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復原到復活：由德壽宮看宮殿遺址保護

章夢晗

1162年，南宋紹興三十二年，金人伐宋失敗，宋金休戰，高宗趙構選擇退位，去當了太上皇，把寶座讓給了自己的養子趙昚。

這一年，退位后的宋高宗移居進了由秦檜舊第改造成的新宮，也就是現今德壽宮遺址博物館的所在。南宋兩代帝王在此生活共40余年，因位于皇城以北，故德壽宮又被稱為“北內”，是南宋初期的政治中心之一。

11月22日，杭州德壽宮遺址博物館正式開放試運營。這座從叩石墾壤起就備受矚目的宮殿遺址博物館，在開放后的短短一個月時間內就已“出圈”。跨越800年，還原這樣一座宮殿，不禁讓人與古人有了時空連結之感。

德壽宮遺址如何復原、復活，乃至“出圈”？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對話上海大學特聘教授、偉長學者，圖書館館長潘守永。潘守永教授曾先后參與長江三峽文物保護規劃、全國博物館分級評估辦法制定以及參與起草《博物館條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等。

復原：宮殿遺址考古與保護

2021年全國“百年百大考古發現”公布，杭州南宋臨安城遺址及官窯遺址上榜。而德壽宮則是南宋臨安城內等級最高、考古發掘面積最大、復原研究最充分的皇家宮殿遺址博物館，原汁原味地再現了南宋建筑風采。

宮殿遺址并不罕見，比如位于西安的大明宮、阿房宮、未央宮等遺址，位于河南安陽的殷墟宮殿宗廟遺址，位于內蒙古巴林左旗遼上京宮城遺址中的宮殿遺址，等等。從考古出發，德壽宮與這些宮殿類遺址的考古會面對哪些難點，從考古到保護又需要經過哪些程序？

廉政瞭望·官察室：宮殿遺址在我國并不是少數，這類遺址的考古難點在哪里？

潘守永：首先這類遺址的考古工程量就很大，時間跨度長。宮殿遺址的考古遺存、發掘成果，宮殿本身的規模，它所在的地理位置都可能影響考古難度。比如宋代的地面與現在相比，平均是在4米以下，而更早的，比如說商代則是在7米左右。挖掘本身就是一個很龐大的工作。宮殿類遺址基本為土遺址，還要根據氣候環境考慮保護方式。比如在南方，潮濕環境就是一大問題。

對于宮殿遺址，需要探索這一遺址的內涵，確定結構、類型，是否受到侵蝕等威脅，我們會做一個保護的診斷。考古工作要先局部勘探，確定中軸、重點區域，要弄清楚道路、排水系統、東南西北門在哪里，還會對四至進行劃分確定，對土壤進行分析。這是一個多學科參與的考古過程。

我曾參與一些考古遺址公園評估和運行評估。像大明宮，它占地面積大，建筑體量、數目都很龐大，并且涵蓋許多村落。它的考古勘察始于上世紀50年代，由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牽頭勘察。后面幾十年，進行了多次系統的發掘。

而德壽宮前后也進行了4次重要發掘，主要是在21世紀以后。特別是2005年和2010年的兩次發掘，發現了許多重要遺跡，基本明確了德壽宮遺址中軸線南部殿堂類建筑遺跡的大致分布情況，確定中軸線是許多宮殿考古遺址發掘的重要一步，這也為之后的復原工作打下基礎。到現在為止，許多宮殿遺址的考古工作也沒有停止。所以，在宮殿類遺址的保護工作中，還要考慮到未來考古工作的空間。

廉政瞭望·官察室：如果說宮殿遺址的考古是專業人員的領域，那么一個宮殿遺址從被發現到可以發揮展陳的文化教育作用會經歷些什么？會有哪些機構、部門在其中發揮著作用？

潘守永：宮殿類遺址許多屬于大型的遺址保護，前期都是以扎實的考古基礎工作為前提。一般大型宮殿遺址范圍清楚后，確定考古保護的規劃也是一項重要工作，會經歷多方考察。一般大型宮殿遺址的保護規劃需要有政協提案，并通過當地人大會議以法律文件的形式確定下來。像德壽宮，在這個過程中除了文物局，還會涉及水利局，一些宮殿遺址的保護建設還會有園林局參與其中。而一旦宮殿遺址列入規劃，之后如果涉及居民、生產建筑遷移，就會產生拆遷等問題，還會有住建等部門發揮作用。

要進行這些保護挖掘工作，發揮遺址的價值，也就是為大眾所利用和使用，往往還需要成立專門的機構來推動運作相關工作，比如讓遺址發揮文旅、教育宣傳的作用也需要這樣的機構來進行協助。

廉政瞭望·官察室：德壽宮遺址的復原工作得到了許多關注，對于宮殿遺址來說，復原工作的難點在哪里，這種經驗其他宮殿遺址可以復刻嗎？

潘守永：從考古到保護再回到我們所說的復原，德壽宮遺址博物館的建設是原貌原址原尺度標識性復原。它有皇家建筑遺址和留存的宋代木構建筑作為實物參考，這就已經很難得，現在若要復原阿房宮、大明宮，首先很少有同時代建筑留存。而德壽宮還結合了《思陵錄》《夢粱錄》等歷史文獻，參考宋代宮廷界畫、皇家古代園林，以《營造法式》為校準。同時遺址復原還要考慮遺址所在地與現代生活的交互性，像元大都遺址，它在北京城市中的“內嵌”已經過于深入，不再適合去做建筑的復原。

但是，現在德壽宮的經驗也讓許多其他大型宮殿遺址看到了它在文化教育、考古展示，特別是我們所說的“人民的考古”中的作用，西安等地的大遺址保護也一直在探索這樣的遺址復原方式，目前像大明宮部分遺址也有類似的計劃，但是在展陳上以什么樣的方式還在進行探索。

復活：宮殿遺址的文化展示

將進行考古發掘后的宮殿遺址對公眾進行展示也是常有的現象，但德壽宮的保護過程與這些宮殿相比，則顯示了當下宮殿類遺址保護的另一種嘗試與可能。

廉政瞭望·官察室：讓遺址復原并在其中進行宋人生活場景的展示可能不僅僅在于“復原”，您怎么看作為博物館展陳的德壽宮遺址，它與以往的宮殿遺址展陳又有什么不同？

潘守永：回到杭州這個城市本身，杭州這幾年通過西湖申遺、良渚古城申遺以及打造“宋韻”等，做了很多大動作。但是，宋韻如何做實，有不少挑戰。杭州的博物館中所收藏的宋代遺留的藝術精品其實不多，如宋代繪畫，許多都在故宮、上海博物館、遼寧博物館等其他博物館保存著。那怎么來體現宋的韻味？

這幾年，一些專家圍繞西湖，提出了歷史園林怎么去“激活”的問題。整體的建筑景觀是一個很好的入手點，所以現在不只有德壽宮，還有雷峰塔，還能看到非遺在其中的身影。杭州盡力通過文獻學，通過有清晰記載脈絡的建筑，去進行校準。德壽宮的園林復原也讓德壽宮成為激活宋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前面說到考古、復原工作，最后我們要將它呈現給大眾，達到文化教育的作用，就要通過展陳，也就是博物館化。

廉政瞭望·官察室：您剛剛提到“人民的考古”，德壽宮遺址博物館和以前的宮殿類遺址在展陳設置上有何不同，它又是如何在考古與民眾之間搭建橋梁的？

潘守永：從現在德壽宮的“出圈”，首先可以看到它的模式是比較成功的。現在它成了年輕人的一個網紅打卡地。人民的考古就是要讓我們的考古成果為大眾所知道、利用和使用。那么第一步就是要讓更多的大眾知道它、認識它。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不能只停留在學者，我們說要把中國的風格拿出來共享，所以現在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遺址公園、遺址博物館。這樣，地方的文旅部門也有熱點宣傳的依憑。

這是思路，但具體的展陳方式近年來也是在不斷探索。以燈光布置為例，以前的一些宮殿遺址是沒有夜晚的燈光展覽布置的，它的運營時間就在白天的工作時間，6點之前就關門。現在的宮殿遺址保護則開始注重游覽者的交互體驗，包括夜晚在其中的游覽體驗。這就需要新的展陳設計方法。

另外，因為許多宮殿遺址并不是在建成遺址公園和博物館后就停止考古，所以這類遺址保護，都將逐漸向這樣的兩軌并行式保護發展，一部分滿足大眾展覽的需要，另一部分滿足科學考古工作的需要。德壽宮的復原設想并不只是復原格局，復原園林與建筑，它還把將來考古工作過程的展示進行了規劃，也就是說，將來當考古人員繼續進行工作時，它可能就像一個開放的實驗室，考古工作者在里面工作，而游人可以進行參觀。

這也與杭州將整個歷史園林“激活”相交映——不止是要復原遺跡，而是活態的歷史遺產保護，讓它活在當下。

廉政瞭望·官察室：德壽宮的“出圈”也讓一些人擔心網紅化會讓它走向娛樂從而削弱文化教育的意義，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潘守永：我卻認為，過去我們的遺址公園也好，文化場館也好，把自己做得過于高大上了，不接地氣，不食人間煙火。現在通過網絡熱度，更多的人能夠了解知道考古工作，了解到文化遺產保護有何不可？現在德壽宮還是在試運營的階段，是在民眾的矚目中進行建設的遺址博物館，現在終于建成，給了大眾一個答卷，目前我覺得亮相姿態還是不錯的，也為下一步做得更好提供了可能。或許對于人們了解其他宮殿遺址，也是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