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隋筱童
(1.中國社會科學院 經濟研究所,北京 100836;2.中國海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2022年3月2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簡稱《意見》),要求加快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全面推動我國市場體系由大到強轉變,并從全局和戰略高度明確了建設統一大市場的總體要求、主要目標和重點任務。在新發展階段,黨中央提出建立“統一大市場”的戰略部署,旨在堅持改革開放和創新驅動發展的基礎上,實現供給與需求、要素與商品、競爭與公平相統一的高水平現代化經濟體系。正確認識“統一大市場”的歷史與內涵,深刻把握中國共產黨對社會主義經濟理論的創新與發展,是能否順利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基本前提。
要全面正確理解全國統一大市場,必須明確“統一大市場”中的“市場”“大”“統一”這三個名詞的內涵。中國傳統社會的經濟思想不僅有適應自然經濟的一面,更蘊含現代社會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的發展要素。因此,追溯中國古代經濟實踐相關的認識與發展,對于理解當前所提出的統一大市場理論也具有借鑒意義。
中國傳統社會的經濟體制可以看作是一種“前市場”的形態[1]。所謂“前市場”是指在受儒道兩家自然秩序哲學主導的中國傳統社會中,非工業化的市場經濟社會存在已久,早在春秋戰國時期,我國已有商品、商品交易和市場。但由于這種特殊的“市場經濟”存在著諸多阻礙市場經濟自然擴展的制度因素,因此與現代市場經濟存在較多不同。
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市場,具備兩個基本內涵。首先,市場是經濟活動的場所,是一個地域概念和空間場所。東漢時期許慎編著的《說文解字》云:“市,買賣所之也”。《易經·系辭下》云:“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可見,此時將市作為聚集貨物以進行買賣交易的場所,因此要對市場進行管理,如《周禮·地官·司市》中所說:“大市日昃而市,百族為主;朝市朝時而市,商賈為主;夕市夕時而市,販夫販婦為主”。除了體現市場管理的職能,這一論述也體現了傳統社會市場中是具有不同經濟主體的,包括士族、商賈、小販等等,而分工的出現,又證明了市場的形成是伴隨分工的出現而發展的一個歷史范疇。
中國傳統社會的市場形成于商周奴隸社會,后經戰國、秦漢、隋唐、宋元明清等時期獲得較大發展,尤其在唐朝時期,開始出現專門管理國外市場的機構。在千百年的發展過程中,市場的演進是社會生產力作用的結果,也是一些封建王朝培育的結果[2]。社會生產力的作用主要體現在社會分工的出現。隨著畜牧業與農業的分離,鐵制工具出現后手工業從農業中的分離,貨幣的產生和應用,商人階層的出現等等,使得市場在經濟生活中的作用日益凸顯。為了更好管理和利用市場,一些統治階級開始有意識地培養市場。一是培養商品生產的方式和種類。如東漢末年開始施行的“戶調”和唐初期的“租庸調”迫使農民種植桑麻、養蠶繅絲,使得農民向市場提供更多絹布,促進了棉布等行業的產生和發展。二是使市場有序化管理。如唐朝開始,設置戶籍制度、對商人進行登記,在市的四周以圍墻與居民區隔離開來,商人在市場進行交易時需使用官定的度量衡,并對商品產出進行登記以保證商品質量等等系列措施。也從唐朝開始,加強國際市場管理,如唐宋設置“市舶司”,清朝設置“公行”。三是培養市場中介,宋朝設立“官牙”促成商品交易,明清開始出現私人牙行,但需官府批準并領取營業許可證,二者均需繳納賦稅,以增加財政收入[2]。
其次,市場是商品交易關系的總和,具有資源配置的作用。《管子·乘馬》中說:“市者,貨之準也”,即貨物的價格是在市場中通過價格機制來進行調節的,因此,需要制定統一的市場規則以規范市場調節機制,如《周禮·地官·質人》中所說,“凡賣儥者質劑焉,大市以質,小市以劑”,就是按照統一的憑證來進行交易的意思。那么統一的憑證由誰來制定?在一個專制集權的社會環境中,市場的調節機制只能由國家進行調控。春秋時期政治家管仲提出輕重理論,指出國家調控市場具有兩個優勢:一是可以防止貧富差距,維護社會穩定。“夫民富則不可以祿使也,貧則不可以罰威也。法令之不行,萬民之不治,貧富之不齊也。”二是可以提高國家的財政收入和治理能力。管仲在《管子·國搐》中提出,“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奚以知其然也?民富則安鄉重家,安鄉重家則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則易治也。民貧則危鄉輕家,危鄉輕家則敢凌上犯禁,凌上犯禁則難治也”。將富民與治國安邦相聯系,在客觀上有利于百姓生活和社會進步[3]。
但同時,國家的經濟職能也受到一定的限制。一方面,受制于市場中的經濟規律,正如西漢史學家司馬遷所提出的“人皆向利”的觀點:“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利益驅使下,市場中的經濟主體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利益,會自發地維持市場秩序。另一方面,國家對市場的調節工具應為貨幣手段。這一觀點由唐朝白居易明確地進行了闡釋。他指出:“夫天之道無常,故歲有豐必有兇;地之利有限,故物有盈必有縮。圣王知其必然,于是作錢刀布帛之貨,以時交易之,以時斂散之。所以持豐濟兇,用盈補縮,則衣食之費,谷帛之生,調而均之,不啻足矣”。雖然白居易不具備現代貨幣學派鮮明的市場意識,但是他所主張的、通過貨幣發行調節商品流通的思想已經將市場作為資源配置、收入分配的重要機制。
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典型的中央集權制國家。自秦朝建立統一的中央集權后,在全國范圍統一了文字、度量衡和貨幣,并大范圍修建道路、消除諸侯割據,為中國形成一個“大”市場提供了有利條件:使中國傳統社會中的自然經濟在農業生產發展、手工業分工出現、商品經濟規律作用下逐漸分解,形成了市場經濟。
首先,在中央集權統治下形成了空間層面的“大”市場。由于在其內部缺乏政治和軍事上的競爭對手,國家可以保持長期的穩定,對商品經濟的發展非常有利,由此造就了規模龐大的中央市場。為了維持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等體系,產生了龐大的貿易需求。尤其是自明朝遷都北京后,為了維持統治階層日常生活和國家財政收支等龐大的需求,加大了實物稅收比例,催生了對漕運的需求,由此形成了南糧北運、北鹽南販,以茶馬貿易等為特征的,貫穿南北、東西之間的人口物資大流通,形成了“大市場”[4]。
其次,進入市場進行交易的商品種類越來越多,即商品交易的范圍越來越大。人口、土地和生產的增長,從供給和需求兩個方面刺激了商品經濟和商人階層的興起。市場需求的產生促使農業生產越來越以交換為目的而進行,使得更多農產品轉換為商品,農民對經濟作物的種植開始增加,如唐代開始人們廣泛種植茶樹,以滿足市場需求,因為這一時期茶葉成為重要的生活必需品。再如長江下游地區大范圍種植棉花,嶺南地區,尤其是兩廣和福建地區種植甘蔗等等,都直接為市場提供了新的商品種類。經濟作物種植的增加,勢必侵占農作物的種植面積,因此,多經濟作物的地區開始從外地購買糧食,引起糧食在全國范圍內市場的流通,進而引起常見農作物,如玉米、番薯、稻麥等在全國的推廣,提高了百姓的生活水平。
當生活水平提高后,對日用品的更高需求促使一些原本的家庭副業生產與農業分離,出現了獨立的手工業者,催生新的商品種類。如宋代開始,種植甘蔗的農戶開設作坊熬制糖霜,但這類手工業多以家庭經營為主,規模較小。在封建統治下,手工業主要以官府經營為主。自先秦時期,實行“工商食官”,即工商業一直由政府直接經營。秦漢之后,大規模的手工業如紡織、車馬、造幣、冶煉、土木等等,也一直由官府經營,以供統治階級使用。在初期,官辦手工業的勞動者以官奴、罪犯、徭役匠人為主,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也開始出現了雇傭勞動者,同時出現了另一種類型的手工業——官監民營,即所謂的專賣“榷筦”。專賣內容在各時各地并不一樣,經營品種包括鹽、貼、茶、酒等,也出現了專業生產者,如亭戶、灶戶、機戶等等[5]。這類手工業者一方面集中了民間優秀工匠,促進了生產技術的革新和傳承;另一方面,由于規模較大、分工明確,對生產力的發展也起到了良好的促進作用。
再次,有形市場的規模越來越大。一方面體現在經營時間的延長。如在唐朝初期規定“日出而市、日入收市”,及至唐朝中后期這一前制被打破,出現了夜市。《唐會要》卷七十八記載,天元三年,皇城使奏:“近日軍人百姓,更點動后,尚恣夜行,特乞再下六軍止絕。”側面反映了當時長安地區夜市的繁榮。另一方面體現在城市區間的擴大。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突破了“市”外各街巷不許設肆的禁令,城鎮各地區均出現了店鋪。市的范圍的擴大也增加了地區人口,原有的城門之外形成了關廂、外城、羅城等,避開了官府的管制。城市之外甚至出現了新的交易場所——墟市、草市,加強了城市與農村地區之間的貿易往來,因而產生了市鎮[6]。宋代將“民聚不成縣而有稅者,則為鎮”。這些城市與市鎮的發展在政治上形成了封建統治網絡的節點,而經濟上形成了地主階級與商人階層相互結合的發展力量。
中央集權統治下形成的地域上的“大”市場,實際是包含了一個復雜的市場體系的,這一市場體系是由消費資料市場、生產資料市場、金融市場和勞動力市場等有機結合,統一于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封建市場經濟中。
由于勞動者需要購買消費資料來維持勞動力的再生產和代際生產,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生產資料市場包括消費資料市場。而土地這一最為重要的生產資料,其私人交易主要開始于西漢時期的商鞅變法。這一點主要由董仲舒所說的“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來論證。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將土地的占有形態與生產關系的總和統一進行考察,歷史上的土地所有權也不是單純的人與物的關系,而是人與人的關系。在戰國秦漢時期,人與土地的關系取決于國家授予的人的身份所附著的權利和義務。土地買賣從這一時期開始合法化,但不能混同于古典的或資本主義的土地私有制。從漢代開始的土地私有制是建立在土地國有制基礎上的。法律雖然保護個人所有權,但更保護“國有”或者統治階級的所有權。
不過,從土地制度“私有”權屬性質可以看出,自秦漢之后,我國土地交易具有保護私有權,或者“民有”權的趨勢,尤其在明清時期,土地制度成為市場機制、賦役制度、社會秩序的有機結合。雖然土地所有權的法權形態始終以在戶籍中登記的賦稅責任為基本依據,但在這個穩定的制度性結構下,由民間土地交易演化出兩個新的發展方向:一是田面權越來越發達,交易越來越活躍,土地市場逐漸形成;二是通過賦役包攬,中央王朝汲取經濟資源的需求與地方社會中有關土地登記、市場信用的具體實踐有機結合起來[7]。
傳統社會的金融市場主要指服務于商品交易活動的金融機構和提供的業務。金融市場的發展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自戰國、秦漢至唐朝中葉,為國家主導階段。這一時期形成了中央集權制度,建立了數量龐大常備軍和官員體系。為了維持這一統治體系,統治階級必須從社會吸收各種生產生活資料,但同時,為了維持其財源、兵源的可持續性,又將其部分剝削收入返還給農民,主要以災荒時的賑貸及平常性的生活生產性貸給。第二個階段是唐朝中葉至明朝中葉,為地主階級主導發展階段。這一時期地租超過田賦成為形成有效需求、推動商品經濟發展的第一機制。為了保證奢侈生活,地主階級通常自營生產,并干預佃農生產,然后將地租收入再投入商業,進行高利貸,形成了土地、商業資本、高利貸資本三位一體的結構。第三個階段是明朝中葉至鴉片戰爭之前,以商人階級為主導的階段。隨著大市場的建立、商品交易的頻繁,生產者在再生產過程中的資金問題突出出來[8]。這一時期,不論是地主階級還是農民階級,金融活動均以生產目的為主,商業信用逐漸發展起來,于是出現了“銀號”“錢莊”“賬局”“票號”等機構和服務。
至于勞動力市場,則主要形成于清朝中期。實際上雇傭勞動早在戰國時期已經出現,并長期存在。但在清朝之前的雇傭勞動,由于存在封建階級關系上的不平等,因此,勞動者獲得的報酬嚴重低于勞動力價格,這也造成了勞動者生活的困苦。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對勞動力需求的增加,到康乾時期,雇傭勞動逐漸變為買賣勞動力。所以這一時期,規定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1)“ 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是指中國清代康熙年間對賦役制度的改革措施。規定以康熙五十年全國的丁數為準,此后達到成丁年齡的,不再承擔丁賦。“丁賦”是中國歷代封建政府征收的人口稅的總稱。,推定“攤丁入畝”(2)“攤丁入畝”,又稱作攤丁入地、地丁合一,中國封建社會后期賦役制度的一次重要改革,是清朝政府將歷代相沿的丁銀并入田賦征收的一種賦稅制度,標志著中國實行兩千多年人頭稅(丁稅)的廢除,是康熙皇帝“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政策的進一步改革和發展。制度,減輕了無地、少地農民的經濟負擔,促進了人口增長有利于社會經濟的發展。
回顧中國傳統社會中市場經濟的發展可以發現,不論是“市場”概念的延伸、“大”市場的形成,還是不同市場的有機統一,都是隨著分工的出現而出現,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高而發展的。及至新中國成立、社會主義制度建立,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后,我國生產力水平得到進一步解放和發展,對“統一大市場”的建設也有了更迫切的需求。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通過三大改造,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在經濟上實行了全面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的經濟制度,形成了傳統的計劃經濟體制,統一大市場的發展也納入計劃過程,并隨著生產力的解放和發展不斷演進和完善。總的來說,我國建立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的發展歷程大概經歷了三個階段。
在進行社會主義改造時期,毛澤東針對新中國成立初期急需恢復國民經濟的重任就提出,要“鞏固財政經濟工作的統一管理和統一領導,鞏固財政收支的平衡和物價的穩定”[9],強調“統一管理”有利于恢復國民經濟,由此在全國建立了以公有制為基礎的計劃經濟,由中央對資源配置進行集中管理。這一時期的統一管理主要集中在工業生產方面,把市場機制作為資本主義的經濟法則,進行了限制,由此導致了農業生產積極性下降、供需不匹配等系列問題。蘇共二十大召開后,黨中央開始反思對蘇聯路徑的依賴,結合中國的具體國情,開始獨立自主地探索中國式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道路。
1956年9月召開的中共八大,明確指出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是人民對于建立先進的工業國的要求同落后的農業國的現實之間的矛盾,已經是人民對于經濟文化迅速發展的需要同當前經濟文化不能滿足人民需要的狀況之間的矛盾”[10]248,其實質是中國落后的生產力現狀,因此提出要將工作重心轉移到發展生產力上。周恩來在大會上發表講話《關于發展國民經濟的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建議的報告》,他提出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執行情況在商業方面“隨著社會主義商業的日益發展,一個有計劃有組織的市場已經在國內形成,它的領導地位已經日益鞏固”[10]176。此時由于已經順利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經濟已經占據統治地位,這就使我們有可能、有能力運用價值規律,允許部分私人經濟的運行,來生產那些產值不大、品種繁多的人民生活需要的產品。于是“在國家統一市場的領導下,將有計劃地組織一部分自由市場……采取這些措施,不僅不會破壞國家的統一市場,相反地,將會對國家的統一市場起有益的補充作用”[10]206。
隨后,在1956年9月,陳云進一步說明了社會主義統一市場問題。他在《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的新問題》中指出,“計劃生產是工農業生產的主體,按照市場變化而在國家計劃許可范圍內的自由生產是計劃生產的補充……在社會主義的統一市場里,國家市場是它的主體,但是附有一定范圍內國家領導的自由市場。這種自由市場,是在國家領導之下,作為國家市場的補充,因此它是社會主義統一市場的組成部分。”[11]這種在國家計劃下社會主義統一市場和小商品交換的自由市場形成的“主體—補充”關系,是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全國統一市場的基本形態。
在這一時期,自由市場成為計劃經濟體制的補充,這里的自由市場是在國家領導之下的、為社會主義服務的一種資源配置機制。
改革開放后,我國逐漸實現了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到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從封閉半封閉到全方位開放的歷史性轉變。隨著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和市場主體的復雜化,市場形態和市場關系的多元化對傳統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社會主義統一市場造成沖擊,但在地區間依然存在“諸侯經濟”和由于地方保護導致的各種市場壁壘。因此,要優化經濟結構,參與國際競爭,就必須建立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求的統一市場,通過繼續強化市場機制的作用,助推經濟體制轉型。
1982年,中共十二大在所有制結構上首次承認,個體經濟是社會主義公有經濟的有益補充,在資源配置方式上首次明確“計劃經濟為主,市場調節為輔”。打破了社會主義經濟與市場相對立的傳統。1992年10月召開的黨的十四大更是明確提出了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利于進一步解放和發展生產力;明確提出“我們要大力發展全國的統一市場,進一步擴大市場的作用,并依據客觀規律的要求,運用好經濟政策、經濟法規、計劃指導和必要的行政管理,引導市場健康發展”[12]19。1993年11月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中提出,要培育和發展市場體系,“發揮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必須培育和發展市場體系。當前要著重發展生產要素市場,規范市場行為,打破地區、部門的分割和封鎖,反對不正當競爭,創造平等競爭的環境,形成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大市場”[12]527。
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發展市場經濟,是我們黨在經濟理論方面的一大創新:“我國經濟發展獲得巨大成功的一個關鍵因素,就是我們既發揮了市場經濟的長處,又發揮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13]市場經濟需要依靠市場來配置資源,因此培育和發展市場的過程,實際就是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過程。
進入21世紀后,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進入快速推進階段。這一時期的重要推動因素是中國順應了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大勢,成功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使國內市場在規則機制、法律規則等方面與國際市場接軌。于是在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出要“健全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現代市場體系”,2003年10月的十六屆三中全會更是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將“完善市場體系、規范市場秩序”作為專題進行具體闡釋。此后,在黨的重要文件中,不斷強調營商環境、公平競爭秩序、生產要素價格機制等重要性,深化對社會主義市場機制的認識,推動我國統一市場建設的規范化、制度化和法治化。
這一時期我國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的建設實現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商品到要素、從封閉到開放的系列歷史轉變,為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提供了空間。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對政府與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關系問題的認識有了質的提升。2013年11月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了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這一重大論斷,明確提出“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是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基礎。必須加快形成企業自主經營、公平競爭,消費者自由選擇、自主消費,商品和要素自由流動、平等交換的現代市場體系,著力清除市場壁壘,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公平性。”[14]517
2017年黨的十九大指明,中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要廢除妨礙統一市場建設及公平競爭的規定。2020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更是明確了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的具體目標任務,即“健全市場體系基本制度,堅持平等準入、公正監管、開放有序、誠信守法,形成高效規范、公平競爭的國內統一市場”。及至2022年《意見》的出臺,提出“加快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全面推動我國市場由大到強轉變 ”,從全局和戰略高度明確了建設“統一大市場”的總體要求、主要目標和重點任務,開辟了高質量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新起點。
“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具體要求延續了黨中央對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的本質要求,體現了其基本特征,即統一性、有序性、競爭性和開放性。其中統一性是指市場的整體性,主要表現為資源和要素的自由流動。阻礙統一性的因素包括客觀因素和主觀因素,客觀因素主要包括氣候、地貌特征等,提高了市場運行中的物流成本、運輸成本,可通過加大基礎設施建設進行解決。主觀因素則包括行政權力和市場勢力等,構成了市場運行的交易成本,尤其是在財稅改革之后,地方貿易保護主義盛行,導致了地區、部門之間的封鎖和分割。針對這一問題,只能通過制度性改革和競爭性法律法規的限制來推動商品和要素在國內市場的統一性程度。所謂有序性是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一種法治經濟,一切市場行為都要有法可依、有章可循,這既能使諸多市場主體在市場規則指導下有序規范地進行,有利于企業公平競爭,也是政府維護市場秩序、使宏觀調控手段有效的保障。這種有序性主要包括市場進出規則、市場競爭規則、市場經營規則等,共同保障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平穩運行。所謂競爭性是指市場體系要形成一個富有競爭活力的大市場,不僅要有平等的競爭環境,更要反對壟斷和不正當競爭,唯如此,才能形成有效的價格機制,調節市場主體的行為,推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需要注意的是,這種競爭性在涉及國計民生、國家安全等領域需具體分析。所謂開放性,不僅指本地區以及全國各地區之間的經濟聯系,也包括國際的經濟貿易往來。對于當前的中國而言,內外兩個市場、兩種資源對經濟發展都起著重大作用,因此開放性要求市場體系要適應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需求,既要從先進地區和國家引入先進技術、經驗、人才、資金等生產要素,也要繼續擴大對外開放,提高地區間、國家間的資源配置效率。
黨的十八大以來,在黨中央長期部署和堅強領導下,我國市場規模效應不斷顯現,逐步形成了縱深廣闊的強大國內市場,新型基礎設施、新興產業等領域的發展新優勢加快生成,市場一體化軟硬件基礎不斷夯實,全面加強了產權制度保護,全面實施了市場準入負面清單制度,構建了以信用為基礎的新型監管機制,推動了要素市場化配置改革,為中國經濟長期高質量發展提供了動力。
經過多年的實踐,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經歷了長足發展,但依然存在不少問題。當前,中國乘勢而上,正朝著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目標奮進。在這一新的發展階段,黨中央適時出臺《意見》對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的未來建設提出了更高要求,這既是基于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的目的,也是進一步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核心問題,更是構建新發展格局的戰略支撐。
回顧歷史可以發現,人類社會從農耕社會進入快速發展時期,其生產力發展的根本特征是工業化,即社會中的各種生產要素由農業生產部門向工業生產部門轉移的過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與農業生產相比,工業生產將各種生產要素集中在更小的空間內,通過協作和分工、利用機器進行生產,其對生產力的發展加速是快于農業的。因此,工業化進程不僅是產業結構的變化過程,更是社會生產力加速提高的過程,正如《共產黨宣言》提到的,“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15]。
不過,盡管工業化是一個世界性的事件,但每個國家工業化過程的特點、所處階段不盡相同。當前的中國生產過程不斷創新,電子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機器人技術等信息科學和生物科學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的廣泛應用,帶來生產過程的智能化和自動化的相應變革,而生產過程的創新變革必然帶來社會生產方式的系統性甚至是顛覆性突破,社會關系也將隨生產力的發展發生系統性變化,即工業化過程也是生產社會化的趨勢。
那么如何真正理解生產社會化?雖然它主要表現為單個企業生產規模的不斷擴大以及企業間的聯系愈加深入,但其根本特征是物的普遍聯系構成社會的全面能力體系,即“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第二大形態,在這種形態下,才形成普遍的社會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16]。依靠商品交換的物的普遍聯系,將把整個人類社會的全面能力體系組織起來,規避了在市場分工下,每個生產者的能力受到分工和行業的限制而導致其發展是片面的這一缺陷;通過市場交換和物質聯系,不同崗位上的人的能力被發展起來,再通過市場體系的有機組織,實現全人類的能力體系的發展。這種市場的組織體系規模越大,生產的社會化程度越高,生產力的水平也就越高。因此,可以說,建立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是當前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力的根本要求。
當然,對于單個生產者而言,直接參與大市場的范圍與深度有限,對生產力的全面發展的促進作用也是有限的,因此,必須著重培育大市場與生產者之間的“橋梁”,即更多元的市場主體——企業。對于中國而言,在改革開放之前的歷次調整中,集中處理的均是條塊矛盾,即中央與地方的關系,而不涉及企業;在改革開放后,才真正形成了企業、市場與政府三者關聯的轉軌過程:通過改革和建立現代企業管理制度以適應市場經濟的基本要求,繼而推動市場體系的健全和市場秩序的培育,使企業之間實現橫向的市場經濟聯系,對資源進行配置和組合,有效的市場制度成為企業之間的聯系方式。不過,即使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市場機制,其作用也是有限的。由于當前統一大市場建設的不完善,市場失靈、盲目性、自發性和滯后性的情況依然存在。一旦市場機制無法處理企業之間的經濟聯系時,就需要依靠政府對經濟活動進行有效干預。因此,未來要建設和完善的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應是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有機組合。
既然“統一大市場”是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有機組合,那么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問題就成為建立“統一大市場”的關鍵。同時,由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必須更加尊重市場規律,更好發揮政府作用”[14]16,因此,建立“統一大市場”也是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核心問題。
經過三十年的實踐,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取得了舉世矚目成就,但依然存在不少問題。2013年,習近平總書記在《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中指出,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問題主要是“市場秩序不規范,以不正當手段謀取經濟利益的現象廣泛存在;生產要素市場發展滯后,要素閑置和大量有效需求得不到滿足并存;市場規則不統一,部門保護主義和地方保護主義大量存在;市場競爭不充分,阻礙優勝劣汰和結構調整”[17]76。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十八屆中央政治局第十五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中進一步強調,束縛市場主體活力、阻礙市場和價值規律充分發揮作用的弊端不解決,完善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難以形成的。
那么如何解決這一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要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從廣度和深度上推進市場化改革,減少政府對資源的直接配置,減少政府對微觀經濟活動的直接干預,加快建設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體系,建立公平開放透明的市場規則,把市場機制能有效調節的經濟活動交給市場,把政府不該管的事交給市場,讓市場在所有能夠發揮作用的領域都充分發揮作用,推動資源配置實現效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優化,讓企業和個人有更多活力和更大空間去發展經濟、創造財富。”[17]117即通過建立“統一大市場”,著重破解市場競爭秩序的制度漏洞、生產要素市場發展的制度障礙,統一市場競爭規則,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的決定性作用。但同時,習近平總書記也強調指出,“市場起決定性作用,是從總體上講的,不能盲目絕對講市場起決定性作用,而是既要使市場在配置資源中起決定性作用,又要更好發揮政府作用”[13]。
西方的宏觀調控理論主要基于凱恩斯經濟學的基本思想,將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危機歸于有效需求不足,而有效需求不足是由于邊際消費傾向遞減,是市場交換領域的問題。但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則認為資本主義周期性經濟危機是由于生產相對過剩造成的,是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與生產社會化之間的矛盾所造成的。因此,堅持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就成為馬克思主義的邏輯必然[18]。
對于中國而言,雖然自2010年起中國經濟總量已經位居世界第二位,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日益突出。造成這一社會主要矛盾的根源在于資本追逐價值增殖的規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根本區別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但只要存在資本運動,價值增殖就是其最終目的。這一方面會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另一方面會導致市場主體將資源配置到能夠產生更多利益的產業和地區,從而必然導致部門間、地區間的發展不平衡。因此,必須由政府加強宏觀調控,也只有政府才能夠利用國家力量,把握經濟運行中的產業結構、產品結構、地區結構等市場現狀,制定科學的經濟發展規劃,統籌協調各產業、各地區的發展,最終實現總供給和總需求在結構和總量上的平衡。
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建立在以公有制為主體的基礎上,不僅能夠在交換領域保持供給與需求的平衡,更能突破傳統中央政府以集中計劃手段控制微觀價格參數的功能設定,讓政府在尊重價格規律的基礎上,從經濟結構、產業布局、區域平衡、民生福祉等多方面進行有機結合,利用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產業政策、投資政策等系列調控手段,使社會主義“統一大市場”服務于國家經濟發展戰略和中長期規劃,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從外部環境看,當前受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續影響,全球貿易與投資需求嚴重萎縮,國際經濟格局正經歷深度調整。為了應對這些挑戰,中國需改變大進大出式發展模式,加快構建以內循環為主的發展格局。這一內循環,是針對全國而言的,“是以全國統一大市場基礎上的國內大循環為主體,不是各地都搞自我小循環”[19]。
由于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關鍵在于經濟循環的暢通無阻,沒有全國統一的大市場,經濟活動需要的各種生產要素組合在生產、分配、流通、消費各環節就不能有機銜接,無法實現循環流轉。經濟循環過程中出現堵點、斷點,循環就會受阻,在宏觀上就會表現為增長速度下降、失業增加、國際收支失衡等情況,在微觀上就會表現為產能過剩、企業效益下降、居民收入下降等問題。因此,構建新發展格局關鍵在于建成全國統一大市場,真正實現物暢其流。
從我國發展條件看,當前國內大循環的主體地位已經基本形成。在需求端,隨著我國中等收入群體規模擴大,國內市場總體規模加速擴大,超大規模市場優勢進一步顯現。在供給端,我國擁有全球最完整、規模最大的產業體系,產業數字化智能化轉型加快,生產要素結構也在發生重大變化,資本、技術要素相對位勢上升,為國內大循環創造了條件。
對于當前的中國而言,既要依托國內市場、堅持擴大內需的戰略基點,更要從供給端發力,堅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戰略方向。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指出:“我們必須堅持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這條主線,繼續完成‘三去一降一補’的重要任務,全面優化升級產業結構,提升創新能力、競爭力和綜合實力,增強供給體系的韌性,形成更高效率和更高質量的投入產出關系,實現經濟在高水平上的動態平衡。”[20]
同時,構建新發展格局,實行高水平對外開放,必須具備強大的國內經濟循環體系和穩固的基本盤,這樣才能形成對全球要素資源的強大吸引力、在激烈國際競爭中的強大競爭力、在全球資源配置中的強大推動力。因此我國要實現要素流動型開放向制度型開放的轉型,也必須以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作為基礎。只有加快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全面推動我國市場由大到強轉變,才能為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提供堅強支撐,也才能為構建新發展格局提供持久可靠穩固的戰略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