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萌萌

2022年12月7日,德國警方在西南部城市卡爾斯魯厄采取行動,抓捕某極右翼團伙成員。
2022年12月,德國聯邦檢察機構部署數千名警察,對所謂“帝國公民”團體展開突擊行動,逮捕了25名嫌疑人。在搜捕行動中發現了超過90種武器及一份列出18名政客和記者的刺殺“黑名單”,德國外長貝爾伯克、社民黨主席艾斯肯、基民盟主席梅爾茨等政要均在其中。
20世紀60年代,聯邦德國經歷了大規模社會運動,對納粹歷史進行了深刻反思,“再無戰爭”與“再無奧斯維辛”成為戰后德國的政治文化特征,德國也形成具有高度政治參與的“公民社會”。盡管如此,對二戰歷史遺毒的肅清仍不徹底,一些極右翼恐怖團體仍在暗中活動,“帝國公民”便是其中之一。“帝國公民”成立于1980年代,當時成員主要為中老年白人男子,以小團體形式進行秘密活動。隨著近年歐洲反移民運動興起,“帝國公民”借助網絡傳播趨于活躍,成員數量激增,至2022年人數超過2萬。
“帝國公民”以陰謀論為集體敘事,信奉納粹主義、反猶主義等極右翼思想,不承認現有國家制度,試圖暴力奪權。在“帝國公民”內部,存在不同的政治主張,有人想恢復一戰前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有人想恢復二戰時的納粹德國。大多數“帝國公民”成員深度排斥現有德國政體,拒絕交稅,試圖暴力襲擊議會、顛覆政府。被成員稱為“亨利十三世親王”的原皇室成員羅伊斯親王是該組織頭目,他宣稱二戰后的歷屆德國政府均為“非法”,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并非主權國家,而是“深層政府”(Deep State)的傀儡,受控于俄羅斯和美國的軍情部門。
“帝國公民”成員并非均為經濟窘困、無正當職業的極右翼民粹主義者。調查發現,“帝國公民”成員不僅滲入德國政府機構,還有來自社會中層的醫生、企業家和法官。此次被逮捕的重磅人物羅伊斯親王曾是成功的房地產商,選擇黨前議員馬爾薩克-溫克曼直到案發前仍是柏林地方法院法官。聯邦檢察機構在對德國陸軍特種部隊司令部展開調查時也發現,一名中校與數十名退伍軍人與“帝國公民”有染,反間諜機構“聯邦軍事情報局”也遭“帝國公民”滲透。據德國內政部統計,2018至2021年,在與極右翼活動相關的300多人中,有138人在聯邦政府機構工作,189人在聯邦州部門工作。
“帝國公民”的意識形態是極右翼思想與陰謀論的混合體。前幾年難民危機期間,歐洲反移民浪潮此起彼伏,“愛國歐洲人反對歐洲伊斯蘭化”(PEGIDA)運動盛行,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德國選擇黨借機崛起,吸引了大量對默克爾政府難民政策不滿的選民,2017年憑借近13%的選票進入聯邦議會。選擇黨成為議會黨后,未與仇外、反猶太主義、民族主義等極右翼勢力劃清界限。該黨圖林根州黨主席霍克雖已被聯邦憲法局認定為極右翼分子進行監控,但仍活躍在黨內。部分選擇黨成員甚至加入更為極端化和暴力化的團體,“帝國公民”頭目羅伊斯親王與選項黨州議員特魯姆往來密切。
極右翼分子、“帝國公民”與“橫向思維者(querdenker)”勢力混合,對德國現體制構成沖擊力。2020年8月,反對聯邦政府防疫措施的示威者沖擊國會大廈,其中就包括“帝國公民”與“橫向思維者”成員,后者總是將既有政策視為“陰謀”,但其自身并無明確的政治主張,卻經常與極端主義分子共事,以維護“個人自由”為名,將任何暫時限制自由的措施都視作對公民權利的褻瀆,對現行制度與政策極度不信任。
“帝國公民”等極右勢力的復興反映出德國內部嚴重的社會問題。
一是東西兩德差別猶存。二戰后,聯邦德國阿登納政府沒有立即將前納粹分子從其情報和執法機構中徹底清除,政界也似乎刻意遺忘過往,在美國“馬歇爾計劃”援助下專注于戰后重建。直至20世紀60年代,學生運動與和平運動興起,西德社會才開始進行大規模的反思。然而,冷戰時期的東德并未出現這種社會運動。兩德統一后,東德民眾在方方面面都要接受西德模式,普遍陷入“二等公民”的失落感。兩德統一30年后,德國東西部民眾在政治認同上的裂痕仍未完全彌合。東部新聯邦州居民的政治滿意度往往低于西部老聯邦州。2022年7月,東部聯邦州對聯邦政府的不滿意度達到72%,遠高于西部的54%。因此,東部聯邦州的“抗議型選民”更容易被右翼民粹主義政黨或者“帝國公民”這樣的極右翼組織所吸引,將自身困境歸咎于現有政治制度的失靈。2019年羅伊斯親王在蘇黎世數字峰會發表演說時,談到生活在“卡夫卡式民主條件”下人民的“不幸”,聲稱德國人民在其家族統治下曾經享受過幸福。實際上,羅伊斯家族在一戰結束后就已喪失貴族權力,在東德的土地與財產也被蘇聯沒收。
二是多重危機的疊加作用。近些年德國吸收難民的速度與難民融合的速度成反比,加劇了政治和社會沖突。德國極右翼組織通常以反移民、反伊斯蘭作為政策包裝。“阿拉伯之春”和敘利亞內戰爆發后,默克爾政府在人道主義與現實主義政策之間選擇了前者,開放性的移民政策導致大批中東難民涌入德國。2022年德國具有移民背景的人口超過四分之一。雖然難民和移民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勞動力短缺現象,但也帶來融合難題。移民與德國人的宗教、文化、語言差異不僅催生了“二元社會”,也為極端主義、排外主義思想的傳播提供了新的溫床。2022年,新冠疫情與烏克蘭危機的疊加作用觸發了德國高通脹與能源危機,為極右翼組織的壯大推波助瀾,一些德國人繼續右轉,由“防御性民族主義者”變為“進攻性民族主義者”,極右翼組織還吸納了很多否定防疫政策的陰謀論者。
三是官僚體系的失察。此次“帝國公民”事件反映出反對德國政體和憲法的人已經滲入國家權力機構。然而,德國解雇公務員的門檻較高。比如,選擇黨前議員溫克曼曾因種族主義言論被迫辭去聯邦議員職務,但事后柏林法院仍允許她繼續擔任地方法官。柏林法院事后雖向聯邦憲法保護局就溫克曼的情況展開摸底問詢,但亦無法因溫克曼的言論而將其辭退,因為德國《基本法》保護政客在議會的發言權。此外,德國聯邦國防軍的特種部隊也被發現有“帝國公民”成員滲入,不免令人懷疑德國外交與安全政策“時代轉折”的嚴肅性是否存在紕漏:烏克蘭危機爆發后,德國調整政策,致力于加強國防軍建設和國防資源投入,該過程是否伴隨著有效的政治動員,如何防止軍事資源不流入極右翼團體,恐怕是需要德國政府向國內民眾和國際社會認真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