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人》全媒體記者 李遼
專訪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李奮飛
在中國,涉案企業合規從寬制度是一種新的犯罪治理模式,不僅吸收借鑒了域外成功經驗,還進行了本土化探索。截至2022 年8 月底,全國檢察機關累計辦理涉案企業合規案件3218 件,對整改合規的830家企業、1382 人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涉案企業獲得了“改過自新”的機會,保持了良性運營,經營理念從效益優先轉為合規與效益并重。
隨著此項改革逐漸進入“深水區”,一些新的疑難爭議問題凸顯出來。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企業合規檢察研究基地主任李奮飛1 月5 日接受《法人》記者專訪,就該制度的適用對象、辦案模式、考察期限以及刑事罰的增設等部分爭議問題,進行了觀點分享。
在中國司法實踐中,“合規不起訴”的適用對象包含涉案企業和涉案“企業家”。但目前這兩個對象的概念、涵蓋范圍缺乏清晰的規定。
《法人》:不具有法人資格的市場主體是否屬于涉案企業合規改革適用對象?
李奮飛:在“雷某某涉嫌非法采礦一案”中,涉案主體是一家登記為個體工商戶的采石場,不具有法律意義上的法人資格。對于其是否屬于涉案企業合規改革適用對象,存在認知上的分歧。
目前,中國刑法和涉案企業合規改革都沒有用法人資格來限定市場主體的范圍。刑法中,“企業”的概念通常包含合伙企業、獨資企業兩種不具有法人資格的市場主體,律所、會計師事務所也包含在內。只要市場主體依法成立,有獨立于自然人的名義和財產,能夠獨立承擔刑罰,就能夠成為單位犯罪的主體。

李奮飛 資料圖片
《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下稱“指導意見”)明確規定,改革的適用對象包括“公司、企業等市場主體在生產經營活動中涉及的經濟犯罪、職務犯罪等案件”,不具有法人資格的企業、個體工商戶等市場主體被包含在內。
“合規不起訴”適用的對象應當能夠涵蓋非法人市場主體,但也需要檢察機關在個案中作出具體裁量,并審慎決定是否將其納入合規考察程序。
《法人》:有觀點認為,“合規不起訴”容易成為個人的“免罰金牌”,您怎么看?
李奮飛:目前,在企業涉嫌輕微單位犯罪的案件中,企業及“企業家”以合規整改換取相對不起訴決定尚無太大爭議,但當“企業家”涉嫌個人犯罪而企業僅僅涉案的情況下,合規整改能否成為對“企業家”個人不起訴的理由,這個爭議較大。
指導意見之所以將“公司、企業實際控制人、經營管理人員、關鍵技術人員等實施的與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犯罪案件”也作為改革的適用范圍,并依據涉案企業合規而對其從寬處理,主要是因為我國企業尤其是不少中小微民營企業經營的人身依賴性較高,很多時候如果不保護“企業家”,就無法保護企業。也就是說,如果“企業家”被起訴、定罪,那么企業很可能也會走向破產倒閉。因此,在一些輕微涉企犯罪案件中,檢察機關基于“企業家”肩負的經營管理責任,在涉案企業通過合規整改實現去犯罪化經營的前提下,對其作出不起訴決定或提出判處緩刑的量刑建議,符合我國保護民營企業的現實需要。但是,基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對“企業家”也不能過分保護,應當對涉案“企業家”從寬處理作出進一步限制,不僅應考慮“企業家”在合規整改中發揮的作用,還需要從兩個方面對“企業家”合規從寬的案件類型進行限制。首先,“企業家”為企業利益而實施犯罪行為。第一,“企業家”挪用公款、職務侵占和違規發放貸款等個人犯罪行為,其目的一般只為個人利益,涉案企業甚至可能成為案件被害人,這種情況下還要求企業為個人“出罪”而花費成本開展合規整改,明顯與情理不符。第二,“企業家”的犯罪行為應該與企業的管理制度漏洞有關。企業開展合規整改的前提是企業確實存在合規管理漏洞,“企業家”能夠順利實施犯罪行為也與這種漏洞存在著因果關系。在那些“企業家”犯罪與企業管理制度沒有因果關系的案件中,合規無法預防該類犯罪,“企業家”刑罰就有落實的必要性,不宜作為企業合規案件辦理。

目前,試點檢察機關在辦案過程中,基本形成了檢察建議模式(也稱相對不起訴模式)和合規考察模式(也稱附條件不起訴模式)兩種辦案形態。檢察建議模式,即檢察機關在對涉案企業或負有責任的自然人作出不起訴決定的同時,向涉案企業提出建立合規管理體系的檢察建議,一般不為企業設置確定的考察期;合規考察模式,是指檢察機關為被納入考察對象的企業設立一定的考察期,并根據其在考察期內的合規整改情況,再作出是否起訴的決定。
《法人》:檢察建議模式和合規考察模式分別適用于哪類案件?
李奮飛:在調研中我發現,有的檢察機關認為,企業合規案件的辦理模式只有合規考察模式一種,這樣降低了工作靈活度。
實際上,兩種辦案模式適用于不同類型的企業合規案件。在大型企業涉嫌的重大犯罪案件中,企業的“犯罪基因”隱藏于復雜的治理結構中,開展合規整改的難度較大,這時選擇有司法強制力支撐的合規考察模式更有必要。但中小微企業如果涉嫌輕微犯罪,企業的治理結構較為簡單,所涉犯罪類型也較為單一,合規整改難度不大,通常沒有必要對其開展耗時費力、成本較高的合規考察。如果擔心檢察建議的強制力不足,檢察機關可以向行政機關制發檢察意見,建議行政機關繼續監督企業完善合規建設。
另外,檢察建議模式獨具中國特色,不應當被排除在涉案企業合規案件的辦案模式之外。對于那些不構成犯罪的企業,檢察機關采用柔性的合規檢察建議,更能充分尊重合法企業的經營管理自主權。
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推行過程中,合規考察期限的設置是個爭議較大的問題。有的試點檢察機關為納入合規考察的企業設置一至兩個月的考察期,有的設置3個月的考察期,遇到有需要延長的情況可以延長至5 個月,也有的為企業設置一個月以上、6 個月以下的考察期,還有一些試點檢察機關利用對犯罪嫌疑人取保候審的期限,為被納入合規考察的涉案企業設置6 個月至一年的考察期。
《法人》:企業合規考察期的長短怎樣設置比較合理?
李奮飛:要求企業在短時間內實現有效的合規整改是很困難的,甚至是無法完成的任務。我認為,考慮到納入附條件不起訴程序適用對象的一般都是比較嚴重的企業犯罪,需要采取“范式合規”整改,不僅需要對其經營模式和商業模式進行“去犯罪化”改造,通常還需要督促其建立有針對性的專項合規管理體系,這就要求“范式合規”整改的案件考察期不宜過短,不少于一年為宜。另外,為了不影響企業合規整改的積極性,考察期也不宜設置過長,不超過3 年為宜。對于那些依托相對不起訴模式,采取“簡式合規”整改的案件,考察期可以規定為6 個月以上、一年以下。
《法人》:合規考察期限是否可以因案調整?
李奮飛:在第二批典型案例中,“張家港S 公司、雎某某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一案中,該市人民檢察院在向上級檢察機關請示并向企業合規監管委員會報告后,聯合公安機關對S 公司啟動合規監督考察程序,確定了6 個月的整改考察期。后因為該公司員工少、業務單一、合規建設相對簡易,第三方監督評估小組提出縮短合規監督考察期的建議。在聽取市場監管部門、稅務部門意見后,檢察機關決定將合規監督考察期限縮短至3 個月。基于此,有研究者建議,檢察機關可以根據案件情況提前結束合規考察期,理由是企業可能在考察期限之前就完成了合規整改。

資料圖片
我個人認為,合規考察期一旦設定,就不應該允許縮減。一是域外鮮有這樣的案例,二是檢察機關和第三方監管人已經為涉案企業設置了有針對性、具有可操作的合規整改日程表。一旦縮減考察期,就意味著壓縮了合規整改的預期目標和推進步驟,無法實現有效合規的總體目標。
值得注意的是,絕大多數中小微企業基本上都存在規章制度嚴重缺失或失靈的情況,在經營和管理層面既“無法可依”,也“有法不依”,甚至一些違法犯罪行為還會受到某種程度的鼓勵。這類企業,究竟能否在考察期內消除“基因缺陷”、激活治理結構,讓人心存疑慮。因此,為了避免“紙面合規”“虛假合規”,確保合規整改的有效性,不贊成縮減合規整改考察期。
此外,對于沒有在考察期內完成合規整改的企業,檢察機關也不能僅僅因為涉案企業前期投入了合規成本,就對其延長考察期。企業如不能珍惜“合規出罪”的機會,建立有針對性的合規管理體系,而只是“打卡”般簡單拼湊合規要素,檢察機關應當認定這類企業沒有通過合規考察,不宜再給予從寬機會,而應對其提起公訴。
歐美的企業刑事合規案例中,涉案企業在與執法機關達成和解協議后,大多需要繳納大額甚至天價罰款。
《法人》:中國是否應該對納入附條件不起訴適用對象的企業進行罰款?
李奮飛:對于以營利為目的的經濟組織體而言,足額繳納罰款實際上具有與“罰金刑”同樣的懲罰和威懾效果,也被認為是對已經構成犯罪的企業予以“出罪”的正當根據所在。
《法人》:目前中國尚未建立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一體化的責任制度,在實踐中應該怎樣操作?
李奮飛:我國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并不擁有對涉案企業實施罰款的權力。在中國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驗中,檢察機關通常只能在對涉案企業作出不起訴決定后,通過檢察建議等方式,督促行政監管機關對其進行行政處罰。但是,行政監管部門和檢察機關分屬不同系統,難免在辦案程序銜接上出現各種問題。
行政機關在收到檢察建議或司法建議后,有的需要重新啟動行政處罰程序,不僅時間長、效率低,還面臨證據保存、移交等方面的問題。這無疑會影響擬建構的企業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在替代“罰金刑”方面的作用發揮,導致企業犯罪在一定程度上被縱容。
因此,我建議,在刑事訴訟法立法時增設作為罰金替代措施的“刑事罰”(或稱“檢察罰”),使檢察機關可以在結合行政處罰、刑罰裁量等因素的基礎上,責令被納入附條件不起訴適用對象的企業向國庫繳納一定數額的罰款,而不必再等不起訴決定作出后,督促行政監管機關給予其行政處罰,這樣有助于避免行刑銜接中的諸多問題。