家李德南說,“當林棹回頭看早期的全球化實踐,看彼時的世界,看彼時的南方,她也建立了一個全球史的視野”。“即使是寫廣州、澳門的部分,林棹也試圖勾勒當時的世界全景圖,呈現世界各地的橫向聯系,展現不同文化、事物的交流、傳播與碰撞。《潮汐圖》的敘事跨越了東方與西方、地方與世界、現實與幻象、本國與異國、過去與現在的邊界。”[9]這何嘗不是作家與評論家對共同地方命運的感同身受。
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的“世界性”文化性格與這一地區特殊的地理位置有關。早在兩宋時期,隨著航海技術的提高,遠洋航線不斷開拓,從廣州、潮州等港口城市出發,可直航至東亞、東南亞,海港商貿也日益興盛,于是,“過番”的越來越多,形成了規模空前的海外移民潮。然而,遠行的人們無法割舍與故土的聯系。于是,“僑批”應運而生。一封封飽含著動人情感的“僑批”,是往來兩地的經濟線、生命線,更是身在異國他鄉的華僑華人的桑梓情結、家國情懷的見證。陳繼明,這位從西北遷居南方的作家對于地方性文化格外敏銳。從“平安批”中,他發現了潮州人的生活世界,發現了嶺南文化的性格,發現了一段消失的時光,而這一切都豐饒而飽滿地凝結在小說《平安批》中。所謂“平安批”,指的是“海外華僑通過批局匯寄至國內的匯款及家書,是一種寄、匯合一的特殊郵件載體。番畔來的信叫批,國內來的信叫信。”[10]《平安批》以夢梅遠渡重洋,與“僑批”結緣、進而經營批局,抗戰時期九死一生打開陸上郵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創建抗戰時期沉批博物館的人生經歷,講述了“僑批”的歷史,由此洞照了浸染著斑斑歷史印痕的華僑史。在銀溪村長大的少年夢梅,面對茫茫大海,預見自己將要“過番”。這大約是印在潮州人骨子里的宿命吧。在潮州人看來,大海并不是絕路,而是通向廣闊未知的生路。果然,成年后他乘船去了暹羅,與同船的喬治、陳廣遠結為好友。到暹羅后,夢梅因為識文斷字,成了寫批先生,接手了宋萬昌的批局,并經營光大。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夢梅等海外華僑積極籌款,用于救濟難民和抗日救國。潮汕失守后,海路斷絕,夢梅帶著兒子乃誠翻山越嶺,歷盡千辛萬難,打通陸路,將積壓了兩年的上千封批銀運回國內。這條郵路也成為夢梅生命中最富紀念意義的一條路。《平安批》像一個長長的慢鏡頭,它緩緩搖動,許多人生命中最具光彩的那一刻被放大和照亮,而那些時刻,往往都是與“僑批“”聯系在一起的。“僑批不再是無生命的遺物,它分享了人的情感和活力,有了自己的生命,成為流動的歷史之眼。
平安批跨越大海,將地方與地方聯系起來,而這種聯系本身,就是粵港澳大灣區的歷史事實。吳君寫《萬福》也是基于香港與深圳兩城的血肉相連。在她看來,“從古至今,締結他們的絕不是物質上的供給互助,而是精神上的支持,還有更為具體而真實的情感依偎和守望。”“我希望把中國最活躍的人群和他們所創造出的這個大都會持續嵌入到我的書寫之中,用一個個故事串起深圳人的心靈秘史。這是我的動力所在。屯門到萬福,是回歸之路,也是幸福之路。”[11]所謂心靈的秘史,與城市以及城市群之間的關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萬福》是萬福村兩個家庭在深圳和香港之間往返遷徙的故事,也是大時代背景下人們的生活史與精神史。
“像舊墻上的一粒沙子被風吹落”,陳繼明如是寫道,這是番客到海的另外一邊尋找大陸的切身感受。他們承繼了中華文化最為悠久古老的部分,然而,現在,是他們不得不穿山越海,為自己的人生重新開拓新的可能的時候。厚圃的長篇小說《拖神》里的陳鶴壽也是如此。陳鶴壽因為反清被官府通緝,“走異地逃異路”,當他改名換姓,拐走了暖玉,逃亡到荒原的時候,擺在他面前的是生存問題。此時,大政治就轉換成了小政治。如何在疍民、畬族之間,如何在海與山之間開拓自己的生存空間,成為擺在他面前最迫切的問題。一旦生存問題稍微緩解,人間大同的理想就占據了他,“造大船,尋樂土”成為陳鶴壽的超越性理想。而當理想受到自然災害的撲滅后,陳鶴壽不得不踏上了下南洋的艱難航程。與許多過番客自此杳無音信不同,他歷經千辛萬苦返回到樟樹埠,此時,政治敘事退隱了,主導敘事變成了經濟敘事。陳鶴壽與林昂的競爭,固然有麥青這一聯結點,但是說到底,其本質還是商戰,是如何在爭取官方支持下把對手擠出地方。政治敘事徹底變成了經濟敘事。盡管民族國家的創傷性敘事言猶在耳,但是經濟成為顯見的唯一的支配性力量。最終,陳鶴壽的兒子陳浩云在海外取得了商業上的成功。這一成功也反哺了地方。那座百年朝鳳式的宅群,就像一艘巨舟,象征著多年陳鶴壽引領大伙尋找“樂土”的踐行從未中斷。陳鶴壽起伏的人生經歷同樟樹埠的崛起與衰落成為鏡像。陳鶴壽一無所有地白手起家,無羈無畏,開疆拓土。他在創造地方的同時也創造了自己。他把個人的生命氣質賦予了這塊土地。理解了陳鶴壽,我們也就理解了像大海一樣包容、博大、狂野、多變、開放的地方文化性格,理解了粵港澳大灣區昂揚、開拓進取的精神氣質。
如果說,世界與地方的關系構成理解粵港澳大灣區的一個通道,那么,城市經驗則是我們理解粵港澳大灣區的另一個密碼。作為經濟活力最強的區域之一,粵港澳大灣區也發展出一套相對成熟的城市經驗。這套城市經驗以嶺南文化傳統為骨骼,以現代性為血肉,以城市景觀為皮膚,表征為消費主義與日常生活審美化共同形構的新的情感結構、倫理關系。在粵港澳大灣區作家筆下,個人與城市之間的交匯、溝通、沖突、協商和融合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敘述與反省。
作為開風氣之先的都市情感故事的書寫者,張欣孜孜不倦地書寫城市的日常生活,由此捕捉快速變動的城市感覺與精神觀念。她的近作《千萬與春住》討論的是看似穩定、光鮮的日常生活之下洶涌的精神暗流,以及這一暗流對于傳統價值觀念的沖擊。她的小說往往有著大致相同的框架。兩個關系密切的女性,有著迥異的出身、性格與人生道路,面臨著當下城市女性都會遭遇的情感困惑,做出了合乎彼此處境的選擇,最終得到心靈的平靜。這一次,發生在兩個女性之間的是頗具戲劇性的“換子”故事。兩個女性對于這一核心事件的不同態度,折射出復雜曖昧的情感和欲望結構。拋開故事外殼不談,真正讓張欣念茲在茲的是城市的日常生活。在自序《日常即殿宇》中,她談到了寫作觀念的改變。“最初或者年輕時的寫作,會格外注重人物、結構、事件,給主要人物設置障礙,呈現激烈的矛盾沖突,制造奇觀性,寫普通人在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寫人物在平凡中的特殊時刻。”“然而時至今日,感覺寫作中最大的難點竟然是最不起眼的日常。每每寫到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就覺得深陷在重復、同質和一成不變的泥潭里動彈不得,喝的咖啡、進的飯館、泡的酒吧要寫出特色來,難度是非常大的。由于所有的事件都是在生活中產生或發生,那種在竹尖上拼劍,與老虎同船的狀況終究是極少的現象,并非一種常規表達。而對于日常,我們再熟悉不過,可是在日常中妙筆生花,卻成為一件難事。”[12]這是一個長期在城市中生活,以城市為觀察對象的作家的夫子自道,也是城市生活給所有作家出的難題。城市里的物的意義絕不僅止于物本身。物的意義誕生于其所處的生活愿景中,建構于物和人的關系中。張欣將書寫寄托于物所象征的日常生活的同時,也在強化一種建構于消費主義之上的意識形態。“我們生活在物的時代:我是說,我們根據它們的節奏和不斷替換的現實而生活著。”[13]這是城市對我們的饋贈,又何嘗不是城市對我們的遮蔽與壓抑。
張欣著眼于日常生活的物,鄧一光則將城市的地點,特別是那些凝結了歷史、具有相當辨識度的標志性的地點作為書寫對象。比如,《萬象城不知道錢的命運》中的“萬象城”,《在龍華跳舞的兩個原則》中的“龍華”,《離開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中的“中英街”,《寶安民謠》中的“寶安”,《與世界之窗的距離》中的“世界之窗”,等等。為什么要刻意以這些地點命名深圳系列的小說?我以為,在深圳這座以移民著稱的城市,這些具有辨識度的地點可以最大程度地凝聚共同意識。選擇這些地點,就方便了寫作者以實存的地點為支柱,一磚一瓦地從虛空造境,即全然創造一座想象的城市。而當城市的整體圖景建造完成時,這些實存的地點又被精神化了,成為與小說人物、情節等等構成張力關系的結構性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鄧一光寫的是深圳,但似乎并不完全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座城市。它仿佛與真實的城市云氣相接,但又懸浮于城市之上,指向某種文化價值與精神意義。
同樣以空間作為敘事對象,用空間來推動敘事進程的還有南翔的《伯爵貓》等短篇小說。《伯爵貓》講述的是一家開了16年的書店因為疫情與拆遷的影響被迫歇業,于是,店主在冬至召集鐵桿粉絲群舉行最后一次活動。在前來修理發光店招的電工眼里,這個叫作“伯爵貓”的書店實在是局促、寒磣。“雖然兩排壁立的書架幾乎高聳到了天花板,可是除了書,就是三排又矮矬又過時的雙人沙發,面對窄窄的樓梯邊是一順兒四張舊藤椅,面前各擺了一張小學生課桌一般寒磣的茶水桌。前面的案臺上擺著熱得快和一應杯盞,案臺里面吊著酒具,邊上立著一臺高高的冰箱,透過玻璃門,看得見啤酒和飲料的孤寒。”[14]可是,就是這么一個“孤寒”的小書店,卻在時代的冬夜為人們帶來了溫暖與慰藉。人們在這里相聚,分享讀書、看電影帶給人的滋養,也融合了親情、友情與愛情。人們懷揣著自己的影子和故事走進書店,而對南翔來說,書店醞釀著更多故事的可能。
書店是城市的抵抗之地,抵抗以物質主義為主導的意識形態對人的壓榨與扁平化,而有的作家自覺地以一己之身對抗單一維度的城市價值觀。豐饒而多元的主體成為蔡東的追求。對蔡東來說,“日常生活”并非僅指字面意義上的每一天的生活,而是包含著一種對于現代工業社會中生活千篇一律、毫無生氣的厭倦情緒。這不禁讓人想起了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理論。列斐伏爾認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已經被市場、消費與技術全面塑造與控制。列斐伏爾提出“總體的人”概念,強調日常生活與藝術性的結合,是詩意創造,也是對現代性的反抗。蔡東大概也是這么想的吧。她溫婉而堅定地指出,當下的日常生活,是由商業結構和勞動時間建立起來的城市日常生活。人人遵循“效率優先”和“弱肉強食”的生存原則,爭先恐后地搶奪最優生存資源。這位一開始就格外矚目于人的韌性的作家,自然不會對壓迫性的日常生活束手就擒。于是,在她最新的小說集《星辰書》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個脫離了日常生活軌道的“不尋常的人”。他們是《伶仃》中的徐季、《天元》中的陳飛白等。作為一個經濟學的畢業生,陳飛白本來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但是,在所有人都認為不過是走形式的價值觀問題上,陳飛白從不勉強自己。因此,在于貝貝這樣完全認同時代價值觀的人看來,這顯然是“不值,太不值了”,在大眾眼里,陳飛白也顯得“滑稽,虛偽,造作,不可理喻”。殊不知,這恰恰是陳飛白最大的堅持。盡管沒有人理解她,但她毫不猶豫地按照自己的原則生活著,過得那么認真,那么從容,或者,用蔡東的話說,那么有尊嚴。蔡東洞悉了我們的精神困境,并試圖用生命熱情對抗刻板單一的日常生活。在她的凝視下,日常生活中那些隱藏著的美對我們開口說話。那些細小的事物,比如一縷香氣、一片葉子、一張隱藏著生之壯闊的臉都匯集成今天城市經驗特有的靈光。
年輕的寫作者郭爽對于微小的事物也情有獨鐘。在她的創作譜系中,《挪威槭》是具有典范意義的小說。一趟俄羅斯跟團游,有限的時間,確定的空間,旅途種種對于今天有著豐富境外游經驗的讀者來說似乎也可以想見,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全貌。然而,偏偏是這樣的小說,卻生出了無數的枝椏,就像繁復的毛線團,每拎起一個線頭就會得到一個別樣的故事,而這些故事又是語焉不詳的,它似乎不經意之間透露出一兩點線索,轉而沉默不言,把主動權讓渡給了讀者,讓他們依憑自己的經驗與想象來填充、完成甚至改寫這些故事。小說專注于處理情感關系和倫理關系,描繪如浮云一般陰晴不定的心理,讓我們得以看到心緒是如何隨時隨地改變其形狀的。郭爽是在邀請我們同她一起觀察,觀察人們如何想象他人、看待他人進而理解他人。而這觀察與理解本身,就是城市生活的要義所在。
郭爽用柔軟的目光看到人心里去的時候,王威廉也在“看”。《你的目光》《不見你的目光》似乎都與“看”有關。《你的目光》是寫眼鏡設計師的故事。小說選材本身就源于珠三角地區的世界加工廠的定位。在小說中,王威廉巧妙地讓眼鏡成為“重塑目光”的隱喻,這重塑既是個人的——“眼鏡陪伴著我們,調整著我們跟世界之間的關系,是清楚一點,還是模糊一點,還是遮蔽一點,就是讓我們度過時好受一點”,也是世界的——“時代需要一副大眼鏡,才能看清那個野未來”。而在《不見你的目光》中,一切又顛倒了過來。當攝像頭、鏡頭充當“看”的媒介后,欲望的生產機制發生了變化。人的內在精神結構,人與人的倫理關系也隨之發生深刻變化。這是現代科學、媒介、技術對于人的“改寫”,亦是每個人要思考和面對的新的城市經驗。
作為一個被建構的概念,粵港澳大灣區文學的合法性不僅來自于它之所是,更來自于它所敞開和照亮的可能性。作為粵港澳大灣區文學理念的開拓者,王威廉、陳培浩在不同的文章里反復強調粵港澳大灣區文學是一個生產性概念。生產性概念就意味著“帶著前瞻性和建構性,在準確把握事物發展規律的前提下,創造性地催生尚未顯形的事物”。他們旗幟鮮明地提出,“對文學而言,沉淀在歷史中的審美傳統可以尊重,但只有面向未來的動向創制新的美學,才可能使大灣區文學真正成為當代文學上獨一無二的增量。”[15]收在這本集子里的形態各異、風格多樣的小說可以看作是對于“嶄新可能性”的追尋。
陳崇正的創作提醒人們,除了“世界”“城市”“現代”等面孔以外,粵港澳大灣區文學還有“鄉土”這張面孔。這鄉土也全然不同于傳統鄉土。在加速推進的城市化的進程中,鄉土一只腳邁入了現代乃至后現代,一只腳還遲疑地停留在傳統的土壤上。陳崇正敏銳地發現了這怪誕的現實,為此,他建構了“半步村”這樣一個“由推土機和遠方沒有鄉愁的人們組成”的鄉村。《念彼觀音力》正是在這樣一個語境中展開的。小說里的崔浩和曲曼都像“半步村”一樣,將將卡在了城市與鄉村的中間。崔浩是文學傳統中的離鄉知識分子,對他來說,“故鄉不過是一串包漿的珠子,牽掛摩挲,卻早已經看不出最初的模樣”。他已經不太適應鄉村的一切。而曲曼跟他正好相反,她和丈夫鸚鵡帶著城市的調性回到鄉村,卻遭到了鄉村的嘲笑和圍追堵截。鸚鵡逐漸沉淪在鄉村的惡中,一步一步,曲曼承受著驚世駭俗的罪行。終于,在一次破釜沉舟式的疑似殺人事件后,曲曼意識到了生活的泥濘,決心逃離鄉村。在封閉空間里,經由對話,人物的性格與命運漸次展開,城市和鄉村的沖突與張力愈發凸顯。
蔡東的《照夜白》彌漫著靜默之美。她以詩一般的語言引領我們步入一個草木葳蕤、汁液飽滿、芳香四溢的心靈花園。跟隨小說的主人公謝夢錦,我們也呼吸到了那絲絲縷縷,從一道道細縫中宛轉泄露、若有若無的氣味,看到了在雨水下愈發明艷的石榴,葉子表面要凸起來的翠色,仿佛身處無名幽靜,從里到外都是濕漉漉的清涼。多么好呀,如果沒有敏感而纖細的心靈,怎么才能在喧囂的城市尋找到這么一份化境。蔡東在小說里借人物之口說,花大都仰著往上開,只有鈴蘭在盛年的時候向下綻放,是主動和自愿,我要低頭俯看,我要把花開向地面。學習如何把花開向地面,也是我們要做的功課吧。
寓言式寫作越來越成為粵港澳大灣區許多青年作家青睞的范式,這大概是因為大灣區匯聚了眾多高科技公司,使科技與生活以前所未有的關聯度沖擊著作家的想象力與審美形式。這一類小說的本體是“現實”,喻體是“未來”。也就是說,雖然講述的是未來的故事,但是仔細察看,他們的未來想象在我們的現實生活有著草蛇灰線。這個未來,不是虛無縹緲的未來,而是體察我們現實的困惑、矛盾,是現實之上的未來。因此,作家所描繪的未來有多深廣,完全取決于其對現實認識有多深入。除了前文所提的王威廉的《野未來》、陳崇正的《黑鏡分身術》,《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讀本·小說卷》所選的《鯪魚之味》和《霍今傳》也可看作是對這一審美范式的實踐。《霍今傳》不是為那位享譽全球的科學家霍金寫的傳記,而是詩人黃金明的小說。故事發生在2076年以后的許多年。小說儼然以媒體書評的形式,介紹了三本書,分別是霍今出版于2036年的《機器人心理學》,喬真出版于2076年的《霍今傳》,以及霍今所發表的小說《戀愛中的機器人》。三本書以套盒的形式描繪了未來機器人與人的狀況。霍今究竟是人還是機器人,我們或許不得而知,而小說結尾所提到的喬真的AI機器人身份將讀者成功地拖入敘事的迷宮。《霍今傳》寫的是未來的事情,《鯪魚之味》則有著“超現實”的氣質。在一日三餐的以鯪魚罐頭為食之后,小說中的“我”驚恐地發現,妻子正在慢慢變小,甚至妻子整個人都散發出鯪魚的味道。而更讓人絕望的是,“我”對此束手無策。在一個深夜,鯪魚罐頭猶如士兵,又如亡靈,將“我”圍追堵截。將這些鯪魚罐頭經由馬桶送回大海,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小說作者陳潤庭擅長通過制造某種意象來隱喻日常生活。鯪魚罐頭將日常生活中的家庭關系、情感倫理與荒蕪的、仿佛被人類拋棄的大海聯系起來,黯淡恐慌的情緒籠罩了小說的敘述。無論怎樣被生活所規訓,生活中總會有那么一件兩件讓人期待的事情,如同螢光閃爍。對于何澍來說,馬戲團即將到來就是這樣的事情。《馬戲團即將到來》描述的是一個正在飛速進入城鎮化的小縣城。或許時代的變化堪稱滄海桑田,轉眼間,荒坡野嶺變成了巍峨高樓,但是,對于普通人來說,生活又是一成不變的。何澍的生活跟《一地雞毛》中小林的生活也沒什么本質的不同。馬戲團即將到來的消息在何澍的生活中掀起了漣漪。他想象,一頭巨大的大象在表演時掙脫了牢籠,自由了,它會越過欄桿,順著隱沒在水里的臺階爬下螺河,慢慢地穿城而過,消失在小城人注視的眼神里,順著河流,去往大海的方向。這一刻,作者陳再見與小說主人公何澍,又何嘗不是像大象一樣,從現代生活對心靈的囚禁中逃脫出來,奔向廣闊無比的自由。
對粵港澳大灣區的文學人來說,蕭紅是一個具有特別意味的存在。《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郁漱石曾經與蕭紅有極為短暫的交道。被釋放后,他去了淺水灣酒店。蕭紅去世后安葬在淺水灣酒店前的花壇中。他給她唱了一首叫《旅愁》的歌。這個情節或許來自作家本人的經歷。鄧一光也曾經去廣州銀河公墓,去看望蕭紅。他說,“我沒有帶花束,我不確定她是否喜歡一束陌生人帶給她的鮮花,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去打擾她。我在墓地前站了一會兒,點燃一支香煙放在她面前,退到炙熱的陽光下,在臺階上坐了幾分鐘,然后離開。”[16]在郭爽的小說《離蕭紅八百米》里,魏是昀和他的前同事,媒體人梅芬也來過銀河公墓。他們和鄧一光一樣,仔細端詳了墓碑上蕭紅的照片,也點燃一支煙,放在墓碑前,也在墓前臺階上坐了一會兒。他告訴梅芬,他租的房子離這里只有800米。也就是說,在岑寂的死旁邊,是活潑潑的生。“生死場”依然有效。每個人都在極力忍耐生活,同時,把分裂了的自己縫合。在這個過程中,已經逝去很久的年輕的作家看著他們,也在最最關鍵的時候承托住他們。這是蕭紅的意義,也是文學的意義吧。
女性的生活經驗與生命體驗一向是小說的重要根據地。無論是在男作家還是女作家筆下,女性以其復雜幽深的故事更新了我們對生活和生命的認識。《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讀本·小說卷》里也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沙灘、排球和浪》中的“我”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子,獨自一人在海邊的一個村子里生活。這個村子是她母親曾經出生、成長的地方。她的戶口也落在這里。然而,這對她來說仍然是個陌生的村子。她身邊的男孩子來來去去,洋溢著青春的荷爾蒙,可是,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始至終只有她一個人。這么說吧,《沙灘、排球和浪》里有海浪翻滾的聲音,有海邊特有水腥氣,更有一個少女在時間的荒原中無邊無涯的孤寂。如果你被舊海棠所寫的那個孤寂的女孩子所打動,不妨接著看看她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消失的名字》。看那些少女艱難地從鄉村遷徙到城市,沉默地承受社會的結構性變遷,或許我們能更真切地理解我們所處的時代。當《沙灘、排球和浪》中的“我”要沖出黑暗的重圍,奔向更遠的地方的時候,姚美麗想起她曾經也對未知的遠方充滿了期待。姚美麗是林培源的《姚美麗》的主人公,她的故事或許可以看作是《沙灘、排球和浪》的后傳。從她和母親連夜去漳州開始,姚美麗仿佛一直在路上,漳州、福州、廈門,一直到回到老家。一切已然傾頹,故鄉已經沒有了親人的痕跡。出現在小鎮上的是游戲廳老板、網吧老板姚美麗。就像何澍在期待馬戲團的到來一樣,姚美麗只有在歌舞團到來的時候才依稀感受到幾分熱情。這熱情很快被證明是虛妄的。歌舞團也不過是男男女女俗套的戲碼。和啞巴司機兜風的那一刻才是生命本真的顯現。馬拉直接將他的小說命名為《少女頌》。他應該是相信,讀者會和他一樣喜歡、贊頌這個叫旁多的女孩子。這是一個多么強韌有力的女孩子啊!她有著這個時代越來越稀少的共情能力,更重要的是,她有著清醒而堅定的自我意識。因此,她能平靜地對待種種誤解乃至于網絡暴力。當旁多發現世界陡然變美,一切都有了新的色彩的時候,作為讀者的我們也感到了久違的輕松和愉快。
粵港澳大灣區的故事還沒有完。這個年輕的區域肩負著人們的期望,正在拔節生長,勢必會煥發出全新的能量,結出更多的故事碩果。這是獨特的中國故事,也是具有普泛意義的世界故事,是我們所有人的故事。這需要我們以整體性視野審視空間的新變,激活空間的文化因素,繪制新的文學地圖。
注釋:
[1] [英] J.H.普勒姆:《過去之死》,林國榮譯,華夏出版社,2020年版,第1頁。
[2] [15] 王威廉、陳培浩:《地理空間及其文明活力的精神烙印——在大灣區思考一種文學地理學》,《粵海風》,2021年,第1期。
[3] [4] [16] 鄧一光、曹露丹:《戰爭、人性與文學——關于〈人,或所有的士兵〉的訪談》,《長江學術》,2020年,第1期。
[5] 聞人悅閱:《琥珀》,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06頁。
[6] [英] J.希利斯·米勒:《共同體的焚毀:奧斯維辛前后的小說》,陳旭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頁。
[7] 林棹:《第一座花園》,《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7期。
[8] 林棹:《潮汐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67頁。
[9] 李德南:《世界的互聯與南方的再造——〈潮汐圖〉與全球化時代的地方書寫》,《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7期。
[10] 陳繼明:《平安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頁。
[11] 吳君:《萬福》,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297頁。
[12] 張欣:《日常即殿宇》,《作品》,2019年,第2期。
[13] [法] 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頁。
[14] 南翔:《伯爵貓》,《芙蓉》,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